摘要:大意是,公司优化,客观因素,长期表现也不错,但目前业务结构调整,裁员名单上有你。
我那天接到HR电话的时候,正拧着一个热水器的塑料阀门。
阀门老化,手一出汗就打滑。
水珠从缝里往外冒,嘀嗒、嘀嗒,砸在我脚背上。
我没抬头说话,只嗯了一声,那个嗯细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气。
她一口气说了四分钟。
大意是,公司优化,客观因素,长期表现也不错,但目前业务结构调整,裁员名单上有你。
我听见自己说,哦。
她以为我不懂,补了一句,赔偿是N加一,今天下午下班前可以把东西收拾一下。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还是拿着那根塑料阀,手心有点痛,像卡进了一根小刺。
过了一会儿,我去关了总阀,又关了厨房那一只冷水阀,手背上四条青筋一条条鼓起来。
我不喜欢跟人吵架。
我也不喜欢让别人看我脸上的反应。
我是那种人。
周围人说我“老实”,其实“慢”比较准确。
慢,容易被时代绞断。
我把阀门拆下来,放在桌子上,用纸巾裹了一圈,又把手机摸出来。
屏幕上是HR最后那句“感谢理解”。
我盯了一会儿,想起她上个月结婚请我们喝的奶茶,赠品里还多塞了一包糖。
那些甜的东西总能让人忍一会儿苦。
我把糖揣进抽屉,忘了吃。
现在抽屉里还有两颗,粘在角落里。
心口发硬。
我不太会形容那种感觉,像热水器刚刚关上的那一下,水还在管子里走,管子里全是余震。
我把拆下来的阀门放到一边,给家里的群发了一句“晚上不回去吃饭”。
我妈立刻打来电话。
她声音还是那个味儿,直,硬,没绕。
怎么了。
我说加班。
说完心里一冷,骗她的时候,我的喉咙像咽了一块冰。
她说,加个屁的班,你声音都虚。
我笑了一下。
我妈从不夸我聪明。
她最常说的一句是,人得有点劲儿。
你没劲儿,谁都敢拿尺子量你。
我当然知道,但知道没用。
那根劲儿像个开关,在我身上接触不良。
我说,回去再说。
她还想问,我挂了。
屏幕马上弹出来一个消息,是我们项目群的。
甲方那边改了第三稿,强调“情绪上的呼应”,把我们之前提出的“春风风人面”标题改成“春风吹你脸”。
我打字,问要不要改配图。
半分钟没响应。
再过十秒,项目经理发了语音,懒洋洋的,像趴在椅子上说话。
先不改,等老板会开完。
他又发了一句,王哥你现在在哪儿。
我说,公司。
他说,那就辛苦你盯着呗,甲方可能晚上十点开会。
我没回。
我把手机按灭,拿起那个塑料阀,忽然想起一些很远的东西。
我第一次进公司那年,年前腊月二十六,客户临时搞了一波年会视觉,夜里十一点打电话给我,说多做两套备用方案。
我把外卖吃一半,扔进垃圾桶,跑去打印室开电脑。
打印室没暖气,手冻僵,鼠标点不动。
那夜我做完第七套,整个人像被从北风里掏出来。
第二天客户到现场,站在背景板前夸我们靠谱。
他没记住我的名字。
他记住了我们的公司名。
我们的公司叫“有点意思传播”。
这是老板起的名字。
他喜欢在任何地方说“我们要当这行业有点意思的人”,他喜欢把不难的活儿掰得很难,说是“保持尊重”。
他也喜欢把难的活儿说简单,说“你们都是职业选手”。
我其实没意见。
安稳的地方不需要我这种人。
三年前,公司拿了一个大的地产客户,从logo开始到品牌手册,再到全年线上线下活动,我们给他们做了三百多份提案。
当然,不可能每份都让对方用。
但他们用了很多,给的钱也不少。
老板给我们每人发了一袋新疆大枣,并且在群里发了一个“再接再厉”的红包。
红包6.66。
有人抱怨。
我没抱怨。
我那时候,觉得红包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往前走。
进公司六年,我从文案到策划,再到带两个小朋友。
我不擅长大会上说漂亮话,也不擅长推酒,倒擅长在客户挤眉弄眼时,用一句话接住他们的点。
有时候,他们的点不值钱。
比如他们说,我们领导爱诗词,你写点唐诗宋词的感觉。
我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这句好,”他们眼睛亮,“但要有点互联网的感觉。”
我在下面加了一行,“请拉到屏幕底部点赞收藏”。
他们笑。
最后那一块没用,但他们记住我说话的方式。
这行业有一个最奇妙的点。
你做得笨,知道你的人少。
你做得直白,知道你的人也少。
你做得刚刚好,知道你的人,永远是那些愿意出来吃饭的人。
每天,我在刚刚好里过着日子。
直到今天,HR说了四分钟。
我忽然知道,刚刚好不是安全区,是别人手里的一把螺丝刀,你是哪儿松了,就往哪儿拧两下。
有时候直接崩掉。
那天下午我坐在工位上,桌子上散着我这些年的小玩意儿。
有一个黄的鸭子,是我们给一个亲子品牌做活动的时候送的。
有一包黑咖啡,过期了两个月。
有一个白色的U盘,贴着红色的胶带,上面写着“地铁站晨跑”。
那是我们给城市宣传拍的短片,其中一条叫“地铁站晨跑”。
人流对着摄像头不是跑,是涌。
导演从推子里把脚步的声音往上拉,咚咚咚。
他说,这种跑,城市才有。
那一段,甲方用了。
我拿着那枚U盘出神。
王浩走过来,给我肩上按了一下。
他是我们组的另一个策划,小我三岁,话多,笑得多。
他眼珠转了两圈,问,真把你裁了。
我点头。
他骂了一句脏话,又压低了声音问,要不要挤到老板那里去说一说。
我说,没必要。
他说,你也是,一天到晚不说话,人家以为你好欺负。
我笑。
我确实不怎么说话。
我的话,更多的时候留给稿纸。
不是因为我自恋。
我是怕喧哗。
我遇见过很多比我聪明的人,轻飘飘几个字就把你十分钟的铺垫抬到空里,说一句“有点意思”,你就不知道追谁的风去了。
他们喜欢热闹,我不是他们。
王浩在我桌边坐下,说,兄弟,我替你不值。
我说,别替,值不值,没什么标准。
他拍了拍我的背,沉了一会儿,突然说,哥,我跟你学了一招。
我说,什么。
他说,开会的时候你不急,把纸摆好,让大家把话说完,你最后补一句,像钉子。
我笑了一下。
他说,今天他们把你剔了,明天他们就知道你那一钉子不是谁都能钉的。
