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妻子洗碗时,瓷器和水槽偶尔碰撞出的清脆声响。这个音量是我爸的习惯,耳朵有点背,又固执地不肯承认,于是35就成了他维持“一切正常”的体面。而现在,这不大不小的声音,像一堵用噪音砌成的墙,横在我们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妻子洗碗时,瓷器和水槽偶尔碰撞出的清脆声响。这个音量是我爸的习惯,耳朵有点背,又固执地不肯承认,于是35就成了他维持“一切正常”的体面。而现在,这不大不小的声音,像一堵用噪音砌成的墙,横在我们一家人中间。
我妈坐在沙发另一头,手里拿着个苹果,转过来,削过去,一圈圈的果皮连绵不断,像她此刻连绵不断的愁绪。我坐在单人沙发里,假装看电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胶着在通往厨房的磨砂玻璃门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是我结婚三年的妻子,李静。抽屉里,我们红底的结婚照被几本育儿杂志压着,照片上她笑得明媚,而此刻,我只觉得那扇门后寒气逼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拿出来,“小伟,你就这么看着?让她给你爸甩脸子?”
我摁灭屏幕,没回。
李静的反常沉默是从三天前开始的。从扬州我老家,参加完我表弟阿明的婚礼回来之后。她不再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跟我分享单位的八卦,也不再抱着儿子小馒头笑得前仰后合。她只是沉默地做饭,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洗碗,然后沉默地走进次卧,关上门。
电视里,家庭喜剧的罐头笑声一阵阵传来,显得这个客厅格外冷清。我爸忽然清了清嗓子,把遥控器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不像话!”他盯着电视,声音却像冰雹一样砸向我,“我们沈家的脸,算是丢尽了!”
我妈手一抖,苹果皮断了。她把果皮扔进垃圾桶,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推到我爸面前,又推到我面前。这是她一辈子“和稀泥”的本事。
“行了,老头子,少说两句。小伟心里也烦。”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那扬州的规矩,是闹了点,可李静也太……”
她没说下去。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太刚烈,太不给人留情面,太山东大妞。
厨房里的水声停了。磨砂门被拉开,李静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离我爸那盘苹果远远的。
“爸,妈,吃水果。”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爸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盯着电视上花花绿绿的广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奇珍。
气氛凝固了。空气里只有电视机35分贝的喧嚣。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大作,像一个冒失鬼,一头撞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舅舅。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拿着手机,几乎是逃一样地走到了阳台。
“喂,舅舅。”
“小伟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又高又冲,带着浓重的扬州口音,“你媳妇儿可真是好样的啊!了不得!现在阿明还躺在医院里,脑震荡!医生说要观察!这事你们说怎么办吧!”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阳台的玻璃上,映出我一张苍白的脸。
“舅舅,您先别激动。事情不是……”
“不是什么?”舅舅打断我,“几十个亲戚都看着呢!众目睽睽之下,你媳妇儿抄起个啤酒瓶,就往阿明头上砸!这是要杀人啊!我告诉你沈伟,这事没完!不让她过来磕头道歉,我们就报警!让警察来评评理,看看有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磕头道歉?”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都变了调。
“不然呢?还想我们家提着礼品上门感谢她不成?”舅舅的声音充满了嘲讽,“我跟你爸说了,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一个外地女人,嫁到我们扬州,就敢这么撒野,以后还得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一阵阵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
我回到客厅,我爸妈都看着我。李静也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块抹布,眼神直直地射过来。
“你舅舅?”我爸问。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说什么了?”
“他要李静……去给阿明磕头道歉。”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李-静把手里的抹布狠狠摔在地上。
“让他做梦!”她双眼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那个宝贝儿子,婚宴上当着几十个人的面,把脏手往我领子里伸,嘴里说着下流话,还要抱着我啃!我不砸他,难道还等着他把我扒光吗?”
