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种很奇怪的食物,白生生的馍,在滚水里烫一下,捞出来,浇上蒜汁、香油和盐。我老婆小婉,一个土生土长的商丘姑娘,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像是在期待一场盛大的献祭。
我第一次吃商丘的水激馍,差点吐出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食物,白生生的馍,在滚水里烫一下,捞出来,浇上蒜汁、香油和盐。我老婆小婉,一个土生土长的商丘姑娘,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像是在期待一场盛大的献祭。
“怎么样?我们这儿的特色,离了商丘你就吃不着。”
我艰难地咀嚼着,那股子生面和着滚水的气息直冲天灵盖,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蒜味,像一记闷拳打在我的湖南胃上。我习惯了辣椒的直率,豆豉的醇厚,实在无法欣赏这种平淡中带着生猛的碳水化合物。
我看到小婉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她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扒拉着自己碗里的水激馍,小声说:“……吃不惯就算了。”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商丘的土地。结婚五年,这是我第一次跟她回来。不是不想,是她总有理由。公司忙,项目紧,或者干脆就是一句“家里没什么事,回去干嘛”。我们住在长沙,一个被湘江水泡得柔软又热辣的城市,离商丘一千多公里,不远,也不近。
这次回来,是因为她爸,我的岳父,病了。电话里岳母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脑梗,半边身子不大听使唤了。”
挂了电话,小婉没哭,她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站了很久。那个背影,瘦得像一张纸,我仿佛能看到她身体里所有紧绷的弦。
“我订票。”我说。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像是感激,又像是无奈,最终只化为一声轻轻的“嗯”。
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和脚臭的味道,小婉靠在我肩膀上,几乎没怎么睡。我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不是冷的,是怕的。我不知道她在怕什么。怕父亲的病?还是怕回到这个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到了商丘,是岳母来接的我们。她比视频里看着要老,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她拉着小婉的手,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可算回来了,你爸……你爸他……”
小婉拍着她妈的背,嘴里说着“没事儿,妈,我回来了”,可我看见,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岳母身后的某个方向,空洞洞的。
岳父住在市里最好的医院,一个三人间的病房。他躺在靠窗的床上,扭过头,用那双依然锐利的眼睛盯着我。没有欢迎,没有客套,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来路不明的货物。
“爸。”我叫了一声。
他没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
岳母赶紧打圆场,“他现在说话不利索,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放下行李,去水房打了壶热水。回来的时候,我听见岳母压低了声音对小婉说:“……梁子他妈前两天还来过,问你的情况。”
“梁子”这个名字,像一根针,轻轻扎进空气里。
小婉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滚烫的热水壶,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那座千年古城的真实温度。
这就是商丘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像那碗水激馍,看似平淡无奇,内里却藏着一股生硬、固执,又让人猝不及防的味道。我预感到,这次商丘之行,要吃的,远不止这一碗馍。
【第一章:古城墙与心墙】
第二天,岳父的情况还算稳定。岳母守在医院,让我和小婉回家去休息一下,顺便收拾收拾屋子。
小婉的家在老城区,一片红砖的家属楼,墙皮斑驳,楼道里堆着邻居家的白菜和蜂窝煤。空气里有种陈旧而安稳的气息。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出嫁前的样子,书桌上压着玻璃板,底下是明星贴画和一张褪了色的合影。照片上有三个年轻人,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是小婉,梳着马尾辫,另一个女孩我不认识,中间的那个男孩,寸头,浓眉,胳膊自然地搭在小婉的肩膀上,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我猜,他就是梁子。
小婉走进来,看到我盯着那张照片,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走过来,把照片抽出来,反扣在桌上。
