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铁启动的瞬间,我把头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窗外的世界被切割成模糊的色块,飞速倒退,像我那刚刚被强行翻篇的人生。父亲的葬礼结束了,我买了最近一班车票逃离,逃离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叹息和亲戚们怜悯眼神的小城。
高铁启动的瞬间,我把头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窗外的世界被切割成模糊的色块,飞速倒退,像我那刚刚被强行翻篇的人生。父亲的葬礼结束了,我买了最近一班车票逃离,逃离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叹息和亲戚们怜悯眼神的小城。
我需要这扇窗,比需要空气还迫切。它是我和这个嘈杂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一个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发呆、流泪,而不用向任何人解释的取景框。所以,当那个大爷站在我座位旁边,用商量的语气说出那句话时,我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僵硬。
“小姑娘,商量个事。你看,我老伴儿的座位在那边,我的在这儿。我们想坐一块儿,你能跟我换个座吗?我的座位就在前面,也是靠过道的。”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我们是街坊邻居,换个座位不过是借一头蒜那么简单。我没有立刻抬头,视线依然胶着在窗外一闪而过的电线杆上,心里默数着,一,二,三……试图用这种方式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能感觉到邻座大哥放下了手机,斜后方的阿姨停止了闲聊,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我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饱经风霜但依旧锐利的眼睛,里面写着“我是一家之主”的权威。他身后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局促地望着这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
“不好意思,大爷,”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也更冷漠,“我不换。”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沉默的浪潮。大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没想过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周围的乘客也发出了细微的骚动,像一群被惊扰的鸽子。
“为什么啊?”他拔高了声调,皱纹拧成一团,“我那也是座位,又不让你站着。我们老两口出来一趟不容易,就想坐一起说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中飘来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尘土味,那味道让我想起父亲的旧外套。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脏传来,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买的就是这个位置。”我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喜欢靠窗。”
“嘿,你这小姑娘……”他显然被我的“不近人情”惹恼了,“年轻人要懂得尊老爱幼嘛!我们这么大年纪了,通融一下不行吗?”
“尊老爱幼”四个字像一顶沉重的大帽子,不由分说地扣了下来。我看到他身后的老奶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他不为所动,依旧用一种审判的目光盯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我把头扭回窗边,不再看他。我怕再多看一秒,积攒了一路的悲伤和委屈就会当着一车厢陌生人的面,彻底决堤。父亲走的时候,也是靠着窗,他看了三天三夜的窗外,直到最后,眼睛都再也睁不开。
那个窗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凝望。而这扇窗,是我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第一章
车厢里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现在的小年轻啊,真是自私。”
“就是,让个座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肠怎么这么硬。”
这些话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混杂着指责、不解和鄙夷,将我牢牢钉在座位上。我把降噪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但那些声音仿佛能穿透物理屏障,直接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叫林未,二十八岁,在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做法务。在同事眼里,我是冷静、专业、一丝不苟的“林律”。我的生活像一张精确到毫米的图纸,上班、开会、写合同、健身、回家。我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一个情绪稳定、刀枪不入的成年人。
直到三天前,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未未,你爸……不行了。”
我的世界,那张画满了条条框框的图纸,瞬间被揉成一团废纸。
我连夜赶回老家,还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走得很突然,心梗,从发作到离世,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我甚至没来得及听他说一句“我闺女回来了”。
葬礼上,我没哭。我穿着黑色的套装,冷静地处理着各项事宜,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安排流程,安慰几近崩溃的母亲。所有人都夸我懂事、坚强,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坚强,我是麻木了。我的悲伤太大,大到我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像一个被装满了水的瓶子,连一丝晃动的空间都没有了。
直到现在,坐在这趟返程的高铁上,我才感觉到那密不透风的悲伤,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我需要这道缝,我需要这扇窗,让我透一口气。
“老头子,算了,算了……”那位老奶奶走了过来,声音细弱,带着点怯意,“我……我坐那边挺好的,能看见你。”
