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调到了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面铜锣,在我家这不到九十平米的空间里敲得震天响。我妈在厨房里洗碗,碗碟碰撞的声音被完全盖住,只剩下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调到了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面铜锣,在我家这不到九十平米的空间里敲得震天响。我妈在厨房里洗碗,碗碟碰撞的声音被完全盖住,只剩下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是燃气缴费的界面,“妈,你看,点这里,输入金额,再用指纹一按就行了,以后不用跑营业厅。”
她眼皮都没抬,只是把一个洗干净的盘子放进橱柜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我看见她手边摆着一本翻开的相册,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卡在页缝里,那是十岁的我,站在姥姥家院子里,被大舅高高举过头顶。
手机“嗡”地振动一下,“哥,今年咱家年夜饭提前到二十八,在外面饭店吃,你跟大姨说一声啊,大舅也回来。”
我把这条消息念给妈听。
厨房里突然就静了。水龙头还开着,水流“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可我妈的动作停了,那阵规律的、令人安心的碗碟摩擦声消失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35分贝的电视噪音更刺耳。
“妈?”
她没回头,声音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湿漉漉的抹布,“你大舅他……知道了。”
说完,她关掉水龙头,用力把手上的水甩干,拿起那本相本,“啪”的一声合上,塞回了客厅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可我心里那根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弦,却被“大舅”这个名字,和她这个反常的动作,重重拨响了。
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1998年。那年我十岁,记忆里的冬天格外冷,雪下得特别大,我穿着我妈新给我买的蓝色羽绒服,像个滚圆的球。大年初二,天刚蒙蒙亮,我爸蹬着家里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巨大的网兜,里面是给姥姥家的年礼,我妈抱着我坐在前面大梁上,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那是我一年中最盼望的一天。因为可以去姥姥家,可以见到所有的表哥表姐,最重要的是,可以见到我最喜欢的大舅。大舅是孩子王,会给我们做木头枪,会带我们去河边滑冰,还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大白兔奶糖。
自行车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我们一家三口,像一支出征的队伍,满怀期待。到了姥姥家所在的家属楼下,我妈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五楼是姥姥家,四楼是大舅家。往年,大舅家的窗户上总会贴着最大最红的窗花,可那天,灰扑扑的,什么都没有。
“先去你大舅家拜年。”我爸停好车,从网兜里分出两瓶酒和一盒点心。
这是规矩。先去舅舅家,再去姥姥家。
我挣开我妈的手,第一个冲上楼梯。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炖肉的香气,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我跑到四楼,兴奋地拍着那扇熟悉的绿色防盗门,“大舅!大舅妈!我来啦!”
门上贴着崭新的对联,红得刺眼。可是,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又拍了几下,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铁门上,里面死一样的寂静。
这时候,我爸妈也上来了。我爸看我拍不开门,自己上前,用更重的力气敲了敲,“建国?开门啊!我们来了!”
回应他的,依旧是楼道里空洞的回响。
我爸又换成喊我大舅妈的名字,还是没人应。他疑惑地推了推门,门锁得死死的。他回头看我妈,脸上写满了不解。
我妈一直站在我爸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门,脸色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还不死心,趴在门缝上想从猫眼里看进去,但里面一片漆黑。
“别敲了。”我妈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从门前拽开。然后,她对我爸和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们别去了。”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冰水,把我心里的那团火瞬间浇灭了。
“为啥啊妈?”我不解地问,“大舅他们不在家吗?”
