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回了个哭唧唧表情,又发了一张她家猫躺在被子上的照片,猫眼睛像开了夜视仪。
我闺蜜半夜发来一条语音,说她又失眠了,让我过去陪她睡一觉。
我刷牙刷到一半,含着泡泡回她:等我,五分钟到。
她回了个哭唧唧表情,又发了一张她家猫躺在被子上的照片,猫眼睛像开了夜视仪。
我在镜子前把湿发往后抹,手忙脚乱套上外套,拿起钥匙,想了想给她打气,飞快打字是:叫爸爸,姐陪你。
我点发送,牙刷还在嘴里,手机震了一下,跳出“发送失败”的小红叹号。
我抖抖手指重发,又点了确认。
下一秒,屏幕显示:已发送给——顾野。
我呆了两秒,牙膏泡沫从嘴角滑下来,苍天见证了一个社死现场的诞生。
我以每秒五十个字速率补救:发错了发错了,对不起,删了当没看见。
那头几乎秒回:要哄才睡。
我盯着这四个字,脑壳“嗡”的一声,所有血压都去抢救我的面子了。
我按灭屏,冲洗,擦脸,胡乱喷点喷雾,鞋都没穿对,踩着一只拖鞋一只运动鞋出了门。
出租车里我盯着窗外,路灯把树影切成一片片,司机放着老歌,歌词里全是“孤枕难眠”。
我拿起手机,点开和顾野的聊天框,红气泡还在跳,我脑子在开预案会,A计划拉黑,B计划当机修死机,C计划装中年人不会用手机。
真相只有一个:我不可能装。
我打字: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幽默感了。
他回:今天起。
我:恭喜你成人礼完成。
他:那你哄我吗。
我:你睡前要不要喝点蒲公英茶。
他:我只喝向你投降茶。
我:你要点脸吧。
他:你都把我升级叫爸爸了,我总得配合一下人设。
我盯着“爸爸”两个字,耳朵开始发热,车窗反光里我自己都像烤熟的红薯。
我:别让这事儿进公司群。
他:安,群只能发图。
我:你敢。
他:不敢,除非你答应一个条件。
我:你去答辩吧你。
他发了个笑哭:你先陪你闺蜜,回聊,不逗了。
我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这口气像卡在喉咙半截儿,进退两难。
闺蜜住老小区,电梯像在喘气,我在五楼下,走廊阴冷,猫叫声此起彼伏,像一个无穷循环的BGM。
我敲门,门开半条缝,眼神先从缝里探出来。
她的刘海支棱着,像天线,看到我整个人挂上来。
我被挂得后退一步,鞋跟在门槛卡了一下,差点仰面朝天去见诸神。
她手忙脚乱把我扶住,嘴里还道歉,说她今天第六杯咖啡下去,心脏都自己上蹿下跳。
我把外套挂椅背,去厨房烧水,开水壶“咕咚咕咚”,她坐在沙发上抱着猫,猫被她压得眼珠子往外凸,但是一点抗议都没有,因为它也困到不想动。
我问她:今天又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这个月裁员,直线领导在我背后弄我,我白天装没事,晚上一闭眼像有个小人儿站在我枕边念KPI。
我把茶杯递给她,拉开窗,外面风又大了一些,风把晾衣架上的夹子拽得啪啪响。
她喝一口茶,脸皱成一个包子,还是笑了,说我怎么穿了一只拖鞋一只运动鞋,你这是时尚还是灾难。
我低头,叹气:灾难挺时尚。
她笑,笑完又开始打哈欠,我让她去刷牙洗脸,放了白噪音,手机里选了一个“火车穿隧道”的音轨,她听了两分钟说想吐,我换成“海浪拍石头”,她又说太像尿声,膀胱受不了。
我把白噪音关了,换成猫咪呼噜合集,猫本猫抬头看我,我们三个对视,气氛僵持了一会儿。
我钻进她被窝,像打怪升级一样把被子角抠严实,她把手搭在我胳膊上,手指冰凉,像一条小鱼。
她说:你以后别再给老板发那种消息啊。
我回:那是死对头。
她眨眼:我就知道江湖有仇。
我:大学的仇,工作延续版。
她挪了一下,把半个脸埋进枕头里,嗓音闷闷的:他对你做了什么,偷你奖学金还是抢你男朋友。
我想了想:我男朋友没人抢,没人要,奖学金也没,抢走的是一个辩论赛。
她嗯了一声,又眯了眯眼,眼皮像被重力吸引,最后还是抵不过困。
