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和心脏之间的某个地方。老赵坐在沙发那头,微微侧着身子,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新闻联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和心脏之间的某个地方。老赵坐在沙发那头,微微侧着身子,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新闻联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收拾着碗筷,瓷器碰撞的声音被电视声盖过,显得格外沉闷。
抽屉里那本厚厚的相册,最外面一张,是女儿孟萌刚上大学时我们仨在校门口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像九月的太阳,我和老赵一人一边,努力想站得直一些,却都掩不住眼角的骄傲。我把碗放进水槽,手停在半空,那张笑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塌陷下去。
老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迟钝。他没问我怎么了,只是拿起遥控器,又把音量调高了两格,到了37。
“吵。”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在空旷的屋子里扔了块石头。
老赵愣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 привычная 的不耐烦。“行了,行了,就你看个电视事儿多。”他嘟囔着,却没有把音量调回去。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瞬间淹没了一切。我盯着满是泡沫的洗碗布,心里那根针,又往深处扎了一寸。我知道,有些东西,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对劲了。只是那时候,我总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像这电视的声音,忍一忍,一集新闻也就结束了。
可我没想到,生活不是新闻联播,不会准时结束。
那天晚上,我右腹的疼痛来得毫无征兆。起初是钝痛,像有人用拳头抵着,我以为是晚饭吃得不舒服,忍了。可到了半夜,那疼痛变成了尖锐的绞痛,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睡衣。我蜷缩在床上,连呼吸都带着倒刺。
我推了推身边的老赵。他睡得正沉,呼吸里带着轻微的鼾声。
“老赵……老赵……”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频道别动……”
那一刻,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摸到床头的手机,颤抖着按下了120。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陌生又无助:“喂……我在……我肚子疼……”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划破了小区的宁静。我被抬上担架时,老赵才终于惊醒,他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是全然的惊慌失措。他跟着上了车,紧紧抓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之间,也隔着这样一条飞速倒退的、无法追赶的距离。
急性胆囊炎,需要立刻手术。
躺在冰冷的手术室外,“妈住院了,要做个小手术,别担心。”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怎么了妈?严重吗?哪个医院?我这边有个重要的项目会,开完马上给您打电话。”
我看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没事,小问题,你先忙。”
老赵在一旁跑前跑后地办手续,他那双一向用来拿笔杆子、 polishing glasses 的手,在签一堆医疗文件时,显得笨拙不堪。他一遍遍问医生:“没危险吧?她怕疼,麻药一定要打足。”
医生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常规手术。”
我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孟萌的电话打了进来。背景音很嘈杂,有键盘敲击声,还有人声。
“妈,我刚开完会。您怎么样了?赵叔叔在吗?”她的声音很快,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没事,马上就进去了。”我的喉咙发紧,“你……你别太累了。”
“知道了。您放宽心,现在医学发达,小手术很快的。我这边实在走不开,项目在关键阶段,等我忙完这阵,下周末……不,我看看日程,下下周一定回去看您。”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就匆匆挂了电话。我怕她听出我声音里的颤抖。
麻药推进血管,意识渐渐模糊。我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母女一场,也需要预约和档期。
第一章 病房里的“局外人”
手术很成功。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单人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白色的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赵趴在床边睡着了,花白的头发更显凌乱,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他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是一个削好了皮的苹果,已经有些氧化发黄。
我动了动,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老赵立刻惊醒了,他扶着老花镜戴上,凑过来,紧张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我摇摇头,声音沙哑:“孟萌……联系了吗?”
“联系了联系了,”他赶忙说,“她说她知道了,让你好好休息。还说……工作忙,过阵子来看你。”他复述着女儿的话,眼神有些躲闪。
我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住院的日子,漫长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阴雨天。
老赵每天都来。他学着煲汤,用一个巨大的保温桶提来,每次都洒出一些在外面。他不会说安慰的话,只会一遍遍地问:“今天疼不疼?”“想吃点什么?”“医生怎么说?”
他的标志性动作——用衣角擦拭眼镜片——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每当我说伤口还是疼,或者晚上睡不好,他就会摘下眼镜,反复擦拭,仿佛把镜片擦干净了,我的病痛也能被一并擦去。
孟萌每天会打一个视频电话,通常是在她上班的路上,或者午休的间隙。屏幕里的她永远化着精致的淡妆,背景是飞驰的地铁,或是人来人往的写字楼大堂。
“妈,今天气色不错啊。”她笑着说,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别处,像是在留意时间。
“嗯,还行。”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按时吃饭了吗?赵叔叔做的汤要喝掉啊,有营养。我给您买了个电热的暖水袋,过两天就寄到了,您敷敷伤口会舒服点。”她的语速很快,像是在汇报工作。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她有些为难的声音:“妈,我这边真的……项目到了冲刺阶段,几十号人盯着我呢。等这个项目结束,我一定请个长假回去陪您,好不好?”