“可能出去了吧。”我爸还在找理由。
“我说,别去了。”我妈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重了语气。她没有看我爸,也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眼神复杂得让我害怕。那里面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悲伤。
她拉着我,转身就往楼上走。我爸提着年礼,愣在原地,看了看那扇门,又看了看我妈决绝的背影,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跟了上来。
那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大年初二见到我的大舅。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我妈的脸上,看到那种混杂着坚硬和脆弱的表情。那扇紧闭的门,和我妈那句“你们别去了”,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十岁那年的记忆深处。从此,每当过年,每当家庭聚会,这根刺就会隐隐作痛,提醒我,我们家和我大舅家之间,隔着一扇永远敲不开的门。
第1章:饺子里的秘密
姥姥家还是那个姥姥家,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一进门,姥姥就迎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又捏了捏我的脸,“哎呦,我们家小浩又长高了。”
姨妈和姨夫们也都笑着打招呼,表哥表姐们把我围住,塞给我一把瓜子。屋子里暖烘烘的,窗户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与楼道里的阴冷仿佛两个世界。
可我妈的情绪,显然没有从楼下的寒气里缓过来。她把年礼放下,勉强对姥C姥笑了笑,就一头扎进了厨房,说要去帮忙。
我爸则被姨夫们拉过去打扑克,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朝厨房看一眼。
我心里装着事,对表哥们提议的游戏也提不起兴趣。我悄悄溜到厨房门口,想听听我妈会和姥姥说什么。
厨房里,姥姥正在和面,白色的面粉扬得半空中都是。我妈在旁边剁着饺子馅,刀刃和砧板发出“笃笃笃”的急促声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建国他们……没在家?”姥姥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我妈剁馅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剁了起来,“嗯,门锁着。”
“电话也打不通,呼机也没人回。”姥姥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这孩子,大过年的,能跑到哪儿去?你说会不会是……”
“妈!”我妈突然打断了姥姥的话,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菜刀“哐”的一声剁在砧板上,“您就别瞎想了!能有什么事?两口子可能回他丈母娘家了呗!”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知道我妈在撒谎。大舅妈是外地人,离家上千公里,结婚后从来没有在过年的时候回过娘家。
姥姥沉默了,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揉着面团。那团面在她布满皱纹的手里被反复按压、折叠,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我妈也沉默了,只剩下“笃笃笃”的剁馅声,一声比一声重。
我不敢再听下去,悄悄退了回来。客厅里依旧热闹,打牌的喧哗声,孩子们玩闹的笑声,电视里春节特别节目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我心里的寒意。
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剥着瓜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厨房的方向。我看到我妈端着一盆饺子馅出来,眼圈有点红。她把盆重重地放在桌上,对姨妈说:“姐,你来拌馅吧,我去喘口气。”
说完,她就走到了阳台上,推开一扇窗,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她就那么站着,任凭寒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她的背影很单薄,看上去特别孤独。
大人世界的墙,有时候只是一扇关上的门,但孩子要用一辈子去翻越。
那一刻,十岁的我,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这个家里,有些事情不对劲。大舅的缺席,不是一次简单的外出,而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我妈的愤怒和悲伤,姥姥的欲言又止,都指向这个谜团的核心。
午饭是饺子。白菜猪肉馅,我最喜欢的。往年,大舅总会特意为我包几个带糖的,谁吃到了,来年就会有好运气。
可今年,没有糖饺子了。
我妈几乎没怎么吃,只是低着头,一个一个地数着碗里的饺子。
席间,二姨大概是喝了点酒,说话也开始不过脑子,“哎,我说,建国也真是的,过年不回来,让咱妈念叨。是不是又在外面折腾他那个什么生意呢?”
话音刚落,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妈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二姨,“二姐,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二姨被我妈的眼神吓了一跳,气势弱了半截,“我就是随口一说。他去年不是说要跟人合伙做什么贸易公司吗?我还寻思着发大财了呢。”
“发财?他要是能安安分分上班,不瞎折腾,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她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她转身就走,又去了阳台。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出声。姥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放进我碗里,声音沙哑地说:“小浩,快吃,吃完了姥姥给你压岁钱。”
我看着碗里的饺子,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饺子馅里的秘密,又苦又咸,我仿佛已经尝到了味道。
那天下午,我们早早地就从姥姥家告辞了。回家的路上,依旧是我爸骑车,我妈抱着我。但来时的那种兴奋和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一路无话。
快到家的时候,路过一个邮局。我妈突然说:“停车。”
我爸把车停在路边。我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看厚度,里面应该装了不少钱。她把信封塞给我爸,说:“你去,把这些钱给你同学,让他帮忙转交给建国。”
“你这是……”我爸愣住了。
“他呼机最后一次开机,地址就在那边。你同学不是在那边工作吗?让他想办法找到人,亲手交给他。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朋友借的。”我妈的声音很疲惫。
“那你自己呢?”我爸问,“这是咱家过年全部的活钱了。”
“我没事,单位马上就发工资了。”我妈别过脸去,不看我爸,“快去吧,天黑了不好找。”
我爸拿着那个信封,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进了邮局。
我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看着我妈的侧脸。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我看见有亮晶晶的东西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寒风里。
我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想去摸摸她的脸。
她感觉到了,回过头来,对我勉强笑了笑。她把我冰冷的手攥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揉搓着。她的手心很暖,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小浩,冷不冷?”
