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调到了35。新闻联播铿锵有力的片头曲,像一柄钝锤,一下下敲在耳膜上,却敲不进我心里。妻子张桂兰在厨房里洗碗,哗哗的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是这个家此刻唯一的活气。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调到了35。新闻联播铿锵有力的片头曲,像一柄钝锤,一下下敲在耳膜上,却敲不进我心里。妻子张桂兰在厨房里洗碗,哗哗的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是这个家此刻唯一的活气。
我盯着电视,屏幕上的人影在动,声音在响,可我什么都没看进去,什么也没听进去。
我叫林卫国,今年刚满六十,从干了一辈子的机修厂办了退休。本以为卸下担子,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可这日子,却比上班还熬人。
我的目光从电视机上挪开,落在客厅角落的五斗橱上。最上面那个抽屉,没锁,但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封印。那里头,有本发黄的相册,相册里夹着一张我和桂兰年轻时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她,两条乌黑的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我穿着海魂衫,挺着胸膛,感觉自己能扛起整个世界。
现在,我扛不动了。
桂兰从厨房出来了,手里拿着抹布,一声不吭地擦拭着餐桌,然后是茶几,最后是电视柜。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而高效。这种沉默,从三天前就开始了。三天,七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了”、“我出去了”这种维持生存必需的短语,我们之间没有超过十个字的交流。
我知道她在气什么。气我上周日,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摔了筷子。
“爸,我们是想……”儿子林小军当时搓着手,一脸为难。
“想什么?想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换你们住得舒坦?”我打断他,胸口一股邪火直往上蹿。
儿媳王慧的脸当场就白了。
桂兰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压着嗓子说:“你好好说话!”
“我哪句没好好说?”我瞪着眼,“这房子,是我跟你一砖一瓦攒出来的!现在说卖就卖?我死了,你们再动!”
话说绝了,场面也僵了。小军和王慧带着孙子乐乐,饭都没吃完就走了。从那天起,桂兰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她擦完电视柜,直起身,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转身进了卧室,“啪嗒”,门关上了。
整个客厅,只剩下我,和音量35的电视。
孤独像水银,从地板的缝隙里一点点渗出来,冰冷,沉重,包裹住我的脚踝,慢慢往上蔓延。我关掉电视,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
我起身,走到那个五斗橱前,鬼使神差地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那本熟悉的相册静静地躺在角落,旁边,却多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药盒。
我拿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硫酸氨基葡萄糖胶囊。
主治:全身所有部位的骨关节炎。
我的心,猛地一沉。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声惊雷,劈开了这死寂的夜。我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小军。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爸,”小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迟疑,“你和妈……商量得怎么样了?”
我捏着手里的药盒,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妈的腿,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第一章
“爸,你先别急,妈她……”小军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问你,她腿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六十岁的人了,我自认早已过了情绪失控的年纪,可那一刻,一种被蒙蔽、被排挤的愤怒,混杂着后知后觉的恐慌,让我的手都开始发抖。
“就……就前几个月开始的,说是下楼梯膝盖不得劲。去社区医院瞧了瞧,医生说是老年性的关节磨损,让先吃点药养着。”小军的声音越说越低,“妈不让我们告诉你,说你刚退休,正烦着呢,不想给你添堵。”
不想给我添堵?
这六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我烦?我烦什么?我烦的是退休后无所事事的空虚,烦的是感觉自己一下从家庭的顶梁柱变成了多余的摆设。可这些,在妻子的病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做了一辈子夫妻,从青葱少年到白发苍苍,我一直以为,我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可现在,她宁愿瞒着我,跟儿子商量,也不愿对我吐露半个字。
“卖房子的事,也是因为这个?”我哑着嗓子问。
“嗯,”小军承认了,“我们家住六楼,没电梯。妈现在上下楼越来越费劲。王慧的意思是,干脆把老房子卖了,在我们小区换个小点的电梯房,离得近,我们也能多照应。或者……或者就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那套是复式,楼下有间朝南的卧室……”
“够了。”我冷冷地打断他。
我知道儿子儿媳或许是好意,但在我听来,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施舍和可怜。我林卫国,在厂里当了一辈子技术骨干,谁见了不叫一声“林师傅”,我需要别人来“照应”?我的家,需要靠变卖来维持晚年的体面?
我的固执,或者说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我无法接受这个提议。
“你妈睡了。这事,以后再说。”我不等小军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客厅里一片漆黑,我没有开灯,就那么握着那个小小的药盒,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卧室的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安静得仿佛里面没有人。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桂兰已经不在床上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走到客厅,看到她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晨光熹微,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动作很慢,每晾一件衣服,都要扶着腰歇一会儿。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比如“我来吧”,或者“你的腿,怎么不早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几十年的夫妻,道歉和关怀的话,反而最难说出口。
她看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早餐是小米粥和前一天剩下的馒头。我们依然沉默地吃着。吃完,她收拾碗筷,我坐在桌边没动。
“桂兰,”我终于开了口,“那个药……”
她洗碗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小军都跟你说了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跟着瞎操心?”她转过身,手里还拿着沾着泡沫的碗,“你那脾气,一听这事,还不得急火攻心?再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人老了,机器零件都得坏,何况是人。”
她把自己的病,说得像厂里报废的某个零件。轻描淡写,却让我心如刀割。
“那卖房子的事……”
“我同意。”她打断我,“我不想再爬楼了。每天买个菜,上下六楼,跟上刑一样。小军他们说的有道理,离得近,万一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我不同意!”我的火气又上来了,“这房子是我们的根!卖了,我们住哪?住他们家?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林卫国!”桂兰把碗重重地墩在水槽里,水花溅了出来,“你能不能别这么犟!什么叫寄人篱下?那是你儿子家!你这辈子,就活在你那点可怜的面子上!你累不累?”