大爷却不肯罢休,他把老伴儿轻轻推到一边,像一尊不肯让步的雕塑,继续堵在过道上。他的固执,让这场原本只是座位之争的闹剧,变成了一场关于道德和立场的公开审判。而我,是被告。
“小姑娘,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换不换?”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脸。他也是这样固执的人。年轻时,他和母亲吵架,能一连三天不说话,非要母亲先低头。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遗传了他的脾气,也遗传了他的沉默。
“不换。”我再次睁开眼,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重复。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走过来一位穿着制服的乘务员。她大约三十岁左右,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很敏锐,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骚动。
“您好,请问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她走到我们跟前,声音温和而专业。
大爷像是找到了救兵,立刻指着我,大声申诉起来:“乘务员同志,你来评评理!我跟我老伴儿想坐一块儿,想跟这小姑娘换个座,她死活不同意!你看有这样的吗?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乘务员听完,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向我,目光里没有指责,只有询问:“这位女士,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不想换。”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甚至有人拿出手机,似乎准备记录下这“世风日下”的一幕。我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围观,被评判。
乘务员的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看了看我身旁的窗户,最后转向那位大爷,脸上的笑容依旧,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大爷,这位女士购买的是靠窗座位,她有权决定是否更换。我们尊重每一位乘客的选择。”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而且,按照规定,为了方便我们统计和核对旅客信息,也请您尽量按照票面信息就坐。”
官方、得体、无懈可击。
大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搬来的“救兵”会站在对方那边。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乘务员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您看,车厢里人多,一直站在这里也影响其他乘客通行。”她指了指大爷原来的座位方向,“我帮您把行李安顿好,您先回座位休息,好吗?”
大拿了一辈子的主意,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下了“逐客令”,他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人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老奶奶对着我和乘务员局促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歉意,然后小步跟了上去。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
车厢里恢复了之前的嘈杂,议论声渐渐平息,人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各自的手机屏幕和闲聊中。我重新靠回窗边,窗外的景色依旧飞速倒退,但我心里那道刚刚裂开的缝,又被沉沉地关上了。
我赢了,我守住了我的座位,我的窗户。
可为什么,我感觉比输了还难受?我像一个打了胜仗却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空旷战场上的士兵,四周只剩下无尽的荒芜和疲惫。
第二章
高铁在轨道上平稳地飞驰,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嗡嗡声。我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窗外,但无论怎么努力,那个大爷最后瞪我的那一眼,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从理性上讲,我没有任何错。票是我买的,座位是我选的,我没有义务为了成全别人的方便而牺牲自己的需求。尤其是在我情绪如此糟糕的时刻,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似乎是再正当不过的权利。
但情感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像藤蔓一样慢慢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偷偷地、不着痕迹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瞟那对老夫妻。他们坐在斜前方隔着一条过道的两个座位上。大爷靠着过道,老奶奶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他扭着半个身子,似乎在跟老奶奶说着什么。老奶奶大部分时间只是低着头,偶尔点一下,像个听话的孩子。
他们穿着款式相近的深蓝色外套,像是情侣装。脚上是两双一模一样的布鞋,鞋面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老奶奶的布袋子放在腿上,她时不时会从里面掏出一个橘子,笨拙地剥开,然后把最大最完整的那一瓣,费力地递给前面的老伴。大爷会自然地接过来,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继续说着话,眼睛却不看她,而是警惕地扫视着整个车厢。
那是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相处模式。
熟悉,是因为我的父母也是这样。父亲脾气大,爱拿主意,母亲温顺,一辈子都跟在他身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父亲一句话拍板。母亲偶尔有不同意见,也会被父亲一句“你懂什么”给顶回去。但奇怪的是,他们就这么吵吵闹闹、一个强势一个温吞地,过了一辈子。
父亲住院的最后一个月,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他吃不惯医院的饭菜,嫌护工笨手笨脚,只有母亲喂饭他才肯吃。母亲就每天家里医院两头跑,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有一次,母亲炖的汤咸了点,父亲当着同病房所有人的面,把碗摔在了地上,吼道:“你想咸死我啊!”
