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正好盖过厨房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像我们家这些年过的日子,维持着一种不堪一击的体面。妻子林惠用遥控器对着屏幕,眼睛却瞟向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爸又开始了。”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正好盖过厨房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像我们家这些年过的日子,维持着一种不堪一击的体面。妻子林惠用遥控器对着屏幕,眼睛却瞟向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爸又开始了。”
引子
电视里正放着一部年代剧,恰好演到分粮票的剧情。父亲陈建国,那个因为脑梗已经有些糊涂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出一丝光亮。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电视,嘴唇哆嗦着,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面……面粉……你大姨……”
我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这几个字。自从半年前父亲倒下,这几个词就像生了根的魔咒,在他清醒与糊涂的间隙里反复出现。
“爸,看电视呢,别说话了。”我起身,想给他掖掖被角,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的力气出奇地大,指甲掐得我生疼。
“小凡,”他叫着我的小名,眼神里是罕见的清明和急切,“八七年……那五斤面粉……你打开看看……你快打开看看……”
客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母亲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脚步顿在原地,脸色煞白。妻子林惠关掉了电视,客厅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沉重的“滴答”声。
我抽屉里的那张老照片,悄无声息地浮现在脑海里。照片上,我和弟弟陈勇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站在一堵斑驳的土墙前,笑得露出豁牙。那是我十岁,弟弟六岁,就是父亲口中的一九八七年。
母亲放下果盘,走过来,声音发紧:“老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呢。小凡,扶你爸回屋休息。”她的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使劲搓着,那是一种我从小看到大的、紧张时才会有的标志性动作。
父亲却不依不饶,混浊的泪水从他满是沟壑的眼角滚落下来。“我对不起你大姨……那袋面粉……沉啊……”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三十多年前的岁月忏悔。
妻子林惠叹了口气,走过来帮我。女儿玥玥从房间里探出小脑袋,不解地问:“姥爷怎么又哭了?面粉有什么好哭的?”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们一家人 cố gắng维持的平静。
是啊,面粉有什么好哭的?
可我分明记得,一九八七年那个冬天,我带着弟弟去大姨家借了五斤面粉。回家后,一向沉默坚毅的父亲,在打开口袋的那一刻,突然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那个画面,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团。而今天,这个谜团随着父亲的病,被重新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扶着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藏了三十多年的话。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五斤面粉里,一定藏着我们家最深的秘密。
第一章 尘封的记忆
父亲被安顿回房后,家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母亲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已经黑掉的电视屏幕上。这种反常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人心慌。
“妈,”我坐到她身边,轻声问,“爸说的面粉,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们家欠了大姨什么?”
母亲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她还是那句老话,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把我所有的探寻都挡了回去。
“我都四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爸现在这样,总念叨着这事,这成了他的心病。弄清楚了,或许对他有好处。”
林惠也走过来,递给母亲一杯温水,柔声劝道:“是啊妈,爸心里有结,解开了才好。您要是不方便说,让陈凡去问问大姨也行。”
提到“大姨”,母亲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猛地抬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不许去!谁都不许去问!”
这反应,彻底证实了我的猜测。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像一部褪色的老电影,在脑海里一帧帧回放。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没完没了,家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我和弟弟每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有一天,母亲红着眼圈,从一个旧布包里拿出两个被手心汗水浸得温热的煮鸡蛋,塞给我和弟弟陈勇。
“小凡,你是哥哥,带着小勇去你们大姨家。”母亲的声音沙哑,“就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借五斤白面,等开了春,我们一定还。”
去大姨家的路很远,要翻过一个山头。我牵着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弟弟的手又小又冷,我把他揣进我的衣兜里。他仰着头问我:“哥,大姨会借给我们面吗?”