“项目……就那么重要?”
“妈,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我现在的位置,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可能就前功尽弃了。您放心,钱的事情您不用愁,我已经把住院费都交了,还给您请了最好的医生。”
我没再问下去。原来在她眼里,交了钱,请了医生,就是尽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在恢复,心却像被泡在冰冷的盐水里,又涩又疼。
第二周的周六下午,病房门被推开,孟萌拖着一个小行李箱,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我愣住了。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委屈,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妈,您别动!”她快步走过来,把行李箱扔在一边,脸上带着奔波的疲倦,“我跟领导请了一天假,明天下午的飞机就得走。”
老赵高兴得搓着手,忙着给她倒水。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让你赵叔叔去接你。”我嗔怪道,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
“没事,我打车过来的。”她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那双手温暖干燥,带着我熟悉的、淡淡的护手霜味道。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了。
她陪我聊了会儿天,问了问病情,又削了个苹果,手法利落漂亮。可没过多久,她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她一次次地按下静音,眉头却越皱越紧。
终于,她起身走到阳台去接电话。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不停地在阳台上踱步,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手机屏幕——那是她的标志性动作,每当工作不顺心时,她就这样。
那个下午,她接了七八个电话,回复了无数条信息。她的人在这里,魂却好像还在千里之外的办公室里。
晚饭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新手机:“妈,您那个手机太旧了,给您换个新的。我给您下好了各种软件,教您怎么用。”
这就是我们母女间期待已久的亲子互动。她坐在我病床前,开始教我这个“老古董”使用智能手机。
“这个是购物软件,您想买什么直接在上面点就行,直接送到家。”
“这个是短视频,无聊了可以刷刷,很多人看的。”
“这个……这个是健康APP,可以记录您的心跳和血压……”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嘴里说着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名词。我努力地跟着她的节奏,却总是点错地方。
“妈,不是这里,是这里!”她有些不耐烦,抓过手机,直接帮我操作,“您看,很简单。”
我看着她年轻、光洁的侧脸,和那双因为专注而显得有些锐利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无力的悲哀。她想用这些冰冷的程序填满我的生活,却不知道,我想要的,只是她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听我说说话。
“我……学不会。”我小声说。
她愣了一下,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没事,妈,慢慢来。您看,这样……”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一变,立刻起身走到外面。这次,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回来的时候,她眼圈有点红。
“妈,对不起,公司那边出了点急事,我……我得把机票改到明天早上了。”
老赵在一旁刚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平静地看着她:“好,工作要紧。”
那一晚,她就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我一夜没睡,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伤口在黑暗中一阵阵地抽痛。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她悄悄地收拾好东西,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拖着行李箱,像来时一样,又悄悄地走了。
从她进门到离开,不到15个小时。
她走后,护士进来查房,看见床头柜上崭新的手机,笑着说:“孟小姐对您可真好。我听您主治医生说,孟小姐特意从北京打电话过来,指定要他主刀,还把您转到了这个VIP病房。费用都是一次性付清的,一分钱都没让您操心。”
我愣住了,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老赵安排的。我甚至还抱怨过老赵,说他乱花钱,住什么单人病房。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用她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可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拿起那个新手机,笨拙地打开,屏幕亮起,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我突然觉得,这个昂贵的、功能齐全的手机,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给了我她能给的最好的物质条件,却吝于给我最想要的片刻陪伴。
我喉咙发紧,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住院40天,她就来了这一次。像一阵风,来过,然后了无痕迹。
那天,我在日历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第二章 一纸遗嘱,一张机票
出院那天,天很蓝。
老赵来接我,他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一手拎着我的行李,一手小心地搀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慢点,慢点,别扯到伤口。”
回到家,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阳台上的花浇了水,地板拖得锃亮。我知道,这都是老赵的功劳。
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突然变得有些陌生。家还是那个家,只是我的心,在医院里被掏空了一块。
晚饭后,老赵照例打开电视,音量调到35。新闻联播熟悉的开场音乐响起,我却觉得刺耳无比。
“老赵,我们谈谈。”我坐在他对面,表情严肃。
他愣了一下,摘下眼镜,开始习惯性地擦拭:“谈什么?”