我把灯关了,房间里只有窗外的路灯光晃进来,切成几块,猫从脚边爬到枕边,一屁股坐我头发上。
我作势要把猫撵下来,猫说你试试,眼神给我一个“你敢你就完了”的警告。
我不敢动,在静默中我又摸出手机,屏幕黑里倒出我的脸,像锅里煎的煎饼。
我点开和顾野的聊天,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最后发了一句:你也睡吧。
他回:你是在哄我吗。
我:你要是现在还不睡你明天发际线就要退二线。
他:哄得好,我睡了,晚安。
我把手机扣在枕头底下,长呼一口气,把全世界放进了胸腔。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闺蜜还在,我起得比闹钟早,猫在我脸边呼气,呼出来的都是猫粮味,我被熏醒,醒来第一件事是捏住猫鼻子,猫猝不及防,骂了我两句猫语。
我洗漱,穿对了鞋,给闺蜜留了早餐,我去公司。
公司楼下的保安已经认识我,每天早晚瞅我两眼,眼里写着“又来加班的小朋友”。
我打卡,电脑一开屏幕上弹出一堆消息,有项目修改,有客户的连环催,有HR的员工关怀问卷,问我最近睡得好吗,我把鼠标移过去,又移开。
十点开会,会议室名叫“丘山”,玻璃隔断反出窗外的天色,人像浮在水里。
我进去时顾野已经坐着了,他身后的屏幕放着竞标的流程,他穿白衬衫,手边放着一杯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就像他。
他看到我,眼里笑了一下,那一下像水面上划过一个小石子,圈起一圈波纹,波纹马上就消失了。
我坐下,心里默念“正事正事”,电脑掀开,文件一页页刷过,挤满了要命的数据和死线。
项目是我们要和他们公司一起给一个巨头做联合方案,甲方大手一挥,让我们两个“强强联合”,听起来像是两个狗互相闻尾巴实则内心抓心挠肝。
项目经理开场白像平时一样稳,我默不作声,做好准备。
轮到我发言,我起身,把方案从背景推到策略,再推到执行,所有话简洁到位,所有动作像把每一张牌摆得明明白白。
说到第二部分的时候他接过去,口才很好,逻辑像刀削面,一条一条整整齐齐落在碗里。
忽然他停一下,视线扫到我,我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撞到一起。
我心里咯噔,脑子里跳出四个字:叫爸爸,姐陪你。
他的嘴角动了一下,收回眼神,继续说。
会后他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很像讲冷笑话的人要讲正事。
他问:昨晚你说的条件是什么。
我看他:哪门子的条件。
他:我要哄才睡那个条件。
我笑:你先出示你“睡眠问题严重”的诊断书。
他:我出示过敏源也行,我对工作过敏。
我:你对人情世故不过敏,你挺适应人间。
他低头笑了一下,像在心里给我画一个叉:不夸。
我们到茶水间倒水,他把杯子放在出水口下,热水滚出来,蒸汽升起来,模糊了他的轮廓。
我问他:你昨晚真的失眠吗。
他看着水位,点头:每晚睡四小时,已经连续半个月。
我停了一下,舀了点凉水,冲了一杯糙米茶。
他问我:你有什么哄睡技巧。
我:没有,我就是听猫打呼噜。
他拿杯子,轻轻碰我的杯子一下,像在干一杯酒。
到了中午,有人把我们昨晚的聊天截图了,发在小群里,一群人笑到像脚踩缝纫机,我手机震得一刻不停。
我在桌下盯着那张截图,聊天的气泡像气球一样被人戳破,里面装的是我的脸。
我抬头,看见隔壁工位的小陈的耳朵红了,他犯了全世界新人都会犯的错,手快,眼快,脑子慢。
我走过去,拍他一下,他吓得哆嗦,眼泪差点要流出来,我说:没事,等你犯第二次就知道弥补流程了。
他用力点头,像被赦免了死刑。
我转身回去,打开PPT,跳到我们给甲方准备的父亲节活动方案,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要不要拿“叫爸爸”做反向传播,做个解构式的父亲节?