“都多少年前的老照片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追问。我知道,有些墙,外面看着完好无损,其实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一碰就倒。我和小婉之间的这堵墙,竖了五年,我不想它在商丘的尘土里轰然倒塌。
下午,小婉说她累了,想睡一会儿。我一个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老城里走。商丘的街道不宽,两旁是高大的法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碎金一样。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古城墙下。
商丘古城,据说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座集八卦城、水中城、城上城于一体的大型古城遗址。我不是历史爱好者,但当我站在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城墙下时,还是被那种厚重的沉默所震撼。青灰色的砖石上,刻着时间的划痕,有些地方长出了青苔和不知名的野草。
我沿着台阶走上城墙。城墙很宽,像一条马路。上面有穿着汉服拍照的年轻人,有牵着手散步的老夫妻,还有像我一样,孤独的异乡人。
我扶着墙垛,眺望远方。城里是鳞次栉比的现代高楼,城外是低矮错落的旧式民居,新与旧,过去与现在,被这道城墙清晰地分割开来。
我想起我和小婉。我们是在长沙的一次同乡会上认识的。她是河南人,我是湖南人,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场子里。那天是主办方搞错了,把两个省的联谊会弄混了。我在一群说着塑普的人里,听到了她那句带着豫东口音的普通话,清亮,又有点倔。
她说:“不好意思,我好像走错了。”
我说:“没关系,我也是。”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漂亮,安静,身上有种和长沙这个火热城市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我被她吸引,追了她很久。她一直不咸不淡,直到我准备放弃,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她才在深夜给我发了条信息。
“你别走。”
后来我们在一起,结婚,买了房。一切都顺理成章,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们相敬如宾,从不大声争吵,在外人看来是模范夫妻。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像一层薄薄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我以为是南北方的文化差异,是性格的磨合,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一道墙。
一道和小婉心里这座城墙一样,古老、坚固,用一个叫“梁子”的男孩的记忆砌成的墙。
我在城墙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色。城墙上的灯亮了起来,勾勒出它苍凉的轮廓。
我拿出手机,给小婉发了条信息:“晚饭想吃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回:“随便。”
又是这两个字。五年了,她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随便,都行,你定吧。她把所有选择的权利都交给我,也把她自己,关在了心门之外。
我沿着城墙往回走,心里一阵阵地发凉。商丘的秋天,原来这么冷。
回到家,小婉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我走过去,看到她在炖汤。
“给爸炖的。”她说,没回头。
我从后面抱住她。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小婉,”我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
她没说话,只是关了火,转过身,把脸埋在我怀里。我感觉到胸口的衣服,一点点湿了。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滚烫的泪。
这是商丘给我的第二个印象,古城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墙,有的人用来抵御伤害,有的人用来囚禁自己。而我,想当那个拆墙的人。哪怕,最后会被砖石砸得头破血流。
【第二章:听不懂的方言,说不清的过往】
岳父的病房里,商丘话成了主旋律。
岳母和来探病的亲戚朋友们,围在床边,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大声交谈着。那语调平直,短促,像田地里被农人夯实的土块,结结实实地把我隔绝在外。
“林涛,吃个苹果。”岳母削了个苹果递给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妈”。他们继续用方言热火朝天地聊,我像个局外人,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啃着那个过分甜腻的苹果,努力从他们的表情和手势里,猜测谈话的内容。
小婉在他们中间,切换自如。她一会儿用普通话回答我的问题,一会儿又转头用家乡话和亲戚们拉家常。我看着她,觉得无比陌生。那个在长沙,说话轻声细语,带着一点文艺腔调的我的妻子,此刻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在这里,才是活的,接了地气的。
而我,像一盆离了土的盆栽。
“恁女婿看着怪斯文嘞,不像恁湖南人。”一个胖胖的阿姨打量着我,对岳母说。
岳母笑得合不拢嘴,“中!对小婉好着哩!”
