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录取通知书被我压在枕头底下,那张薄薄的纸,承载着我十八年全部的重量。
录取通知书被我压在枕头底下,那张薄薄的纸,承载着我十八年全部的重量。
红色的印章像一团火,烫得我连梦都是热的。
我爸陈国栋搓着手,一脸为难地站在我房门口,不敢进来。
“岚岚……”
他喊我。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继续把最后一件T恤塞进行李箱。
“那个……你张阿姨……”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
张阿姨,张桂花,我的继母。
一个在这个家里,名字比我妈的遗像更有分量的女人。
“她怎么了?”我问,声音干巴巴的。
“你弟弟,小伟,看上了一辆车。”
我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我爸那张写满懦弱和妥协的脸。
“所以呢?”
“所以……家里的钱,不太够。”
我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像玻璃碴子刮过铁皮的声音。
“不够?”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
“我的学费呢?”
那笔钱,五万块,是我妈留给我的。她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这是给我上大学用的,谁也别想动。
我爸当时哭得像个孩子,点头如捣蒜。
现在,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岚岚,你弟弟找工作,没个车不方便。你是姐姐,要懂事……”
“懂事?”
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荒唐透顶。
“我懂事,就得把我的大学让给他一辆车?”
张桂花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尖利又理直气壮。
“什么叫让?陈岚你说话别那么难听!你弟弟那是为了前途!男孩子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她抱着胳膊走过来,下巴抬得老高。
“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到时候你弟弟有出息了,还能不拉你一把?”
我看着她,又看看我爸。
我爸低着头,活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家”的幻想,碎了。
碎得彻彻底底。
“钱呢?”我问。
张桂花哼了一声:“给你弟买车了,今天刚提的。”
她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炫耀。
我没再说话。
我转身,拉开衣柜,把我那几件破旧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扔在地上。
然后我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录取通知书。
那是我拼了命才考上的大学。
我当着他们的面,把它撕了。
从中间,撕成两半。
再撕成四半。
纸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我的脚边,也落在我那颗已经冷透了的心上。
“陈岚!你疯了!”张桂花尖叫。
我爸也慌了,想上来拉我:“岚岚,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我甩开他的手。
“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拉起那个空了一半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经过客厅,我看见了那个所谓的弟弟,陈伟。
他正拿着车钥匙,得意洋洋地在手上转着圈,看见我出来,脸上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姐,你干嘛去?”
他还笑得出来。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然后,我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响亮。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伟捂着脸,懵了。
张桂花反应过来,疯了一样扑向我:“你敢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我爸也冲过来,拉住她,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一片混乱中,我只说了一句话。
“从今天起,我没有家了。”
我拉着箱子,走出了那个门。
身后是张桂花的咒骂,陈伟的哭喊,和我爸无力的哀求。
我一步都没有回头。
那一年,我十八岁。
盛夏的阳光毒辣得像刀子,刮在皮肤上,生疼。
我身上只有三百二十七块钱。
是暑假在餐馆打工赚的。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感到那么茫然。
天大地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一天三十块,没有窗户,空气里全是霉味和烟味。
晚上,我躺在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浸湿了枕头。
我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人生,要为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让路?
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十二年,换不来一辆代步的破车?
第二天,我擦干眼泪,开始找工作。
没有学历,没有经验,我能干什么?
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
我在一家火锅店找到了工作,后厨洗碗工。
一个月一千五,包吃住。
住是地下室,八个人一间,上下铺。
每天,我的手都泡在油腻滚烫的水里,从早上十点,一直到凌晨两点。
手上很快起了湿疹,又痒又疼,烂得不成样子。
晚上回到宿舍,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倒头就睡。
同宿舍的姐妹劝我换个工作。
我摇头。
我得活下去。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活出个人样来。
我要让他们看看,没有大学上,我陈岚,照样能活!
半年后,我因为手脚麻利,被调到前厅做服务员。
工资涨到了两千五。
我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在宿舍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我给自己买了一部最便宜的智能手机。
开机的那一刻,我看着屏幕亮起,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亮了一下。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
学怎么点菜,怎么跟客人沟通,怎么处理投诉。
我把所有客人的喜好都记在心里,谁不吃香菜,谁喜欢辣一点,谁对花生过敏。
我的服务越来越好,回头客越来越多,很多人来吃饭都点名要我服务。
经理给我涨了工资,还提我做了领班。
那一年,我十九岁。
我用自己赚的钱,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
虽然小,但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我终于不用再闻地下室的霉味了。
我爸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第一次,是在我离家一个月后。
电话里,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岚岚,你在哪?钱够不够花?”