“会的,”我故作轻松地说,“大姨最疼我们了。”
可到了大姨家,我才发现,他们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大姨夫坐在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咳嗽。看到我们,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姨把我拉到一边,面有难色。
“小凡,不是大姨不借……”她欲言又止。
屋里传来大姨夫的咳嗽声和一句含糊的抱怨:“自家都快没米下锅了……”
我当时年纪小,却也听懂了那话里的意思。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拉着弟弟的手转身就要走。
“哥,我们不借了吗?”弟弟小声问,眼睛里满是失望。
“我们回家。”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等等!”大姨追了出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塞进我怀里,又飞快地往我兜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快回去吧,路上小心。”她说完,就匆匆回了屋,像是怕被大姨夫看到。
回去的路上,我和弟弟分吃了那个烤红薯。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
回到家,母亲看到面粉,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没多问,立刻开始和面,准备给我们做一顿白面疙瘩汤。
父亲下工回来,看到厨房里升腾的热气和我们兄弟俩脸上兴奋的笑容,一向紧绷的脸也柔和了许多。他走到面粉口袋旁,解开绳子,想把剩下的面倒进米缸里。
就是那一刻。
他的手伸进口袋,像是摸到了什么,动作停住了。他把手拿出来,又伸进去,反复几次后,他把整个口袋倒过来。
除了白花花的面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掉了出来。
父亲捡起那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通体翠绿的玉坠,还有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一沓钱,有零有整,被叠得整整齐齐。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时的表情。他先是震惊,然后是茫然,最后,他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猛地蹲下身,把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母亲冲过来,看到地上的东西,也愣住了,随即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和弟弟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大姨”这两个字,在我们家似乎成了一个隐晦的禁忌。父母偶尔提起,也总是伴随着沉重的叹息。
而那五斤面粉,也成了我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第二天,我趁母亲去买菜,偷偷进了她的房间。我想找到一些线索。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我翻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我记得这个盒子,从小到大,母亲从不让我们碰。
我找不到钥匙,心里像有猫在抓。这时,林惠走了进来。
“找什么呢?”
我把父亲的异常和母亲的反应告诉了她。林惠想了想,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一根发夹,对着锁孔捣鼓起来。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有些紧张,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沓泛黄的信,和一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姑娘,笑靥如花,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无疑就是年轻时的大姨。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一九八八年春天。
信是大姨写给母亲的。我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的字迹娟秀,但内容却让我如遭雷击。
“姐,我知道你们难,但建国(我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那玉坠和钱,你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千万别让他有负担。小勇(我弟弟)身体弱,要多补补。你们好,我就好了……”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话。
“至于姐夫(大姨夫)那边,你别怪他,他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卖玉坠的事,我会跟他解释的。你千万别再送东西过来了,我们受不起。”
玉坠……是卖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形成。难道说,那玉坠本是大姨的,她为了接济我们,把它卖了,然后把钱和没卖掉的玉坠一起放在了面粉里?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这已经不是“借”,而是一种恩情,一种足以压垮一个家庭自尊的沉重恩情。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泣不成声。那哭声里,有感激,有羞愧,更有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力与心酸。
第二章 裂痕
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林惠,她也沉默了。
“难怪妈不让你去问大姨,”她轻声说,“这么大的恩情,怎么还?”
是啊,怎么还?金钱可以衡量,但情义无价。尤其是在那个年代,一块祖传的玉坠,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件事,必须弄清楚。”我下定决心,“我得去找趟大姨。”
“你妈不让……”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打断她,“爸的心病,可能就结在这里。而且,我们不能让这份恩情,不明不白地埋没三十多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弟弟陈勇打来的。
“哥,爸怎么样了?”陈勇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陈勇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南方,自己开了公司,事业有成,是全家的骄傲。但他和家里的关系,却随着他事业的成功,变得越来越淡。每年除了过年,他很少回来。
我把父亲的情况和我们发现的信跟他说了。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玉坠?”陈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讥诮,“哥,你是不是忘了,大姨夫当年是什么嘴脸?”
我愣住了。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陈勇的声音冷了下来,“那天我们去借米,他坐在炕上,指桑骂槐,说我们家是无底洞。大姨是背着他把面粉给我们的。你说她会卖了自己的嫁妆来帮我们?哥,你太天真了。”
“可是信上……”
“信能说明什么?”陈勇打断我,“说不定是他们夫妻俩演的一出双簧,先让我们感恩戴德,以后好提要求。这么多年,他们家一有事,妈是不是就上赶着去帮忙?你忘了上次表弟买房,妈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出来了?”