“那也不能直接拿酒瓶子砸啊!”我妈急了,“都是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
“他不要脸的时候,想过自己怎么做人了?他把我当亲戚了吗?”李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沈伟,你告诉他们,我砸他之前,是不是警告过他三次?”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是的,她警告过。
第一次,阿明借着酒劲要跟她喝交杯酒,手搭在她肩上,她躲开了,冷冷地说:“表弟,请自重。”
第二次,阿明和几个年轻人起哄,硬要把一颗花生塞进她胸口,说是“早生贵子”的彩头。她一把推开阿明的手,脸色已经很难看:“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第三次,阿明被几个狐朋狗友一拱火,大概是觉得面子挂不住,直接从后面抱住李静,满嘴酒气地喊:“抱一下大嫂,沾沾喜气!来,亲一个!”他的脸已经往李静的脖子上凑。
周围的人都在哄笑,我爸妈脸上挂着尴尬又不敢制止的笑,我正要冲过去,已经晚了。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
李静手里拎着半截断掉的啤酒瓶,瓶口还滴着酒液和血。阿明捂着头,软软地倒了下去。
整个婚宴大厅,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这个来自山东的,高挑、漂亮,但此刻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的女人。
我冲过去把李静拉到身后,看着地上的阿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疯了!”我舅妈尖叫着扑向阿明。
李静在我身后,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疯了。谁敢不把女人当人看,我就让谁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
那天的婚宴,就以这样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草草收场。
我们连夜开车回了家。一路无话。
现在,旧事重提,那些混乱、屈辱、愤怒的画面又在我脑海里翻涌。
“我警告过他。”李静重复了一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沈伟,你是个男人,你当时在场,你说句公道话!”
我爸把头转向一边,闷声说:“公道话?公道话就是亲戚之间开个玩笑,你把人脑袋打开了花!现在人家要报警,要让你坐牢!这就是你的公道?”
“玩笑?”李静气得笑了起来,“爸,如果今天有人在您女儿,在沈薇(我妹妹)的婚礼上,对她做同样的事,您也觉得是玩笑吗?”
我爸被噎得满脸通红,一拍大腿:“那能一样吗?你是嫂子!他是弟弟!”
“嫂子就可以随便被小叔子侮辱吗?这是哪家的道理?”李静寸步不让。
“你!”
眼看就要吵翻天,我儿子小馒头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地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吵架吗?”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我们剑拔弩张的气氛。
李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抱起小馒uto,“没有,妈妈没有吵架。乖,跟妈妈回房间睡觉。”
她抱着孩子,转身进了次卧,关门声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客厅里,我爸妈面面相觑,最终,所有的压力都转向了我。
“小伟,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忧心忡忡地问。
怎么办?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族,一边是同床共枕的妻子。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边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两边的石墙都在不断向我挤压,快要让我窒息。
“一个家,最怕的不是穷,是道理讲不通。”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看过的一句话。
现在,我们家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二天,我爸妈没有回扬州。他们住在了我们家,理由是“事情没解决,我们不放心”。
我知道,他们是不放心我,怕我被李静“枕边风”一吹,就忘了自己姓沈。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早餐桌上,我妈熬了扬州人爱喝的糯米粥,配了酱菜。李静则默默地给小馒头热了牛奶,烤了两片吐司。我们像拼桌的陌生人,各自吃着自己的食物,唯一的交流是碗筷碰撞的声音。
吃完饭,李静去上班。我爸把我拉到阳台,关上门。
“小伟,我跟你妈商量了一晚上。”他点上一根烟,眉头紧锁,“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你舅舅那边,脾气你也知道,硬得很。真闹到警察局,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李静,她工作还要不要了?”
“那您的意思是?”
“你请个假,带上李静,我们一起回趟扬州。”他深吸一口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把小馒头也带上。到了那儿,让李静给阿明道个歉,说两句软话。毕竟是孩子他妈,看在孩子的面上,你舅舅也不会真把她怎么样。医药费我们家出了,再包个大红包,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发凉。
“爸,是阿明有错在先。”
“有错在先又怎么样?”他拔高了声音,又立刻压了下去,警惕地看了一眼客厅,“他错,他也就是喝多了,手脚不干净,年轻人胡闹!她呢?她直接把人打进了医院!哪个更严重?你分不清轻重吗?”