母亲一句话没说,蹲下身,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我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就要跟父亲理论,却被母亲一把拉住。她背对着父亲,对我摇了摇头,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平静。她小声对我说:“未未,别跟你爸吵,他心里难受。”
现在想来,那位大爷的霸道和坚持,和我父亲何其相似。他们都是那种习惯了为家庭遮风挡雨,也习惯了家人无条件服从的男人。他们的爱,是坚硬的、不容置疑的,像一块粗糙的石头,能硌疼你,却也能在关键时刻为你挡住风浪。
而我,刚刚用同样坚硬的方式,回绝了一位这样的“父亲”。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出发前,我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他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木盒。里面没有存折,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沓火车票。从绿皮车到后来的动车、高铁票,厚厚的一叠,目的地都是同一个地方——上海。
母亲告诉我,那是我上大学和刚工作那几年,父亲每次来看我时留下的。他每次都说单位有事顺路来看看,其实都是他自己偷偷请假跑来的。他晕车,坐长途车特别难受,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只是每次都会买靠窗的座位,因为他说,看着窗外,时间过得快一些。
原来,我们都一样。我们都固执地以为,一扇窗,就能隔开那些不想面对的颠簸和不安。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这是我曾经在某个电影里看到的台词,现在想来,说的不就是我的父亲,不就是天下所有这样沉默而固执的父亲吗?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点酸。我赶紧把脸转向窗外,假装被外面的强光刺到了眼睛。我看到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成年人的世界,连崩溃都要预约。我的窗口期,只有从老家到上海的这三个小时。我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去跟一个陌生人置气。
我深呼吸,试图平复情绪。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个老奶奶,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她不是在玩手机,也不是在看书,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布袋子,眼神有些涣散,茫然地看着前方。
而那个大爷,虽然坐姿依旧强硬,但他每隔几十秒,就会回头看一眼老奶奶,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担忧。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第三章
列车广播里传来甜美的声音:“前方到站,南京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速缓缓慢了下来,窗外的景色从流动的线条变成了清晰的建筑。车厢里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有人起身拿行李,有人打电话联系接站的亲友。
我旁边的大哥起身下车了,我的座位旁边瞬间空了出来。短暂的停靠时间里,上来了一批新的旅客。一个年轻的妈妈,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怀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一岁多的孩子。孩子正在哭闹,声音响亮,穿透了整个车厢。
年轻妈妈显得手足无措,她一边要安放行李,一边要哄孩子,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周围的乘客纷纷投来不耐烦的目光,有人甚至不加掩饰地皱起了眉头,发出了“啧”的一声。
这一幕,何其熟悉。就在半小时前,我也曾是那个被众人目光凌迟的“麻烦制造者”。
我看到那位年轻妈妈的脸涨得通红,她不停地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宝宝有点闹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哀求。
但孩子的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一直板着脸、像一头好斗的公牛的大爷,突然回过头,对着那个哭闹的孩子,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他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了“呜哇”一声怪叫。
这个举动太过突然,不仅是那个年轻妈妈,连我都愣住了。
神奇的是,那个一直哭闹不止的孩子,竟然被这个奇怪的鬼脸吸引了,哭声瞬间停了。他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爷爷。
大爷见状,似乎很受鼓舞,又连续做了几个不同的鬼脸。一会儿是小狗吐舌头,一会儿是猴子挠痒痒。动作笨拙又夸张,跟他之前那副严肃古板的样子判若两人。
车厢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低笑声。之前那些不耐烦的目光,此刻都变得柔和起来。
孩子“咯咯”地笑出了声,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驱散了车厢里所有的烦躁和尴尬。年轻妈妈感激地看着大爷,不停地说着“谢谢您,谢谢您”。
大爷摆了摆手,恢复了他那副严肃的表情,但嘴角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老伴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让我心头一震的画面。
那个一直沉默、局促、眼神涣散的老奶奶,此刻正看着她的老伴儿,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像个孩子,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里,她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她轻轻地拍着手,像是在为他的精彩表演鼓掌。