“我就是累,才不想老了老了,还没个安生地方!”我拍着桌子站起来,“我是一家之主,这事,我说了算!”
“一家之主?”桂兰冷笑一声,眼睛里满是失望和疲惫,“你这个家主,连自己老婆腿疼了几个月都不知道,你还主什么主?”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正中心脏。
我瞬间没了声音,所有的怒火和道理,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是啊,我还主什么主?我连最亲近的人都关心不到,我那点所谓的“尊严”,在她的痛苦面前,一文不值。
人老了,不是身子骨硬了,是心硬了,听不进半句旁人的话。我好像,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上午,我们爆发了退休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最后,桂兰摔门而出,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看着桌上她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孙子乐乐的幼儿园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乐乐跟小朋友打架,让我过去一趟。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跟桂兰置气,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到了幼儿园,乐乐正撅着嘴坐在小板凳上,脸上一个清晰的红指印。另一个小男孩在旁边哭哭啼啼。老师跟我解释了半天,大概意思是,那个小男孩炫耀他爷爷带他去坐飞机,乐乐就说他爷爷更厉害,是修大机器的,然后就吵起来,动了手。
我领着乐乐往家走,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乐乐,为什么打架?”
“他说他爷爷厉害,我说我爷爷才厉害!”乐乐仰着头,一脸不服气。
“那你爷爷哪里厉害了?”
“我爷爷……我爷爷会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乐乐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我愣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往往最伤人。在孙子眼里,我这个爷爷的“厉害”之处,竟然是把电视开得很大声。这算什么?是威严,还是一个听力衰退、不顾及他人的老顽固的标志?
我蹲下身,看着乐乐清澈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乐乐,那……奶奶呢?”我试探着问。
“奶奶好。”乐乐不假思索地说,“奶奶会给我削苹果,会给我讲故事。但是奶奶最近走路很慢,像小乌龟。”他学着桂兰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然后回头冲我笑。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把乐乐送回小军家,王慧开的门。她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客气地叫了声“爸”。
“乐乐在幼儿园跟人打架了,老师让接回来。”我把乐乐往前推了推。
王慧赶紧蹲下身检查乐乐的脸,嘴里念叨着:“怎么又打架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我站在门口,没打算进去。
“爸,进来坐会儿吧。”小军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
我摇了摇头。
“爸,你别跟妈置气了。她也是为了身体着想。”小军走到我跟前,把平板递给我,“你看,这是我刚查的,咱们小区旁边那个‘安居苑’,正好有套小户型出售,一楼,带个小院子。妈不是喜欢种点花花草草吗?这个正好。”
我看着平板上精美的图片,心里却堵得更慌了。他们连房子都看好了,一切都计划得井井有条,只剩下我这个“家主”点头。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旧零件,所有人都想把我从老旧的机器上拆下来,换到一个他们认为“合适”的位置上。
“我不会搬的。”我固执地重复道,然后转身就走。
我没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江边。江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想起年轻时,也常和桂兰来这里。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但好像什么也不怕。
现在,我有房,有退休金,有儿孙,却怕得要死。
我怕失去这间承载了我们一生记忆的房子,怕失去“一家之主”的地位,怕成为儿女的累赘,怕晚景凄凉。我的怕,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手机响了,是桂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林卫国,你死哪去了?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在江边。”
“……饭在锅里,自己热热吃。”她说完,就挂了。
虽然语气还是很冲,但我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还关心我回不回家吃饭。这个家,还没散。
我回到家,桂兰已经睡了。桌上盖着一个菜罩,下面是两菜一汤。我摸了摸,还是温的。旁边,放着那个我熟悉的药盒,药盒边上,是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坐在餐桌前,没有动筷子。
这个家,病了。病的,不只是桂兰的腿,还有我的心。
第二章
冷战在一种诡异的默契中继续着。
白天,我躲进书房,假装研究棋谱,或者翻看那些早已过时的专业书籍。桂兰则像一只沉默的陀螺,在客厅、厨房、阳台之间旋转,洗衣,做饭,擦地。我们共享着同一个空间,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唯一打破这种沉默的,是孙子乐乐。
周末,小军和王慧带着乐乐过来,名义上是“看望爷爷奶奶”,实际上是想缓和气氛。乐乐像一颗小太阳,他的到来,让这个冰冷的家有了一丝暖意。
“奶奶,我的奥特曼呢?”
“奶奶给你收在电视柜里了。”
“爷爷,你教我下棋吧!”
“……好。”
我拿出棋盘,把“车马炮”一个个摆好。乐乐很聪明,教一遍就记住了规则,但小孩子心性,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爷爷,这个不好玩。我们玩手机吧!”他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一部旧手机,是小军淘汰下来的。
“手机有什么好玩的?”我不以为然。
“可好玩了!可以看动画片,还可以打怪兽!”他献宝似的把手机递到我面前,“爷爷你看,这个游戏叫‘植物大战僵尸’,我教你!”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和僵尸,皱起了眉头。在我看来,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远不如黑白分明的棋子来得实在。
“爷爷不玩这个。”我把手机推开。
“哎呀,爷爷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乐乐嘟着嘴,一脸“你真笨”的表情,“我教你嘛,很简单的,你点这里,种一个豌豆射手,它就会‘biubiubiu’地打僵尸……”
乐乐的小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嘴里念念有词。我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听着。他讲得很快,什么“阳光”、“能量豆”,我一个也听不懂。试着点了几下,要么是种错了地方,要么是没种上。
“爷爷你太笨了!”乐乐终于失去了耐心,抢过手机,自己玩了起来。
我尴尬地愣在那里,手还保持着点击屏幕的姿势。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我林卫国,厂里出了名的技术能手,多复杂的图纸到我手里都能理顺,现在,竟然被一个几岁的小孩说“笨”?