陈勇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大姨家的表弟前年结婚买房,首付不够,母亲确实拿了五万块钱过去,说是“赞助”,至今也没提还钱的事。
“那不一样,”我辩解道,“妈那是心疼大姨。”
“是心疼,还是心虚?”陈勇冷笑一声,“哥,别把人想得太好。我后天回来,这事等我回来再说。你别冲动,也别去大姨家。”
挂了电话,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弟弟的记忆,和信里的内容,形成了尖锐的冲突。一个指向无私的恩情,另一个指向刻薄的算计。到底哪个才是真相?
我的核心缺陷——遇事习惯性逃避和粉饰太平——让我本能地倾向于相信前者。我宁愿相信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也不愿去面对一个充满算计的过去。这让我和陈勇之间,埋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没敢告诉母亲我看了信,也没提陈勇要回来的事。我只是默默地照顾父亲,给他喂饭、擦身。
父亲的状态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问:“小凡,你弟弟呢?小勇怎么还不回来?”糊涂的时候,他又会缩在被子里,像个受惊的孩子,嘴里念叨着“面粉……玉坠……别告诉你弟弟……”
我越来越觉得,父亲的执念,不仅仅在于那份恩情,更在于弟弟陈勇。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父亲读报纸,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不能……让你弟弟……恨你大姨……”
我的心咯噔一下。
父亲,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傍晚,林惠下班回来,脸色很不好。我们俩在车里,她突然开口:“陈凡,我们聊聊。”
这是我们吵架前的标准开场白。
“我今天去医院问了爸的主治医生,”她看着前方,声音很平淡,“医生说,爸这种情况,后续的康复治疗费用很高,而且很可能……效果不佳。”
我沉默了。这是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我们俩的存款,加上给玥玥准备的教育基金,勉强够。但是,我们之后的生活怎么办?玥玥马上要上初中了,到处都要用钱。”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怎么想办法?”林惠的音量提高了一些,“你那个半死不活的工作室,一个月能挣几个钱?陈凡,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凭感情用事。”
“那你想怎么样?”我被她的话刺痛了,语气也冲了起来,“那是生我养我的爸!”
“我没说不管!”林惠的眼圈红了,“可我们也要为自己的小家想想!你弟弟呢?他那么有钱,难道不该出大头吗?你为什么从来不跟他开口?”
“他公司最近也困难……”我下意识地为陈勇辩解。
“困难?他上个月刚换了辆一百多万的车,叫困难?”林惠彻底爆发了,“陈凡,你就是个懦夫!在父母面前是,在你弟弟面前也是!你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争,最后所有的压力都压在我们这个小家身上!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玥玥?”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
“我不是!”
“你就是!”
“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
车内的空间不到十平米,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火药味。我们激烈地争吵,把所有积压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
最终,我们都沉默了。车窗外,华灯初上,车流不息,可我们的车里,却冷如冰窖。
过了许久,林惠打破了沉默,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回家吧,妈和玥玥还在等我们吃饭。”
温情细节总在争吵后不期而至。她说完,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片暖宝宝,撕开,贴在了我的后腰上。我知道,我的腰椎病又犯了。
那一刻,我鼻头一酸,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家,到底是什么?是温暖的港湾,还是沉重的枷锁?或许,两者都是。
第三章 兄弟
陈勇回来的那天,我开车去机场接他。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休闲装,戴着墨镜,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到我,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与我依稀相似但更显凌厉的脸。
“哥。”他淡淡地叫了一声,把行李箱递给我。
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流。他一直在打电话,处理公司的业务,嘴里蹦出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商业术语。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我们是亲兄弟,但我们之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到了家,他象征性地跟母亲和林惠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了父亲的房间。
我跟了进去。
父亲正睡着,呼吸均匀。陈勇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不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医生怎么说?”他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他说,“爸的治疗费,我全包了。”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些不是滋味。他用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和林惠争吵的核心,也轻而易举地在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更深的鸿沟。
“小勇……”我刚想说些什么。
他却转过身,看着我,目光锐利:“哥,关于大姨家的事,你是不是还想去问?”
