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客厅里只剩下两种声音。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和岳父手里那对核桃不紧不慢的“咯吱”声。电视音量照例是35,一个让我的耳膜微微发胀,却又刚好够他听清的数字。而那对核桃,自我岳父苏伯年在半年前搬来与我们同住,就没离开过他的手,那声音像是长在时间里的青
晚饭后,客厅里只剩下两种声音。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和岳父手里那对核桃不紧不慢的“咯吱”声。电视音量照例是35,一个让我的耳膜微微发胀,却又刚好够他听清的数字。而那对核桃,自我岳父苏伯年在半年前搬来与我们同住,就没离开过他的手,那声音像是长在时间里的青苔,缓慢而固执地,将我生活的每一寸缝隙都填满了。
我叫李劲,三十五岁,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的项目经理。我和妻子晓然,还有六岁的儿子童童,住在这座城市我们用六年积蓄加三十年贷款换来的三居室里。一切本该是精准而有序的,就像我代码里的每一行指令。直到半年前,岳母去世,独居在陕西韩城的岳父,被晓然接了过来。
我的生活,从那时起,多了一声“咯吱”。
“爸,吃水果。”晓然端着切好的橙子从厨房出来,将果盘放在岳父面前的茶几上。
岳父“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手里的核桃转得更快了,发出的声音也更密集,像一阵急促的警告。晓然将遥控器拿过来,把音量调低了两格,到33。
“听不清了。”岳父立刻说,眉头皱了起来。
“爸,李劲明天还要早起开会,小点声。”晓然轻声说。
“哦。”岳父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他手里的核令声,停了。他拿起一块橙子,慢慢地吃,汁水顺着他干瘪的嘴角流下一丝,他用手背随意地一抹。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无名的火又窜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即便它根本没有下滑。这是我的习惯,每当我想发作却又必须忍耐的时候。
晓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转头看我,目光里带着一丝恳求。她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他刚失去老伴,你就忍忍吧。
我低下头,假装看手机。屏幕上是公司群里不断跳动的信息,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余光里,我看到岳父那只用了多年的紫砂茶杯,又一次被放在了我那套从日本海淘回来的,极简风格的黑陶茶盘上。茶杯边缘带着经年的茶渍,杯身因为常年摩挲而显得油润,它安静地待在那儿,像一个固执的闯入者,打破了我精心维持的一切平衡和秩序。
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方弹出一个提醒:【晓然:别生气了,我爸他……习惯了。】
我没有回复。
这时,岳父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旧手机也响了,是一段粗糙的秦腔铃声,高亢,苍凉,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神经上反复拉扯。他慢吞吞地接起来,对着电话那头含糊地说着什么。我只隐约听见一个名字,“王大夫”。他很快挂了电话,神色有些不自然,对上我探寻的目光,他立刻移开,重新拿起那对核桃,“咯吱”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用力。
晓然收拾完茶几,默默地走进书房,开始整理那排我们已经很久没动过的书架。她总这样,心里有事,就开始做家务,仿佛把外界的物品排列整齐了,内心的褶皱也能被熨平。今晚,她连一句“你今天工作累不累”都没问。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咯吱”声。我忽然想起白天在朋友圈看到的一篇文章,一个朋友自驾去了趟陕西韩城,配图是古城墙的落日,黄河边的炊烟,和一群在广场上唱戏的老人。他配的文字是:“有幸去了趟陕西韩城,实话实说,韩城人的生活,简直让我超级羡慕。”
我盯着那行字,心里冷笑一声。羡慕?羡慕什么?是羡慕那种与现代生活脱节的缓慢,还是羡慕那种固守着一套旧规矩的自在?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来自韩城的老人,而我,正无可救药地,一点点变得不像我自己。
第一章:无声的战场
第二天是周六,我难得不用加班。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斑。我醒来时,晓然已经不在身边了。
客厅里静悄悄的。我走出去,看到岳父正坐在阳台上,背对着我。他没有摆弄他的核桃,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楼下小花园里晨练的人群。晨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餐桌上放着温热的豆浆和油条,旁边用碗扣着一个煎蛋。我的胃里涌上一股暖意,但随即,我看到了餐桌另一头,我的笔记本电脑旁边,又出现了那只紫砂茶杯,杯口还冒着热气。
那股暖意瞬间被浇熄了。
我走过去,拿起茶杯,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把它放在水槽里。然后我拿出我的白色骨瓷马克杯,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整个过程,我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但厨房里的气压,低得仿佛能凝出水来。
晓然正在厨房里给童童冲牛奶,她看到了我的动作,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转了过去,用力地搅着杯子里的奶粉。
