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陈国强,一个标准的六零后,退伍老兵,脾气比家里的铁锅还硬。
我爸,陈国强,一个标准的六零后,退伍老兵,脾气比家里的铁锅还硬。
那年是1999年,世纪末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焦躁和不安。
我,陈阳,二十三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里当技术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那些轰鸣作响的老旧机器发呆。
我们家的矛盾,就像那台总要踹一脚才肯转的电风扇,时好时坏,但根子上的毛病一直都在。
那天晚上,我刚端起饭碗,我爸就把一瓶二锅头“哐”地一声顿在桌上。
“陈阳。”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没好事。
我妈赶紧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顺着他点。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吭声。
“我跟你说话呢!”他嗓门提了八度。
“听着呢。”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听见。
“我跟你李叔联系上了。”
李叔,李援朝,他一个坑里爬出来的战友。我爸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除了那身褪了色的军装,就是这帮战友了。
“哦。”我继续吃饭。
“他有个女儿,叫李曼,比你小一岁,师范大学毕业的,现在在区图书馆上班。”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终于来了。
我爸这套路,比新闻联播的开场白还准时。
“长得文静,懂事,是个好姑娘。”他自顾自地倒了杯酒,抿了一口,眼睛却死死盯着我。
“爸,我吃饱了。”我放下碗筷就想溜。
“坐下!”
一声吼,我妈手里的筷子都抖了一下。
我只能重新坐回去,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跟你李叔说好了,这周六,你去见见。”
“我不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他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说我不去。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
“你有数?你有什么数?二十三了,连个正经对象都没有,厂里那些小姑娘哪个看得上你?你那点工资,够干嘛的?”
他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锉刀,一下一下地磨着我的自尊心。
“看不上就看不上,我还不稀罕呢。”我梗着脖子。
“你!”他一拍桌子,半杯酒都洒了出来,“这是我跟你李叔的约定!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爸,你清醒一点,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
“我不管你什么年代!我只认一个理儿,我战友的女儿,知根知底,人品靠得住!比你从外面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强一百倍!”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我火也上来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妈在旁边急得直搓手,“老陈,阳阳,你们少说两句,好好吃饭。”
没人听她的。
我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压得皱巴巴的照片,摔在我面前。
“这就是李曼,你自己看!”
照片是张一寸的黑白照,上面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看起来确实很“文静”。
像我们中学时的教导主任。
“挺好的,配你李叔的儿子肯定合适。”我阴阳怪气地说。
“你个混账东西!”
他扬手就要打,我妈死死抱住他的胳膊,“陈国强你疯了!孩子都多大了你还动手!”
我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说完,我摔门而出。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我爸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我妈的哭劝声。
我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抽了半包烟,直到夜深了,才蹑手蹑脚地回家。
我爸睡了,或者说,是在装睡。
我妈给我留了门,见我回来,叹了口气。
“阳阳,你爸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那是为了他那点可怜的面子,为了他那个所谓的战友承诺。”
“别这么说你爸,他心里苦。”
我知道她又要开始讲我爸当年在部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全是那张黑白照片,和照片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脸。
我的人生,难道就要被这样一张照片,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给定义了吗?
我不甘心。
一连几天,家里都是低气压。
我爸见我就跟见了仇人似的,吃饭的时候碗筷敲得山响。
我也不理他,我俩就这么耗着。
周五晚上,他把我堵在门口。
“明天上午十点,人民公园,南门口那棵大槐树下。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他语气生硬,不像是商量,更像是下达命令。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去。”
“你要是敢不去,就别认我这个爹!”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花白的头发,心里那股子倔强,突然就松动了一下。
但仅仅是一下。
凭什么?
我的人生,我自己说了都不算?
“好,我去。”我突然笑了,“我去还不行吗?”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屈服”了。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满意,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威严的样子。
“这还差不多。”
他转身回屋,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松弛了下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却在酝酿一个疯狂的计划。
你想让我去,我就去。
但见谁,怎么见,那就是我的事了。
周六,我特意磨蹭到九点半才出门。
我妈给我塞了五十块钱,让我别小气,请人家姑娘吃个饭,看个电影。
我爸则是一副监军的派头,站在阳台上,亲眼看着我骑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才肯罢休。
人民公园离我家不远,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世纪末的公园,有一种独特的陈旧感。
我把车锁在南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大槐树。
树下站着好几个人,有乘凉的老头,有等孩子的家长。
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
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很快,我看到了。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背对着我,正低头看书。
两条麻花辫,和我爸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就是她了,李曼。
我心里一阵烦躁。
就这样走过去,像完成任务一样,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然后呢?