我说,别这么说。
他说,我就这么说。
我没回。
我把电脑关了,把那两个糖从抽屉里扣下来,拿纸擦了擦,装进口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可能因为,人总想保留一点甜。
傍晚六点半,办公室开始稀稀拉拉收尾。
财务推着一个蓝车从过道里过去,车上放着已整理好的报销单,弯了腰的角落里摆着三个新的蓝色打印纸盒。
老板办公室的玻璃是磨砂的,里面人影晃。
突然,玻璃门开了,老板说了一句,“王总晚上好”,外面一个人笑了笑,声音有点虚,“辛苦辛苦”。
那是甲方的项目总监,王莹。
王莹三十六七,短发,眼睛里常有小亮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不明显的酒窝。
她不是那种特别爱笑的人,但每次笑,都像给你点了一盏小灯。
我们第一年合作,她刚上任,换了一套公司形象。
那一年她婉转地拒了我们九次方案。
每次说“不行”都很软,很稳,不刺,像用一块带水的布轻轻划过“NO”。
那一年我学会了一个东西。
别人说不行的时候,如果你往前一步去讲什么“我们的专业”“我们的坚持”,你就输了。
你要退半步,问一句“那你需要我们帮你到什么程度”。
你退一步,她就觉得你在帮她,她就会停一下。
你再往前半步。
这半步就是“钉子”。
那一年,我们把那套形象做出来了。
王莹发了一个朋友圈,配了一句话,“终于找到团队感知一致的感觉”。
我没点赞。
我不喜欢在客户的朋友圈里活。
我从桌上拿起水杯,绕过茶水间往门口走。
王莹看见我,愣了一秒,然后笑了一下。
她抬手要挥,又像记起我叫什么,改成了点头。
我也点头。
她走过去,问了前台几个问题,声音很低。
她去老板办公室之前转头看了我一下。
那眼神短极了,像跌错了步子一下,赶紧跟上。
她进去了。
我站在门外走廊,手里拎着杯子,里面两根茶叶漂来漂去。
我忽然觉得走廊有点冷。
空调一直开着,但晚上的空气变细,像筛到你皮肤上。
我去厨房倒了杯热水。
王浩跟过来,说,哥,今天晚上那会你还盯吗。
我说,盯。
他看着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八点半,老板办公室的门开了。
王莹出来,她眼神里的小亮点不见了,像灯泡被轻轻折去了电丝。
她朝走廊走,一步一步,步子不急不慢。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说了一句,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
她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头,像要找一个架子把一句话挂稳。
她没挂。
她笑了一下,说,回头聊。
她走了。
王浩从饮水机那边走过来,冲着她背影做了一个“你等着”的表情。
我瞪他。
老板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酒杯,杯里只有一块冰,外面的水已经滑到了他手背上。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笑,点了一下头。
我点头。
我们之间没别的话。
他不善于和我说话。
他从我身上得不到兴奋。
我也不想给他这种东西。
夜里十点,甲方线上会议准时开。
视频里除了王莹,还有两个年轻人,应该是她手下的。
老板也在,背景是他的书房,书架上齐整的书都是不翻的,背脊亮。
王浩开了共享,把第三稿打开。
前二十分钟倒还顺利。
王莹提出几个细节调整,说到一个文案点,她停了。
她说,第三组里“城市像个巨大的喘息”,这句还不错。
她看了我一下。
我没开摄像头。
她继续。
但我们领导今天在会上提了两点,一是不要太焦虑的词,二是要有希望。
老板笑,像舞台上的一个灯开了一下。
他说,这好说,我们这版还有一句“想写给下一个走出地铁口的人”,这个配上温柔的画面,不焦虑,满是希望。
王莹点头,又说了点别的。
会议很快结束。
她关视频前说了一句,后续的对接,可能会变动。
她看了老板一眼,又看了我的名字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她已经表达了一个很大的意思。
但我们没人听懂。
我们听懂的都是“希望”“温柔”这种词。
那天夜里,我回家,把那两个糖放在床头柜上。
我妈给我打消息。
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她说,冰箱里有鸡汤,不要放太久。
我说,知道了。
我洗了澡,躺到床上,水还在从肩膀上往下流,我懒得擦干。
手机在枕头上。
我想把它丢到床底下。
我没丢。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照例去公司附近的豆浆店。
老板娘见我说,少来两天啊。
我说,嗯。
她看了我一眼,问,换工作了。
我笑,说,差不多。
她把豆浆拿起来,在桌上磕了一下,让泡沫落下去一点,递给我。
我接住,手心暖了。
豆沙包蒸汽往上冒,我咬一口,嘴角烫。
那种热,有的时候比冷更让人回到现实里。
我把豆浆带回公司门口,刚走到门口,手机响了。
王浩。
他声音夹着风,他在外面,他说,哥,别上来。
我愣了。
他压低了声,说,出事了。
我心里往下一垮。
他又说,不是我们,是甲方。
我更糊涂。
他说,王莹她……转签了。
我说,什么。
他说,她把大客户全部拆了,一部分转到几个小公司,一部分……转到她老同事那边,剩下的,直接把我们的合同停了,短期内不续。
我手里的豆浆抖了一下,碰到塑料袋,袋子响。
我问,为什么。
王浩说,还不清楚,说是预算收缩,再思考合作方向。
他停了一下,说,老板估计要疯。
我站在门口,头上有个风口,吹下来的风正好砸在我的后脖颈上。
我觉得冷。
豆浆杯蹭着我手心,热。
两种温度互相打架。
我没说话。
王浩又说,哥,现在别上来,待会儿风头过去再说。