我没有回答,但我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劝你不要。”陈勇的语气不容置喙,“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翻出来要好。你以为你在追求真相,其实你只是在自找难堪。”
“我不明白,”我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你对大姨的偏见这么深?信上写得清清楚楚……”
“信?”他冷笑,“三十多年前写的信,谁知道是真是假?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他的标志性动作——烦躁时用手指敲击桌面——又出现了。他敲着床头柜,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我的神经。
“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那天,在大姨家,我尿急,就去了后院的茅房。路过厨房窗户时,我听到大姨夫在里面骂大姨,骂她‘胳(gē)败家的娘们’,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还说‘再敢接济他们家,就打断她的腿’!这些话,我一个字都没忘!”
他说的是方言,那种粗俗而充满暴力的方言,让我不寒而栗。
“大姨哭着说,‘那是我亲姐!’大姨夫说,‘亲姐也不能把我们家拖垮!’然后我就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陈勇的眼睛里燃着火,“哥,这就是你说的‘恩情’!一份伴随着辱骂和威胁的恩情!”
我被他的话震住了。如果陈勇说的是真的,那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大姨的帮助,不再是单纯的姐妹情深,而是她顶着巨大的家庭压力,做出的艰难抉择。而大姨夫,则成了我们家贫穷的憎恨者。
“所以,那玉坠和钱……”
“我不知道,”陈勇说,“或许是大姨偷偷给的,但那又怎么样?这能改变大姨夫憎恶我们的事实吗?这能抹掉我们家在他眼里的卑微和不堪吗?”
“家,有时候不是互相取暖,而是互相看谁更狼狈。”这句扎心的金句,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冰冷。
我无言以对。
晚上,一家人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母亲不停地给陈勇夹菜,嘘寒问暖。陈勇只是礼貌地应着,吃得很少。
“小勇啊,这次回来能待几天?”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公司事多,后天就走。”
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就那样吧,”她喃喃自语,这句口头禅里充满了无奈,“工作要紧。”
“哥,你手机给我用一下。”玥玥突然对我喊。
“干嘛?”
“我要查个单词,我手机没电了。”
我把手机递给她。她捣鼓了一会儿,突然“咦”了一声,把手机屏幕转向我。“爸,你微信里这个‘等风来’是谁啊?她给你发了好多消息。”
我心里一惊,立刻拿过手机。那是大姨的微信名。因为母亲不让我们联系,我只能偷偷加大姨的微信,但一直没敢跟她说话。没想到,她却主动给我发了消息。
“小凡,我是大姨。听说你爸病了,我很担心。方便的时候,给大姨回个电话好吗?”
“你爸的病要紧,别想太多。当年的事,都过去了。”
“你妈还好吗?她那个人,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你要多开导她。”
一连串的消息,都是今天下午发的。
我的心跳得很快。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陈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你还是联系她了?”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责备。
林惠则是一脸担忧。
“我……”我百口莫辩。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大姨发来的最新消息。
“小凡,如果你弟弟回来了,你跟他说,大姨不怪他。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他?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大姨,到底对陈勇做了什么?
第四章 另一個真相
“她什么意思?”陈勇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脑子里一团乱麻。
“把她电话给我。”陈勇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大姨的号码告诉了他。他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关上了玻璃门。
我们能看到他在打电话,表情严肃,嘴唇快速地开合,时不时还激动地挥舞手臂。但他说了什么,我们一个字也听不到。
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母亲坐立不安,不停地搓着围裙。林惠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过去看看。
我走到阳台门口,刚想推门,陈勇却突然拉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思想斗争。
“她说什么了?”我急切地问。
陈勇没有回答我,而是径直走到母亲面前,把手机递给她。“你自己听。”
手机里,传出大姨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是一段通话录音。
“小勇,你听大姨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
骗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天……你姨夫他……他没有骂我,更没有摔东西。”大姨的声音哽咽着,“你听到的那些话,是我……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
陈勇的身体晃了一下。
“为什么?”录音里,是陈勇颤抖的声音。
“因为你姨夫……他要把我们家最后一点钱拿去赌!”大姨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我拦不住他,只能把家里唯一的念想,那个玉坠,拿去当了,换了钱。我怕他找到,就把钱和当票藏在面粉里,想让你带回去,让你爸妈先替我保管着。”
“那……那些争吵……”
“是我自己跟自己吵……”大姨泣不成声,“我知道你就在窗外,小孩子藏不住事。我想让你回去告诉你爸妈,就说你姨夫不同意借钱,让你爸妈别有心理负担,以后也别再来了。我怕……我怕他们知道真相,会不肯收下那笔钱,更怕你姨夫那个赌鬼,会找上门去抢钱!”