被我爸逼着,一周见一次,一个月订婚,半年结婚?
我的人生轨迹,就像铁轨一样,被铺设得明明白白。
不。
我不能这么做。
我的视线开始游离,然后,我看到了另一个女孩。
她就坐在离“李曼”不远的长椅上,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T恤,头发剪得很短,像个假小子。
她没看书,也没看风景,她在看人。
眼神灵动,带着一丝狡黠和玩味,仿佛整个公园里的人都是她舞台剧里的演员。
她注意到我在看她,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冲我扬了扬眉毛,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一瞬间,我那个疯狂的计划,突然就有了具体的目标。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她走了过去。
“你好。”
她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有事?”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像夏天里冰镇的汽水。
“我想请你帮个忙。”我单刀直入。
“帮忙?”她笑了,“我跟你认识吗?”
“现在认识了。我叫陈阳。”
“林夏。”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言简意赅。
“林夏。”我重复了一遍,“我想请你……冒充一下我的相亲对象。”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哈?你没搞错吧?你这搭讪的方式也太老土了。”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有点尴尬,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搭讪,我是说真的。”
我指了指不远处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
“看见没?那个才是我真正的相て对象,我爸逼我来的,我不想去。”
林夏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演一出戏,好回去跟你爸交差?”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有什么好处?”她问得很直接。
“我请你吃饭,看电影,今天所有的消费,我包了。”我拍了拍口袋里我妈给的五十块钱。
她噗嗤一声又笑了。
“五十块钱就想收买我?小看我了吧?”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是五十?”
“看你那口袋的厚度就知道了。”她撇了撇嘴,“不过,钱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这事儿……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你答应了?”我有点不敢相信。
“答应了。不过,我有条件。”
“你说。”
“第一,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
“没问题。”
“第二,所有的问题,都由我来回答,你别插嘴,免得露馅。”
“行。”
“第三,”她顿了顿,凑近我,压低声音说,“如果被你爸发现了,你得一个人扛下来,不准把我供出去。”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成交。”
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合作愉快,陈阳同志。”
我也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
她的手很软,但很有力。
就这样,我带着一个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假”相亲对象,离开了人民公園。
那个真正的李曼,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离她不远的地方,上演了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我们去哪儿?”林夏跨上我的自行车后座,熟练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你定。”我说。
“那就先去吃饭,我饿了。”
我载着她,穿过九十年代末的城市街道。
风吹起她的短发,也吹散了我心里的一点点不安。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快感。
这是一种反抗的快感。
我们找了家路边的小饭馆,点了两个菜,一盘拍黄瓜,一盘鱼香肉丝。
“说说吧,你爸为什么非要逼你相亲?”林夏一边啃着黄瓜,一边问我。
我便把我和我爸的“战争史”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她听完,哈哈大笑。
“你们这代人真有意思,我爸妈就不管我这些,他们觉得我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你做什么工作的?”我好奇地问。
“我?”她神秘一笑,“自由职业。”
在1999年,“自由职业”还是个很新鲜的词。
“具体点?”
“具体点就是,什么赚钱干什么。前阵子倒腾过服装,最近在学电脑。”
我肃然起敬。
电脑,那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我们厂里财务室才有一台,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你真厉害。”
“厉害什么呀,混口饭吃罢了。”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一股子自信。
这股自信,是我没有的,也是那个照片上的李曼,大概率没有的。
“对了,你那个相亲对象,叫什么来着?”
“李曼。”
“李曼……嗯,这名字听起来就挺文静的。”林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工作呢?”
“图书馆管理员。”
“哦豁,”她夸张地叫了一声,“那完了。”
“怎么完了?”
“我这形象,跟图书馆管理员可差远了。你爸能信吗?”
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林夏这股子机灵劲儿,跟我爸描述的那个“文静懂事”的李曼,简直是南辕北辙。
“没事,到时候你就少说话,装深沉。”我给她出主意。
“装?”她挑了挑眉,“我林夏的人生字典里,可没有‘装’这个字。”
我有点后悔了。
我好像找了个更麻烦的麻烦。
“那怎么办?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晚了。”她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贼船都上了,哪有下去的道理。”
吃完饭,我们又去录像厅看了一场周星驰的《喜剧之王》。
黑暗的录像厅里,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和屏幕上尹天仇与柳飘飘的对话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些心猿意马。
“喂,你看我,我看电影,你到底在看什么?”她突然转过头来。
我赶紧把视线挪回屏幕上,“没什么,看电影。”
她轻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从录像厅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家交差了。”我说。
“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我骑着车,载着她,往我家的方向去。
离家越近,我心里越是打鼓。
这事儿,真的能成吗?