小军和王慧在旁边看着,王慧想说什么,被小军用眼神制止了。
桂兰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对乐乐说:“乐乐,别总玩手机,眼睛要坏的。来,吃苹果。”
“奶奶,爷爷好笨,连游戏都不会玩。”乐乐头也不抬地说。
桂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几十年来,她都习惯了这样。我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别过脸去。
“我不吃。”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收了回去。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小军赶紧打圆场:“爸,乐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来,我给你看看那个‘安居苑’的房子,他们出了3D效果图,跟真的一样。”
他又想把那个该死的平板递过来。
“我不看!”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大得吓了乐乐一跳。
“林卫国!”桂兰也站了起来。
“你们就合起伙来逼我是吧?”我红着眼,指着小军,“你,你妈,还有你媳妇,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就等我这个老东西点头签字了?”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小军一脸受伤,“我们不是为了你好吗?”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卖我的房子,让我无家可归?为我好就是让我搬去跟你们住,每天看你们的脸色?”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全爆发了出来。
“爸,你说什么呢!什么叫看我们脸色?”王慧也忍不住了,眼圈都红了,“我们是怕你们年纪大了,身边没人照顾。妈的腿不好,你又倔,万一哪天在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
“我死在家里,也用不着你们管!”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整个客厅死一般地寂静。乐乐被吓得不敢出声,躲在王慧身后。桂兰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军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他拉起王慧和乐乐,“我们走。”
“小军!”桂兰急忙喊了一声。
小军没回头,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颓然地坐回沙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赢了,我用最伤人的话,赶跑了他们,守住了我那可笑的“尊严”。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只剩下无边的悔恨和空虚。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可不讲理,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持续了更久。桂兰没有摔门,没有争吵,她只是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收拾残局。那眼神,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桂兰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了。我知道她没有。几十年的夫妻,她是不是在装睡,我一清二楚。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茶几上,那盘苹果还摆在那里,已经有些氧化,变成了褐色。
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又干又涩,难以下咽。
就在这时,我听见桂日志屋的门响了一声。我赶紧坐回沙发,假装在看电视。电视没开,一片漆黑,我对着那片漆黑,假装看得很认真。
桂兰走了出来,她没开灯,径直走向阳台。我听见她拉开一个小抽屉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我心里好奇,但没动。
过了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在我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卫国,”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谈谈吧。”
我没做声,算是默许。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房子。”她说,“我也舍不得。这里有我们一辈子的回忆。你第一次给我做饭,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小军在这里学会走路,第一次喊‘爸爸’;我们在这里吵过,也在这里笑过……我都记得。”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
“可是,卫国,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人是要往前看的。”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的腿,医生说,是不可逆的。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你不是累赘!”我急切地反驳。
“你听我说完。”她的语气很平静,“我不想老了,连下楼晒个太阳都变成一种奢望。我不想每天看着你为我端茶倒水,一脸愁容。我不想我们晚年的生活,被我的这条腿困死在这六楼上。”
“我们可以装电梯……”我挣扎道,尽管我知道这不现实,老小区的加装电梯工程,邻里之间扯皮拉筋,遥遥无期。
“别自欺欺人了。”她一针见血,“卫国,你不是怕卖房子,你是怕老,怕自己没用了,怕被这个家抛弃。对不对?”
我沉默了。她太了解我了。我的那点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可你想过没有,”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你越是这样,就越是把我们往外推。你用你的固执,筑起一堵墙,把小军推开,把王慧推开,也把我……推开。”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今天下午,我出去了一趟。”她说,“我去了小军说过的那个‘安居苑’。”
我猛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望向她。
“环境不错,很安静。一楼,出门就是个小花园。我看到有几个老太太,在花园里跳舞。她们用一个很小的录音机放音乐,跳得很开心。”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之前在她包里发现的那个舞蹈班的宣传单。
“我只是……想活得轻松一点,卫得国。”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就当是为了我,行吗?”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放在茶几上,往我这边推了推。
是一份购房意向书。
我盯着那几张纸,感觉有千斤重。签了字,就意味着我前半生的奋斗和骄傲,将画上一个句号。不签,我就要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被困在这六楼的“牢笼”里,慢慢枯萎。
我的手伸向那份意向书,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第三章
我的手在半空中悬了足有半分钟,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让我想想。”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桂兰没有再逼我,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回了卧室。黑暗中,我听到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那声音像一根根小针,扎在我的心上,不深,但密密麻麻,疼得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没有躲进书房。我拿着抹布,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擦了一遍。从门窗到地板,每一个角落。这像是一种仪式,我在用这种方式,与这间房子做一次无声的告别。
桂兰看着我反常的举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擦到高处的窗户时,默默地搬来一张凳子,扶着。
我们依然没有交流,但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一种沉重的、悲伤的默契,在我们之间流淌。
下午,我换上衣服,对正在准备晚饭的桂兰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去小军那一趟。”
桂兰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别又吵起来。”她叮嘱道。
我点了点头,出了门。
我没有直接去小军家,而是先去了那个“安居苑”。我想亲眼看看,那个即将取代我半生心血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区很新,绿化做得很好,到处都是平缓的坡道和扶手,显然是为老年人做了专门设计。我看到桂兰说的那个小花园,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围在一起下棋,旁边还有人在拉二胡。一派祥和安逸的景象。
我找到小军说的那栋楼,那间一楼的房子,窗户外面果然有个小院子,用木栅栏围着,里面空荡荡的。我想象着桂兰在这里种上月季、茉莉,清晨起来浇浇水的样子,心里那堵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或许,桂兰是对的。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
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直到天色擦黑,才走向小军家。
在楼下,我犹豫了。那天我说的话太重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难道要跟儿子儿媳低头认错?我的自尊心又开始作祟。
就在我徘徊不定的时候,我看到小军和王慧从单元门里走了出来,两人似乎在争吵。我下意识地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他们走进了停在路边的车里,大概是觉得车里隔音好,说话方便。我离得不远,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声音。
(第三人称视角)
车内空间狭小,气氛压抑。王慧的眼圈是红的。
“林小军,我真是受够了!”她把包扔在副驾驶座上,“每次都是这样!我们好心好意为他们着想,到头来,里外不是人!你爸那话说的,好像我们惦记他那套破房子,要赶他们走似的!”