“孟萌的事。”
一提到女儿,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萌萌……萌萌挺好的啊,工作顺利,也孝顺,你住院的钱……”
“我知道是她付的。”我打断他,“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住院四十天,她就回来不到一天。你觉得,这正常吗?”
老赵沉默了,他把眼镜戴上,又摘下,如此反复。最后,他叹了口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事业,身不由己。她心里有你,不就行了?”
“心里有我?”我冷笑一声,“心里有我,就是让我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胡思乱想?心里有我,就是用钱来衡量母爱?老赵,你别自欺欺人了。我们养的不是女儿,是给社会培养的优秀人才,是给公司挣钱的机器!”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句子都变短了。
“你小点声!”老赵压低声音,“让邻居听到像什么样子!萌萌也不容易,一个人在北京打拼……”
“谁容易?我躺在病床上容易吗?你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容易吗?她不容易,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们扔在一边?”
争吵最终在老赵的一句“不可理喻”中结束。他摔门进了卧室,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客厅。
电视还在响着,音量37。那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啃噬着我的神经。
我走过去,狠狠地按下了关机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我住院时,就盘旋在脑海里无数次的决定。
第二天,我给一个做律师的老同学打了电话。
“我想立一份遗嘱。”我对着电话,语气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慧君,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想提前安排好。人老了,说不准哪天就走了。”
律师同学拗不过我,答应第二天上门服务。
挂了电话,我走进书房,拉开了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是我和老赵的结婚证,房产证,还有几本存折。我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我的东西不多。一套房子,是单位分的。一些存款,是我和老赵大半辈子的积蓄。
我想得很清楚。房子,留给老赵。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是他的根。存款,一部分给老赵养老,另一部分,我想以我的名义,捐给老家的希望小学。
至于孟萌……
我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然后,我的笔尖停住了。
我该留给她什么?钱吗?她不缺。房子?她在大城市有自己的家。
我突然发现,我这个做母亲的,好像没什么能留给她的。我给了她生命,给了她我全部的爱,可这些东西,是无法写进遗嘱里的。
最终,我在她的名字后面,写下了一句话:
“我名下所有财产,与孟萌无关。”
写下这句话时,我的手在抖。我知道这很残忍,也很幼稚。我像一个得不到糖果就撒泼打滚的孩子,用最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我的不满和失望。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那四十天的孤独和委屈,像一头怪兽,吞噬了我的理智。
第二天下午,律师同学来了。
老赵开的门,看到西装革履的陌生人,他愣住了。“你找谁?”
“我找林慧君老师。”
我从书房走出来:“让他进来吧,我找的。”
当着老赵的面,我把我的决定,一字不差地告诉了律师。
老赵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林慧君,你疯了!”他终于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律师同学尴尬地站在一旁,进退两难。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在逼孩子啊!”老赵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萌萌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她现在就不恨我吗?她心里要是有我,会四十天都不露面吗?”我甩开他的手,情绪也激动起来。
“你……你……”老赵气得说不出话,他指着我,手指都在抖。
我们就在这个小小的储物间兼书房里吵了起来。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充满了压抑和愤怒。
“你不能这么做!我不同意!”
“这是我的财产,我说了算!”
“你这是要把这个家拆了!”
“这个家,早就快散了!”
律师同学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把拟好的文件放下,仓皇而逃。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赵。我们对峙着,像两头受伤的困兽。
最终,老赵败下阵来。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刺眼。
“慧君,”他声音嘶哑,“别这样,算我求你了。我们……我们好好跟萌萌谈,行吗?”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但我没有松口。
我的性格缺陷,那种深入骨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固执,在这一刻占了上风。我觉得,我已经退了半辈子,这次,我一步也不想退。
我拿起那份还没签字的遗嘱草稿,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然后,我点开孟萌的微信头像,把照片发了过去。
没有配任何文字。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我知道,我刚刚点燃了一根引线,它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炸药桶。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我知道,孟萌一定会回来。
我用一纸遗嘱,买了一张女儿的机票,真划算,也真可悲。
第三章 “绑架”来的团圆
手机安静了三分钟。
这三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老赵还坐在那里,维持着抱头的姿势,像一尊绝望的雕塑。
突然,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屏幕上跳动着“孟萌”两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
“妈!”孟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又尖又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发的是什么东西?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没疯?你没疯你立什么遗嘱?还把所有东西都捐了?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赵叔叔呢?你让赵叔叔接电话!”