我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你张阿姨也是为了小伟好,你别怪她。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爸不放心……”
我直接挂了电话。
后来他又打来几次,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
让我懂事,让我体谅,让我回家。
回家?
回哪个家?
那个为了给儿子买车,就能心安理得毁掉女儿前程的家吗?
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世界清静了。
在火锅店干了两年,我攒下了一些钱。
我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服务员。
我想学一门手艺。
我盯上了我们店里最受欢迎的炒料师傅,王叔。
王叔五十多岁,脾气古怪,但一手炒料的绝活,无人能及。
我们火锅店的生意,一半都靠他那锅底料。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他。
他烟瘾大,我每天给他买他最喜欢牌子的烟。
他腰不好,我从老家给他买了膏药。
他休息的时候,我给他端茶倒水,捶背捏肩。
一开始,他爱答不理。
后来,慢慢地,也愿意跟我说几句话了。
我趁机提出想跟他学手艺。
他眼睛一瞪:“滚!祖传的手艺,传男不传女!”
我没放弃。
我每天下班后,不回宿舍,就待在后厨,看他炒料。
他赶我,我就躲在门外偷偷看。
我看他怎么选辣椒,怎么配香料,火候怎么掌握。
我看了一个月。
有一天,他炒料的时候,不小心被热油烫了手。
我冲进去,抓起他的手就往冷水下冲,然后从急救箱里拿出烫伤膏,小心翼翼地给他涂上。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从那天起,他没再赶我了。
他炒料的时候,会默许我站在旁边看。
有时候,还会提点我几句。
“这个花椒,要用大红袍的,才够麻。”
“火候最重要,宁小勿大,糊了就全完了。”
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出租屋,再一遍遍地复习。
我买了个小锅,自己学着炒。
一开始,不是糊了,就是味道不对。
满屋子都是呛人的辣味。
我被呛得直流眼泪,但我没停下。
我把炒失败的料带给王叔尝。
他每次都只尝一小口,然后吐掉,骂我:“蠢得像猪一样!”
但我知道,他肯骂我,就是肯教我。
我一次次地失败,一次次地改进。
终于有一天,我把新炒的一锅料带给他。
他尝了一口,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着我,说:“明天开始,你来掌勺。”
我愣住了。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成功了。
我成了火锅店第二个能独立炒料的师傅。
我的工资,翻了一倍。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我的人生,好像终于走上了正轨。
但命运似乎总喜欢跟我开玩笑。
火锅店老板的儿子从国外回来,接管了生意。
新老板新官上任三把火,嫌弃我们这些老员工,觉得我们思想陈旧,跟不上时代。
他请来了新的厨师团队,带来了所谓的新式火锅。
王叔第一个被辞退了。
理由是,年纪大了。
我气不过,去找新老板理论。
他靠在真皮椅子上,轻蔑地看着我。
“一个炒料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这个世界,离了谁都照样转。”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又傲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递上了辞职信。
“这个世界离了谁都转,但我的世界,我说了算。”
我带着王叔,离开了那家我工作了三年的火锅店。
王叔很沮丧,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
我跟他说:“王叔,我们自己干。”
他看着我,满眼不信。
“就凭我们俩?”