“爸爸,爷爷说他的杯子放在桌上,你口渴了就能喝到热水。”六岁的童童仰着脸对我说,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我端着咖啡的手僵在半空,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我没法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这不是一杯水的问题。这是界限,是规则,是两种生活方式在我家里这片狭小的领地里日复一日的博弈。我的世界是精确的,高效的,物品各归其位,情绪克制内敛。而岳父的世界,是随性的,散漫的,充满了人情味的热气和无视规则的“自在”。
“爸爸要喝咖啡。”我干巴巴地说,绕过童童,走到餐桌前坐下。
一顿早餐,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下午,我接到公司电话,一个紧急的BUG需要处理。我把自己关进书房,戴上降噪耳机,试图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隔绝。不知过了多久,耳机被轻轻摘了下来。
是晓然。她手里拿着一部新手机,脸上带着些许讨好的笑。“李劲,你教教我爸用这个吧,他那个手机太旧了。我跟他说了半天,他也不明白怎么用微信支付。”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手机,一股烦躁油然而生。“我很忙,没看见吗?”
“就一会儿,几分钟就好。”她把手机塞到我手里,“他想给童童在网上买个遥控汽车,研究一上午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走出书房。岳父正戴着老花镜,凑近他那只旧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商品列表。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爸,李劲教您。”晓然把岳父按回沙发上。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半个小时之一。
“爸,您看,点这里,这个绿色的,就是微信。”
“哪个?”
“这个,带对话框的这个。”
“哦……哦……”他颤巍巍地点了上去。
“然后点这个‘我’,再点‘服务’,看到‘收付款’了吗?点进去……”
“慢点慢点,我找不到……”
我的耐心在岳父一次次的“哪个”和“慢点”中被迅速消耗。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总也点不准那个小小的图标。我感觉我的血液正在往头顶上涌。我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在公司里,我能花一整天的时间给新来的实习生讲解一套复杂的系统架构。可是在这里,面对这个理应是我亲人的老人,我所有的职业素养都土崩瓦解。
“算了!”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么简单个东西,怎么就教不会呢?!”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岳父举着手机,愣在当场,脸上的皱纹都因为错愕而舒展开了。晓然站在一旁,脸色煞白。连在房间里玩积木的童童都跑了出来,害怕地看着我。
“李劲!”晓然的声音在发抖。
我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我看着岳父那张布满困惑和受伤的脸,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悔意,但嘴上却说不出任何软话。这是我的性格缺陷,我用冷漠和强硬来掩饰我所有的不知所措。
岳父慢慢地放下手机,站起身,一句话也没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背影,比清晨在阳台上看到的,更加萧索。
我猛地扭过头,避开晓然谴责的目光,大步走回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的撞击声。
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沉默,而是我说的话,你每个字都听见了,却再也听不懂了。
第二章:一封未寄出的信
我和晓然陷入了冷战。
我们不再争吵,甚至很少说话。她在家里走动时,脚步轻得像猫。我会下意识地为她准备好她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衣服,她也会在我通宵工作后,默默在我书桌上放一杯温好的牛奶。我们像两个精准运行的程序,维持着这个家的基本运转,却没有任何情感的交互。
岳父变得更沉默了。他不再在客厅看电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那对核桃的“咯吱”声也消失了,这让我感到一种诡异的、不祥的寂静。
周三晚上,晓然加班,我接童童从兴趣班回家。路过岳父房间时,我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我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勾勒出岳父坐在床边的轮廓。他没有发现我。
“爸,您不舒服吗?”我问。
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手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没……没事,嗓子有点干。”他站起来,想去开灯。
“我来吧。”我走过去,按下了开关。灯亮的一瞬间,我看到他慌乱地将一个陈旧的木盒子塞进床头柜。
我的心里升起一丝疑云。