老赵抬起头,满脸通红,他冲过来想抢手机,被我躲开了。
“他就在旁边。”我说。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看到这个有多害怕?我以为你……”她的话说了一半,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快死了?”我冷冷地接上,“放心,死不了。我只是提前安排一下身后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然后是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你别这样,妈,你别吓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回去看你……我马上回去,我马上买机票回去,你等我,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我等你回来,签字。”我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老赵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你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我没理他。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也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不到十分钟,孟萌的微信消息发了过来。是一张机票订单的截图。
当晚最早的一班飞机,从北京到我们这个南方小城。起飞时间是晚上九点,落地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
我看着那张截图,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让她放下工作的最好办法,不是我的病痛,而是我的“死亡威胁”。
那天晚上,我和老赵谁也没吃饭。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一个人坐在客厅。
电视没有开。屋子里静得可怕。
我一遍遍地看那张机票截图,想象着孟萌在机场焦急等待的样子,想象着她在飞机上心急如焚的样子。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晚上十一点,我开始坐立不安。我给老赵的卧室门敲了敲。
“干嘛?”他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去……我去机场接一下孟萌。”
门开了,老赵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去吧,你身体不好,别折腾了。”
“一起去。”我说。
我们开着那辆旧车,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上。车内,我们一路无言。压抑的气氛比在储物间里吵架时还要浓厚。
快到机场时,老赵突然开口:“慧君,等会儿见到萌萌,你……你态度好一点。孩子是吓坏了。”
我看着窗外,没出声。
凌晨十二点四十分,孟萌拖着行李箱,从出站口快步走了出来。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下的乌青很重,那身干练的职业套装也显得有些凌乱。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们,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她没有先拥抱我,而是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妈,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病又严重了?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她的手劲很大,抓得我生疼。她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慌和后怕。
“没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身体好得很。”
孟萌愣住了。她脸上的恐慌,慢慢变成了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是难以置信的愤怒。
“你骗我?”她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在抖,“所以,遗嘱是假的?你病危也是假的?你就是为了骗我回来?”
“遗嘱是真的,我只是还没签字。”我说,“我没说我病危,是你自己瞎想的。”
“林慧君!”她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叫我,“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正在干什么?我正在做一个对我这辈子都至关重要的项目!我为了赶回来,直接从会场跑出来,我把整个团队都扔在了那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这意味着我可能被公司开除!意味着我这几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你为了让我回来,就要毁了我的事业吗?!”
机场大厅里,有零星的旅客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老赵赶紧上前,拉住孟萌:“萌萌,别说了,你妈她不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孟萌甩开老赵的手,指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她就是觉得我不回来,心里不平衡!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这么可怕了?”
“自私?”我被她的话刺得浑身发抖,“我怀你十个月,养你二十多年,我自私?我躺在医院里,疼得想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等你回来看看我,哪怕就一眼,你在哪里?你的项目重要,你的前途重要,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的情绪也失控了,声音越来越大,句句都是质问。
“我在给你赚钱!给你请最好的医生!给你住最好的病房!”孟萌也吼了回来,“我以为把这些都安排好了,你就能安心!我以为我努力工作,让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就是最大的孝顺!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了?!”
“你没错!”我惨笑一声,“你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我!我不该生病,不该打扰你,不该对你有任何期待!我不该是你的妈妈,我应该是你账户里的一个数字,这样你就省心了!”
“你……不可理喻!”
孟萌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老赵急了,追上去拉住她:“萌萌,你去哪儿?”
“我不想看到她!我今晚去住酒店!”
“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
“不用你们管!”
看着他们父女俩在不远处拉扯,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赢了吗?