我摇了摇头,把头靠在她怀里。我不知道大舅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把钱送过去。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妈的怀抱,是我唯一能取暖的地方。
第2章:尘封的信
从1998年那个冬天起,“大舅”就成了一个我们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过年我们依旧去姥姥家,但再也没人提议先去四楼看看。大舅家的门,常年紧锁,对联一年比一年旧,最后褪成了苍白色,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后来,听说大舅把房子卖了。再后来,听说他和大舅妈离了婚。再再后来,听说他在南方某个城市,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姥姥偶尔会念叨几句,但只要我妈在场,她就会立刻收声。
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它把浓烈的爱恨情仇,都稀释成了平淡的日子。我长大了,上了大学,毕了业,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豆豆。当年的那个十岁男孩,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而我妈,也老了。她的背不再挺直,两鬓添了白发,当年那个在阳台迎风而立的倔强背影,如今在厨房里,显得有些佝偻。
表妹的那条微信,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家这潭看似平静的湖水里,激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爸依旧看着音量35的电视,我妈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服。我走进卧室,坐在床边,看着她把一件件毛衣叠好,放进樟木箱里。
“妈,大舅……这次回来,是定居了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妈叠衣服的手停住了。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手里的那件旧毛衣,那是我爸很多年前穿过的。
“不知道。”她淡淡地说。
“那……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二姨说的那个生意?”
她沉默了。卧室里只剩下窗外微弱的风声。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大舅那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总想干一番大事业,让人高看一眼。97年,他辞了铁饭碗,拿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亲戚朋友不少钱,跟人合伙去南方做什么边境贸易。”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结果,被人骗了。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过年的时候,债主都堵到家门口了。他没脸见我们,就带着你大舅妈和表妹,连夜跑了。”
这些信息碎片,和我当年在厨房门口偷听到的,慢慢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我们家借给他的钱……”
“钱不钱的无所谓,都是一家人。”我妈打断我,“我气的是他那股劲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个电话都没有,一个字都不肯跟我们说!就那么消失了!他把我当什么了?当外人吗?他不知道妈会多担心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清晰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原来,那扇紧闭的门后,不是怨恨,而是被隔绝的关心和深不见底的担忧。
有些秘密,藏在饺子馅里,吃到嘴里,才知是苦是咸。 当年的我尝不出,现在的我,却被这后知后觉的苦涩,呛得喉咙发紧。
我妈用力揉了揉眼睛,继续整理衣物。突然,她从箱子底翻出一个落了灰的铁皮盒子,那是我们小时候装饼干的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纸。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没什么。”她想把盒子盖上,却被我眼疾手快地拿了过来。
第一封信的开头写着:建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已经……
字迹是我妈的。
“妈,这是你写给大舅的?”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这些信,从1998年的冬天开始,一直持续到2002年。信里,有愤怒的质问,有焦急的打探,有对他身体的担忧,有对表妹学业的关心,还有对他不负责任的痛骂。
“……你哪怕给家里来个电话,报个平安,也算你还是个人!妈天天看着你的照片流眼泪,你心里过得去吗?”
“……听说你那边很潮湿,你的风湿腿怎么样了?你大舅妈的胃病好点了吗?小静(我表妹)上学了吗?”
“……爸托人给你带了条烟,他说你以前最喜欢抽这个牌子。你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自己一个人扛?”