林小军疲惫地揉着后颈,这是他压力大时的习惯性动作。“小慧,你别这么说。我爸他……他就是那个脾气,一辈子要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从嫁给你那天就知道!可要强也得有个限度吧?妈的腿都那样了,他还死守着他那点面子!他到底是要面子,还是要妈的命?”王慧的声音激动起来。
“你小声点!”林小军看了一眼车外,“我爸他不是不心疼我妈,他就是……转不过那个弯。他觉得卖了房子,搬来跟我们住,他就不是一家之主了,就得看我们脸色过日子了。”
“我们什么时候给他脸色看了?”王慧委屈得直掉眼泪,“我们给他买衣服,他说浪费钱;带他出去吃饭,他说外面的不干净;想给他换个智能手机,他说我们嫌他老,跟不上时代……我到底要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了!”
林小军沉默了。他伸手,想去抱抱妻子,却被王慧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王慧别过脸去,“林小军,我把话放这儿。这事必须解决。要么,说服你爸,卖了房子,搬到‘安居苑’或者跟我们住。要么……要么我们就出钱,给妈请个保姆。我实在是没精力再这么耗下去了。”
“请保姆?我爸能同意?那不是更打他的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拖着?等妈哪天在楼梯上摔一跤,你就满意了?”
林小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边是固执的父亲,一边是濒临崩溃的妻子,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第一人称视角)
我在树后站着,浑身冰冷。
原来在儿媳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顽固不化、不近人情的老头子。原来我们之间,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矛盾和委屈。原来我的儿子,为了我,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为他们遮风挡雨。到头来,我却成了这个家最大的风雨。
一辈子夫妻,到头来,你只看见你的委屈,看不见我的疼。桂兰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我何尝不是,只看见自己的委-屈,却看不见妻子的疼,看不见儿子的难,看不见儿媳的累。
车里的争吵还在继续,我却已经听不清了。我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医院,挂了骨科的专家号。我想亲自问问医生,桂兰的病,到底有多严重。
排了很久的队,终于轮到我。我把桂兰的病历和拍的片子递给医生。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教授,戴着眼镜,很干练。她仔细地看了片子,又问了些情况。
“是典型的膝关节骨性关节炎,已经到三期了。”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个阴影对我说,“你看这里,软骨已经磨损得很严重,关节间隙变窄。保守治疗,也就是吃药、理疗,只能缓解症状,延缓发展。想要根治,只能做关节置换手术。”
“手术?”我的心一紧,“风险大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但这个技术现在很成熟了,成功率很高。术后恢复得好,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不过……”医生看了我一眼,“患者的病历上写着,她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史,这会增加手术的麻醉风险和术后并发症的几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桂兰有高血压我知道,但心脏病……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医生,她……她的心脏病严重吗?”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目前看是轻度的,但需要做个全面的术前评估才能确定。我建议你们还是尽早考虑手术。拖得越久,关节磨损越厉害,手术难度也越大,恢复也越慢。特别是,要尽量避免上下楼梯、负重,这些都会加重病情。”
我拿着医生的诊断,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心脏病,关节炎三期,手术风险……这些沉重的词语,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我,这个自诩为“一家之主”的男人,竟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为卖不卖房子这种事,跟她置气,跟儿女争吵。
我真是个混蛋!
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小军的电话。
“爸?”