我飞快把框架敲出来:城市里“爸爸”三用,嚷嚷叫爸爸的年轻人,躲着不叫的中年人,听不到这声儿的老父亲,三条短片,真实、克制、有梗,把戏谑反个面再落地关怀。
我把想法扔进群里,瞬间清一色的“牛”“绝”“敢”。
老板回了一个“可以,要稳”。
我知道那个“要稳”是关键,所以给内容上限定了规矩,不玩擦边,不做恶搞,只做反转。
晚上我把第一条脚本写出来,发过去,废了我的半条命。
下班的夜里,我背包扛肩上,电梯里灯光冷,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顾野。
他发来一个地址:医院门口。
我问:你病了?
他回:我妈。
我没多问,一路打车过去,司机问我去哪个门诊,我说不知道,司机说你像找人吵架的,我心里说我像找人道歉的。
医院门口风比公司门口更直,门口的人都缩着肩,抱着十几平米大的担忧。
他站在门口,手插在口袋里,头发有点乱,左眼下有一小块青色,像是被失眠抽了一个耳光。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热的红豆饼,他接了,吹一口气,咬一口,红豆糊糊地流出来。
他把嘴角抹一下,说谢谢。
我问他:阿姨怎么了。
他说:老毛病,反复,今晚心悸得厉害,住院观察。
他说这话时很淡,但声音里有那种不经意的放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点头,陪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路过一个男孩给他爸盖被子,盖得歪歪扭扭,他爸把被角拽正,骂他两句,男孩笑嘻嘻挠头,这种生活细节就是全世界会发生的一种重复。
他忽然说:你还在恨我吗。
我看着他:算是吧,但是比例比上个月下降了百分之二十。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地上的一个水渍上。
我说:我恨你比较像养一个仙人掌,不浇水,它也能活。
他:我大学那会儿脑子是有坑,你现在这句话我能听懂,但那会儿我只想赢。
我扯扯嘴角:你赢了。
他:赢完了,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洞底,四周都往上,抬头看一圈都是别人。
我没说话,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去,把刚才的话吹轻了一点。
他掏出手机,按掉一个电话,说:你去吧,明早还有方案,我这儿没事,医生已经睡了。
我侧过头看他一眼,给他做了个鬼脸,说:要哄才睡?
他笑着摇摇头:这回轮到我哄别人。
回程在车上,我的小组群里炸开了锅,线上会议被拉起来,我把耳机戴上,唇彩蹭到线控上,第二天要给甲方演示的版本还差几个动图,动图这种东西不是动得越多越好,动得俗它就俗,动得假它就假,动得巧它才值钱。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给闺蜜发消息:睡了吗。
她秒回:又醒了,你呢。
我:还在转动。
她:你有好消息吗。
我:有,顾野会做人。
她回了十个鼓掌表情:及时入教。
第二天早上,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个阿姨,阿姨拖着一个蓝色购物车,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干涩的响声,她抬眼看我,说:你是八零后还是九零后。
我说:我本来是九零后,现在已经活成八零后了。
她笑,说:你们年轻人啊,晚上不睡觉,白天折寿。
我点头,像被点穴。
甲方演示会进展得比预想顺利,直到最后一个环节,客户总负责抛出一个问题:联合节目是否有风险,所谓“叫爸爸”会不会被误解。
我吸了一口气,给他开了箱。
我说:我们不碰低俗,不玩疼痛,尊重家庭每一个角色,不把关系绑定在一个称呼上,我们讲反向是为了看到正向的价值,我们做的是让这声“爸爸”能回到那个本来该出现的地方。
我说完,台下的人扫我一眼,又低头记笔记。