“对,就凭我们俩。”
我拿出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一共八万块。
我说:“王叔,你出技术,我出钱,我们合伙开个小店。”
王叔被我眼里的光点燃了。
我们开始找店面。
市中心的租金太贵,我们只能往偏僻的城中村找。
最后,我们租下了一个只有三十平米的小门脸。
没有装修,就是个毛坯房。
我们自己动手。
刷墙,铺地,拉电线。
我一个女孩子,扛水泥,搬砖头,什么都干。
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添砖加瓦。
一个月后,我们的小店开业了。
店名叫“岚岚火锅”。
王叔说,我是老板,得用我的名字。
开业第一天,一个客人都没有。
第二天,还是没有。
第三天,终于来了两个大学生。
他们吃完,抹着嘴说:“味道不错,就是地方太偏了。”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为了招揽生意,我印了传单,每天跑到附近的小区和写字楼去发。
被人当成骗子,被保安赶,都是常有的事。
我还注册了外卖平台。
那时候,外卖刚刚兴起,很多人还不习惯。
我推出了一个“一元试吃”的活动。
只要一块钱,就能点一份我们的小份锅底。
这个活动,终于让我们的店有了点起色。
订单渐渐多了起来。
我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还是外卖员。
我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风里来,雨里去。
有一次下大雨,我为了赶时间,连人带车摔进了水坑里。
外卖洒了一地。
我坐在泥水里,看着洒掉的汤汁,突然就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是哭摔得有多疼,也不是哭那份外卖赔了多少钱。
我只是觉得委屈。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哭完了,我爬起来,扶起电动车,给客人打电话道歉,退款。
然后,我回到店里,换了身干净衣服,继续送下一单。
生活就是这样。
它会把你打倒,但你不能一直躺在地上。
你得自己爬起来。
因为你知道,没人会来扶你。
我们的生意,靠着口碑,一点点地好了起来。
很多人吃过一次,就成了回头客。
他们说,我们家的味道,正宗。
一年后,我们换了一个大一点的店面。
两年后,我们开了第一家分店。
五年后,“岚岚火锅”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连锁品牌。
我买了车,买了房。
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全款。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了十年前那个被赶出家门的夜晚。
十年。
我用了整整十年,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一个家。
一个真正属于我,谁也抢不走的家。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我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人,那些事,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我错了。
那天,我正在分店巡视,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岚岚……是我,爸爸。”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十年了。
我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也再没有打扰过我。
我甚至快要忘记了他的声音。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
他似乎被我的冷淡噎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看到新闻了。说你……你的火锅店,开得很好。”
我没说话。
“岚岚,爸为你骄傲。”
骄傲?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无比讽刺。
十年前,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在哪里?
“没事我挂了,我很忙。”
“别!”他急了,“岚岚,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家里……家里出事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什么事?”
“你弟弟……小伟他……他出车祸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人怎么样?”
“腿断了,要动手术,需要一大笔钱。”
我明白了。
原来,是没钱了。
没钱了,才想起我这个女儿。
“需要多少?”
“三十万。”
我冷笑一声。
“我没有。”
“岚岚!”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知道你恨我们,但小伟是你亲弟弟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亲弟弟?
一个抢走我学费,毁掉我大学梦的弟弟?
一个在我被赶出家门时,连一句公道话都不肯为我说的弟弟?
“他出车祸,是开车撞的吗?”我问。
“是……是啊。”
“开的什么车?”
“就是……就是当年那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那辆用我的大学换来的车啊。”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爸那张羞愧又无助的脸。
“陈先生,我再说一遍,我没钱。”
“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他。”
“那是他的报应。”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们直接找到了我的总店。
张桂花,陈伟,还有我爸。
陈伟坐在轮椅上,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脸色蜡黄。
张桂花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但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一点没变。
她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想抓我的衣服。
“陈岚!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弟弟都这样了,你还见死不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的店员立刻上来拦住她。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
“这里是我的店,请你放尊重一点。”
“尊重?”她尖叫起来,“你是我生的(她习惯性这么说,其实不是),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现在你有钱了,就不认我们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拿钱出来,我就天天来你店里闹!我看你这生意还怎么做!”
她开始撒泼打滚,又哭又骂。
店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了,纷纷侧目。
我爸站在一旁,搓着手,一脸尴尬,嘴里不停地说着:“别闹了,桂花,别闹了……”
陈伟坐在轮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我让店员把客人都请出去,今天提前关门,所有消费免单。
然后,我走到他们面前。
“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张桂花看我服软,立刻收了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三十万!一分都不能少!小伟的手术费,后续的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她狮子大开口。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张阿姨,你是不是忘了?十年前,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你们把我的学费拿去给陈伟买车,把我赶出家门。这十年,我一个人在外面,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你们问过一句吗?”