我把女儿“绑架”了回来,却把她推得更远。
这场午夜机场的闹剧,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们之间那层名为“亲情”的伪装,割得鲜血淋漓。
最终,还是老赵妥协了。他把车钥匙塞给我,让我先回去,他陪孟萌去酒店。
我一个人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眼泪终于模糊了视线。
我打开收音机,想用声音来驱散这可怕的寂静。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爱我你就抱抱我,爱我你就亲亲我……”
我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
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第四章 沉默的战争与无声的和解
孟萌最终还是没有去住酒店。
她跟着老赵回了家,但没有进我的卧室。她睡在了她自己从小住到大的那个房间。
从那天起,我们家陷入了一场沉默的战争。
三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三个互不相识的合租客。
早上,我起得很早,做好早餐。孟萌会最后一个出来,默默地吃完,然后放下碗筷,说一句“我吃完了”,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她没有去上班,但每天都抱着笔记本电脑,从早到晚地开视频会议。她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永远是冷静、专业、不带一丝感情的。
老赵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他总想找机会缓和气氛,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萌萌,出来吃点水果。”
“不了,叔叔,我忙。”
“慧君,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了。”
“我没跟她见识。”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老赵试图挑起话题,说说明星八卦,讲讲邻里趣闻,但我和孟萌都毫无反应。他讲着讲着,自己也觉得没趣,只好埋头吃饭。
那句他常挂在嘴边的“行了,行了”,在这种时候,变成了无奈的叹息。他看着我,又看看孟萌,最后只能摇摇头,叹一句:“行了,行了……吃饭吧。”那声音里,满是无能为力的妥协。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够硬了,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冷暴力中,我还是败下阵来。
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情绪的剧烈波动让我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天晚上,我咳得很厉害,一阵阵的干咳,震得我整个胸腔都在疼。
我不想吵醒老赵,就一个人披着衣服,想到客厅喝点水。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孟萌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我摸索着倒了杯水,刚喝了两口,咳嗽又上来了。我怕吵到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压抑着,咳得满脸通红。
咳完,我浑身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是老赵。他从卧室里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没有开灯,只是走到我面前,把一杯温热的液体塞到我手里。
“喝了。”他声音很低。
我接过来,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温热的蜂蜜水。
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偏方,说蜂蜜水润喉止咳。
我捧着那杯水,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只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我旁边。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他没有问我“好点没有”,我也没有说“谢谢”。但那杯温热的蜂蜜水,和他无声的陪伴,像一股暖流,慢慢渗透我冰冷僵硬的心。
我们冷战了好几天,他却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第一时间端来了这杯水。
我慢慢地喝着,喉咙里的干涩和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早点睡吧。”过了很久,他站起身,声音沙哑,“明天……我再跟萌萌谈谈。”
说完,他转身回了卧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和我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其实什么都懂。他只是不会说。
第二天,孟萌依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心里那点因为一杯蜂蜜水而升起的暖意,又被现实的冰冷浇灭了。
下午,我打扫卫生,整理老赵的床头柜。他总是把东西堆得乱七八糟,报纸、药瓶、老花镜……
我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擦干净柜子。就在我准备把东西放回去的时候,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从一本旧杂志里掉了出来。
我捡起来,好奇地打开。
是一张医院的检查报告单。
姓名:赵国栋。
诊断结果:中度感音神经性耳聋(双耳)。
建议:尽早佩戴助听器。
日期,是半年前。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像有千斤重。
感音神经性耳聋……助听器……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想起了无数个被我忽略的细节。
我让他把电视声音调小,他总是不耐烦地说“听不清”。我以为他是故意的,是人老了的固执。
我跟他说话,他常常“啊?”“什么?”地反问,我以为他心不在焉。
我们吵架,他总是沉默,我以为他是无话可说,是冷暴力。
原来,他不是固执,不是心不在焉,不是冷暴力。
他是真的……听不清了。
那被我怨恨了无数次的电视音量“35”,甚至“37”,根本不是他用来对抗我的武器,而是他能听清新闻的最低分贝。
他半年前就知道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但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他甚至没有去配助听器。为什么?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嫌弃他老了,没用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因为女儿的“不孝”而自怨自艾、大动干戈的时候,我最亲密的伴侣,正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身体衰老带来的恐慌和无助。
而我,对他所有的反常,只归结于一个词:不爱了。
我捏着那张报告单,冲进孟萌的房间。这是这几天来,我第一次主动闯入她的“领地”。
她正戴着耳机开会,看到我突然闯进来,吓了一跳,连忙对着电脑说了句“Sorry, one moment”,然后摘下耳机,皱着眉看我:“妈,你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张报告单,拍在了她的桌子上。
孟萌疑惑地拿起报告单,看了一眼,然后脸色瞬间变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抬起头,声音里满是震惊,“赵叔叔他……”
“半年前。”我的声音在抖,“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在争吵之后,有了共同的焦点。我们看着对方,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自责和心疼。
那一刻,我们不再是互相指责的仇人,而是两个同样粗心、同样忽略了身边至亲的、不合格的家人。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伤害着对方。
而那个被我们伤害最深的人,此刻,正在厨房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为我们准备着一顿他以为能“缓和气氛”的晚餐。
第五章 迟到的真相
我和孟萌拿着那张报告单,走进了厨房。
老赵正系着围裙,笨拙地切着土豆丝。听到我们进来,他回头笑了一下:“饿了吧?马上就好。”
孟萌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刀,又拿过那张报告单,放在他面前。
“赵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老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那张纸,眼神躲闪,半天没说话。他摘下眼镜,又开始用衣角反复擦拭,擦了很久很久。
“没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就是……人老了,耳朵背了点。”
“背了点?”我走上前,声音哽咽,“医生都建议你配助听器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干嘛?”他把眼镜戴上,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了你,你跟着瞎操心。告诉萌萌,她那么忙,还得分心管我这点破事。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这点小毛病难倒?”