离开会议室时我感觉腿软成长笋,扎进地面。
回到工位,BOSS给我发了个“OK”,之后一个“辛苦”,最后一个“下午休息”。
我坐在椅子上,闭眼。
闭眼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闺蜜发了一段语音,听起来她终于睡了一觉,声音里没有钢丝绷着,像个正常人。
我给她回了一个“好”,最后多打了一个嗯。
我本来以为这事儿到这儿了,它没有。
下午四点,办公室里有个女孩突然哭,哭得很小心,仿佛不能打扰到桌上的鼠标,后来大家知道她被通知留岗观察,她以为自己是“观察名单”,其实是“调整名单”。
我走过去,给她递张纸,她抬眼,睫毛上挂着一个悲伤的水珠,我帮她把杯子挪到她手边,说:你先喝水,这个世界很少有无法解决的问题,除非你先不喝水。
她抿一口水,嘴角是苦的。
晚上我本来想早点走,顾野突然来我这边,问我能不能晚上过去一趟他那边一起调一个版本,说是紧急追加。
我说:我有局。
他:什么局。
我:陪睡局。
他说:你社交日程丰富。
他抬一下手,说开玩笑,然后补了一句:我送你去,等你完事,再去我那儿。
我看他两秒,点头:行,别耽误你妈妈。
他摇头:她好,我去是去拿点住院手续。
我们开车出门,车外天色像被人用湿手指抹了一把,边界都模糊了,我给闺蜜买了一束就地取材的花,是便利店的绣球,颜色过分努力地想变热闹。
到了她那儿,她门口放了一双新拖鞋,鞋底悬浮着小熊的笑脸,她也笑,说你真的很忙。
我跟她说:今天来是短陪,你先睡十五分钟,我跟你说话,哄你那个睡,等你入睡了我就走。
她说:你越来越像一台服务业机器人。
我说:欢迎光临,如有需要请叫爸爸。
她笑喷,我趁她笑劲没过去,哗啦啦讲故事,讲小时候把作业藏在枕头底下,早上起来背部印出来一张方格纸,讲隔壁老张大爷每天早上七点精准吆喝,讲食堂阿姨每次给我打菜都多一勺——讲到第三个,她已经闭眼,呼吸均匀。
我冲她小小挥手,拎包走,顾野在楼下等,靠车门,低头刷手机,风把他衬衫下摆吹得鼓鼓的。
我们没说话,上车,直奔他公司。
他公司装修很专业,从门口进到电梯全程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关在质感里的人,质感里有一种冷静的豪华,像放在冰箱里的蛋糕。
我们在会议室摊开电脑,我上手改动效,他做数据校验,我们像两个在面对沃土的人,手里分别拿着不同的工具,往前挖。
他中途接了一个电话,语气尽量轻,我耳朵不是故意长的,但它确实听到了“医生说可以出院观察”这几个字,我松一口气。
他挂了电话,回到桌边,我把其中一页转给他看,说这里的“爸爸”你看是不是换个表述更好。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说:把“爸爸”改成“爸爸们”,你这个点不是一个人,是一类人。
他这句话像把画面拉远了一点,有了社群的意味,东西就稳。
我们一直改到晚上十一点,他忽然说:饿了没。
我说:你这是关怀劳动人民。
他起身,从冰箱拿出一盒酸奶,一袋面包,一小包坚果,像某种营养套餐,我打开面包,咬了一口,面包配失眠,像把软的和硬的配在一起。
他坐在对面,忽然说:我想跟你道歉,大学那次辩论,我动用了不该动用的资料,我当时知道你家里情况,我就暗暗在论证结构里整了一句“原生家庭”,事后我后悔了很久。
我手里的面包碎掉一地,我盯着掉了的碎屑,想说你不用说的,因为这件事已经在时间里缩小成一颗小沙子,但它也确实在某个夜里扎过我的脚。
我说:你那会儿是个小恶人,现在你是个大人了。
他笑,笑得有点自嘲,说:谢谢你承认我长大了。
我:没夸你优秀,别太开心。
他:你不夸我,我自夸。
夜里十二点,我闺蜜发一条消息:刚醒,放心了,我也给你发个哄睡套餐需要吗。
我回她一个“呵”,又发了个“明早再说”。
我们把最后一版合上,彼此对看一眼,像两个终于把骨头剔干净的人,骨头堆在文件夹里,干净,清晰,准备摆上桌。
临走前他问我:你那条消息,最开始是发给谁的。
我说:闺蜜。
他点头:她现在睡了吗。
我:睡了,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这是人生常态。