信的最后,无一例外,都没有收信地址。这些,是她写了却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我拿着那些信,手在微微发抖。我终于明白,二十多年来,我妈不是不关心,而是把所有的关心,都锁在了这个冰冷的铁皮盒子里。她的每一次沉默,每一次欲言又止,背后都藏着这样滚烫的情感。
我抬头看她,她已经别过脸去,肩膀在微微耸动。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妈,都过去了。”
她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抬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哽咽着说:“行了,知道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她的口头禅,在这一刻,不再是敷衍,也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深沉的、饱含了岁月辛酸的温柔。
那一晚,我和我妈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后来我爸偷偷打听到,大舅在南方一个工地上搬砖。我爸想去看看他,被我妈拦住了。
“他那种性子,你去了,不是帮他,是往他心上捅刀子。”我妈说,“男人的脊梁,有时不是被重担压弯的,而是被看他扛重担的目光压弯的。”
我爸听了,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
从那以后,我爸开始有了个习惯,就是把电视音量开得特别大。我以前总以为是他耳朵背了,现在才明白,他或许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家里的某种空虚,来掩盖某些无法言说的沉重。那个常年维持在35的音量,像一个刻度,标记着我们家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第3章:一通跨越二十年的电话
知道了前因后果,我对即将到来的年夜饭,情绪变得复杂起来。期待中夹杂着紧张,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这天,我正在公司加班,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喂,你好。”
“是……小浩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个声音很陌生,但我心头却猛地一跳。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大舅。”
短短五个字,像一颗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二十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洪亮爽朗的嗓音,而是被岁月和风霜打磨过的,粗糙而疲惫。
“大舅?”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哎,是我。”他似乎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听你表妹说你现在在大公司上班,出息了。你小时候,最喜欢骑我脖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时候的事,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们之间,横亘着二十多年的空白,这空白太过巨大,以至于任何寒暄都显得苍白无力。
“大舅,你……这次回来,还走吗?”我问出了我妈最关心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不走了。落叶归根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打给我妈。
“妈,大舅给我打电话了。”
我妈那边没有任何声音,我只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说什么了?”她问。
“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我的情况。他说他不走了。”
“哦。”我妈应了一声,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要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问:“他……声音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我鼻头一酸。这就是我妈,嘴上说着气话,心里却一刻也没有放下过。
“听上去有点累,别的还好。”我说。
“行了,知道了。你忙你的吧。”她匆匆挂了电话。
可我知道,这个电话,对她来说,分量有多重。
年夜饭定在一家酒店的包厢里。我们一家三口提前到了,我妈特意穿了一件新买的红色羊绒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但我能看出来,她很紧张,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这是她极度不安时才会有的标志性动作。
我爸则不停地擦着他的眼镜,镜片擦得锃亮,仿佛这样就能把未来看得更清楚一些。
很快,姨妈姨夫们也都到了。最后,包厢的门被推开,表妹扶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比我想象中要老,也要瘦。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被刀刻过一样。但他的腰板,却挺得笔直。
他就是我的大舅,李建国。
他一进来,目光就精准地落在了我妈身上。
我妈也看着他。
二十多年的岁月,在这一刻被无限浓缩。包厢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舅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他朝着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
就一个字,我妈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没有去扶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任凭眼泪肆虐。那是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担忧、愤怒和思念。
还是姥姥先反应过来,她走过去,拉起大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坐下。”
大舅被按在座位上,他的手一直在抖。
我妈擦干眼泪,转身去了洗手间。我跟了过去,在门口,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守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眼睛红肿,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对我笑了笑,说:“人老了,眼睛就是容易进沙子。”
那一顿年夜饭,吃得五味杂陈。
大批发的温情并没有出现。大舅很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喝酒。我妈也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给豆豆夹菜。
席间,豆豆突然指着大舅,天真地问我:“爸爸,这个爷爷为什么不跟我们玩?他是不是不喜欢豆豆?”
这句无心之言,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在场所有成年人努力维持的平静。
大舅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洒出来一些。他抬起头,看着豆豆,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舅公……喜欢豆豆。舅公只是……有点累了。”
我妈立刻给豆豆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排骨,堵住了他的嘴,“小孩子家家,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这顿饭,就在这样一种尴尬而微妙的气氛中进行着。
饭后,大家各自散去。我爸喝了酒,我开车。我妈坐在后座,一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车开进小区,在楼下停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我们单元门口,手里夹着一根烟,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是大舅。他在等我们。
第4章:车里的对峙
我把车停稳,车灯照亮了他脚下的一小片地,也照亮了他那双沾了些泥点的旧皮鞋。
我妈坐在后座,没有动。我爸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车外的大舅,解开了安全带,“我下去看看。”
我爸推开车门,走了过去,拍了拍大舅的肩膀,“怎么不上去等?”
“不了,姐夫。”大舅掐灭了烟,“我跟姐说几句话就走。”
我妈还是没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甚至能听到我妈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爸站在车外,有些为难。
我回过头,轻声说:“妈,下去聊聊吧。都二十多年了。”
我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她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我没有下车,只是把车窗降下了一半。冷风灌了进来,让我清醒了一些。
“有事?”我妈的声音很冷,像冬夜里的冰。
“姐,”大舅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祈求,“我知道,这些年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咱妈。我不是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妈说,“你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妈?她差点哭瞎了眼睛!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满世界找你,你连个信儿都不肯给!”
“我没脸……”大舅的声音更低了,“我把所有人的钱都赔光了,我还有什么脸回来?我那时候就想着,等我把钱都还清了,再回来给你们磕头认错。”
“钱?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那点钱吗?!”我妈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尖锐而颤抖,“李建国,我是你亲姐姐!你遇到难处,不跟我说,你跟谁说?你把我当外人防着,你对得起我吗?!”