万一被我爸当场戳穿,那后果……我不敢想。
“怕了?”后座的林夏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僵硬。
“有点。”
“怕什么?你爸还能吃了你?”
“他真能。”
“放心,”她拍了拍我的背,“有我呢。”
她的话,竟然给了我一丝莫名的勇气。
到了楼下,我停好车,带着她往上走。
我们家住五楼,没有电梯。
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时亮时灭,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每上一层台阶,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终于,到了五楼。
我家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味。
我能听到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和我爸看新闻联播的声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马上,就要不一样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我回来了。”
客厅里,我爸正襟危坐地在沙发上,我妈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
他们看到我,又看到了我身后的林夏,表情各异。
我妈是惊喜。
我爸是审视。
“爸,妈,这是……李曼。”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点发虚。
林夏倒是落落大方,冲着我爸妈鞠了个躬。
“叔叔好,阿姨好,我叫李曼。”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我妈赶紧放下菜,热情地拉住林夏的手。
“哎呀,快进来,快进来!这姑娘,长得真俊!”
我爸没说话,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夏。
他的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林夏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快,坐,坐。”我妈把林夏按在饭桌边的椅子上,又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去拿碗筷。
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林夏夹菜,问东问西。
“小李啊,在哪儿上班啊?”
“阿姨,我在区图书馆。”林夏对答如流,脸上还带着一丝腼腆的笑。
我暗暗佩服,这演技,不去考电影学院真是屈才了。
“哦哦,图书馆好,工作稳定,清闲。”我妈笑得合不拢嘴。
我爸还是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偶尔用余光瞥一眼林夏。
我觉得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你爸……老李,他身体还好吗?”
我爸终于开口了。
这句是重头戏。
我紧张地看着林夏。
只见她放下筷子,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伤感。
“我爸……他挺好的,就是总念叨您,说您是他最敬佩的老班长。”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我爸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一些。
“是啊,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他感慨了一句,又喝了口酒。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我刚松了口气,我爸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记得老李跟我说,你从小就不爱说话,性格内向,今天一看,挺开朗的嘛。”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
说自己本来就开朗,那跟我爸得到的信息不符。
说自己是装的,那更假。
我急得想替她回答,却想起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不能插嘴。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夏,手心里全是汗。
林夏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的笑容。
“叔叔,人总是会变的嘛。”
她轻轻地说。
“以前在学校,大家都觉得我是个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都不会。后来工作了,在图书馆,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读者,不说话不行啊。慢慢地,话就多了起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
这个回答,简直绝了。
既解释了性格上的差异,又巧妙地迎合了“喜欢看书”的人设。
我爸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顿饭,就在这种时而紧张,时而缓和的气氛中吃完了。
吃完饭,我妈拉着林夏在客厅看电视,我爸把我叫到了阳台。
“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很少见他主动给我烟。
“还……还行吧。”我含糊地说。
“什么叫还行?”他不满意我的答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挺好的。”我只好说。
他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怎么觉得,她跟你李叔描述的不太一样呢?”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哪儿不一样了?我觉得挺好的啊,大方,得体。”
“太‘大方’了。”他一针见血,“一点都不像是在图书馆待着的人,倒像是在社会上混过的。”
姜还是老的辣。
我爸的直觉,准得可怕。
“爸,你这就是偏见。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规定图书馆上班的就得是书呆子?”
我尽力为林夏,也为我自己辩护。
他沉默了。
阳台上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和香烟燃烧的“嘶嘶”声。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了。你自己觉得好就行。”
他掐灭了烟头,转身回了屋。
我愣在原地。
他这是……同意了?
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追究?
我有点不敢相信。
晚上九点,我说要送林夏回家。
我妈热情地把她送到门口,还非要塞给她一袋水果。
“小李啊,以后常来玩啊。”
“好的,阿姨。”林夏笑着答应。
从头到尾,我爸都没从房间里出来。
走在楼道里,林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你爸那眼神,跟审犯人似的。”
“你表现得很好。”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谢谢你。”
“谢什么,挺好玩的。”
到了楼下,她从我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
“行了,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
“不用,我家不远。”她冲我摆了摆手,转身就要走。
“林夏!”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
路灯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鼓起勇气问。
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看我心情。”
说完,她转身,潇洒地挥了挥手,消失在夜色里。
我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
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甜。
回到家,我妈正在收拾碗筷,脸上还带着笑。
“阳阳,这姑娘真不错,妈看好。”
我“嗯”了一声。
“你爸也挺满意的,就是嘴硬。”
是吗?