我说,好。
我在门口站了半分钟。
我想起昨天晚上王莹那一句“回头聊”,她眼睛里那盏小灯灭了。
我忽然知道,她不是要跟我闲聊。
我走到旁边巷子里,把豆浆放在地上,拿出手机。
工作群炸了。
老板发了一长串话,核心是“不可理解”“严重不尊重”“后续通过法律途径维权”。
我看着这些词,一条条划过眼睛。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个白色的塑料杯,杯口有一个小小的裂口,汤稍稍往外溢。
我抽纸擦了一下,擦掉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不相干的事。
去年我爸做了一个小手术,手术后医生说,不能吃辣,不能吃太硬的东西。
我妈去菜市场买了一条带鱼,说,清蒸最软。
我爸看着那条带鱼,半天,说,咱家什么时候吃过清蒸这种东西。
我妈说,今天开始。
人到一定时候,忽然就开始对“开始”这两个字有信心。
我站起来,给王莹发了一条消息。
我说,“早上好,有时间聊一聊吗。”
很快,她回了一个地址,是她公司的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她说,“十点半。”
她没说别的。
我没有问别的。
十点半,我推开咖啡馆的门。
里面温暖,咖啡豆烘焙的香味有种近乎物理的包裹感。
王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边放着一个白瓷杯,杯口一圈咖啡渍,像一条轻薄的环。
她看见我,笑了一下,抬手示意。
她的笑比昨天干净一些。
我坐下,点了一杯美式。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防备,像关掉了门上的插销。
她说,对不起。
我说,不用。
她说,这次的事情,有点突然,其实并不突然,是准备了一个月。
她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下,杯底在桌上滑了两毫米,发出一个轻声。
她说,你应该猜到了。
我看着她。
她看起来很累,但那种累是经过整理的,不狼狈。
她说,老板不在状态,已经很久了。
我知道。
她说,去年第四季度的时候,我们内部就提出,要引入新鲜的外部团队,至少两家,跑一跑。
我知道。
她说,我给了你们很多机会,因为你们“稳定”。
她停了一下,遇到“稳定”两个字的时候,明显顿了下。
她说,但稳定有时候其实就是“老实”,你懂。
我笑了一下。
她说,不是坏话,我的意思是,稳定,很好,但它会把你放在一个容易被替代的位子上。
我没说话。
她说,昨天晚上的会我看了,你们还是那个味道,我喜欢,但我领导说,太稳。
她看了我一眼。
她说,还有一件事。
她把杯子往外推了一点,让出一小块桌面。
她说,你们老板跟我谈合作的时候,有时候不能守合同。
她看着我,像在找一个词。
她说,他喜欢“弹性”,我也喜欢弹性,但弹性不是没有边界。
我点头。
她说,不是你。
她把手向我一指,又往回缩,表情像被热油溅了一下。
她说,不是你,你的东西我一直放心,问题是,是一个团队的状态,是一个人的态度会往外传。
她向窗外看,窗外是一片银杏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树干上有几道划痕。
她说,昨天我来你们公司之前,我已经把新的合同准备好了。
她看了看我。
她说,我给了另一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且不仅一家公司。
她看着我,嘴角有点抖,在控制。
她说,还有,你们老板在会上讲了一些话,不能说没道理,但方式让我很难受。
她摊开手。
她说,我不想再当他“情绪”的垃圾桶。
我对她说,辛苦。
她笑,摇头。
她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今天约你,是因为,第一,我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第二,我还有一件事。
我看着她。
她说,我想带一个小项目给你。
我有一点愣。
她说,是我个人的预算,不大,属于我们公司新尝试的那一块,需要一个能把东西落地的人。
她注意到了我脸上的变化,微微笑了一下,说,不要紧张,不是救济。
她说,你是我见过少有的能稳住的人,像钉子,但不是钉死,是那种可以把软木板和墙轻轻贴住的,风来不糊。
我笑。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没离职手续,但你可以先以个人的方式和我合作,我会制造空间,明白吗。
我说,明白。
她看着我,像一个医生看着一张片子,说,这个位置有一点问题,但整体没事。
她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看向窗外,像把这个问题从窗外的叶子上拿下来,再放到我面前。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不做“老实人”。
我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根绳子轻轻拉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故意做老实。
她点头,说,我知道。
她说,老实不是错,真的,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错。
但老实会让人以为你没有锋利。
她说,你不是没有,你只是不喜欢用。
她笑了一下。
她说,我不给你鸡汤,我给你一个切口。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叠纸。
她说,这是那件小项目的初步说明。
她说,两周后开始,你来组人,或者你自己扛,我们试试。