“我不是防着你,我是怕拖累你!你那时候家里也不宽裕,小浩还小!”
“再不宽裕,一口饭总有你吃的!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跑了!你知道我爸托人把钱送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多难受吗?我气!我气你不争气,更气你不见外!”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为,当年邮局送钱的事,是我妈的主意。原来,是我爸背着我妈做的?不对,我妈刚刚说的是“我爸”,是我的姥爷。
我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里另一扇尘封的门。我想起来了,那天从姥姥家回来后,我爸确实去过邮局,但那是给我妈送钱。而在这之前,姥爷也把我爸叫到一边,塞给了他一个信封。
原来,是两笔钱。一笔来自父亲,一笔来自姐姐。
大舅显然也愣住了,“爸……也给我钱了?”
“不然呢?你以为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就能睡得着觉?”我妈吼道,吼完,她自己也哭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大(舅)也哭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深夜的寒风里,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我坐在车里,视线变得模糊。原来,我们家和舅舅家之间真正的症结,不是钱,不是生意失败,而是那该死的、沉重的、名为“亲情”的羁绊和名为“尊严”的枷锁。大舅为了尊严,选择了自我放逐;我妈为了亲情,被这份放逐折磨了半生。
亲人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隔着山海,而是隔着一个想说又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哭了很久,大舅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钱,和一张银行卡。
“姐,这是这些年我欠家里的钱,还有利息。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卡里还有一些,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和姐夫,还有妈,都辛苦了。”
我妈没有接。
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李建国,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说完,她转身上了楼。
大舅举着那个布包,僵在原地。我爸走过去,把布包推了回去,“建国,你姐不是这个意思。钱,我们不能要。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强。”
大舅看着我妈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脸上满是绝望和不解。
我下了车,走到他身边,“大舅,我妈不是气你欠钱,是气你……把我们当外人。”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种复杂的情感,或许只有我妈自己能解开。
那天晚上,我爸睡在沙发上。我知道,他又和我妈“冷战”了。因为钱,也因为大舅。
深夜,我起来喝水,看到我妈轻手轻脚地从卧室出来,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了我爸身上。我爸似乎感觉到了,翻了个身,但没有睁眼。
我妈站在沙发边,看了他很久,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回了卧室。
黑暗中,这一幕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动人。他们是吵了一辈子的夫妻,也是扶持了一辈子的战友。他们的矛盾,他们的爱,都融化在了这日常的、琐碎的细节里。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妈跟我说起,她和我爸最严重的一次冷战。也是因为大舅。我爸想把家里的积蓄都给大舅寄过去,我妈不同意,她说:“我们也有家要养!你当我是提款机吗?”他们一个月没说话。但有天晚上,她咳得厉害,半夜里,我爸默默地起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
第二天早上,水还是温的。
有些爱,不说,但都在。
第5章:一碗阳春面
第二天一早,我被厨房的香味弄醒了。
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在煮面。不是寻常的挂面,而是手擀面。我小时候,只有过生日,或者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我妈才会做手擀面。
面条在锅里翻滚,旁边的小锅里“咕嘟咕嘟”地熬着葱油,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爸也起来了,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妈的背影,欲言又止。
“杵那儿干嘛?等吃啊?”我妈没好气地说,但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昨晚的尖锐。
我爸嘿嘿一笑,走进去,从后面抱住我妈,“老婆,辛苦了。”
我妈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去去去,一身烟味儿。”
我看着他们,笑了。这就是我的父母,吵吵闹闹一辈子,但一个拥抱,一碗热面,就能化解所有的不愉快。
面煮好了,三碗阳春面,卧着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浇上滚烫的葱油,“刺啦”一声,香气扑鼻。
我妈把其中一碗装进保温桶里,对我爸说:“给,送过去。”
我爸愣了一下,“给谁?”
“你说给谁?还能给谁?”我妈白了他一眼。
我爸立刻明白了,脸上乐开了花,“好嘞!”
他提着保温桶,像领了圣旨一样,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我坐下来,吃着面,心里暖洋洋的。我知道,我妈心里的那扇门,正在一点一点地打开。
吃完早饭,我陪我妈去公园散步。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
“妈,你原谅大舅了?”我问。
我妈沉默地走着,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她说,“他是我弟弟,这辈子都变不了。我只是……气不过。气他把自己当成个孤胆英雄,什么都自己扛。一家人,不就是用来互相麻烦的吗?”