我回想起我爸在阳台上说的话,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是周日,我难得睡了个懒觉。
起来的时候,我爸已经出门了,说是去公园找人下棋了。
我妈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心情很好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暴风雨总是在最平静的时候来临。
下午三点多,我爸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李叔,李援朝。
我看到李叔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爸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走进屋,一言不发,直接把一个大哥大手机摔在桌子上。
那年头,大哥大可是稀罕物。
“陈阳,你给我滚过来!”
我妈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阵仗,也吓了一跳。
“老陈,援朝,你们这是……”
“嫂子,你别管。”李叔的脸色也不好看,“让陈阳自己说!”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客厅。
我爸指着我,手都在发抖。
“我问你,昨天你带回来的那个女的,是谁?”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啊!你不是挺能耐的吗?”
“老陈,你别吓着孩子。”李叔在一旁劝了一句,但语气里也没什么好意。
“我今儿非得打死这个小兔崽子!”我爸说着就要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
我妈死死地拦住他。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说清楚啊!”
李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就是我爸之前给我看的那张。
“嫂子,你看看,这是我女儿李曼。”
他又指了指我。
“你再问问你家儿子,他昨天带回来的是谁!”
我妈接过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一脸的困惑。
“阳阳,这……”
事情已经败露,再隐瞒也没有意义了。
我索性豁出去了。
“昨天那个,不是李曼。”我低着头说。
“她是谁?”我爸的怒吼声震得我耳朵疼。
“我……我临时找来帮忙的。”
“帮忙?!”我爸气得笑了起来,“好啊,陈阳,你真是长本事了!都学会联合外人来骗你老子了!”
“我不是想骗你,我就是不想去相亲!”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你不想去,你可以跟我说!你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我怎么跟你李叔交代?”
“老陈,算了。”李叔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孩子。我们这种老思想,现在的年轻人可能确实接受不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我能听出他话里的失望。
“援朝,你别替他说话!这是原则问题!是诚信问题!”我爸越说越激动,“我陈国强的儿子,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爸,对不起。”我对着李叔鞠了一躬,“李叔,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向您道歉。”
然后,我又转向我爸。
“爸,你要打要骂,都随你。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别人没关系。”
我得遵守和林夏的约定。
一个人扛下来。
“没关系?那个女的呢?她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得找她问问,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合伙骗人!”
“我不知道。”我咬着牙说。
“你不知道?!”
“我们就是萍水相逢,我求她帮忙的,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能撒谎。
我不能把林夏牵扯进来。
我爸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破绽。
最后,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造孽啊……”
那天下午,我们家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李叔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爸和他几十年的战友情,因为我,已经有了裂痕。
李叔走后,我爸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晚上没出来。
我妈哭了一场又一场。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
我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事情搞砸了。
搞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爸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跟那个女的,断了。”
“我们本来就没什么。”
“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跟她来往。”
“凭什么?”我压抑了一晚上的火气又上来了。
“就凭我是你老子!”
“你除了会说这句,还会说什么?”
我们又大吵了一架。
结果是,我被赶出了家门。
我妈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让我先去同事家住几天,等我爸气消了再说。
我拿着钱,站在熟悉的街道上,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不想去麻烦同事。
我想到了一个人。
林夏。
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唯一的线索,就是她说的“自由职业”和“在学电脑”。
那个年代,学电脑的地方不多。
我抱着一丝希望,去了市里最大的一个电脑培训班。
我在培训班门口蹲守了两天。
饿了就啃面包,渴了就喝自来水。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她背着一个帆布包,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从培训班里走出来。
我冲了上去。
“林夏!”