她说,我想看看你不在那个公司体系里,会不会有另一种速度。
她说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把纸接过来,纸边有点凉。
我说,行。
她看着我,眼睛里那盏灯又亮了一点。
她说,再说一遍,不是施舍。
我说,我知道。
她笑,笑得像把一个小算盘打出了两粒珠子的声。
我起身离开时,她喊了我一声。
她说,还有,别在我朋友圈里给我点赞。
我愣了两秒。
她笑出声,说,开玩笑。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开玩笑。
我走出咖啡馆。
外面阳光不亮,空气里有细微的灰尘,在光里慢慢落着。
我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轻了一点,也沉了一点。
轻的是,背上的绳子松了一丢。
沉的是,手里多了一片铁片。
它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
我给王浩发消息。
我说,出去一趟,下午回公司。
他立刻回了一行问号,然后又发了两个感叹号。
我没回。
我去五金店买了一个新阀门。
老板把密封带绕在我手上的阀门上,绕了两圈又两圈。
他说,多缠两圈,稳。
我说,嗯。
我回家,把热水器的阀门换上。
拧到最后一圈的时候,白色的密封带被挤出一条细细的边,像一个白色的小舌头。
我手上的汗干了。
拧紧之后,水不漏了。
我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个阀门发了十秒钟呆。
我忽然明白王莹说的“不是钉死”。
有些东西,要拧到“刚刚好”。
松一点,漏。
紧一点,断。
下午回公司,像进一个有人刚刚哭过的空间。
空气湿,桌子上干净得不自然。
老板看见我,脸色黑。
他喊我进办公室。
他关上门,把手掌撑在桌面上,身子向我前倾,像要站起又没有站起。
他说,王莹的事,你知道了。
我说,知道了。
他说,她不地道。
我说,我不评论。
他眼睛里的血丝发了红。
他说,你不评论?她把我们的项目全转签了啊。
他说,“全”。
他多加了一个鼻音,像那个词更重了。
我说,我知道。
他盯着我看,嘴角有一条往下的线,像笔在纸上拐了个角。
他说,现在公司困难。
他说,我们要渡过这个坎。
他低了声,说,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没亏待你。
我没说话。
他说,我们一块想想办法,先稳住两个老客户,剩下的我们另想路子。
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被他捏过模型的人,想知道这个模型还按他的手印吗。
我说,我的离职手续。
他沉了一秒。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僵,自嘲地摇头。
他说,你还想着这个。
我说,按流程走。
他看我。
我们两个站在一个房间里,像两个刚刚踢完球的男人,谁也不想先开口说“我累”。
他收了笑,叹气。
他说,好,按流程走。
他停了一下,说,但你得帮我把这个月的项目收一下。
我说,和我岗位相关的,我配合。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一丝酸。
他认识我六年,他第一次听见我这样说话。
不是硬。
是有范围。
这东西,叫边界。
他点了一下头,没再说话。
我从办公室出来,王浩从隔壁工位抬头看我,眼神像猫,充满小心的好奇。
我给他一个表情,意思是,没事。
他悄悄走过来,压低声问,哥,今天中午我居然看见老板自己去楼下买盒饭。
我嗯了一声。
他又说,我还看见他跟那盒饭摔了一跤。
我差点笑出来。
我们的公司在三楼,楼梯有一处不平,很多人都绊过。
老板一直让物业修,物业一直说,过两天。
王浩继续说,哥,咱们有活儿了没。
我说,有一点。
他眼睛一亮,立刻像贴在我脸上。
我说,小活儿。
他眨眼,眼珠子里的光像一只小虫乱跑。
我没说王莹的事。
我只说,有个朋友,找我做一个方案,预算不大,我想你帮我。
他点头如捣蒜。
我说,这个活儿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他嘴角往上翘,又压回来,装认真,点头。
他把手机拿起来,打开备忘录。
他问,什么时候开工。
我说,两周。
他说,这么久。
他想了想,问,甲方谁。
我说,王莹。
他一口气倒吸,声音很响,我用手压了一下他的肩。
他缩了一下,又凑过来,声音小得像耳语,他说,牛。
我说,不牛。
他说,稳。
我笑。
那天下午,我把自己所有能整理的资料整理了一遍。
我给HR发了邮件,把离职相关的每一项问清。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怕麻烦别人。
我一直以为,我的不找人麻烦,是我的美德。
后来我发现,那只会让别人以为,你的时间没有价值。
这是我三十岁之后,才慢慢学会的一个东西。
下午五点半,我打开我的电脑,最后一次用这台机器,给自己的邮箱发了一个压缩包。
里面有六年的碎片。
有我最喜欢的一段文案,“你不用成为了不起的人,才能走到这儿,我们的城市,就是给每一个努力呼吸的人留出的位置”。
还有一个三年前客户不要的一句,“你看上去很普通,但你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你在决定方向”。
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用。
只是,我舍不得它们被格式化。
那天晚上我没有加班。
我回家,给自己煮了那碗鸡汤。
汤面上漂着一层油,金黄,亮。
我把汤盛到碗里,端到客厅,一口一口喝。
我妈打电话过来。
她没等我说话,就说,今天我在超市看见你同学他妈,她说他儿子跳槽了,加薪了,你看人家有劲儿吧。
我说,嗯。