第二天,我趁岳父出门散步,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的房间。那个木盒子就放在床头柜里,没有上锁。我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好奇心,打开了它。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房产证或者存折。里面只有一叠厚厚的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娟秀,看得出是女人的手笔。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写着:吾夫苏伯年亲启。
是岳母的笔迹。
我抽出信纸,展开。
“伯年:
见字如面。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十六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前三十五封,都压在箱底,你从未见过。这封信,我不知道你何时会看到,或许是很久以后,或许永远不会。
我走了,不要难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能相伴走到白头,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只是我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事,只能写在纸上,絮叨给你听。
你这人,倔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年轻时在厂里当劳模,把身体不当回事,落下一身毛病。我知道,你总说‘人嘛,活个自在’,可你的自在,都是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你的胃不好,以后要记得按时吃饭,别再吃冷饭剩菜了。你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我给你缝的那个护膝,就放在衣柜第二个抽屉里,记得穿。
还有,别总摆弄你那对核桃了。我知道,那是我爹传给你的,你想我了,就盘盘它。可我不想你总活在过去。你去晓然那里,要好好生活。李劲那孩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觉得他太精细,太冷清,不像咱们韩城的人,热乎。可他是个好孩子,有责任心,他对晓然和童童是真心的。你多担待他一些。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咱们老的,别去打扰。
……”
信很长,后面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叮嘱。我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手微微颤抖。信的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伯年,忘了我,好好活。若有来生,我还到韩城那棵老槐树下等你。
妻,秀琴。绝笔。”
落款日期,是岳母去世前一周。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我仿佛看到那个一生操劳的女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强撑着病体,一笔一划地写下对丈夫最后的牵挂。
我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放回盒子里。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那块因为日积月累的摩擦而结成的坚硬的茧,似乎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刺破了。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1978年,陕西韩城,龙门渡口。
十八岁的苏伯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攥着两张热乎乎的粮票,脸涨得通红。他对面,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叫林秀琴,低着头,绞着衣角。
“秀琴,我……我下个月就转正了,能拿三十六块五了。”苏伯年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嗯。”林秀琴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我……我托人从西安给你带了块‘的确良’的布,下次给你。”
“嗯。”
黄河水在他们脚下奔腾而过,岸边的风吹起姑娘的辫梢。苏伯年看着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林秀琴手里。是一对刚剥好的核桃,核桃仁洁白饱满。
“你……你补补脑子。”他说。
林秀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一朵在风中绽开的野花。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韩城夏夜的星星。“苏伯年,你真傻。”
苏伯年也跟着嘿嘿地笑。
很多年后,林秀琴病重,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苏伯年坐在床边,像当年一样,给她剥核桃。他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稳了,剥开的核桃仁总是碎的。他把碎核桃仁一点点喂到她嘴里,喃喃地说:“秀琴,你再补补脑子,就好了……”
林秀琴看着他,眼角滑下一滴泪。她想说,伯年,别难过。可她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了握他的手。
她走后,苏伯年就把那对老核桃揣进了兜里。那是她父亲传给他的,也是他俩爱情的见证。他想,只要核桃还在转,秀琴就还在他身边。
【第一人称视角恢复】
我关上床头柜,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客厅里,童童正拉着岳父的衣角,仰着脸问:“爷爷,你为什么总是叹气呀?你不开心吗?”