“小军……你妈她……她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小军才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知道。也是前两年体检发现的。医生说不严重,注意别劳累,别激动就行。妈还是那句话,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六十岁的男人,在街头,当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视线瞬间模糊。我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吞咽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火。我拼命地眨着眼睛,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桂兰为什么执意要卖房。那不是为了享受,是为了活命。
我也终于明白,我的固执,我的自尊,在生死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无知。
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一次把心掏空的代价。
我挂了电话,擦干眼泪,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四章
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客厅的灯亮着,桂兰没有睡,她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几乎听不见。茶几上,依然放着给我留的饭菜,旁边是一杯温水。
她听到开门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换了鞋,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走向书房,而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吃饭了吗?”她问。
“……还没。”
“我去给你热热。”她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了。”我叫住她,“桂兰,我有话跟你说。”
她重新坐下,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被我捏得有些发皱的购房意向书,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然后,我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放在意向书旁边。
“我同意了。”我说,声音有些沙哑,“卖吧。”
桂兰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看看意向书,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
“你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卖房子了。”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你想住‘安居苑’,我们就去买‘安居苑’。你想住一楼,我们就买一楼。你想种花,我们就买个带院子的。”
桂兰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去医院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问了医生。你的腿……还有你的心脏……”
我说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点了点头。
“你这个傻瓜……”她喃喃地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瞒得那么辛苦,你怎么就……”
“是我傻。”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剖开自己,“是我混蛋!是我自私!我只想着我那点可怜的面子,我怕老,怕没用,怕被你们嫌弃……我从来……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你。对不起,桂兰,真的……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我说得极其艰难。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
桂兰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那么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笨拙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
“别哭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推开我。她靠在我的身上,像个孩子一样,把几十年的委屈和辛苦,都哭了出来。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聊她的病,聊小军的压力,聊王慧的委屈,聊我们未来的打算。我们把所有藏在心里的话,都摊开在了桌面上。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平静的诉说和倾听。
原来道歉不一定非要说出口,把你的好,重新做到她心里去,也算。但有时候,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却能融化积攒了半生的冰山。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我就给小军打了电话。
“你跟王慧,还有乐乐,今天回家吃饭。”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爸……”小军的声音有些迟疑。
“让你回来就回来,哪那么多废话。”我模仿着以前的腔调,但心里却没了底气。
挂了电话,我开始在厨房里忙活。桂兰腿脚不便,我让她在客厅坐着,遥控指挥。
“那个鱼,要先用姜片和料酒腌一下。”
“排骨要焯水,把血沫撇干净。”
“青菜别炒太久,老了就不好吃了。”
我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打翻了酱油瓶。厨房被我弄得像个战场。桂兰看着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她还是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从我手里接过了锅铲。
“行了行了,你这个林大师傅,还是去修你的机器吧。这厨房的活,你干不来。”她嘴上数落着,脸上却带着笑意。
我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心里暖暖的。这才是家啊。
中午,小军一家三口忐忑地进了门。
乐乐躲在王慧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蔼一些。“乐乐,来,爷爷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在乐乐面前晃了晃。是一个崭新的奥特曼模型,我早上特意去商场买的。
乐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给我的吗?”
“当然。”我把奥特曼塞到他手里。
他接过奥特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军和王慧,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爷爷。”
王慧和小军都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都站着干嘛?洗手,准备吃饭!”我站起身,恢复了“一家之主”的派头,但语气里,已经没了之前的生硬。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我给王慧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小慧,那天……是爸不对,爸说话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爸给你赔个不是。”
王慧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端起面前的果汁,“爸,您别这么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小军在一旁,看着我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后颈。
那顿饭,是几个月来,我们家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后,我把小军和王慧叫到书房。
我拿出那份意向书,当着他们的面,在末尾签上了我的名字:林卫国。
字迹有些抖,但每一笔,都写得格外用力。
“爸……”小军看着我的签名,声音有些哽咽。
“行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我把意向书递给他,“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去办吧。我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
“找个好点的中介,把咱们这老房子,卖个好价钱。”我顿了顿,补充道,“也……也卖给一户好人家。希望他们,也能好好待它。”
这间房子,像我的另一个孩子。我亲手把它养大,现在,要亲手把它送走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一下子忙碌起来。中介带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看房。每来一次,我的心就揪一次。我看着那些陌生人,在我的家里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房子采光不行啊。”
“厨房太小了,得重新装。”
“墙皮都脱落了,好旧。”
我躲在书房里,听着这些话,拳头捏得紧紧的。桂兰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泡了一杯茶给我。
“别听他们瞎说。咱们这房子,地段好,户型正,他们那是故意挑刺,想压价呢。”
我喝了口茶,心里的火气平复了一些。
晚年的尊严,有时候就是守着一间空房子,假装自己还有个家。现在,我连这个“假装”的资格,都快没有了。
房子最终卖给了一对准备结婚的小夫妻。签合同那天,我没去,让小军全权代理了。我怕我去了,会忍不住反悔。
合同签完,意味着我们必须在半个月内搬走。
打包行李的那几天,家里一片狼藉。每一件旧物,都牵扯出一段回忆。那台用了十几年的缝纫机,是桂兰的嫁妆;那个掉了漆的暖水瓶,是小军上大学时,我送他的;书架上那套《机械原理》,是我评工程师时,熬夜苦读的见证。
我把那张我和桂兰的黑白合照,小心翼翼地从相册里取出来,找了个新的相框装好。照片上的我们,那么年轻,笑得那么灿烂。
我把相框递给桂兰。
“这个,挂到新家去。”
桂兰接过相框,摩挲着玻璃表面,点了点头。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大概是,我在这张床上睡的最后一晚了。
我起身,走到客厅。桂兰也不在卧室。
我看到她,正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夜景。这个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和我年轻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睡不着?”我问。
“嗯。”她靠在我的怀里,“有点……舍不得。”
“我也是。”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抱着。仿佛想把这几十年的时光,都浓缩在这最后一个拥抱里。
我知道,告别这间房子,就是告别我们的前半生。而明天,我们将要走向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晚年。
第五章
搬进“安居苑”的那天,天气格外好。
新家比老房子小,但格局很亮堂。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把整个客厅照得暖洋洋的。小军和王慧忙前忙后,把一件件家具摆放到位。乐乐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兴奋地大喊大叫。
桂兰站在小院子的栅栏边,看着外面花园里盛开的月季,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卫国,你看,这里真好。”她说。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空落落的。
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墙壁,新的地板,新的邻居,新的生活。我像一个外来者,站在这崭新的环境里,格格不入。
晚上,小军和王慧要留下来吃饭,被我赶走了。
“行了,都忙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我们俩自己能行。”
他们走后,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和桂兰吃了点剩饭,然后各自收拾。我把我的那些专业书,一本本码进新买的书柜里。桂兰则把厨房的瓶瓶罐罐,擦拭干净,摆放整齐。
晚上睡觉,躺在陌生的床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房子的床上,有一个被我睡了几十年的人形凹槽,完美贴合我的身体。而这张新床,平坦,坚硬,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随意搁置的物件。
我身边,桂兰的呼吸也很急促,显然也没睡着。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认床。”
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努力适应着新生活。桂兰很快就和花园里那群跳舞的老太太们混熟了。她买了一套红色的运动服,每天晚饭后,就拿着小录音机,兴致勃勃地去参加她们的“舞会”。
她的腿脚,因为不用再爬楼,似乎真的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而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试着去跟楼下下棋的老头们搭话,但他们谈论的都是我不懂的股票、孙辈的学区房。我插不上嘴,只能尴尬地站在一边,看他们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电视,看书,然后等着桂兰跳舞回来,一起吃晚饭。
电视机的音量,我习惯性地调到25。不大不小,既能听清,也不会吵到邻居。这似乎成了我融入新环境的一种妥协。
有一天,桂兰跳舞回来,兴奋地对我说:“卫国,我们舞蹈队下个月要去社区表演呢!老师让我当领舞!”