“这不是小毛病!”孟萌的眼圈红了,“这会影响你的生活质量!你为什么不早说?早点治疗,早点干预,说不定……”
“行了,行了。”老赵摆摆手,又用上了他的口头禅,但这次,既不是不耐烦,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不想让我们担心的、固执的安抚,“我心里有数。平时你们说话大点声,电视声音开大点,不就行了?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配什么助听器。”
“这不是钱的事!”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老赵,我们是夫妻啊!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连这点事都承受不起?”
老赵看着我,手足无措。他想来给我擦眼泪,手上却还沾着水和土豆的淀粉。他举着手,停在半空,最后颓然地放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慧君。”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我就是……怕你烦。你本来就因为萌萌的事心里不痛快,我再给你添堵……”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只是为了不给我“添堵”。
而我,却因为他听不清我说话,因为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大,而对他心生怨恨。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坐下来,平静地谈了一次。
孟萌说了她那段时间的真实情况。
(第三人称视角)
在林慧君住院的四十天里,孟萌正经历着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竞标。她作为项目总负责人,带领着一个近百人的团队,没日没夜地加班。那段时间,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压力大到整夜失眠。
接到母亲住院的电话时,她正在跟客户开一个关键会议。她心急如焚,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走。她立刻联系了自己认识的最好的外科专家,拜托对方主刀,又动用关系,把母亲转入了VIP病房。她天真地以为,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
她挤出一天时间飞回去,本想好好陪陪母亲。可团队在那天出了一个致命的漏洞,她必须远程遥控,指挥团队补救。她在病房阳台上接的每一个电话,说的每一句话,都关系着整个项目的生死和几十个同事几个月的心血。
她不是不想陪母亲,是不能。她像一个被绷到极限的弹簧,在工作和亲情之间,被撕扯得痛苦不堪。她看着母亲失落的眼神,心里比谁都难受。但她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的窘迫和压力。她只能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然后匆匆离开。
她以为,等项目成功了,她就可以带着丰厚的奖金和长长的假期,好好地补偿母亲。
可她没想到,母亲等不了。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听着孟萌的讲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看到了她的“缺席”,却没有看到她缺席背后的挣扎和付出。
孩子长大了,她的世界就不再只有你了。这个道理,我懂了半辈子,疼了半辈子。
“妈,对不起。”孟萌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我总觉得,把物质上的事都安排好,就是对你们负责了。我忘了,你和赵叔叔需要的,不是钱,是陪伴。”
我摇摇头:“不,妈也有错。我不该……不该用那么极端的方式逼你。”
就在这时,孟萌的手机响了。是她的助理打来的。
她接起电话,脸色瞬间变了。
“什么?对方不满意?……怎么会?我们的方案是最优的……好,我知道了,我马上想办法。”
挂了电话,她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完了,”她喃喃自语,“因为我这两天不在,跟客户的沟通出了问题。现在对方对我们的方案提出了质疑,很可能……要把我们换掉。”
我跟老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那……那怎么办?”老赵紧张地问。
“我必须马上回去。”孟萌站起来,眼神里恢复了一丝果决,“现在回去,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查最早的航班。
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我。是我的一意孤行,把她逼到了现在这个两难的境地。如果因为我,毁了她的事业,那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萌萌,”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先别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她抬头看着我,苦笑了一下:“妈,这次不一样。这次,可能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看着她眼里的绝望,心脏一阵紧缩。
我这个做母亲的,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第六章 车里的争吵,阳台上的凝望
孟萌最终还是订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
她说,回去做最后的努力,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和老赵就开车送她去机场。
清晨的城市还在沉睡,路上几乎没有车。车里,气氛却比来时还要凝重。
孟萌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在想工作上的事。
快到机场高速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萌萌,如果……如果工作真的不行了,就回来吧。家里……”
“回来干什么?”她突然打断我,声音又冷又硬,“回来让你养我吗?”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工作就是可有可无的?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付出了多少?我熬了多少夜,喝了多少杯咖啡,拒绝了多少次朋友的聚会?我在北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她越说越激动,转过身来,直视着我。
“在你眼里,我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你照顾的小女孩。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有我自己的生活!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只想着你自己?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怕。我真的怕。这还要我说吗?”