她看到我,愣住了。
“陈阳?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同学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先走吧,这是我一个朋友。”她对同学说。
等同学走远了,她才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两天没洗澡,胡子拉碴,衣服也皱巴巴的,像个流浪汉。
我苦笑了一下。
“出事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了。”我说。
“说什么呢?”她皱了皱眉,“这事儿我也有份,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我爸让我跟你断了。”
“然后呢?你就听你爸的?”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挑衅。
“我被我爸赶出来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行啊你,陈阳,有骨气。”
“我现在无家可归了。”我垂头丧气地说。
“谁说你无家可归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跟我来。”
她带着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个老旧的居民楼前。
“这是我家。”
她的家很小,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
阳台上种着几盆花,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她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男士的运动服递给我,“这是我哥的,他去外地了。”
等我洗完澡出来,她已经煮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天晚上,我就在她家住了下来。
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半夜,我听到她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我才发现,她把唯一的卧室让给了我,自己睡在了狭小的阳台上。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成了林夏的“室友”。
白天她去上电脑课,我就在家里看书,打扫卫生。
晚上她回来,会给我带一份晚饭,然后教我一些简单的电脑知识。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过去,她的梦想。
我才知道,她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她跟着奶奶长大,高中毕业就出来闯荡社会。
她做过服务员,摆过地摊,吃过很多苦。
但她从来不抱怨,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她说,她想学好电脑,以后自己开个打字复印店,再攒点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
和她比起来,我那点被父亲管束的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真的满足于在纺织厂混一辈子吗?
我的人生,除了反抗我爸,还有没有别的意义?
一个星期后,我妈找到了林夏家。
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这里的地址。
她看到我,眼圈就红了。
“阳阳,跟妈回家吧。你爸……他想你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林夏。
“妈,我想好了,我要从厂里辞职。”
我妈愣住了。
“辞职?好好的铁饭碗,你辞了干什么去?”
“我想跟林夏一起,学电脑,以后自己干。”
这是我这几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不想再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了。
我妈还要再劝,林夏开口了。
“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陈阳的。我们也会干出一番事业,让您和叔叔骄傲的。”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眼神坚定。
我妈看着她,又看了看我,最后叹了口气。
“罢了,儿大不由娘。你们……好好的。”
我妈走后,我正式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信。
厂长找我谈话,劝我别冲动。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知道,我的人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和林夏,一起报了电脑培训班的高级课程。
我们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讨论未来的规划。
我们凑了点钱,买了台二手的电脑,没日没夜地练习。
那段日子很苦,但很快乐。
因为我看到了希望。
转眼,到了年底。
我们的技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我们盘算着,在学校附近租个小门面,开一家打字复印店。
但我们还差一笔启动资金。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爸来了。
他找到了我们租住的小屋。
那天,林夏正好不在。
他看着屋子里简陋的陈设,和我桌上那些厚厚的电脑书籍,沉默了很久。
“钱还够用吗?”他问。
“够。”我硬着头皮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这里是五千块钱,是我和你妈攒的,你先拿着。”
我愣住了。
“我不要。”
“这不是给你的。”他看着我,“这是……投资。”
“投资?”
“你不是要自己干吗?我给你投第一笔钱。要是赚了,连本带利还我。要是赔了,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他的语气还是很硬,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松动。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
“行了,一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他摆了摆手,“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那个叫林夏的姑娘……是个好姑娘。”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他原谅我了。
用他自己的方式。
我们的打字复印店,很快就开张了。
就在大学城旁边。
开业那天,我妈来了,还拉来了李叔。
李叔看到我和林夏,笑了。
“好小子,有出息。”
他告诉我,李曼后来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嫁给了一个大学老师。
那段不成功的相亲,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只有我爸没来。
我知道,他还是拉不下那个面子。
我们的生意很好。
林夏聪明,能干,善于交际。
我技术好,踏实,肯干。
我们俩,是最好的搭档。
2000年的春节,我带着林夏,回了家。
我爸看到我们,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但我妈告诉我,他偷偷去我们店里看过好几次,就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我们忙活。
除夕夜,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春晚。
电视里,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爸突然给我和林夏一人递了一个红包。
“拿着,新年新气象。”
林夏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
“谢谢叔叔。”
我看着我爸,他也看着我。
我们爷俩,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后来,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
从一家小小的打字复印店,变成了一家电脑公司。
我和林夏,也从合作伙伴,变成了人生伴侣。
我们结婚那天,我爸喝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
“阳阳,爸对不起你。爸差点……耽误了你一辈子。”
我抱着他,这个像山一样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了泪。
“爸,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那个……林夏,”他指着不远处正和宾客谈笑风生的新娘,“她比李曼……好一百倍。”
我笑了。
是啊。
她不是我爸战友的女儿。
她不是那个文静懂事的李曼。
她是我自己选择的,那个陪我一起反抗,一起吃苦,一起奋斗的林夏。
她是我生命里,最美丽的意外。
来源:聪慧小鱼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