“是吗?那挺好。”我淡淡地应了一句,眼睛还盯着电视上的抗战剧。
她的兴奋,在我的冷淡面前,一点点冷却下去。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我高兴啊。”我说,“你好好跳,别给我们家丢人。”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冲,太扫兴。
桂兰没再理我,转身进了卧室。
我看着电视里炮火连天的画面,心里却一片荒芜。我嫉妒。我嫉妒桂兰那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乐趣,融入了新的集体。而我,像一棵被移植的老树,根还悬在半空中,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
我开始怀念老房子,怀念那个虽然破旧但充满了熟悉气味的地方。怀念在厂里上班的日子,怀念那些喊我“林师傅”的徒弟们。在那里,我是被需要的,被尊重的。
而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头。
这种失落感,在一次家庭聚会中,达到了顶峰。
那天是乐乐的生日,小军在外面订了个大包间。我们一家,还有王慧的父母,都去了。
饭桌上,王慧的父亲,我的亲家,谈起他最近刚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说得眉飞色舞。亲家母则展示着她新学会的丝网花,引来一片赞叹。桂兰也兴致勃勃地讲她们舞蹈队的趣事。
只有我,一言不发,默默地喝着酒。
“爸,您最近怎么样啊?在新家还习惯吧?”王慧客气地问我。
“挺好。”我言简意赅。
“爸,您也该找点事干。别老闷在家里。”小军说,“要不,我给您也在老年大学报个名?学学摄影,或者钓鱼什么的?”
“我学那些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我这辈子,就会跟机器打交道。现在机器不要我了,我还能干什么?”
气氛一下子又僵了。
亲家和亲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说话。王慧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桂兰在桌子底下,又踢了我一脚。
我放下酒杯,站起身,“我出去抽根烟。”
我走到酒店的露台上,点了一支烟。晚风很凉,吹得我有些清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谁靠近就扎谁。我知道家人是好意,可他们的每一句“关心”,在我听来,都像是在提醒我:你已经没用了。
回到包间,蛋糕已经切好了。乐乐正在分蛋糕。
他把第一块,给了桂兰。“给奶奶!”
第二块,给了王慧的妈妈。“给外婆!”
第三块,给了王慧。
……
他把蛋糕分了一圈,最后,只剩下碟子上一块最小的,被他用叉子戳得有些烂的。他端着那块蛋糕,走到我面前。
“爷爷,这个给你。”
我看着那块不成形的蛋糕,再看看其他人盘子里完整漂亮的蛋糕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有接。
“爷爷不爱吃甜的。”我说。
乐乐“哦”了一声,自己把那块蛋糕吃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大家都在笑闹着,互相往脸上抹奶油。只有我,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回到家,我借着酒劲,对桂兰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们就不该卖房子。”
桂兰正在给我准备醒酒汤,听到这话,身子一僵。
“林卫国,你又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我大着舌头说,“我在那,好歹还是个‘林师傅’。在这,我算什么?一个等着死的糟老头子!”
“你胡说什么!”桂兰把醒酒汤重重地放在桌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又抽什么风?”
“好?哪里好了?”我指着这个崭新却冰冷的家,“你每天出去跳舞,高高兴兴。我呢?我每天就在这四堵墙里,等你回来!我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那你也出去找点事做啊!谁拦着你了?”
“我能做什么?我只会修机器!现在谁还用我修?”我越说越激动,把桌上的杯子挥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杯子碎了。
我们也碎了。
桂-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失望。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出扫帚和簸箕,把地上的碎片一点点扫起来。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酒醒了一半。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把对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在了最亲近的人身上。我因为自己的无能,而伤害着最爱我的人。
“桂兰,我……”我想道歉,却说不出口。
她扫完地,直起身,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林卫国,如果你觉得跟我生活在一起,是坐牢。那这个牢,我不让你坐了。”
说完,她转身进了客房,把门反锁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脚边是还没扫干净的玻璃碴子,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第六章
分房睡的日子,比冷战更让人窒息。
客房的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柏林墙,把我和桂兰隔在两个世界。我能听到她清晨起床洗漱的声音,能闻到她做早餐时飘来的饭香,但我却看不到她的人。她会把我的那份早饭放在餐桌上,然后自己端着碗,在小院子里吃。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军和王慧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打电话来问。
“妈,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没有,挺好的。”桂兰的回答轻描淡写。
“爸,您别又钻牛角尖了。”
“我没事,好得很。”我的回答硬邦邦。
我们都在粉饰太平,但那摇摇欲坠的和平,谁都看得见。
没有了桂兰的管束,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看电视,经常在沙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会多一条毯子。我知道是她给我盖的。
我不想做饭,就用开水泡剩饭吃。第二天,餐桌上就会多出一些我爱吃的酱菜和咸鸭蛋。
我们之间没有言语,但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争吵都让我心碎。她还在关心我,但我却用我的固执和坏脾气,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发呆,听到了敲门声。
我以为是桂兰,打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物业的制服。
“您好,是林师傅吧?”他很客气。
我愣了一下。“你认识我?”