“我睡过地下室,洗过油腻的碗,手上长满了冻疮和湿疹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发高烧四十度,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差点死掉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现在,你们凭什么,理直气壮地来找我要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他们心上。
我爸的头埋得更低了。
张桂花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那……那不是为了小伟的前途吗?再说了,谁家的钱不是紧着儿子花的?你是姐姐,让着弟弟不是应该的吗?”
她还在狡辩。
这种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应该的?”
我走到陈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伟,你来说,这是应该的吗?”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
“姐……我……”
“别叫我姐,我当不起。”
我打断他。
“十年前,你开着用我前途换来的车,风光无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现在,你开着这辆车,把自己撞断了腿,跑来找我要钱。你觉得,这笔钱,我该给吗?”
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们。”
我环视他们三人。
“钱,我一分都不会给。”
“从你们决定牺牲我,成全他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的情分,就断了。”
“现在,请你们离开我的店。否则,我报警了。”
张桂花不肯走。
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开始嚎啕大哭。
“没天理了啊!女儿发达了,就不认爹妈了啊!大家快来看啊,这个黑心的老板,连自己亲弟弟的救命钱都不给啊!”
她想用舆论来压我。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
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然后拨通了110。
“喂,警察同志吗?这里是岚岚火锅总店,有人在店里寻衅滋事,影响我们正常营业。”
张桂花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没想到,我真的会报警。
警察很快就来了。
了解了情况后,对他们进行了口头警告。
“家庭纠纷,私下解决。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是违法行为。”
张桂花不甘心,还想说什么,被我爸一把拉住了。
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临走前,我爸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
店里恢复了安静。
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突然觉得很累。
我以为我足够强大了。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对过去的一切都刀枪不入。
但当他们再次出现,我才发现,那些伤口,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
它们只是被我深深地埋了起来。
轻轻一碰,还是会疼。
他们没有善罢甘甘休。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用各种方式骚扰我。
张桂花每天准时到我的总店门口静坐。
不哭不闹,就坐在那里,像一尊门神。
旁边放一个牌子,上面用红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黑心女儿,见死不救”。
陈伟则开始在网上散布谣言。
他在本地的论坛、贴吧,用各种小号,编造故事。
说我如何嫌贫爱富,如何抛弃家人,如何忘恩负义。
他把我塑造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强人形象。
一时间,我的火锅店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很多不明真相的网友,开始在网上攻击我,抵制我的火锅店。
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
我爸也没闲着。
他换着号码给我打电话,发短信。
内容无非是亲情绑架。
“岚岚,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小伟是你唯一的弟弟,你就真的忍心看他变成残废吗?”
“算爸求你了,你就帮帮他吧。”
我看着这些短信,只觉得恶心。
一家人?
在我最需要家人的时候,你们有谁把我当过一家人?
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合伙人,王叔,看不下去了。
“岚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不,就花钱消灾吧。”
我摇头。
“王叔,这不是钱的问题。”
“如果我这次妥协了,他们就会像蚂蟥一样,一辈子都叮在我身上,吸我的血。”
“我不能开这个口子。”
王叔叹了口气:“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了很久。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联系了一家本地最有影响力的电视台,表示愿意接受他们的专访。
我要把这十年的一切,都公之于众。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到底是谁,忘恩负义。
到底是谁,冷血无情。
采访那天,我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化了淡妆。
我坐在镜头前,很平静。
主持人问我:“陈总,最近网上关于您的传闻很多,请问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看着镜头,缓缓开口。
“我想说的,是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一个十八岁女孩,如何被家人抛弃,如何在社会上挣扎求生,如何用了十年时间,才走到今天的故事。”
我从我的录取通知书说起。
说到那笔被挪用的学费。
说到我被赶出家门的那天。
说到我在后厨洗碗,手上长满湿疹的日日夜夜。
说到我为了学手艺,受过的冷眼和嘲讽。
说到我创业初期,摔在泥水里的那个雨夜。
我没有哭,也没有控诉。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他们刻意掩盖了十年的事实。
说到最后,我说:
“他们说我冷血,说我见死不救。”
“我想问问大家,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会怎么做?”
“一个为了给儿子买车,就能牺牲女儿前途的家庭,还值得留恋吗?”
“一个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对你不闻不问,在你成功之后,却跑来要求你无私奉献的家人,还配称之为家人吗?”