“爸,这不是轻重的问题,是底线的问题。”
“底线?底线能当饭吃吗?”我爸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栏杆上,“沈伟,我告诉你,做人不能太死板!尤其是在自己家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护着你媳D妇没错,但你不能为了她,把所有亲戚都得罪光了!以后我们老两口在扬州,脸往哪儿搁?”
又是脸面。我感到一阵无力。
“爸,我……我没法跟李静开口。”
“你没法开,我去说!”他撂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外走。
我急忙拉住他:“爸!您别去!她正在气头上,您现在去说不是火上浇油吗?”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耗着?等警察上门来抓人?”
我们正在拉扯,我妈拿着我的手机过来了,一脸慌张:“小伟,你妹妹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是我在老家当老师的妹妹沈薇。
“哥,你快看看家族群!出事了!”
我心里一沉,点开那个常年静音的“沈氏大家族”微信群。最新的消息是一段十几秒的短视频。
视频的画面很晃动,显然是手机偷拍的。画面里,李静举着一个啤酒瓶,表情狰狞,狠狠地砸向镜头外。紧接着就是阿明的惨叫和一片混乱。视频的配文是:“家门不幸!娶了悍妇,殴打亲弟,天理何在!”
发视频的人,是阿明的姐姐。
一瞬间,血冲上了我的头顶。这段视频掐头去尾,完全没有交代前因后果,只截取了李静打人的那一瞬间。她被塑造成了一个十足的恶妇。
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天哪!这也太吓人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着文文静静的。”
“沈伟哥怎么娶了这么个母老虎?”
“阿明也真是的,跟这种女人计较什么。”
各种议论,夹杂着对我、对李静、甚至对我父母的指责,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得我体无完肤。
我爸也看到了视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喃喃自语。
我妈则直接哭了出来:“这叫我们以后怎么见人啊……”
我拿着手机,手抖得厉害。我点开阿明姐姐的头像,发了一段话过去:“你为什么发这种剪辑过的视频?你知道前因后果吗?阿明对李静做了什么?”
信息发出去,如石沉大海。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复了,不是文字,而是一张截图。是我舅舅在另一个小范围的亲戚群里说的话:“没什么前因后果,就是沈伟媳妇儿觉得自己是城里来的,瞧不起我们乡下亲戚,借题发挥罢了。阿明就是跟她开个玩笑,她就下这么重的手。”
我看着那段话,气到发笑。黑的,原来真的可以被说成白的。
我正想反驳,李静的电话打进来了。
“你看到群里的视频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看到了。”
“沈伟,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她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说,“这件事,你还觉得是我小题大做,是我应该去道歉吗?”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一声失望的冷笑。
“有时候,沉默不是金,是钝刀子割肉。”
她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李静回来得很晚。她提着一个行李箱。
我爸妈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妈颤声问。
“我没干什么。”李静把行李箱放在墙角,“爸,妈,我知道你们住在这里不习惯。主卧你们住,我和小馒头住次卧。我这几天加班,回来晚,你们早点休息。”
她说完,没看我一眼,就拉着小馒头进了次卧。
我明白了。她不是要离家出走。她是要在这个家里,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这个家,从一个战场,变成了一个冷战的堡垒。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爸妈占据了主卧和客厅的沙发。他们每天研究扬州菜,煲各种汤,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他们熟悉的、企图宣告主权的味道。
李静则带着小馒头固守在次卧。她开始点外卖,鲁菜、川菜,各种辛辣的食物,像是对这满屋的清淡淮扬味进行无声的抗议。
我和小馒头成了唯一的“外交官”。小馒头还小,不懂大人的世界,他会跑去客厅吃奶奶给的桂花糖糕,也会跑回次卧跟妈妈分享他拼好的乐高。
而我,则成了最尴尬的存在。我早上喝着我妈熬的粥,心里想着李静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晚上吃着李静点的水煮鱼,又得应付我爸“就知道吃这些上火的东西”的唠叨。
有一次,我试图教我爸用手机开视频会议,因为他老战友聚会,他去不了,想让他线上参与一下。
我把手机递给他:“爸,您看,点这个,就能看到大家了。”
他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烦躁地把手机推开:“学不会!学不会!搞这些洋玩意儿有什么用?人都见不着,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他不是学不会,他是心里有气。他把对李静的不满,迁怒到了所有“新潮”的东西上。
“有什么用?”他忽然看着我,眼睛里布满红丝,“现在亲戚群里都传遍了,说我沈德江治家无方,连个儿媳妇都管不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那些老战友?”