“我们这片,谁不认识您啊。”他笑着说,“我是物业工程部的老张。我们这的监控系统出了点问题,找了好几家公司来看,都说要换整套设备,报价好几万。听舞蹈队的王阿姨说,她老伴儿是厂里的高级技师,对这些东西很在行,我就冒昧来问问。”
王阿姨,就是桂兰。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在外面,她还是会骄傲地跟别人说,她老伴是个“高级技师”。
我的那点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满足。
“在哪?带我去看看。”我来了精神,感觉浑身的零件都重新上了油。
我跟着老张来到小区的监控室。几台显示器一片雪花,主机箱发出“嗡嗡”的噪音。我戴上老花镜,撸起袖子,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是一个核心的电路板老化了。
“确实得换。”我对老张说。
老张的脸垮了下来,“那……那得不少钱吧?”
“换整套设备,当然贵。但其实,只要把这块电路板换了就行。”我指着那个烧坏的元件,“这种板子,市面上不好买。不过,我自己应该能修。”
“您……您能修?”老张的眼睛亮了。
“我试试。”
我把电路板拆了下来,带回家。那是我搬进新家后,第一次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我把我那些宝贝工具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摊在书房的地板上。电烙铁、万用表、各种型号的螺丝刀……这些冰冷的铁家伙,此刻在我眼里,比什么都亲切。
桂兰从客房出来倒水,看到我趴在地上,捣鼓着一堆零件,愣了一下。
“你干嘛呢?”
“物业的监控坏了,我给修修。”我头也没抬,专注于手里的活。
她没再说什么,但也没走。她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熟悉的……崇拜。就像几十年前,我第一次给她修好那台不出声的收音机时,她的眼神一样。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终于把那块电路板修好了。当我把它重新装回监控主机,按下开机键,所有的显示器“唰”的一声,全部亮了起来。
监控室里一片欢呼。老张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林师傅,您可真是神了!太谢谢您了!您给我们省了好几万啊!”
“小事一桩。”我摆了摆手,心里却乐开了花。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桂兰已经做好了晚饭。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她把饭菜摆在餐桌上,而不是像前几天那样,只留我的一份。
“吃饭吧。”她说。
我坐下,我们谁也没提分房睡的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又坐回了同一张餐桌。
“听王阿姨说,你把物业的监控修好了?”她给我夹了一筷子鱼。
“嗯。”我故作平静地应了一声,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厉害。”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就这两个字,比物业给我的任何感谢,都让我受用。
晚饭后,她没有回客房,而是坐在沙发上,看我正在看的抗战剧。
电视机的音量还是25。她忽然说:“声音是不是有点小?调大点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不介意我的“习惯”。
我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30。
“这样呢?”
“嗯,挺好。”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虽然还是没什么交流,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墙,已经悄然融化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客房的门没有关。我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桂兰走了进来,在我身边躺下。
我转过身,在黑暗中,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挣扎。
“桂兰,”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我错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那以后,我在小区里“出名”了。
东家的门锁坏了,西家的水管堵了,南家的收音机不响了……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师傅”。我成了小区的“义务维修工”。
我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虽然不挣一分钱,有时候还要自己贴点零件钱,但我却感觉无比充实。每一次帮邻居解决问题后,听到那一声声真诚的“谢谢”,看到他们脸上感激的笑容,我都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被需要的“林师傅”。
我的话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桂-兰看着我的变化,打趣说:“你这是找到新单位了啊,林总工。”
我嘿嘿一笑,“为人民服务嘛。”
我以为,我们的晚年生活,就会这样,在一种新的平衡和满足中,平顺地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小军打来一个电话,打破了这份平静。
“爸,你跟妈来一趟医院吧。”小军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妈的……术前评估报告,出来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七章
我和桂兰赶到医院时,小军和王慧正等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他们的脸色,和小军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凝重。
“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小军没说话,只是朝办公室里扬了扬下巴。
我们走了进去。还是上次那位女教授。她示意我们坐下,然后把一叠报告推到我们面前。
“林师傅,阿姨,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一些。”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评估结果显示,阿姨的心脏功能,比我们之前判断的要差。她的冠状动脉有几处狭窄,虽然还没到需要做支架的程度,但如果进行膝关节置换这样的大手术,麻醉和术后应激,很可能会诱发心肌梗死。”医生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那……那怎么办?”我颤声问,“不……不手术了吗?”