他把我送到楼下,风吹过路口,来回两遍,像某种摇摆不定的想法。
我回家,一边卸妆一边看手机,发现下午的那个女孩换了头像,换成一个小鸭子趴在泳圈上,她把自己的个性签名改成“先学会漂浮”,我不自觉笑了一下。
这几天我们都被同一个城市的失眠往里刮,刮得我们表面平静,心里一个劲儿打圈。
第三天,甲方点名要我们联合团队去一个线下见面交流,说要“增强彼此了解”,我心里“呵”了一声。
我们就去了,吃饭的地方在三环外,灯光是那种又暗又暖的,桌子大,菜刚好在夹不了几筷子的半径外,你必须站起来偷渡过去。
喝酒环节不可免,我桌上兜圈的时候,顾野不喝酒,拿着一杯柠檬水,说他开车,我看见他手背青筋,像有人把一条小河放在手背上。
后来有个甲方姐姐喝高了,指着我说:那个“叫爸爸”的点我真是服了你们,我回家跟我爸说了,我爸看完视频,半天说没事你别叫,你妈叫就行。
大家笑,笑声像雨点在桌面上砸,噼里啪啦。
饭后出去,夜风把酒气吹薄,我看见路边有个快递员蹲着吃盒饭,盒饭里面的鸡腿光滑发亮,他用手抓,吃得很认真,他的车停在一旁,一直滴滴叫,提醒他快走,他嚼完一口放下盒子,起身又上路。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城市比我想象的还大,大到每个人都在小小的位置里坚持着一件什么。
我回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闺蜜发来一个“在线哄睡”的表单,是她做的,她认真到把每个哄睡项目标价:讲笑话十元,讲故事二十元,唱歌三十元,陪你数羊免费,在线抓猫收费另算。
我给她打钱,备注:唱国歌。
她回:疯。
第四天的晚上,我们要正式发布父亲节的短片,发布前一分钟我心跳像跑了二十楼,发布后半小时,后台的数据一顿上涨,留言区乱作一团,有人说好,有人说太做作,有人说终于不那么假了,有人说别拿爸爸做梗。
我看的时候心里像当小时候做广播体操,第三套第四节,手脚麻了,但是还必须动。
夜里又两点,顾野发来一个“睡了吗”,我回“没”,他发来一个“要哄才睡”。
我想了想,发过去一个“闭眼”。
他回:“闭了”。
我发:“呼吸”。
他:“在”。
我:“数到一百”。
他:“数到五就困了”。
我笑,笑到手机差点掉床下。
第五天,办公室里来了一只狗,是行政的小孩带来的,狗一直跑,跑累了就趴在阳光底下,晒热了肚皮又起来换位置,它把生活活成了一个不断切换位置的游戏。
中午的时候老板说下午给大家加个鸡腿,行政问你要哪种,大家从炸的蒸的红烧里挑,轮到我,我说我只要睡。
下午两点,我妈的电话来了,她问我有没有考虑结婚的事,我说我现在考虑睡觉,她叹气,问有没有认识靠谱的人,我说有,靠谱到能在凌晨两点看完十个Excel不眨眼,她沉默一下,说你把联系方式发我。
我用嘴角夹住我的笑,说:妈,我刚才开玩笑。
她说:我听得出,你开玩笑开得很认真。
我把电话放在桌上,手心有点汗,我知道她那个叹气里有她这辈子从没请过假的辛苦,她不懂我被什么困住,我也不懂她过去怎么熬过来。
晚上,闺蜜突然打电话给我,电话那头纸在抖,她说她恐慌发作,在地铁站上不来,周围人很多,她觉得她要死了。
我一下子僵住,脑子里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拿起包,跟老板打手势,飞奔出门,电梯不来,我跑楼梯,楼梯在下坠,我头皮在发冷。
到了地铁站,我一眼看见她坐在角落,抱着包,眼睛像被风吹干的湖,她抬头看我,还努力笑了一下,像在说她不是故意打乱我的生活。
我什么也没说,坐到她旁边,挨过去,让我们肩膀靠在一起,我慢慢说话,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拿手机里的一张照片,讲一段故事,她照着做,声音细细的,像要断掉的线。
我们讲了十张照片,讲了她父亲戴着安全帽的侧脸,讲了我高中穿校服被雨淋透,讲了那只一直要离家出走的猫,讲着讲着,她呼吸慢下来,风也慢了。
我说:我们站起来,慢慢走出去,地铁上人很多,但我们不是要去任何地方,我们只是从一个空气换到另一口气。