她说,你呢。
我说,我明天办离职。
她停了两秒。
她说,哦。
她说,想好了。
我说,想好了。
她说,那就回来吃饭。
我笑,说,好。
挂了电话,我坐了一会儿。
我的手机在茶几上亮了一下,又灭。
我没看。
我看着窗外楼下的灯,像一架架小折叠椅,往外铺。
第二天,我去办离职。
流程出奇地简单。
财务签了字,HR签了字,老板在最后一格签了字。
老板在签字时看了我一眼。
他说,好吧,你走吧。
我说,嗯。
我从公司出来的时候,阳光比前一天更刺一点。
我握着装了我所有东西的纸箱。
里面是那个黄鸭,还有那个白色的U盘,那个咖啡和两颗糖。
我在路边打了一个车。
司机问去哪里。
我报了地址。
他说,哦,那边常堵。
我说,慢慢走。
车窗外,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很窄。
车里播着一首早就不火的歌。
歌里唱的是“像风一样自由”。
我笑了一下。
我不是风。
我也不想自由。
我想稳,但不是那种会被误解的稳。
到家后,我把纸箱放到桌上,把黄鸭放到书架最边上的一格。
那格有点空,鸭子一放上去,刚好。
我把U盘放到抽屉里。
两颗糖放到了一个透明玻璃罐里,盖上盖子。
晚上我点开电脑,给王莹写了一个简单的项目初步方向。
我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写。
我没有去讨巧,没有去装。
也没有急着把所有东西写满。
我给她留了三处空白。
我在那三处写,“这里请你写下你的‘希望’,我来给它配上‘现实’”。
我把邮件发了出去。
发出之后,我没有等她回。
我把电脑合上,去厨房洗了碗。
水龙头的水很细。
我把阀门又摸了一下,稳。
第三天,王莹回了邮件。
她在邮件开头写,“看完,呼吸顺”。
她用了一些非常具体的意见,也挑了两个点说“不够狠”。
她最后写了一行,“你可以狠一点”。
我盯着“狠”这个字看了十秒钟。
我想起我妈那个“劲儿”。
我想起我在会议里把东西讲到空气里刚刚好那种味道。
我想起很多次,我把“狠”的地方自己抹掉。
不是怕麻烦。
是我怕我把东西弄坏。
有些东西上了劲儿,会断。
像那个塑料阀。
我给她回了邮件。
我说,有些地方我来加劲儿。
她回了一个字,行。
那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和王浩把那个小项目连轴转。
我们在一个共享文档里写、删、拉回来、又删。
我们去交大的边上找了一个摄影的学生,拍试镜。
我们找了一个手写字字体的人,让他写了一套“真的手写而不是装”的字。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茶社里开了会,桌上放着的不是矿泉水,是一个带盖的粗瓷壶,壶盖有一小片不起眼的缺口。
王浩说,这才像人过日子。
我说,人过日子会把壶用出缺口。
他笑,说,是这意思。
我给王莹发第二版。
她回得很快。
她说,看看第三页,“你像被早高峰挤成一张票根”,这句可以去掉,我要的是拥挤,但不是受害者。
她说,第五页“叫醒你的不是梦想,是闹钟”,太老。
她说,第六页“如果你来到了这里,不要怀疑——”,可以,但后面写“你会被看见”,太文艺。
她说,换一种话,说“开始做就好了”。
她在最后写,“你也别太稳,你试试逗我笑”。
王浩看完这封邮件,抚胸,夸张。
他说,我命给你,我也换不来她这句“不稳”。
我笑。
小项目定稿的时候,是一个周五的下午。
我们在茶社把最后一版印出来,堆在桌上。
王莹过来,她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头发扎起。
她把每一页拿在手里,看一眼,再放下来。
她说,第二页这里,“走走停停”四个字去掉,浪费。
她又看一页,说,这里,“你知道啊”,这三个字保留,语气的重量都在这里。
她往下看,最后一页,她停了。
那一页是我改了三遍的地方。
我把之前那句“你会被看见”拆了,拆成五行。
第一行,“你不用等别人点头”。
第二行,“你也不用先把自己点亮”。
第三行,“你来”。
第四行,“你就来”。
第五行,“其他的,我们来”。
她看了很久。
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看,我看见她眼睛里的水光一点点地起来,又被她按下去。
她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说,这句话,是人味儿。
我点头。
她说,定了。
她站起来,伸了一下腰,肩膀轻轻发出一声响。
她说,辛苦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她说,预付款。
她说,票据到时候再对。
我刚要说什么,她做了一个“别”的手势。
她说,不要客气。
她说,你们要往前走,就先吃两口饭,别先讲道理,先吃饭。
她说,我讲的不是“关系”,是“维持人的状态”的意思。
我收下了。
我没有推。
我很老实地收下了,因为这是我们的劳动。
王浩在旁边小声说,牛。
我瞪他。
他缩了一下,笑。
我们从茶社出来。
外面天色很薄,像在一张纸上抹了一层很薄的白。
王浩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蹦一跳,像一只笨兔子。
他说,哥,你有没有觉得,你今天有点……坏。
我说,哪里坏。
他说,就是那种,嗯,敢。
我笑。
他说,你以前写的东西像水,你现在写的东西像酒。
我说,别夸。
他说,真的。
他又停了一下,低声说,哥,我有点怕。
我看他。
他说,我怕我们撑不起。
我说,撑不起就让它倒下来,然后再搭。
他沉默了一秒,慢慢点头。
我说,真不行,我们找工作。
他笑出声,说,我就等你说这句话。
周一一早,王莹把我们的小项目发出去。
两个小时之后,平台给了首页的资源位。
后台数据开始跑。
我不是那种一天到晚盯数据的人。
我只在晚上睡前看一下。
那一晚,王莹给我发了一张截图。