岳父愣住了,他蹲下身,摸了摸童童的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爷爷没有不开心。爷爷……只是想奶奶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第三章:碎裂的茶杯
自从看了岳母的信,我再听到那“咯吱”声,心里便不再只有烦躁,而是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岳父的世界,尽管这对我来说,比解决一个系统崩溃的BUG还要困难。
我会在下班路上,特意绕远去买他喜欢吃的那家老字号的甑糕。我会在他看电视时,把音量调到35,然后自己戴上耳机。我甚至主动提出,帮他把旧手机里的照片和联系人导到新手机里。
他有些受宠若惊,嘴上说着“不用麻烦”,身体却很诚实地把手机递了过来。
我和晓然的冷战,也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渐渐消融。她看我的眼神,重新变得柔软。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样,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中继续下去。但生活,永远比剧本更擅长制造意外。
导火索是童童上小学的事。
我们家对口的学校很一般,而全市最好的实验小学,离我们家有五公里远。唯一的办法,就是买一套学区房。那里的房价,已经到了一个我们无法承受的天价。
为了这件事,我和晓然已经焦虑了好几个月。
周六的家庭会议上,我拿出了我做的PPT,里面详细分析了我们的财务状况,结论是:即便卖掉现在住的房子,贷款买一套老破小,我们未来三十年的生活质量也将断崖式下跌。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童童输在起跑线上吧!”晓然的眉头紧锁。
“我们可以考虑私立学校,虽然学费贵,但总比背上一辈子房贷强。”我提出我的方案。
“私立学校的圈子太复杂了,我不希望童童那么小就学会攀比。”晓然立刻否决。
我们的讨论陷入僵局,气氛越来越紧张。
“要不……把我那套老房子卖了吧。”一直沉默的岳父,突然开口。
我和晓然都愣住了。韩城那套老房子,是岳父岳母结婚时的房子,是他们一辈子的根。
“爸,那怎么行!”晓然第一个反对,“那是您和妈的家,您以后还要回去的。”
“回去干啥?就我一个孤老头子。”岳父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彻骨的悲凉,“那房子,现在也能值个几十万吧?添给你们,给童童买个好点的学区房。娃的前途要紧。”
几十万,对于天价学区房来说,是杯水车薪。但这份心意,却重如泰山。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看着岳父,他正端起他的那只紫砂茶杯喝水,因为情绪有些激动,手抖了一下,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紫色的碎片溅了一地,像一朵瞬间凋零的花。
时间仿佛静止了。
岳父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慢慢蹲下身,想去捡,伸出的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捏不起来。
“哎呀,我这……碎咧!碎咧!”他带着哭腔,冒出了一句地道的陕西话。那声音里的绝望和心痛,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这不只是一只茶杯。这是他与过去唯一的、温暖的连接。这只杯子,是他妻子用了大半辈子的东西,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气息。现在,它碎了。就像他心里最后的念想,也跟着碎了。
晓然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也蹲下去,帮着去捡碎片,一边捡一边哭:“爸,不就是个杯子吗,碎了就碎了,我再给您买个新的,买个一模一样的……”
“买不来了……再也买不来了……”岳父喃喃自语,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这场关于未来的争吵,最终以打碎了过去作为收场。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如果不是我们逼他,如果不是我们这个家无形的压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爸,”我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别捡了,会划到手。房子我们不卖。童童上学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岳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充满了不解。
“我请年假,”我看着他和晓然,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一家人,回一趟韩城。”
第四章:黄河边的秘密
回韩城的提议,像一颗石子投进一潭死水。晓然和岳父都愣住了。
“回……回去干啥?”岳父最先反应过来,眼神里有一丝躲闪。
“回去看看。”我说,“您不是总说,韩城的空气比这儿好,黄河边的风,吹着舒坦吗?我们带童童去看看您长大的地方。”
晓"然"的眼睛亮了,她用力地点点头:“对,爸,我们是该回去看看了。您出来这么久,肯定也想家了。”
岳父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我立刻订了票,请了假。出发前,我特意去了一趟茶城,找老师傅定制了一只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样的紫砂杯。我知道,替代品永远无法取代原作,但我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
踏上开往陕西的火车,岳父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在城市楼宇间沉默寡言的老人,他开始给童童讲韩城的故事,讲司马迁,讲大禹治水,讲他小时候在黄河里摸鱼被螃蟹夹了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
到了韩城,一股夹杂着黄土气息和煤灰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没有林立的高楼,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我们没有住酒店,直接回了岳父的老房子。
那是一座典型的北方院落,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房子因为许久没人住,积了些灰尘,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温馨。墙上还挂着岳父岳母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们,年轻,羞涩,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晓然和童童忙着打扫,我陪着岳父在院子里坐下。他摩挲着那张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藤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这儿,自在。”他说。
又是那句“人嘛,活个自在”。这一次,我听着,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下午,他说要带我们去黄河边走走。
龙门渡口,黄河水浊浪滔天,气势磅礴。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岳父站在岸边,久久地凝望着对岸的山西。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跟你妈说的第一句话。”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我和晓然对视一眼,都没有做声,静静地听着。
“她那时候,是全厂最俊的姑娘。我呢,就是个穷小子。我不敢跟她说话,就天天在这儿等她下班,假装看风景。”他笑了,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土地,“后来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塞给她一把核桃仁。她笑我傻。”
晓然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们结婚,有了你。再后来,我们老了。她病了,躺在床上,总说想回来看看黄河。我答应她,等她病好了,就带她回来。可我……食言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猛地扭过头去,用力地眨了眨眼。
我走上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瘦削,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段秦腔铃声。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王大夫……嗯,是我……我回韩城了……对……感觉还好……药我一直吃着呢……行,我知道了,我过两天就回去复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清了。王大夫,复查。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原来,一个人的‘自在’,可能是另一个人用全部力气撑起的一片天。
我看着岳父的背影,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来,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终于明白了,他那句“自在”背后,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他不是不想念,不是不悲伤,他只是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他的沉默,他的忍耐,他那些在我看来不可理喻的固执,都是他对抗命运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五章:城墙上的落日
我没有把偷听到电话的事告诉晓然,我怕她担心。但我对岳父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被规训的“老小孩”,而是把他看作一个值得尊敬的、正在独自面对人生风暴的战士。
回到老宅,我借口说累了,让晓然陪童童午睡。我则走进厨房,给岳父泡了一杯新买的紫砂杯里的茶。
我把茶递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爸,”我酝酿了很久,才开口,“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他端着茶杯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茶水漾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
“没……没事啊。”他不敢看我,眼神飘向院子里的老槐树。
“我听见您给王大夫打电话了。”我决定不再拐弯抹角,“您生病了,是不是?”