“我不能让他毁了我们家,再毁了你们家啊!”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生。
客厅里,一片死寂。
这个真相,比我想象的任何一个版本都更加残酷,也更加震撼。
大姨夫不是刻薄,而是个赌鬼。
大姨不是在施舍,而是在托孤。
那五斤面粉,承载的不是恩情,而是一个女人走投无路时的全部希望。
而陈勇,他记恨了三十多年的“屈辱”,竟然是大姨为了保护我们,精心编造的一个谎言。他成了这个谎言最无辜的受害者,也是最忠实的传播者。
“不……不可能……”陈勇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如纸,“她骗我……她一定是在骗我……”
他无法接受,自己坚守了半生的记忆和怨恨,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之上。
母亲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压抑了三十多年的愧疚和心疼。
“是我……都怪我……”母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你大姨她……她太苦了……我帮不了她,我还让你误会她……”
原来,母亲不是不知道真相,她是一直都知道。她之所以不让我们去问,是不想揭开姐姐最痛苦的伤疤。她之所以对大姨家予取予求,不是心虚,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
而父亲,他之所以念叨着“不能让你弟弟恨你大姨”,是因为他早就猜到了,当年的事,可能在陈勇心里留下了阴影。他病得糊涂了,却依然记挂着兄弟之间的心结,记挂着不能让这份天大的恩情,被误解玷污。
我们都错了。我们用自己的揣测和记忆,构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过去。
“有些伤疤,不是不去碰,就真的能愈合。”这句扎心的金句,此刻在我心中回响,讽刺至极。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走进父亲的房间,他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爸。”我叫了一声。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 surprisingly 清明。“你弟弟……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浑浊的眼睛里,又一次漫上了泪水。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马自语,“你大姨……是个好人……我们陈家……欠她的……”
我握住他干枯的手,感受着那份历经岁月磨砺的粗糙。父亲的标志性动作,就是用这样一双手,为我们撑起了一个家。如今,这双手已经没有了力气。
我突然想起来,要教他用智能手机。之前他总说学不会,我也没耐心。
我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视频软件。“爸,你看,这样划一下,就能看你想看的东西了。你想看什么?我教你搜。”
父亲吃力地抬起手,用食指在屏幕上戳着,屏幕毫无反应。他又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算了……学不会……”他颓然地放下手,眼神黯淡。
“没事的,爸,我们慢慢来。”我抓住他的手,用我的手指包着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你看,这样就行了。多试几次,就会了。”
父亲看着屏幕上滑动的画面,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新奇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亲情,有时候不是给予,而是耐心地等待。等待他们追上我们的脚步,就像小时候,他们耐心等待我们学会走路一样。
第五章 和解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走到阳台上,清晨六点的空气微凉,带着一股雨后青草的味道。我看到厨房里亮着灯,是林惠在准备早餐。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她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醒了?”