她在截图上用红笔圈了一个峰值。
她说,加得太快了。
我说,那就拉。
她问,怎么拉。
我说,删一条评论。
她问,删哪一条。
我说,删那条说“太煽情”的。
她笑着回了一个字,妙。
第二天,老板给我打电话。
他喉咙有一点哑,像刚刚大喊完。
他说,你有空吗。
我说,有。
他说,出来聊聊。
我在一个奶茶店见了他。
他穿了一身运动服,帽子扣在头上。
他拿着一杯无糖乌龙,吸管的角度被他按得有点歪。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乱。
他说,最近怎么样。
我说,还行。
他说,我承认,之前有些事处理得不漂亮。
他说,我也急。
他说,我在那个会里,其实也想说一些重话。
他说,但是可能说错了人。
他停了。
他像要把那些“错”的话捡出来逐个告诉我,又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他叹气。
他说,你最近手里有活儿吗。
我说,有一点。
他说,能不能帮我做一个提案。
他说,当然,费用我们照给。
他在“当然”两个字上用力。
我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费用照给”。
我说,可以。
我说,先签合同。
他愣了一下,又立刻点头。
他说,行,签。
那一刻,我看见他肩膀往下落了一个毫米。
不是负担少了。
是像人的身体终于记起来,“要慢一点”。
我回家,把那两颗糖拿出来,放在舌头上。
它们有点硬。
甜味慢慢散开。
那糖的味道和两年前不一样。
不是糖变了,是我的嘴变了。
半个月后,王莹的小项目完结。
数据漂亮。
她给我们发了一张海报,上面没有任何公司名,没有任何人的名字。
只有一句话,“谢谢你们把轻轻的东西做重”。
她没有说“我喜欢”,她说“重”。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们开始接一些小活儿。
王浩嘴上说着“我们接大活”,但实际上,他会把每一个小活儿当大活儿。
他一直是这样的。
他会去拍那一个小店的老板,然后跟她聊天,问她为什么要把烤串做成带骨的,她会说,因为这样像“啃时间”。
他笑,说,这句话可以当slogan。
我看着他笑。
我们没有办公室。
我们在一个租来的小间里办公,房間里放着一个二手的木桌,两把铁椅,一盏立式的灯,灯罩上有一个不干胶的价签,应该是前任留下的。
有一天早上,我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桌上多了一只小植物。
多肉。
王浩说,女朋友给的,他说她说,“你们的办公室太‘裸’”。
他把多肉放到窗台上,认真地摆正,又往后退了半步,像在看一个画展。
我说,养不活就死了。
他说,我有信心。
他给它浇水,浇多了。
水从盆底流出来,顺着窗台边缘往下滴。
他赶紧拿纸去接。
他看着我笑,说,你看,活儿跟水一样,总有多的。
我说,多的也得有人接。
他点头。
有一天中午,我在街角的小店吃面。
面上面有红油,碗太大,冒着热气。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王莹。
她说,恭喜。
她发了一张图,是我们的数据从“线上”到“线下”的转化,走势漂亮。
她说,继续。
我回了一个字,嗯。
我把筷子举起来,油从面上滴到碗里,啪啪两声。
隔壁桌两个小女孩在讨论要不要离职。
一个说,我受不了了,再这样我要死了。
另一个说,你就爱戏剧化。
她们笑。
她们的笑声落在我的碗里,像两个小石子。
我低头吃面。
我把碗里的面吃到没了,汤还剩一半。
我把碗推到一边,喝了一口汤,热。
我把手机拿起来,打了一行字给我妈。
我说,有空回来吃饭。
她很快回了一个字,来。
周末,我回家。
家里的门还是那扇门,最近加装了一个镜面,把人照得更亮。
我妈在厨房里,不理我。
她拿起一个葱,啪地拍在案板上,切,镜子里她的手像三只手。
我说,妈。
她说,吃饭。
我坐下来。
她把一个大盘子推过来,里面是蒸带鱼。
她说,不要挑刺,慢慢吃。
我说,嗯。
她看我吃了一口,说,怎么样。
我说,好吃。
她说,你现在做什么。
我说,接活儿。
她点头。
她说,人,能把活儿接住,就不输。
我笑,说,你这句话可以做海报。
她白了我一眼。
她说,你不像小的时候了。
她说,小的时候,你往前冲的时候,总要回头看我一眼,问一声,可以吗。
她说,现在你不问了。
她把筷子放下,抬头看我,眼睛里有光,但光很深。
她说,这不坏。
她说,但是,记得要回头看,不是问,是看,我在不在。
她说,别硬。
我点头。
我妈永远能把一切话变成一个很实用的劝。
我不烦。
我把鱼吃完。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桌上还放着我上学时的练习册,上面的一些字蹭花了。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写了一份新的提案。
这份提案不是给王莹,也不是给老板。
是给一个我很久之前一直想合作的小公益机构。
他们每年给城市里的某些人做一个“被看见日”。
我喜欢他们这种安静的张扬。
我写到夜里十二点。
我把它发出去。
我没指望他们马上回。
我写完之后,站起来,拉开窗帘。
窗外风吹过两棵树的叶子,叶尖互相撞了一下,发出很轻很轻的响。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好。
一连几个星期,我忙忙碌碌。
忙到我有点忘了自己以前在公司时是怎么忙的。
以前的忙像一个长期被按住的键,按得久了,连我按下去的力度都感觉不到。
现在的忙像打一串字,打完这串,呼一口气,再打一串。
王浩说,我们越来越像“公司”。
他说那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点骄傲。
我说,我们就像一个两人的铁匠铺。
他说,那也有声响。
我说,有声响就行。