我听懂了这几句,只能尴尬地冲她笑笑。
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在我无意间听到一段对话时,达到了顶峰。
那天下午,我去给岳父打开水。病房的门虚掩着,我听到里面岳母和小婉在用方言交谈,声音压得很低。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我听不懂大部分内容,但有几个词,像钉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梁子……”
“……恁些年了……”
“……林涛是个好人……”
“……亏欠……”
我站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个叫“梁子”的名字,又一次出现了,和我的名字,和“亏欠”这个词,纠缠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母女俩的谈话戛然而止。岳母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小婉则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水打来了。”我把热水壶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哦,哦,辛苦了。”岳母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搓着。
那天晚上,小婉主动要求守夜。我拗不过她,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躺在小婉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和尘螨混合的味道,我一夜无眠。
那些听不懂的方言,像无数只蚂蚁,在我心里啃噬着。我拼凑着那些碎片一样的词语,试图还原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关于小婉,关于梁子,关于亏欠的故事。
我和小婉的婚姻,难道是建立在一份亏欠之上?她嫁给我,是因为她亏欠了另一个人?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它像一株疯狂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想起我们结婚前,我带她回湖南老家。我的父母,典型的湖南人,热情,直爽,但也带着点小市民的精明。他们背着我,问小婉家里是做什么的,一个月挣多少钱。
小婉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天晚上,她特别沉默。
我问她:“是不是我爸妈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没有,叔叔阿姨都挺好的。”
现在想来,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拿我这个湖南家庭,和她那个河南的、或许并不富裕的家乡做对比?是不是在权衡,嫁给我,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早饭去医院。推开门,看到小M晚趴在岳父的病床边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岳父醒着,用他那只还能动的手,费力地想把自己的被子往小婉身上拉。
看到我进来,他停下了动作,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冷漠。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小婉身上。
岳父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些听不懂的方言,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行动,比语言更诚实。岳父那个笨拙的动作,比任何一句“女婿你辛苦了”都更让我动容。
我坐在小婉身边,看着她沉睡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
我伸出手,想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怕吵醒她。
更怕她醒来后,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面对那个被方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从未触及的过往。
这是商丘给我的第三个印象,方言。它是一条河,隔开了我和这个家庭。我站在河的这岸,看着对岸的他们,看似很近,却永远无法真正渡过去。
【第三章: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岳父的病情,在一天夜里突然加重了。
起因是他在床上翻身,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半边身子不能动的他,像个笨重的麻袋,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我和小婉从陪护床上惊醒,冲过去的时候,岳父已经自己挣扎着想坐起来。他的脸因为痛苦和用力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只完好的手,死死地抠着床腿,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爸!”小婉哭喊着要去扶他。
“别动!”岳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求助,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他用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撑着地,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汗水从他的额角滚落,打湿了病号服的领口。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那里面有痛苦,有不甘,有与命运抗争的愤怒,唯独没有认输。
我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河南男人,在那个狼狈的深夜,用他仅存的一半力气,维护着他最后的尊严。我忽然明白了,商丘人骨子里的那股劲儿。那不是顽固,不是死脑筋,而是一种“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的执拗。
就像这片土地,千百年来,黄河泛滥,兵连祸结,却总能一次次在废墟上重新站起来。
最后,岳父还是没能站起来。他力竭了,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和医生护士一起,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床上。检查后,医生说,还好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骨头,但不排除会有别的并发症,需要留院观察。
折腾到天快亮,病房里才重新安静下来。岳母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坐在床边,握着岳父的手,一言不发地掉眼泪。
小婉去办手续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岳母,和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岳父。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起来,去倒了杯温水,递给岳母。
“妈,喝点水吧。”