一家人,怕的不是欠债,怕的是欠情。债还得清,情背一生。
我妈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大舅以为还了钱,就能了结一切。但他不知道,他欠下的,早就不只是钱了。
“那……他的钱,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要。”我妈说得很干脆,“他要是真有心,就把这钱拿去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折腾了。让他知道,钱不是最重要的,人好好的,家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我妈的侧脸,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闪着柔和的光。这一刻,她不是那个倔强、要强的母亲,而是一个柔软、慈爱的姐姐。
下午,我爸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消息。
大舅用我妈给的建议,加上他自己的一些积蓄,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准备开个面馆。
“他说,他别的手艺没有,在外面这些年,就学会了做面。他想把当年吃过的苦,都做成面,让别人尝尝甜。”我爸复述着大舅的话,眼圈有点红。
我妈听完,没说话,转身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本子出来,递给我爸。
“这是我琢磨的几个面条的配方,你拿给他。让他试试。”
我爸接过本子,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食材的配比,熬汤的火候,还有我妈自己画的图解。有些字迹旁边,还用红笔标注着“小浩爱吃”、“老李胃不好,宜清淡”的字样。
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写出来的。这是她积攒了半辈子的,对家人的爱。
我爸拿着那个本子,手有些抖,“你……什么时候写的?”
“就……平时瞎琢磨的。”我妈轻描淡写地说。
第6章:电视机的音量
大舅的面馆,在一个月后开张了。
店名很简单,就叫“建国面馆”。
开张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我们这些亲人。
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幅我找人写的字,“一面之缘,一生情长”。
大舅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和年夜饭上那个颓唐沉默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给我们每个人都下了一碗面,他自己店里的招牌,红烧牛肉面。
面条筋道,牛肉软烂,汤头浓郁。
我妈吃了一口,点了点头,“还行。”
这是她的最高评价了。
大舅笑了,笑得眼角挤出了深深的皱纹,“姐,你爱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谁要你天天做,吃都吃腻了。”我妈嘴上这么说,却又低头吃了一大口。
姥姥坐在旁边,看着我们,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拉着大舅的手,又拉着我妈的手,叠在一起,拍了拍,“好了,都好了。”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
我爸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音量条。
数字显示:20。
不再是那个震耳欲聋的35了。
我爸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看我妈。
我妈正在阳台上收衣服,她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来,拿起遥控器,按下了关机键。
电视屏幕黑了下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看了,费电。”她说。
我爸笑了,我也笑了。
那个曾经用来填补空虚、掩盖沉重的噪音,终于不再被需要了。我们家那段长达二十多年的、关于等待和隔阂的岁月,也随着那个消失的35分贝,正式落下了帷幕。
生活,终于回归了它本该有的,安宁的模样。
第7章:未发出的信息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
大舅的面馆生意越来越好,靠着货真价实和好手艺,积累了不少回头客。他还清了当年欠下的所有外债,虽然日子依旧不富裕,但过得踏实、安稳。
我表妹也考上了我们市里的一所大学,周末经常来面馆帮忙。一家人,算是真正地团聚了。
我们家的家庭微信群里,也变得热闹起来。
以前,群里只有我、我爸妈和林珊,偶尔发一些豆豆的照片。现在,大舅、表妹、姨妈们都加了进来。
大舅学会了用智能手机,虽然打字很慢,但他每天都会在群里发一张他面馆的照片。有时候是新出炉的烧饼,有时候是一锅热气腾腾的骨头汤。
我妈从不回复,但每次我看到她的时候,她都在捧着手机,放大那些照片,仔细地看。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弟弟的生活。
这天早上,我站在阳台上,晨光熹微。
我打开手机,看到大舅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笑得很开心。下面配了一行字: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新老板娘。
群里瞬间炸了锅。
姨妈们发着各种恭喜的表情包。
我爸发了一个大大的“赞”。
过了好一会儿,我妈的头像动了。
她只发了两个字:很好。
我笑了。
我点开输入框,想对大舅说点什么。我打下了一行字:“大舅,改天带豆豆去尝尝老板娘的手艺……”
光标在句末,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最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都删掉了。
有些祝福,不必说出口。有些关心,已经融化在日常的相处里。
我放下手机,转身回到客厅。林珊正在陪豆豆搭积木,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豆豆看见我,朝我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
我走过去,把他高高举起,就像很多年前,大舅举起我一样。
屋子里,充满了豆豆咯咯的笑声。
生活,就是这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门要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墙要翻。墙翻过去了,门敲开了,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