我无言以对。
我和李静的冷战也在持续。我们分房睡,白天几乎不说话。只有在交接小馒头的时候,才会有几句简短的对话。
“他作业写完了。”
“嗯。”
“明天降温,给他多穿件衣服。”
“知道。”
没有指责,没有争吵,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伤人。
一天深夜,我因为一个项目方案辗转反侧,口渴得厉害,便起床去客厅倒水。
经过次卧门口,我发现门缝里透出光来。已经凌晨两点了,她还没睡?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刚打开冰箱,就看到餐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是温热的牛奶,旁边还有一个小碟子,装着一勺蜂蜜。
这是我的习惯。我睡眠不好,有时深夜需要喝一杯热牛奶加蜂蜜才能入睡。这个习惯,只有李静知道。
我端起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心里。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她还在生我的气,气我的懦弱,气我的和稀泥,气我没有第一时间站在她身边。但她还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关心着我。
我端着牛奶,站在次卧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又迟迟落不下去。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
我想跟她说,我爱你。
我想跟她说,我们不要这样了。
可这些话,就像被胶水粘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怕敲开门,看到她冰冷的眼神。我怕我的软弱,换来的是她更深的失望。
最终,我还是端着牛奶,默默地回了主卧。
夜那么长,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面子是给别人看的,里子才是自己过的。”李静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现在,我们沈家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里子已经烂得一塌糊涂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了李静父亲的电话。我的岳父,一个同样高大、沉默寡言的山东男人。
“小伟。”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哎,爸。”我心里一紧,站了起来。
“我听李静说了家里的事。”他说,“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他顿了顿,“李静从小到大,没跟人红过脸。上学的时候,班里男同学欺负女同学,她都是第一个站出去讲道理的。她有她的原则和底线。她这次动手,肯定是被人逼急了。”
我的脸一阵阵发烫。
“爸,我知道,是阿明他……”
“你不用跟我解释。”岳父打断我,“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我只是想问你,小伟,你是李静的丈夫,是小馒uto的爸爸。当你的妻子和孩子被人欺负的时候,你觉得,你应该站在哪里?”
他的话不重,却像一记记重拳,打在我的胸口。
“李静有我们这些娘家人。但她在你们沈家,能依靠的,只有你一个。”
“爸,我……”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好好想想吧。”他最后说,“对了,有空的话,带李静和小馒头回趟山东。我跟你妈,都想外孙了。”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你应该站在哪里?”
岳父的话,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是啊,我应该站在哪里?我以为我站在中间,是想维持平衡。可我现在才明白,在原则问题上,根本没有中间地带。所谓的“中立”,本身就是一种立场。它意味着默许,意味着纵容,意味着对我妻子的背叛。
我的懦弱和犹豫,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让李静孤立无援,让事情发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忽然想起,婚礼那天,阿明他们开始闹的时候,李静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求助,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信任。她相信,她的丈夫会保护她。
而我,却让她失望了。
我猛地站起身,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最后,我把车开进了公司地下车库一个偏僻的角落,关掉引擎。
黑暗和寂静包裹了我。
我一遍遍地回想婚礼那天的事,回想这一个星期以来家里的压抑和冷漠。我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我的“和事佬”心态,我的“面子”思想,我那可悲的、企图讨好所有人的懦弱,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我才是那个最该道歉的人。
我拿出手机,点开李静的微信,打了一行字:“对不起。”
想了想,又删掉。太轻了。
我又打:“我们谈谈吧。”
又删掉。太苍白了。
我痛苦地抓着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车窗被敲响了。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李静站在车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急忙打开车门。
“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看到你车在公司,就下来看看。”她说着,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车里的空间很小,我们坐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们谁也没说话。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
“你爸妈……”我艰难地开口。
“睡了。”她说。
“小馒头呢?”