岳父的身体僵住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帕金森。”他终于说,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两个字,“早期。”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手会抖,走路会慢,脑子……也会越来越糊涂。”他苦笑了一下,“医生说,这病,治不好,只能拖着。我不想……不想拖累你们。”
“所以您才总盘着那对核桃?”我问。
他点点头。“医生说,多活动手指有好处。而且……盘着它,我心里能静下来。”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他为什么总把手藏在身后,为什么吃饭时会掉饭粒,为什么教他用手机时他会那么紧张。不是他学不会,是他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指。而我,那个自诩聪明、理性的女婿,却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他的固执和衰老,甚至对他大发雷霆。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告诉你们干啥?让你们跟着我发愁?”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和晓然,工作那么忙,压力那么大,还要养童童。我不能再给你们添乱了。我本来想着,等我哪天真不行了,就一个人回韩城来,死也死在这儿。不给你们添麻烦。”
“爸!”我再也控制不住,低吼了一声,“您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他重复着这三个字,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滚落下一滴泪。
那天下午,我和岳父聊了很多。从他的童年,到他的工作,再到他和岳母的爱情。我第一次,真正地走进了他的世界。
傍晚,我们一家人登上了韩城的古城墙。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古城染成了金色,远处的黄河像一条金色的缎带。城墙下,是鳞次栉比的古老民居,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岳父站在我身边,指着远处的一座小院说:“看,那就是我当年上学的地方。”他又指着另一条小巷:“那儿有家羊肉饸饹,你妈最爱吃。”
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给我和童童介绍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采和骄傲。
晓然依偎在我身边,轻声说:“李劲,谢谢你。”
我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应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他们,让我明白了,生活不只有A计划和B计划,不只有KPI和deadline。生活,还有回忆,有牵挂,有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的根。
落日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天边的晚霞绚烂如火。
我看着身边的家人,看着这座古老而宁静的城市,忽然就理解了朋友在朋友圈里写下的那句话。
我羡慕的,不是韩城悠闲的生活节奏,也不是这里低廉的物价。
我羡慕的,是那种深植于血脉的归属感,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的笃定。
我一直羡慕的,不是韩城,而是那个在任何地方,都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响的自己。我把他弄丢了。
第六章:一碗羊肉饸饹
在韩城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充实。
我每天陪岳父去逛早市,听他跟那些卖菜的老伙计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聊天,看他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心满意足地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回家。
晓然学会了用院子里的老灶台生火,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柴火烧出来的、带着烟火气的饭菜,感觉胃和心都被填满了。
童童成了巷子里的孩子王,每天疯得像匹脱缰的野马,脸上总是挂着泥土和汗水,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生活。我那些所谓的原则、界限和精致,在这样真实而滚烫的生活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我以为我为这个家构建了一个完美的框架,却不知道,真正支撑一个家的,从来都不是框架,而是爱和包容。
一天晚上,岳父带我们去了他提过的那家羊肉饸饹店。店面很小,很旧,但生意火爆。老板是个和岳父年纪相仿的大叔,一见岳父就热情地打招呼:“哎呀,老苏,你可回来咧!”