“嗯。”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些红肿,显然昨晚也没睡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以后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扛着,我们是夫妻。”
我点了点头。我们之间那道因为金钱和压力产生的裂痕,在共同面对了家庭的秘密后,似乎开始悄悄弥合。
吃早饭的时候,陈勇一直沉默着。
母亲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碗里,轻声说:“小勇,当年的事,妈也有错……”
“不怪你。”陈勇打断她,声音沙哑,“是我自己……太执拗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哥,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一直带着怨气,所以……很少回家。”
“没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就那样吧。”母亲又念叨起她的口头禅。但这一次,这三个字里,不再是无奈,而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
早饭后,陈勇对我说:“哥,陪我出去一趟。”
我没问去哪,直接拿了车钥匙。
车子在城市里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珠宝店门口。
“我问了,大姨当年就是在这里当的玉坠。”陈勇说。
我们走了进去。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听我们说明来意,他扶了扶老花镜,在厚厚的账本里翻找了很久。
“有了,”他说,“一九八七年,冬天,确实有个姓李的女士来当过一块翡翠玉坠。不过……东西早就被赎回去了。”
“赎回去了?”我和陈勇都愣住了。
“是啊,”老师傅指着账本上的一个签名,“你看,第二年春天,就被一个姓陈的先生赎回去了。”
那个签名,笔锋刚劲有力,我们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父亲的笔迹。
我和陈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
父亲……他竟然在第二年春天,就凑够了钱,把玉坠赎了回来?
“那玉坠呢?”我急切地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师傅摇了摇头。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一个谜团解开了,另一个谜团又浮了上来。父亲既然赎回了玉坠,为什么没有还给大姨?为什么三十多年来,他对此事闭口不提,任由这份愧疚折磨自己?
玉坠,到底在哪里?
回到家,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也愣住了。
“他……他什么时候赎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个玉坠。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玥玥拿着一个旧的铁皮饼干盒,从储物间里跑了出来。“爸爸,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是姥爷的宝贝。”
那个储物间,阴暗狭小,堆满了杂物,我们吵架时,林惠生气了偶尔会躲进去冷静。我从没想过,秘密会藏在这里。
我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块通体翠绿的玉坠。
正是照片上大姨戴过的那块。
玉坠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
“此物,待小勇成家立业之日,由他亲手奉还。如此,方不负此情,不辱我陈家风骨。”
原来,父亲不是不想还,而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在等他的小儿子,那个因为贫穷而敏感自尊的儿子,能够堂堂正正、有能力、有底气地,去偿还这份天大的恩情。他不想让这份偿还,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施舍”,他要让他的儿子,以一个平等的姿态,去完成这次情义的交接。
这不仅仅是归还一块玉坠,更是归还陈家的尊严。
“原来……是这样……”陈勇捧着那个盒子,手指颤抖,视线渐渐模糊。这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坚硬和防备。
他用力地吞咽,别过脸去,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失态。
“一个家,最怕的不是穷,是心不齐。”这句扎心的金句,是父亲曾经对我们说过的。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它的分量。
第六章 偿还
第二天,陈勇起得很早。
他穿上了最正式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让我和他一起去。
“妈,我们去看大姨。”他对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
母亲的动作停住了,她转过身,眼圈泛红,点了点头。“去吧,是该去看看她了。”
我们开车去了大姨家。她家住在老城区,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
开门的是大姨。看到我们,她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她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小凡,小勇……你们怎么来了?”