“也睡了。”
又是一阵沉默。
“沈伟,”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离婚吧。”
我像被雷击中一样,猛地转头看她。车库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圈是红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我也不想我的儿子,生活在一个父母互相冷暴力,连话都不说的家庭里。”
“不,李静,不……”我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婚姻里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身边,你却觉得我站在了对岸。”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沈伟,你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我这边。在你心里,你家的面子,你爸妈的想法,你亲戚的感受,都比我的委屈和尊严重要。”
“不是的!我没有!”我急切地反驳,却显得那么无力。
“你有。”她抽回自己的手,“从你爸妈住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你默许他们在我面前指桑骂槐,你默许他们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你甚至,也觉得我应该去道歉,对不对?”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我内心深处,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看到我的沉默,李静的眼神彻底暗了下去。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她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别走!”我急了,从后面一把抱住她,“李静,你别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语无伦次,心里被巨大的恐慌攫住。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她。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我可以保护你,我可以站在你这边!”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哽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静的身体僵住了。过了很久,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手背上。
她哭了。
这是我们冷战以来,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
“沈伟,”她带着哭腔说,“你知道吗,我打完阿明,一点都不后悔。我唯一害怕的,是回头看你的时候,你的眼神里是责备。”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我不需要你为我打架,我只需要在我跟全世界为敌的时候,你愿意站在我身边。就这么简单。”
我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到我的懦弱,聊到她的委屈,聊到我们之间被“面子”和“传统”堵塞的沟通。
当所有的误解和隔阂都被摊开在阳光下,我才发现,我们差一点就永远地失去了彼此。
“那个视频……”我说,“我明天就回扬州,找我表姐,让她必须澄清,必须道歉!”
李静擦了擦眼泪,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
“不用了。”她说,“这是我一个同学给我的。他那天也参加了婚礼,车就停在酒店门口,行车记录仪……拍下了全过程。”
我愣住了。
“你……”
“我不是傻子,沈伟。”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韧和锐利,“我从不主动惹事,但我必须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不把这个拿出来,是想看看,你到底会怎么做。我想看看,我的丈夫,会不会为了我去争取那份本该属于我的公道。”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U盘,感觉有千斤重。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从选择退让那一刻开始的。”她轻声说,“沈伟,我们都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假,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开车回了扬州。
我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舅舅家。
舅舅一家看到我,都很惊讶。舅妈立刻开始哭天抢地,数落李静的不是。阿明头上缠着纱布,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看到我,眼神里有心虚,但更多的是有恃无恐。
我没理他们,直接走到客厅中央,把那个U盘插进了电视。
“舅舅,舅妈,阿明,还有各位在场的亲戚。”我环视了一圈闻讯赶来的三姑六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李静是个悍妇,觉得我们沈家对不起你们。今天,我就让大家看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按下了播放键。
行车记录仪的画面非常清晰,声音也录得很清楚。从阿明第一次搭讪,到第二次动手动脚,再到第三次从背后抱住李静,他说的那些下流话,周围人的哄笑,李静一次次的警告……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
画面最后,定格在李静砸出酒瓶前,回头看我的那绝望又决绝的一眼。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叫嚣的舅妈,脸色变得煞白。沙发上的阿明,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那些曾经在群里义愤填膺的亲戚,此刻都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现在,”我关掉电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谁还觉得,是李静的错?”
没人说话。
“谁还觉得,她应该来磕头道歉?”