岳母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她看着我,嘴唇嚅动了半天,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普通话。
“林涛……让你看笑话了。你爸……他就是这个脾气,一辈子了,不肯跟人低头……”
“妈,我懂。”我说,“爸是个要强的人。”
岳母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要强有什么用……还不是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起过去的事。
她说,岳父年轻的时候,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性子又直,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厂子改制,他第一批被下了岗。那年,小婉才上初中。
一个大男人,一下子没了工作,天都塌了。但他硬是没吭一声,第二天就蹬着三轮车出去卖菜。大夏天,顶着毒日头,冬天,迎着刺骨的风。就这么一天天,把小婉供到了大学毕业。
“……那年,梁子出事,你爸三天三夜没合眼。他没哭,就坐在院子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后来他对我说,‘这个家,不能散’。他怕小婉想不开,天天守着她,开导她,比我还上心……”
岳母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
我的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
梁子,又是梁子。他出事了。
我看着床上那个沉默的老人,再看看身边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岳母,心里五味杂陈。我一直以为他们对我的冷淡,是因为地域的隔阂,是因为那个叫梁子的过去。现在我才明白,那冷漠的面具下,藏着的是一个家庭最深沉的伤痛,和最坚韧的守护。
他们不是不接纳我,他们只是还没有学会,如何在一个外人面前,揭开自己的伤疤。
小婉办完手续回来,看到岳母在哭,眼圈也红了。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我手里拿过另一件外套,披在了岳母身上。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坦诚和脆弱。
“林涛,”她说,“我们谈谈吧。”
我知道,那堵墙,在那个混乱而疲惫的清晨,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这是商丘给我的第四个印象,那股子劲儿。它体现在一个摔倒后不肯让人扶的老人身上,体现在一个下岗后蹬着三轮车养家的男人身上,也体现在一个遭遇重创后依然咬牙支撑的家庭身上。那是一种沉默的、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第四章:一个名叫梁子的少年】
我们是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谈的。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却没有驱散小婉眉宇间的寒意。她找了个长椅坐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前的一片落叶。
“梁子,他叫陈梁。”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是我邻居,我们俩……算是一起长大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我知道,她说出这些,需要多大的勇气。
小婉的叙述是零碎的,像在拼凑一幅破碎的拼图。她说,陈梁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光。他会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在商丘的大街小巷穿行;他会在她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跟人打架;他会在她考砸了哭鼻子的时候,笨拙地递上一根棒棒糖。
“我爸妈,还有他爸妈,都以为我们以后会在一起。”小婉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的笑,“那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的故事,像所有青梅竹马的剧本一样,美好得不真实。直到高考那年,意外发生了。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他们一群同学去水库玩。一个女孩不小心滑进了深水区。当时会游泳的只有陈梁。
他没有丝毫犹豫,跳了下去。
女孩被他奋力推上了岸,他自己,却因为体力耗尽,再也没能上来。
小婉说到这里,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救了别人,把自己留在了那年夏天。”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我终于明白了,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从何而来。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说“随便”,因为那个能让她不随便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爸……我爸第一个赶到水库。他把我从水边拖回来,我当时疯了一样,又哭又闹。我爸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抱着我,任我打,任我骂。后来,我听我妈说,我爸一个人,在梁子出事的地方,坐了一整夜。”
“从那以后,我在家里,再也没听见任何人提过‘梁子’这两个字。他们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照片,书信,所有的一切。他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
“我忘不了。”小婉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怎么可能忘得了?我欠他一条命,我欠他一个未来。”
她终于哭了,压抑了十年的泪水,在那个秋日的午后,决堤而出。她哭得像个孩子,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对不起……林涛……对不起……”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不该瞒着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嫁给你,一开始,是想逃。我想逃离商丘,逃离这里所有的一切……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我……”
我收紧手臂,紧紧地抱着她。
“傻瓜。”我说,声音有些沙哑,“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我终于明白,岳父对我的冷漠,不是不认可,而是一种复杂的、属于父亲的内疚。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带着这样沉重的过去嫁给了我,是对我的不公。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这个“无辜”的女婿。
而岳母的小心翼翼,那些欲言又止,是因为她既心疼自己的女儿,又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离开她。
这个朴实的河南家庭,用他们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女儿的伤疤,也守护着我这个外来者的“幸福”。
“有些坎,不是想迈就能迈过去的,得用一辈子去填。”我想起岳母说过的话。