“大姨。”陈勇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我们进了屋。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遗像,是大姨夫。
“你姨夫……前几年走了。”大姨给我们倒水,声音低沉,“走的时候,他跟我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和你们家。”
原来,大姨夫后来戒了赌,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但年轻时犯下的错,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
陈勇从怀里拿出那个铁皮盒子,打开,双手捧着,递到大姨面前。
“大姨,这是我爸……让我们还给您的。”
大姨看到玉坠,浑身一震,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没有接,只是捂着嘴,不停地摇头。
“这……这怎么还在……我以为早就……”
“我爸赎回来了。”陈勇说,“他说,要等我出息了,再亲手还给您。”
大姨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里,有委屈,有辛酸,有惊讶,更有释然。
陈勇也蹲下去,把盒子放在她手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大姨,对不起。”他说,“我误会了您三十年。”
那天,我们在大姨家待了很久。大姨拉着我们的手,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我们才知道,当年她把玉坠当了之后,大姨夫真的找上门来,是父亲把他打了出去,并且警告他,再敢动大姨一根手指头,就跟他拼命。
也是从那之后,大姨夫才彻底醒悟。
而父亲,他用那笔“救命钱”做起了小生意,起早贪黑,一点点把家撑了起来。他赎回玉坠后,一直想找机会还,但大姨夫总觉得没脸见我们家,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所有的误会,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回家的路上,夕阳正好。我们路过一个公园,看到很多老人在散步。
陈勇突然说:“哥,我们下去走走吧。”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黄昏时分,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哥,我想好了,”陈勇看着远方,缓缓地说,“公司那边,我交给副总打理。我想回来,在咱们市开个分公司,多陪陪爸妈。”
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慰。
“回来好,”我说,“家里需要你。”
“以前,我总觉得这个家亏欠我,让我童年充满了自卑和屈辱。”陈勇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我才明白,是我亏欠这个家。我只看到了贫穷,却没有看到贫穷背后,父母和大姨为我们付出了什么。”
“家,就是那个你走得再远,也永远被牵挂的地方。”这句金句,此刻从我心里流淌出来,无比真切。
我们聊了很多,从童年到未来。这是我们兄弟俩,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墙,彻底倒塌了。
第七章 面粉
父亲的身体,在陈勇回来后,奇迹般地好了很多。
他不再整天念叨着面粉和玉坠,话也少了,但眼神却变得安详。有时候,他会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和陈勇下棋,一看就是一下午。
母亲的脸上也多了笑容。她不再唉声叹气,每天琢磨着给我们做好吃的。她那句“就那样吧”的口头禅,也渐渐被“挺好的”取代了。在不同的情境下,这句新的口头禅,代表着满足,也代表着对现在生活的感恩。
林惠和我,也不再为钱争吵。家庭的变故,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散步,聊聊玥玥的学业,聊聊各自工作上的趣事。冷战中的无声关怀,变成了日常的嘘寒问暖。
一个周末的早晨,阳光正好。
大姨带着表弟一家人来看望父亲。两个老人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说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陈年旧事,时不时地开怀大笑。
我和陈勇在客厅陪表弟聊天,林惠和表弟媳在厨房准备午饭。玥玥则和表弟的孩子在房间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突然觉得,这就是“家”最好的样子。它不完美,充满了磕磕绊绊和误解,但只要爱和理解还在,它就永远不会散。
午饭很丰盛。饭桌上,陈勇宣布了他要回家开分公司的决定。
所有人都很高兴。
父亲举起酒杯,手有些抖,但声音却很洪亮:“好!回来好!我们一家人,以后就在一起!”
我们都举起了杯。
饭后,母亲拿出了一个相册,正是我们之前找到的那个。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给我们讲照片背后的故事。
翻到我和陈勇那张豁牙的黑白照时,她停了下来。
“那时候,真苦啊。”她感慨道,“但现在想想,也挺甜的。”
玥玥凑过来看,指着照片问:“奶奶,这就是爸爸说过的,为了一袋面粉哭鼻子的事吗?”
我们都笑了起来。
父亲看着照片,眼神悠远。他转头,看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等着。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抬起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
手抬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洒在他那只悬停在空中的、布满老人斑的手上。
那一刻,客厅里很安静。
我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也读懂了他未完成的动作。
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有些往事,无需再提起。
那五斤面粉,早已在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发酵成了我们家最醇厚、最温暖的底色。它包裹着亲情、牺牲、误解与和解,最终,沉淀为我们血脉里,一种名叫“家”的牵绊。
人生最难的,不是面对苦难,而是解开缠绕在亲情上的心结。
【互动引导】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这个关于“五斤面粉”的故事说完了。
在你的记忆里,是否也有一件像“五斤面粉”一样,藏着家庭秘密的小事?
欢迎在评论区分享你的故事,或者聊一聊:
1. 你认为,陈勇对大姨长达三十年的误会,主要是因为他自己太偏执,还是因为父母的刻意隐瞒?
2. 故事里,父亲赎回玉坠却不归还,选择等待儿子“成家立业”再亲手奉还,你理解并赞同他这种维护“风骨”的做法吗?
期待你的留言,让我们一起在别人的故事里,读懂自己的生活。
来源:愉悦的小鱼L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