“我陈岚,走到今天,靠的不是任何人。”
“是我自己,一双手,一滴汗,一点点拼出来的。”
“我的钱,干干净净。”
“我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
“至于我弟弟陈伟,他的腿,是因为开车出的车祸。”
“开的,正是十年前,用我的学费买的那辆车。”
“这或许,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节目播出后,舆论瞬间反转。
之前在网上骂我的人,纷纷开始道歉。
更多的人,开始谴责我的家人。
“这种父母,简直是吸血鬼!”
“为了儿子毁了女儿一辈子,现在还有脸来要钱?”
“支持陈总!对这种家人,就该硬气一点!”
张桂花成了过街老鼠。
她再也不敢来我店门口静坐了。
陈伟的社交账号被网友扒了出来,下面全是骂他的评论。
他不得不注销了账号,再也不敢在网上露面。
我爸给我打来最后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泣不成声。
“岚岚,爸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我听着他的哭声,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一句迟到了十年的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
伤害已经造成,伤疤永远都在。
“以后,别再联系了。”
我说完,挂了电话,然后换了手机号。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的生活,也重新回到了正轨。
火锅店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他们说,不仅是为了吃火锅,更是为了支持我。
一年后,我遇到了我的先生。
他是一个很温和的男人,是一名律师。
他听过我的故事,他心疼我,更尊重我。
他说:“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
我们结婚了。
婚礼那天,我没有邀请陈家的任何一个人。
我的娘家席位上,坐着王叔。
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把我交到了我先生手上。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眼里的泪光,我也哭了。
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给她取名叫“暖暖”。
我希望她的人生,永远充满温暖和阳光。
我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我告诉她,女孩子,要独立,要自强。
要读书,要看世界。
不要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因为能靠得住的,永远只有自己。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过去。
想起那个在地下室里,闻着霉味入睡的夜晚。
想起那个在雨地里,抱着洒掉的外卖痛哭的自己。
我问我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很狠心?”
他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不,你不是狠心。”
“你只是在保护那个,曾经遍体鳞伤的自己。”
“有些人,不值得原谅。”
“有些事,不必和解。”
是啊。
我为什么要原谅呢?
凭什么要我来承受一切,然后还要大度地说一句“没关系”?
我没有那么高尚。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被伤害过,然后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的普通人。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挣来的。
与他们,再无关系。
又过了几年,我从一个老乡口中,听到了他们的消息。
陈伟的腿,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最好的治疗,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
他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在工地上打零工。
他变得沉默寡言,脾气暴躁,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张桂花,因为儿子的事,苍老得特别快。
她每天都在抱怨,抱怨儿子不争气,抱怨老天不公平。
我爸陈国栋,身体越来越差,得了慢性病,需要常年吃药。
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地鸡毛。
听说,他们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陈伟娶了个媳妇。
那个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嫌弃他们家穷,天天在家吵架。
我听着这些,心里很平静。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们当初选择了牺牲我,就要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
这是他们的人生,我无权干涉,也无心干涉。
我的生活,很幸福。
事业顺利,家庭美满。
女儿聪明可爱,先生体贴入微。
王叔身体还很硬朗,我把他接到我身边养老,他每天帮我带带孩子,养养花,乐得自在。
我偶尔会做噩梦。
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梦见那张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
梦见我爸和张桂花冰冷无情的脸。
每次从梦中惊醒,我都会看到身边熟睡的先生和女儿。
我会伸手摸摸他们温热的脸庞。
然后,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就会慢慢消散。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十八岁女孩了。
我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庭,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
我的人生,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就像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它提醒着我,曾经受过的伤。
也见证着我,如今的坚强。
我不会忘记,但也绝不会回头。
因为我的前方,是更广阔的天地,是更温暖的阳光。
是我亲手为自己创造的,崭新的人生。
有一天,女儿问我:“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了想,笑着对她说:
“妈妈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我的梦想,就是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
有家,有爱,有尊严。
不依附任何人,不看任何人脸色。
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坦然地微笑。
可以把我所有的温柔和善意,都留给值得的人。
至于那些不值得的人,就让他们,永远地留在过去吧。
我的世界,他们不配再踏入一步。
完。
来源:朝雾拂面去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