那是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依赖和崇拜的笑。
在那个笑容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大爷的坚持,是为了维护他作为男人的尊严,是为了捍卫他“一家之主”的权威。但或许,我全想错了。
他的坚持,他的霸道,他的不近人情,可能只是源于一个最简单的理由——他想守着他的老伴儿。不是因为她需要人说话解闷,而是因为,她离不开他。就像那个哭闹的孩子离不开妈妈的怀抱一样。
我猛地想起刚才看到的细节,老奶奶发抖的手,涣散的眼神……
一种可能性像电流般击中了我。阿尔茨海मर病。
这个念头一出现,之前所有想不通的细节,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老奶奶那么沉默安静,为什么她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茫然,为什么大爷每隔几十秒就要回头确认她的状况,为什么她会像孩子一样,因为一个鬼脸而开怀大笑。
他不是在控制她,他是在保护她。他怕她走丢,怕她害怕,怕她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陷入自己的混沌世界。他想坐在她身边,不仅仅是为了“说说话”,而是为了让她能随时看到他,随时摸到他,为了让她安心。
而我,用我自以为是的“权利”和“悲伤”,残忍地拒绝了一个丈夫最卑微的请求。
我守住了我的窗,却可能推开了一对老夫妻之间,那扇赖以维系安全感的门。
愧疚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不再觉得那些议论我的声音刺耳,反而觉得他们骂得对。我确实自私,确实冷漠。我的悲伤是悲伤,但别人的不安,同样是真实存在的不安。
我看着那个空出来的、我旁边的座位,一个念头疯狂地滋长起来。
第四章
高铁再次平稳地行驶起来。那个年轻妈妈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了,车厢里恢复了安静。
我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窗外的风景再也吸引不了我分毫。我的脑海里,反复交织着两幅画面:一幅是父亲临终前凝望窗外的落寞背影,另一幅是那位老奶奶看着她老伴儿时,那纯净如孩童的笑容。
两种不同的凝望,背后是两种同样深沉的爱与依赖。
我终于明白,我固守的这扇窗,对我来说,是悼念过去的仪式;而对那位大爷来说,他想换的那个位置,是守护未来的责任。我的仪式已经结束,而他的责任,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我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
我解开安全带,站起身。这个突兀的举动,再次吸引了周围零星的目光。我没有理会,径直朝着那对老夫妻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因为紧张而冒汗。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该先道歉,还是直接提出换座?刚才的我有多决绝,现在的我就有多尴尬。
我走到了他们座位旁边。大爷正低着头,用一个小的保温杯给老奶奶喂水。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老奶奶乖乖地喝着,水从嘴角溢出来一点,他便立刻用袖子轻轻地帮她擦掉,嘴里还念叨着:“慢点喝,不着急,没人跟你抢。”
那语气,温柔得和我之前认识的那个霸道大爷判若两人。
他似乎感觉到了身边有人,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警惕。他下意识地把老奶奶往自己身后又揽了揽,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我被他这个小小的动作刺痛了。在他眼里,我恐怕已经成了一个会伤害他老伴儿的“坏人”。
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没有看大爷,而是直视着老奶奶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清澈,但有些空洞,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面。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地柔和:“阿姨,您好。”
她茫然地看着我,没有反应。
我又说了一遍,放慢了语速:“阿-姨-,您-好。”
她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辨认我是谁。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酝酿了一路的话:“阿姨,您喜欢看窗外吗?我的位置是靠窗的,风景特别好。您……要不要过去坐?”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她,也看着她身旁的大爷。
车厢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大爷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动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回应,准备尴尬地退回去时,老奶奶突然对我笑了。
还是那种纯净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她缓缓地、但很清晰地摇了摇头。然后,她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没有指向我的座位,而是拍了拍身边大爷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他……好。”
一个“他”字,一个“好”字。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明白了。我以为她需要窗外的风景来排遣寂寞,我以为她需要一个靠窗的位置来获得安全感。但我又错了。