还是一片死寂。
我走到阿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阿明,你不仅侮辱了你的嫂子,你还撒谎,纵容你姐姐散播剪辑过的视频,毁坏她的名誉。你说,该道歉的人是谁?”
阿明哆嗦着,不敢抬头。
“说话!”我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吓了所有人一跳。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是……是我……”阿明终于挤出几个字,“哥,我错了……我喝多了……”
“喝多了不是理由!”我打断他,“今天,你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在家族群里发一个道歉声明,澄清事情的真相,还李静一个清白。第二,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所有费用我们出,但如果只是皮外伤,就别再躺着装死。第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以后见到我妻子,请你绕道走。我们沈家,没有你这样的亲戚。”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舅舅说:“舅舅,我们是亲戚,但亲戚之间,更应该有尊重。家不是一个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方。”
我开着车,直接去了父母家。
推开门,我爸妈正坐在客厅里,愁眉不展。看到我,他们愣住了。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李静呢?”我妈问。
我没回答,只是把手机递给他们。手机上,是家族群里阿明刚刚发的道歉长文。
他们震惊地看着,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这……这是真的?”我爸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是真的。”我平静地说,“爸,妈,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都不是李静。错的是阿明,错的是那些不尊重女性的恶俗,错的……还有我。”
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我错在没有第一时间保护好我的妻子。我错在为了所谓的面子,让她受了委屈。我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一辈子都要强,要面子,让他承认自己错了,比什么都难。
我妈的眼泪流了下来。“小伟,是妈不好……妈不该逼你们……”
我摇了摇头:“妈,不怪您。但以后,我们家,要换个活法了。”
那天晚上,我在老家住了一晚。临走前,我爸把我送到门口。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很厚。
“这是给阿明的医药费,还有给李静的……补偿。”他声音很低,“你……你跟她说,是爸对不起她。”
我接过信封,点了点头。
“爸,”我说,“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它必须是一个有底线的地方。李静,守住了她的底线。而我,作为沈家的男人,以后会守好我们这个小家的底线。”
我爸看着我,这个一辈子都挺着腰杆的男人,眼圈忽然红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去吧。好好过日子。”
我回到家的时候,正是黄昏。
推开门,家里很安静。我爸妈已经回了扬州。
李静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声音,她探出头来。
“回来了?”她笑了笑,很自然,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嗯。”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先去洗手,马上开饭了。”她拍了拍我的手。
“等一下。”我把她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李静,对不起。”
她笑了,伸手抚平我紧锁的眉头:“你已经说过了。”
“不,我要再说一遍。”我认真地说,“为我的懦弱,为我的犹豫,为我让你受的委屈。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她没说话,只是踮起脚,在我唇上亲了一下。
小馒头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我们抱在一起,开心地拍手:“爸爸妈妈和好啦!”
他拿出一张画,举到我们面前。画上,有三个人,一个高大的妈妈,一个高大的爸爸,还有一个小小的他。妈妈手里拿着一个像盾牌一样的东西,爸爸站在妈妈身边,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妈妈是超级英雄,爸爸现在也是超级英雄了!”小馒uto骄傲地宣布。
我看着那幅画,眼眶一热。
几个月后,一个寻常的周末。
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电视机的音量开在28,一个我们三个人都觉得舒服的数值。
那个曾经代表着我父亲的固执和家庭矛盾的数字“35”,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它像一个褪色的疤痕,提醒着我们曾经的伤痛,也见证着我们的成长。
阳台的门开着,夏夜的凉风吹进来,带着楼下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
李静起身去阳台收衣服。我跟了过去。
她正在把小馒头的小T恤一件件叠好。月光洒在她身上,柔和了她清晰的轮廓。
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穿着朴素的旧式衣服,笑得羞涩又幸福。那是我的岳父岳母,他们的结婚照。
她摩挲着照片的边缘,眼神温柔。
“我爸以前常说……”她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把那张珍贵的老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然后朝我伸出手。
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她想说什么,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我知道,只要我们还牵着彼此的手,未来无论遇到什么,我们都能一起走过去。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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