我的情绪也上来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被理解,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短,像一颗颗子弹。
“我需要你!我生病了!我怕!这还要我说?”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让我们的争吵显得更加激烈和无处可逃。
“说!你为什么不说?”孟萌也吼了回来,“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让我猜!猜对了,你觉得是心有灵犀;猜错了,你就觉得我不孝,不爱你!妈,我是你女儿,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的事情,我没有精力去猜你的心思!”
“我那是怕你担心!”
“你那不是怕我担心,你那是情感绑架!”孟萌一针见血,“你用你的沉默,你的委屈,来绑架我的愧疚感!你让我觉得,只要我没有时时刻刻围着你转,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没有……”我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就有!”
老赵开着车,听着我们母女的争吵,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猛地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都别吵了!”他熄了火,回头冲我们吼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像仇人一样?慧君,萌萌说得对,你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你不说,谁知道?萌萌,你也有不对!你妈生病,你再忙,也该早点回来!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妈只有一个!”
吼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满脸通红。
我和孟萌都愣住了,谁也没再说话。
车里,只剩下老赵沉重的喘息声。
最伤人的,不是不爱,而是用自以为是的爱,去绑架对方。孟萌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我总以为,爱是不言而喻的。我总以为,家人之间应该有那种“我不说你也懂”的默契。
可我忘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压力。我不能要求别人,用我所期待的方式来爱我。
就在这时,孟萌的手机响了,是她老公打来的视频电话。
她接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是我的外孙,壮壮。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了。”小家伙奶声奶气地问。
孟萌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妈妈很快就回去了。壮壮乖不乖啊?”
“乖。可是……姥姥呢?”小家伙在屏幕里探着脑袋,“姥姥怎么了?爸爸说,姥姥让妈妈不开心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像一根最细的针,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看到孟萌的脸色一白,她急忙说:“没有,壮壮别乱说。姥姥没有让妈妈不开心。”
“可是爸爸说……”
“好了壮壮,妈妈要登机了,先不说了,拜拜。”孟萌匆匆挂了电话。
她把脸转向窗外,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这个失败的母亲,不仅伤害了我的丈夫,伤害了我的女儿,甚至还在我外孙心里,成了一个“让妈妈不开心”的坏姥姥。
车子重新启动,一路开到机场。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办完登机手续,在安检口告别时,孟萌拥抱了老赵。
“赵叔叔,对不起,前几天是我态度不好。你的耳朵,一定要去医院看看,配个最好的助听器,钱我来出。”
老赵眼圈红了,拍了拍她的背:“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工作别太拼命了。”
然后,孟萌转向我。
我们对视了几秒。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转身就走。
但她却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我。
“妈,对不起。”她在耳边说,“还有,谢谢你。”
我不知道她这句“谢谢”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抱了她。
看着她走进安检口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送走孟萌,回到家。
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下我和老赵两个人。
我走进孟萌的房间,她走得匆忙,被子还没来得及叠。我坐在她的床上,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我拿起那份被我当做“武器”的遗嘱草稿,从中间,撕成了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最后,变成了一堆碎纸屑,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看到老赵正站在阳台上,对着一盆兰花浇水。
晨光熹微,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我昨天晚上,跟萌萌视频了。”他突然开口。
我心里一紧:“她……怎么样了?”