有一天晚上,王莹发来一个非常短的消息。
她说,明天上午,来。
只有这一个字。
我第二天去了她公司。
她把我带到一个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着三个陌生人。
一个小伙子穿了一件褐色的毛衣,眼睛亮。
一个女生扎马尾,笑起来露出虎牙。
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那种长期在办公室里被空调吹过的灰。
王莹说,介绍一下,这是他们。
她没有说他们是谁,像在玩一个游戏。
她给我一个眼神,提示。
我想了两秒钟。
我说,供应链的。
中年男人笑了一下,面上的灰抖了一下。
王莹说,差不多。
她说,这个项目比较特殊,是他们内部的创新团队,钱不多,但要把一个几乎没人看的东西,做出一点味儿。
我点头。
她说,来吧,试试看。
那一刻,我有一点兴奋。
不在于钱。
在于,她把我放到一个没有已知路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有劲儿。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来来回回跑了十几次。
我们去了一个仓库,里面的货架高得像一堵墙。
我记得最深的是一个小细节。
一个穿蓝色工服的男人,晚上十一点搬箱子的时候,会在箱子上面轻轻拍两下。
不重,就像摸孩子的头。
他说,怕它怕。
他笑着说,怕它怕。
那一刻,我所有的“文案”都安静了。
王浩站在一旁,眼睛很亮。
他说,哥,这句可以写在第一行。
我说,它在第零行。
那个项目做出来的时候,不轰动,但它准确。
它像一颗在人群里的小钉子。
你不一定看见,它却稳住了一小块板。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公益机构回了我的邮件。
他们说,喜欢。
他们说,他们也喜欢那种“轻轻的重”。
他们说,他们想试试。
那天我喝了两杯酒。
我不太会喝酒。
我喝了之后耳朵红。
王浩笑我。
他说,哥,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做决定的人”。
我说,我不想做“老板”。
他说,谁让你做“老板”了。
他说,你就是“做决定的人”。
我想了想这个词。
我发现,我并不讨厌它。
做决定的人,是那个把一个阀门拧到刚好的那个人。
不是谁都行。
这时候,老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王莹把他们的另一个项目放出来了。
他说,他们还有意把之前停掉的一些小项目分给一些独立的团队。
他说,他在争取。
他说,你去不去。
我问,他说的是哪一个。
他说,是那个“城市的声音”。
他不用专业名词,他只是往我脑子里丢了一个温度。
我马上知道是哪一个。
这是三年前我们做过的一条线,现在要重新做。
我问,他为什么找我。
他说,你写的那条,她点名。
我沉默。
他说,你别拒绝得太快。
我说,我没有拒绝。
我说,我们合作。
他在电话那头呼出一口气。
他说,合同给你。
我说,按流程来。
他笑,说,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冬天快到了,风往里钻。
我把手插在衣兜里,把肩往上缩。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王莹。
她说,别想太多。
她说,做你要做的。
她说,老实,不是软。
她说,不老实,也不是硬。
她说,我喜欢你现在这个词,稳。
她又说,稳,不是不动。
她说,稳,是在动里不乱。
我回她一个“嗯”。
我想起我妈说的那句,你得有点劲儿。
我又想起那两个糖。
我从厨房拿出来一颗,放在嘴里。
嘴里是甜的。
也有一点硬。
夏天来了。
我们的办公室多了一扇窗帘。
是王浩女朋友买的,说“软一点”,我笑,说,这窗帘一拉,以后我们就可以装“开会了”。
我们也确实越来越像个公司。
我们有了自己的合同模板。
我们有了一个在空闲时会进来打扫的阿姨,她会给我们灌一壶茶,茶里放两片柠檬。
我们有了一个叫“小朱”的实习生,话不多,写字很稳。
我有时候会看着他们俩想一件事。
人生很多时候是把你从一个地方推到另一个地方。
你不走,别人也会把你推。
但也有时候,你可以自己抬脚。
我以前,以为换脚走路会摔。
现在我知道,摔一下也不坏。
我写到这里,忽然想到这个故事的标题,“公司裁我这个‘老实人’,第二天甲方全转签”。
好多朋友看见会以为,接下来的一切是我的复仇,是我的“打脸”。
不是。
没有那么热闹。
没有某一种爽。
我不是真能享受热闹的人。
人到一定时候,喜欢听的是关门的声音,不喜欢听风从门缝里钻的声音。
我没有赢。
也没有输。
我只是在那一天,拿到了一个新的阀门。
我把它拧在了自己的热水器上。
我知道什么时候漏,什么时候断。
我知道什么时候用力,什么时候别。
王莹有一天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她说,她辞职了。
她说,她要去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
她说,她要去做一个“没有结果的时候也可以开心”的工作。
她说,她只告诉了很少人。
我说,祝你顺。
她回了一个笑的表情。
她又说了一句,别给我点赞。
我笑出声。
她第一次开这个玩笑的时候,我还谨慎。
现在,我在手机上给她点了个赞。
我知道她会笑着骂我。
我就是想让她骂。
我妈说过,有时候你要像个孩子。
不是在做事的时候。
是在笑的时候。
王浩跑进来,举着手机。
他说,哥,哥,我们上了一个公众号的推荐。
他说,标题起得很土,“老实人的反击”。
他说,评论里有人说,“老实人的胜利”。
他说,我觉得他们都没懂。
我说,删掉评论里“胜利”两个字。
他看着我,笑出声。
他说,行。
他说,稳一点。
我们都笑起来。
笑声落在灯罩上,灯罩上的不干胶在那一刻终于被我抠掉了。