“手术风险太高,我们不建议。”医生摇了摇头,“目前来看,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尽量减少活动,特别是负重和上下楼。另外,心脏这边,也要开始用药干预了。”
医生后面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我脑子里只剩下“手术风险太高”、“诱发心肌梗死”这几个字。
我以为,卖了房子,搬了家,解决了上下楼的问题,桂兰的腿就能慢慢好起来。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心情好,病痛就会离她远去。
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们拿着一堆新开的药,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桂兰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我知道,这个结果对她的打击,比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大。
她那么期待能在舞台上领舞,那么向往轻松自在的生活。而现在,医生的一句话,就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碎了。她不仅不能跳舞,甚至连日常的活动都要被限制。
这和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回到家,桂-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我几次想去敲门,手抬起来,又放下。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小军和王慧留下来吃了晚饭。饭桌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吃完饭,小军把我叫到楼下。我们在小区的花园里,慢慢地走着。
“爸,您别太担心。”小军递给我一支烟。
我接过来,却没有点燃。“怎么能不担心?你妈她……她心里肯定难受死了。”
“我知道。”小-军叹了口气,“其实,我跟王慧商量了一下。我们想……把妈接到我们家去住。”
我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你们那不是复式吗?楼上楼下的,她住着也不方便。”
“我们搬出去。”小军说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决定,“我们那套房子,就留给您和妈住。我们带着乐乐,在附近租个小点的房子。”
“胡闹!”我立刻反对,“你们搬出去住?那像什么话!乐乐上学怎么办?你们上班怎么办?”
“这些都能解决。”小军固执地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妈的身体。住我们那,空间大,王慧也方便照顾。您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能照顾好她!”
“爸!”小军的语气也强硬起来,“您别再逞强了行不行?您年纪也大了!万一您和妈两个人在家,出了什么事,谁知道?我们这么做,不是不信任您,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安心!”
我们站在花园的石子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儿子,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想要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而我,这个曾经的顶梁柱,似乎正在成为他前进路上的障碍。
“这事,我不同意。”我掐灭了手里的烟,“你妈也不会同意的。”
“我们会说服她的。”小军的态度很坚决。
我们不欢而散。
我回到家,桂兰已经从卧室出来了。她正在厨房里,慢慢地洗着碗。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碗。
“我来吧。”
她没有拒绝,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小军跟你说了吗?”我一边洗碗,一边问。
“说了。”
“你怎么想?”
“我不同意。”她的回答,和我预想的一样。
“嗯。”我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桂兰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却波涛汹涌。我拒绝小军的提议,真的是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吗?还是……还是我内心深处,依然无法接受自己“被照顾”的角色?我害怕失去和桂兰两人世界的最后一点空间,害怕彻底沦为一个需要依附儿女才能生存的老人。
我的自私和固执,像一株拔不掉的野草,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小区里帮邻居们修修补补。但所有人都看出来,我心不在焉。
傍晚,我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
桂兰不在家。
我心里一慌,赶紧给她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桂兰的声音,但背景很嘈杂。
“你在哪?”
“我在……社区礼堂。”
“你去那干嘛?”
“……我们舞蹈队,今晚彩排。”
我的心猛地一揪,“你疯了!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你的腿和心脏,根本不能跳舞!”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决绝,“卫国,我就想再跳一次。就一次。”
“你赶紧给我回来!”我几乎是在咆哮。
“不了。”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经没人接了。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往社区礼堂跑去。礼堂不远,我跑得气喘吁吁。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欢快的音乐声。
我推开门,舞台上,一群穿着鲜艳舞蹈服的老太太正在翩翩起舞。
站在最中间,领舞的,正是桂兰。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舞蹈服,化了淡妆,在绚烂的舞台灯光下,美得让我心惊。她的动作,没有旁边的人那么标准,甚至有些僵硬,但我能看出,她在很努力地跟上节拍。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灿烂而悲壮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跳舞,她是在跟她的梦想,做最后的告别。
台下的观众席里,坐着小军和王慧,还有乐乐。他们显然也是被桂兰叫来的。他们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眶通红。
音乐达到高潮,桂兰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
就在她旋转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用手捂住了胸口,踉跄着,眼看就要倒下。
“桂兰!”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冲了上去。
……
尾声
医院的走廊,白得刺眼。
我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是桂兰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张签好的器官捐献志愿书。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小军和王慧坐在我的身边,王慧靠在小军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
我们三个人,“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去。
“医生,我妈她……”小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
一年后。
清晨,阳光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洒在我身上。
我慢慢地浇着花。小院子里,桂兰种下的那些月季和茉莉,开得格外繁盛。
桌上,放着一杯晾好的温水,和一个药盒。我的药。一年前,桂兰倒下后,我也病倒了。心脏出了问题,装了两个支架。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个房子里。小军和王慧不放心,想让我搬过去,我拒绝了。我说,我想守着这个家。这里,有桂兰的气息。
每天,我都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去小区里,帮邻居们修东西。大家还是叫我“林师傅”。
晚上,我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永远定格在30。我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会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的毯子,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今天,是桂兰的一周年祭日。
我没有去墓地。我把那张我和她年轻时的黑白合照,摆在餐桌上。照片前,放了一碗她最爱吃的,我亲手做的,西红柿鸡蛋面。面条有些坨了,盐也放多了。
我坐在桌边,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她。
“桂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哑着嗓子,自言自语。
“从前,有一个很固执的老头。他以为自己是天,能为家人撑起一切。后来他才发现,他不是天,他只是一堵墙,一堵把他爱的人,都隔在外面的墙……”
我说不下去了,喉咙发紧,视线开始模糊。
我低下头,看着桌上那碗已经凉透了的面。阳光下,几根翠绿的葱花,像极了桂兰种在院子里的那些小葱。生机勃勃。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颤颤巍巍地,往嘴里送去。
还没送到嘴边,筷子,从我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