对她来说,她的老伴儿,就是她全部的风景,是她唯一的安全感来源。只要能看到他,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是坐在窗边,还是坐在过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瞬间明白了,大爷一开始那么坚持要换座,也许并不是老奶奶的要求,而是他自己的“想当然”。他以为她会喜欢,他以为他需要为她争取到“最好”的位置。这是他爱她的方式,笨拙,强硬,却无比真诚。
而我,自以为是的“醒悟”和“补偿”,在他们这种相濡以沫的默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第五章
那位大爷看着我,眼神里所有的锐利和警惕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温和的光。他那张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柔和”的表情。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像是他们本地的方言,但我听懂了。
他说:“姑娘,谢谢你。不用了。”
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坐这儿,能看着她,就行了。”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给老奶奶整理衣领,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连同我的出现,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家客厅的不速之客,主人已经礼貌地送客,我却还赖着不走。我的脸颊发烫,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眼眶。
我不是因为被拒绝而感到难堪,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温柔的力量击中了。
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工作看KPI,生活看效率,连情感,似乎都可以用“付出”和“回报”来计算。我拒绝换座,是在捍卫我的“权利”;我主动让座,是希望弥补我的“过错”。一切行为的背后,都有着清晰的目的和逻辑。
但他们不是。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爱,就是看着你,守着你。幸福,就是你递过来的一瓣橘子,是我帮你擦掉的嘴角的水渍。它如此简单,又如此坚固,足以抵御岁月、疾病和外界的一切纷扰。
我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重新靠在窗边,这一次,我没有再看窗外飞逝的景物。我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第一次,不觉得它面目可憎。
我终于明白,父亲最后凝望窗外,或许并不是在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在寻找母亲的身影。对他来说,母亲在的地方,才是他的世界。
而我,在长达三天的葬礼上,滴泪未落。却在这一趟返程的高铁上,因为一个陌生人一句朴实无华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背过身,假装在揉眼睛,肩膀却在轻微地耸动。
我哭的不是父亲的离去,而是我迟来的懂得。我哭的不是自己的委屈,而是我终于窥见了一丝生活的真谛。
生活不是一场辩论赛,不一定要分出谁对谁错。生活也不是一份合同,不需要字字句句都清晰公允。生活是一条河,充满了潜流和漩涡,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那个愿意陪你一起,坐在船头,看着同一个方向的人。
“小姑娘,给。”
一张纸巾,突然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到那位乘务员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我的身边。她脸上还是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满是善意的理解。
“眼睛不舒服,就擦擦吧。”她轻声说,给了我一个完美的台阶。
我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声音哽咽。
她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继续去巡视她的车厢。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趟列车,就像一个浓缩的人生舞台。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上车,与不同的人相遇,发生碰撞,然后又各自走向自己的终点。有的人让你看清了自己,有的人让你看懂了别人,还有的人,只是在恰当的时候,递给你一张纸巾。
第六章
列车继续前行,离上海越来越近。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高楼大厦取代了田野和村庄。
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之前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此刻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他们或许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或许也从那对老夫妻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者自己父母的影子。
人性是复杂的,我们习惯于用最简单粗暴的标签去定义别人——“自私的年轻人”、“蛮横的老人”。但当生活的幕布被掀开一角,露出底下真实而琐碎的细节时,那些标签便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旁边的空位一直没有人坐。我索性把包放在上面,身体舒展开来。我不再需要那扇窗作为盔甲,我的内心,在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洗礼后,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开阔。
我拿出手机,第一次,主动点开了那个我一直不敢看的家庭微信群。里面有上百条未读消息,都是亲戚们在讨论父亲的后事,以及对我母亲未来的担忧。
我划过那些纷杂的信息,直接找到母亲的头像,
“妈,我快到上海了。别担心我,也别太累了,按时吃饭。过几天我再请假回去看你。”
发完,我把手机锁屏,放回包里。