它留下了一圈粘粘的痕。
我拿起一张纸,慢慢擦。
擦了很久才干净。
我想起了很多个夜里,我在唯一亮着的灯下改方案,耳朵里是键盘的声音。
我想起那两个糖。
我想起王莹。
我想起老板。
我想起我妈。
他们所有人,像一张桌子的四条腿。
之前有一条腿长一点,桌子就歪。
现在它们差不多了。
并不是谁变得更好。
是我知道了“哪条腿该垫点纸”。
故事到这儿,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想听一个更热烈的收尾。
比如公司垮了,比如老板求我回去,比如我把他们“打脸”。
没有。
他们还在。
他们会好。
我也在。
我会慢慢好。
我没有走得远,但我走得稳。
我把那张贴了胶带的U盘又擦了一遍,放回抽屉里。
我把那只黄鸭子摆到了书架的上层。
它现在看起来,像在更高的地方笑。
窗外有风。
我把窗户推开一点,风吹进来,桌上的纸翻了一下,又落下。
落到刚好。
人间其实是有“刚好”的。
不多,不少,不硬,不软。
真正的聪明,不是说话漂亮,是知道什么时候把话往回收一收。
真正的老实,不是让人欺负,是知道什么时候把拳头握起来,什么时候松开。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路边的小吃摊前面排了十几个人。
一个年轻人从队伍里退出,把手里的烟掐掉,踩了一脚,又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他回到队伍里,笑着对前面的一个姑娘说了一句,“你头发上,有个叶子”。
她伸手去摸,摸了半天,没有摸到。
他笑,说,没了。
她笑。
我继续往前走。
我想着,明天要给那家公益机构打电话,要确认一个现场。
要安排小朱去拍一段素材。
要提醒王浩别忘了给多肉浇水,但别多浇。
我走到家门口,摸出钥匙,一串中间那一把会响。
我开门。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我很久没有这样喜欢。
我把鞋摆好,走进厨房。
我手还习惯性摸了一下那个阀门。
它很稳。
我知道,它会稳一段时间。
我把水烧上。
水很快就开了,“咕嘟咕嘟”。
我做了一碗面。
面煮到一半,我把火关小一点。
面要在这个时候变成“刚好”。
我把碗端出来,放在桌上。
我坐下,吃。
第一口很烫,烫得我想骂人。
我笑了一下,没骂。
吃完之后,我把碗放进水池里,开水,洗。
水在我手上流过去,一点点把白色的泡沫带走。
我把碗冲净,放到沥水架上。
水滴了一会儿,停。
我回到客厅,把手机拿起来。
屏幕上一个未接来电,是老板。
他没留言。
我给他回过去。
他接得很快。
他说,那个“城市的声音”,定了。
他说,合同发你邮箱了。
他说,一切按流程走。
他顿了一秒。
他说,辛苦了。
我说,不辛苦。
我挂了电话。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那只黄鸭子。
它静静地看着我。
我想起一个词。
“靠得住”。
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不是“老实”的另一面。
但它不会错。
我睡前把那两颗糖的其中一颗吃了。
第二天,我去见王莹。
我们站在一个地铁站口,我指着出口说,我要在这里放一块东西。
她问,什么东西。
我说,一块透明的牌子,写着“慢一点,从这里出去的人,不会被风吹丢”。
她笑,说,允。
她转身去接电话。
她说话的样子总是稳定。
她的声音一平,就把你按在一个很稳的台阶上。
电话挂了,她说,我们走吧。
我们走到地铁口的阶梯上,往上走。
两边是一群要赶去上班的人。
他们的脚步快,有人撞到了我的胳膊。
我往旁边挪了半步。
我没有生气。
他们有他们的急。
我有我的稳。
我们走出地铁口的时候,风从背后扫过来,轻轻地。
我转身看了一眼那个出口。
我在心里对它说了一句,“我们回头见”。
回去的路上,我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说,晚上回来吃饭。
我妈说,行。
她说,吃带鱼。
我笑,说,好。
她说,买了新鲜的。
她说,刺大。
她说,慢慢挑。
她说,别撑着。
我说,嗯。
她挂了。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我看着前面的路,路上有一小片水,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个很碎的光。
我绕开了。
我忽然很清楚一件事。
我以前以为我像被一个很大的手拿着,随时会被丢。
现在我知道我也有手。
它不大。
它不硬。
但它能把一些东西稳稳端住。
我是一个老实人。
我也会、也可以、也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稍微不老实一点。
我不讨厌这个自己。
我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英雄。
我也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老实人”。
我只想在每一个要拧紧的地方,拧紧一点点。
在每一个要放松的地方,松开一点点。
让水不漏。
让管子不爆。
让生活不是一场一直被风吹着跑的长跑。
让它有路,有喘息,有灯。
让我们这些在这城市里走的人,走的时候,不是被推,是自己迈。
我说完了。
故事很平。
但我喜欢这样的平。
我知道,明天我还要写东西,还要跟人开会,还要在某个地方,轻轻地把钉子钉进去。
它不会响。
它也不会崩。
它只是稳住了某一个角。
也许你注意不到。
没关系。
我是做“被看见”的人。
有一天,我也会被看见。
但在那之前,先把这一块拧紧。
来源:欢快风铃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