我们要了三碗饸饹。热气腾腾的碗端上来,汤色清亮,饸饹筋道,羊肉酥烂,上面撒着翠绿的香菜和鲜红的辣椒油,香气扑鼻。
“快尝尝,这就是咱韩城的味儿。”岳父说。
我尝了一口,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咙涌向全身。那味道,醇厚,朴实,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却能直抵人心。
“好吃吗?”岳父期待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点点头:“好吃。”
他笑了,像个得到了表扬的孩子。
吃完饭,我们慢慢地往回走。路过一个广场,一群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音乐开得震天响。旁边还有几个老头在拉二胡,唱秦腔,自得其乐。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嘈杂,一点也不讨厌。
回到家,我拿出那个新的紫砂杯,给岳父沏了一壶他最爱喝的酽茶。
“爸,等回去了,您还住我们那儿。”我说。
岳父愣了一下,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还是住这儿吧。这儿有老邻居,说话方便。”
“不行。”这次开口的是晓然,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您生病了,必须有人在身边照顾。您要是觉得住我们那儿不自在,我们就搬回来。韩城也有互联网公司,我重新找工作就是了。”
我惊讶地看着晓然。我知道,她为了现在这个职位,付出了多少努力。
“胡闹!”岳父的脸沉了下来,“为了我一个老头子,你们把工作都丢了,那不成败家子了吗?不行,绝对不行!”
“那您就跟我们回去!”晓然的脾气也上来了,“您是我爸,李劲是他女婿,童童是他外孙,我们照顾您,天经地义!您要是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就是没把我们当一家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晓然跟岳父这么大声说话。
岳父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走过去,拍了拍晓然的肩膀,然后对岳父说:“爸,晓然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您的病,我们一起面对。北京的医疗条件更好,我们找最好的医生给您看。钱的事,您不用操心。”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以前,是我不懂事,总觉得您打扰了我的生活。现在我明白了,您不是打扰,您是我们生活的根。根要是没了,我们这些枝叶,飘在哪里都安稳不了。”
岳父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
那天晚上,岳父的房里,第一次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七章:回程的列车
返程的日子到了。
临走前,岳父带着我们,去了一趟岳母的墓地。墓地在黄河边的一片高地上,可以俯瞰整个韩城。
岳父没有哭。他只是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放上一束新摘的野菊花。他对着墓碑上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的话。
“秀琴,我来看你了。这是李劲,这是童童,你都见过的。我们过得都挺好,你放心吧……我这病,也没啥大事,孩子们都说要给我治……你放心,我听你的话,好好活……你就在那儿,等我。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就来找你……”
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天边一片壮丽的火烧云。
火车启动时,岳父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那座生养他的城市,一点点从视野里退去。我知道,他是在做一次郑重的告别。
回到北京的家,推开门,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觉得那只紫砂杯碍眼,我甚至主动把它和我那套黑陶茶具放在了一起。两种不同的风格,看起来竟然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晚饭后,电视的音量依然是35。岳父手里,又盘起了那对核桃。
“咯吱,咯吱。”
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响。我听着,不再觉得烦躁,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知道,这声音,是一个老人对生命的眷恋,是一个丈夫对亡妻的思念,也是一个父亲,对他儿女无言的守护。
晓然在厨房里洗碗,童童在房间里做作业。我坐在岳父身边,陪他一起看电视里枯燥的新闻。
“爸,明天我带您去医院挂个专家号。”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手里的核桃转得更稳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李劲,其实,韩城也没你朋友说的那么好。年轻人也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冬天烧煤,空气也不好。生活,哪儿都一样,都有不容易的地方。”
我笑了笑。“嗯,我知道。”
“人嘛,”他又说起了他的口头禅,“活个自在。”
这一次,我终于懂了。
他说的自在,不是随心所欲,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选择热爱它。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找到内心的秩序与平和。是在一地鸡毛的日常里,依然能盘出生活的光泽和温度。
我看着身边的岳父,看着这个用一生诠释了“自在”两个字的老人,心里充满了敬意。
我也终于明白,那趟韩城之行,真正被治愈的,不是他,而是我。
【互动引导】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也有许多我们曾经无法理解的固执。家,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充满了误解和摩擦,但最终,爱会化解一切。
朋友们,你们的家里,是否也有一个让你“头疼”又深爱着的老人?在评论区聊聊你和他们的故事吧。
来源:俊俏扑克t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