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父亲走了,我就是母亲唯一的依靠。我不能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我必须像那个大爷一样,学着去做一个守护者。
列车缓缓驶入上海虹桥站。
广播里再次响起那甜美的声音:“旅客们,前方到站,上海虹桥站,本次列车的终点站……”
车厢里的人们纷纷起身,拿行李,穿外套,准备下车。拥挤的人潮中,我再次看到了那对老夫妻。
大爷吃力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沉重的帆布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他转过身,向老奶奶伸出了手。老奶奶像一个得到了指令的孩子,立刻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她的手很小,很干瘦,皮肤皱巴巴的。两只手,就这么紧紧地握在一起。
大爷牵着她,一步一步,非常缓慢地,随着人流往车门方向移动。他走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群。每走一步,他都会回头看她一眼,确认她跟上了,确认她没事。
他们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平凡,又那么特别。
我没有急着下车,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在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彼此。
直到他们快要走到车门口,那个大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在人群中搜寻着。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对着我,笨拙地,举起那只没有牵着老伴的手,轻轻地挥了挥。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霸道,也没有了之后的温和,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是歉意,又像是感谢,还带着一点长辈对晚辈的、不加掩饰的关怀。
然后,他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了两个字。
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保重”。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一次,我没有躲闪,也没有擦拭,就任由它流淌。
第七章
我站在月台上,目送着那对老夫妻的背影消失在出站口的人潮中。上海的傍晚,天空是灰蒙蒙的,霓虹灯初上,将整个城市映照得迷离而又繁华。
我突然不觉得孤单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妈。”
“……未未啊,”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疲惫不堪,“你到了吗?”
“嗯,刚下车。您吃饭了吗?”
“吃了,你姨妈送来的饭……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哭了,“就是……就是这屋里太安静了,到处都是你爸的东西,我一看……我就……”
以前听到母亲这样的话,我总是会觉得烦躁,会说“妈你别想那么多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样苍白而无用的话。
但这一次,我没有。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才轻声说:“妈,我知道。我知道您难受。您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等过阵子,我接您来上海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母亲压抑的、但带着一丝欣慰的啜泣声:“……好。”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钢铁森林般的城市。我曾经以为,我属于这里。这里有我的事业,我的未来,我的独立和骄傲。
但此刻我才明白,我的根,永远在那个有母亲在的小城。无论我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那根线,始终牵动着我的心。
我拖着行李箱,汇入下班晚高峰的人潮。地铁里人挤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但或许,在这些疲惫的面孔背后,也藏着和我一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和刚刚获得的领悟。
回到我那间租来的小公寓,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不是洗澡,也不是叫外卖。
我走到阳台上,那里摆着几盆我心血来潮买来的多肉植物,因为疏于照顾,已经有些蔫了。我拿起水壶,开始一盆一盆地,认真地给它们浇水。
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想,生活大概也是如此。它时常会因为我们的忽略而变得干涸、枯萎。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拿起水壶,用一点点的耐心和爱,去重新浇灌它。
或许,它不会立刻就恢复生机,但只要你坚持,总有一天,它会重新变得饱满、青翠。
我守住了我的座位,却差点丢掉了我的心。
那个大爷丢掉了他的面子,却守住了他的爱人。
我们都在这场短暂的相遇里,上了一堂没有老师的课。
从那天起,我不再执着于坐靠窗的位置。因为我知道,真正的风景,不在窗外,而在心里。当你的心里有了一个需要你守护的人,无论你坐在哪里,都能看到最美的日出和日落。
我的父亲,那位沉默而固执的男人,用他一生的行动告诉了我这个道理。而那对高铁上的老夫妻,用短短一个小时的旅程,让我真正读懂了它。
人生这趟列车,有的人提前下车,有的人中途换乘,但总有人,会陪你一直坐到终点。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下车之前,好好地、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
来源:愉悦的小鱼L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