“项目……黄了。”老赵的声音很低,“不过,她说没关系。她说,对方公司虽然取消了合作,但很欣赏她,想把她整个团队挖过去,职位和待遇都比现在好。”
我愣住了。
“她说,她这次回去,虽然丢了项目,但反而想通了很多事。她说,她以前总觉得要抓得越紧越好,现在才发现,有时候放手,才能得到更多。”
老赵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她还说,谢谢你。谢谢你让她明白,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看着阳台下,渐渐苏醒的城市,眼眶一热。
原来,那句“谢谢”,是这个意思。
我亲手点燃的炸药桶,不仅没有把我们的家炸得粉碎,反而,炸开了一条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通往新生的路。
第七章 音量28,和未发出的“我”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我和老赵一起去了医院,给他配了最好的助令器。戴上的那一刻,他像个孩子一样,新奇地听着周围各种细微的声音。
“原来……水龙头的声音是这样的。”
“原来……翻书的声音这么好听。”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习惯性地想把音量调到35。手伸到一半,他又缩了回来,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把音量调到了28。
“这个声音……你能听清吗?”我问。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的假牙:“能,戴上这玩意儿,清楚得很。这个音量,我能听清,你也不嫌吵。”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笑了。
那台曾经作为我们战争导火索的电视机,在这一刻,终于回归了它最本真的功能——娱乐,而非武器。
孟萌没有立刻接受新公司的邀请。她说,她想先休个长假。
她开始频繁地给我们打电话,不再是行色匆匆的“汇报式”通话。她会跟我们聊她看的电影,聊壮壮在幼儿园的趣事,聊北京的天气。
有一次,她在视频里教我怎么用那个购物软件。
“妈,你看,这个很简单。你点这里,然后把你想买的菜加到购物车……”
她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不耐烦,而是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温柔。
我看着屏幕里她放大的脸,笨拙地跟着她的指示操作。这一次,我没有再说“我学不会”。
我学会了在网上买菜,学会了刷短视频,甚至学会了跟壮壮视频时,用可爱的贴纸特效。
我开始觉得,这个小小的手机,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工具,而是一座桥,连接着我和女儿被距离拉开的世界。
一个月后,孟萌带着壮壮回来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理由,没有被“绑架”的胁迫。她只是在电话里说:“妈,我想你们了,想回家住一阵子。”
家里,因为小外孙的到来,瞬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壮壮喜欢黏着老赵,让他讲故事。老赵戴着助听器,第一次能清晰地听清外孙说的每一个字。他把那些翻了无数遍的旧故事,讲得格外起劲。
孟萌会陪着我,在厨房里一起准备早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我们在氤氲的烟火气里,聊着家常。
“妈,我打算接受那家新公司的offer了。不过我提了个条件,以后每年给我一个月的带薪探亲假。”
“那他们能同意?”
“同意了。”她笑着,把一个切好的鸡蛋递给我,“老板说,一个懂得家庭重要性的人,才更值得信任。”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也不是那个只会用钱来表达爱的“工作机器”。她找到了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也找到了爱与被爱最舒服的方式。
一个黄昏,我和孟萌在公园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妈,那份遗嘱……你真的撕了?”她状似无意地问。
“撕了。”我说,“那种傻事,我不会再做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其实,我看到那份遗嘱的时候,除了害怕和生气,还有一点……嫉妒。”
我愣住了:“嫉妒?”
“嗯。”她点点头,“我嫉妒那些能从你这里继承到东西的陌生人。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不管我嘴上怎么说,我心里还是希望,你的一切,都是留给我的。哪怕只是一张旧照片。”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夕阳下,她的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柔软的光。
我突然明白了。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笨拙的方式,向最亲的人索取着爱和关注。我用极端的方式,她用叛逆的方式。我们互相伤害,却又彼此渴望。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孟萌要带着壮壮回北京了。
在机场,还是那个安检口。
这一次,没有争吵,没有眼泪。
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妈,照顾好自己和赵叔叔。下次,换我回来看你们。”
“好。”
她转身,拉着壮壮,一步步走向安检口。壮壮回头,用力地朝我们挥手。
“姥姥!姥爷!再见!”
我和老赵也挥着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老赵突然开口:“慧君,你看,萌萌长大了,懂事了。”
“是啊。”我看着窗外,轻声说。
回到家,我走进我的房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拿起手机,点开孟萌的微信头像。她的头像,换成了一张我们这次在家里的合影。照片上,我们三代人,笑得灿烂。
我看着那张照片,许久。
然后,我在输入框里,慢慢地打下了一个字:
“我……”
我想说,我爱你。
我想说,我很想你。
我想说,妈妈为你骄傲。
可那个“我”字,在输入框里停留了很久。最终,我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我把手机放下,走到窗边。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
我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爱,已经融化在这一次次的凝望、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和解里。
我走到客厅,老赵正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音量不大不小,正好是28。
他看到我,朝我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走过去,坐下。
他很自然地,把我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温暖,而踏实。
来源:愉悦的小鱼L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