我轻轻拍着小婉的背,在她耳边说:“小婉,过去的事,我们不逃了,好不好?以后,我们一起面对。”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穿过树梢,照在我们身上。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那堵冰冷的墙,正在一点点融化。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去见了岳母。
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她手里,“妈,这里面是十万块钱,密码是小婉生日。爸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康复,都得花钱。我们俩在外面,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这点钱您先拿着。”
岳母愣住了,拿着那张卡,手足无措,“这……这怎么行!你们挣钱也不容易……”
“妈,”我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一家人。”
岳母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没再推辞,只是紧紧地攥着那张卡,点了点头,用带着浓重商丘口音的普通话说:“……中。”
一个“中”字,包含了千言万语。
我走出病房的时候,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才算真正走进了这个家。
【第五章:一碗水激馍的滋味】
岳父的情况,在我们的陪伴下,一天天好起来。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但看我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有时候我给他喂饭,他会安静地看着我,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那堵横亘在他和我之间的冰墙,正在消融。
小婉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时刻紧绷着、仿佛随时会碎掉的瓷器。她会挽着我的胳膊,在医院的走廊里散步;她会跟我聊起她小时候的糗事,说到好笑的地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咯咯地笑;她甚至开始教我说商丘话。
“这个,叫‘不沾弦’,就是说一个人不靠谱。”
“那个,叫‘得劲儿’,就是舒服,爽的意思。”
我学得磕磕巴巴,常常把音发错,逗得她前仰后合。病房里,第一次有了真正轻松的笑声。
岳母看着我们,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开始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炖排骨,包饺子,烙油馍。她说:“林涛你太瘦了,得好好补补。”
出院前一天,岳父把我单独叫到了床边。
他的口齿已经比之前清晰了很多。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半旧的、男式的电子表。
“这个……”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郑重,“是……梁子当年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爸妈……搬走前,给我的。说留个念想。”岳父的声音很慢,但很清晰,“我想了很久……这个东西,不该留着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把那块表,塞到我手里。
“小婉……跟着你,我们放心。”
我的手心,被那块冰凉的表硌得生疼。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这个用一辈子诠释了什么叫“沉默如山”的男人,眼眶一热,“眼睛有点酸”。
我没说“谢谢爸”,也没说“我会对小婉好的”。
我只是反手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爸,您放心。”
他笑了,那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虽然因为中风的后遗症,嘴角有些歪斜,但那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笑容都真实。
“中。”他说。
离开商丘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岳母一大早就起来了,给我们准备在路上吃的东西。煮鸡蛋,炸丸子,还有……水激馍。
她把烫好的馍,和调好的蒜汁分开装在两个饭盒里,“到车上,你再浇汁,不然就坨了。”
我看着那盒白生生的馍,心里百感交集。
去火车站的路上,岳父坚持要送我们。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但很稳。小婉搀着他,我提着行李,岳母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天冷了,要加衣服。”
“别老是熬夜,对身体不好。”
“有空了……就常回来看看。”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
站台上,离别的气氛浓得化不开。汽笛声响起,催促着我们上车。
我抱了抱岳母,“妈,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然后我走到岳父面前,蹲下身,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爸,您好好康复,我们过年就回来。”
岳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上了车,找到座位。火车缓缓开动,我看着窗外,岳父岳母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线里。
小婉靠在我的肩膀上,背过身去,偷偷揉了揉眼睛。
我打开行李,拿出了那盒水激馍。
小婉转过头,看着我,有些惊讶。
我把蒜汁倒进去,用筷子拌了拌,然后夹起一大块,放进嘴里。
还是那股子生面和滚水的味道,还是那股子冲鼻的蒜味。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觉得难以下咽。我细细地咀嚼着,那股平淡的味道里,我尝出了一点别的什么。
我尝出了一个母亲清晨的忙碌,尝出了一个父亲笨拙的关爱,尝出了一个家庭历经创伤后的坚韧,也尝出了这座古老城市沉默而包容的性格。
“怎么样?”小婉小声问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我咽下嘴里的馍,冲她笑了笑。
“得劲儿!”我说,用我那蹩脚的商丘话。
小婉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笑容,像窗外的阳光,明亮,温暖,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火车在广袤的豫东平原上飞驰。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就是商丘给我的第五个印象,也是最后一个印象。它不是一个具体的景物,也不是一种特定的味道,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当你真正走进它,理解它,接纳它之后,从心底生出的,家的感觉。
原来,所谓的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那个能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坦然说出“我累了”的人在的地方。
我握住小婉的手,十指紧扣。
我知道,我们的下一站,是长沙。但我们的家,从今天起,有两个。一个在湖南,一个,在河南。
来源:缤纷轮船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