她点头,我们站起来,她站稳那一刻我差点哭出声,但我没,让眼泪回去了,到喉咙转了一圈,回到胃里,胃跟我说你别给我加工作。
我把她送回家,插卡开门,门里空气温暖,跟地铁站那种挤压过头的冷不一样。
我给她泡了一杯水,我把她的衣服拿去烘干机丢进去,我在她家沙发坐了一会儿,手机震,是顾野。
他问:你在哪儿。
我说:地铁站刚回来,今天不行,我要陪她一夜。
他回:我在你楼下。
我愣一下,抬头看窗外,真的有辆黑车停在楼下,我走过去开窗,风把窗帘往里吹,他在车里抬头摆了摆手,像个来收快递的人。
我给闺蜜说了一声,穿鞋下去,他打开车窗,说:我送点东西给你,小米粥,酸梅汤,枣糕,她睡醒会饿。
我接过来,袋子里热气透出一股家味,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说了谢谢。
他说:你上去吧,打扰你就是为了不打扰你。
我点头,转身上楼,心里一层一层地被什么东西铺好,好像有个笨手笨脚的人把被子给我掖了掖。
夜里,我们在她家床边坐着,换着在地上打盹,凌晨三点的时候她终于睡沉了,我轻轻给她掖被角,掖完转头看窗外的路灯,路灯像两个冷的蛋黄。
我摸出手机,给他发:要哄才睡。
他回:继续哄,我们都要睡。
第六天,方案拿成了,那个“叫爸爸”引发了一轮小规模讨论,大多数人看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还有一些人没看懂,没看懂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许多事儿都不要求每个人都看懂。
公司给我们发了两天休假,没人敢休,我也没休,因为休息对我们这种久坐病人来说是一种危险运动。
晚上我在家收拾,翻出旧东西,翻出很多大学的胶片照片,照片里我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台下有人举着“加油”的牌,旁边一个男生拿着我的水,那个男生是顾野,照片上我们是个体,现实里我们是两个被忙碌挤成平面的形状。
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说:时代的眼泪。
他回:封存的糖衣。
第七天,我跟闺蜜去超市买菜,我们俩推着车,像两条闲逛的鱼,鱼篓里放了菜花、土豆、鸡翅、胡萝卜,我们按人类的习惯购买按动物的习惯吃。
回来的路上她问我:你和顾野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我们是两个在路口看着对方的人,谁也不急着过马路。
她说:那你会过去吗。
我说:我会先看红绿灯。
她说:城市里红绿灯不靠谱,你自己心里有一个。
我们回家煮了鸡翅,辣椒放得太多,边吃边喷火,喷完火喝水,喝完水继续吃,这是我们一贯的解决问题方式。
饭后她坐在窗边,阳光把她头发照得有点发红,她很认真地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的恐慌症变小了,变成一只手掌大的怪兽,蹲在角落吃饼干。
我说:请告诉它,不要把饼干屑撒在客厅地毯上。
她笑,说:你总能把严肃的事情说得像玩笑,我靠你活着。
我说:别靠我,靠自己,我只是陪你换气。
第八天 我们去看顾野的妈妈,她在病房里看电视,电视里主持人很用力地笑,她笑得温和,看到我们来,把遥控器放在被子上,问我们吃饭了没有。
顾野把苹果放在床头,给她削皮,苹果皮被他削成一条长长的红手链,他挺会削皮,动势平稳,看得出是长期学历。
他妈问我干什么工作,我说做内容,她点头,说这个我看你们很累,但书香。
她说到“书香”两个字时我心里一热,我想起小时候奶奶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故事还在嘴边,我把它小心地接下,自己编下去。
出病房,我跟顾野在走廊靠着墙站,他说:谢谢你来。
我说:不客气,这是我们俩最近做的唯一不加班的事情。
他笑出声,笑完忽然严肃点,说:你那天在地铁站的样子,我一直记着,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我们在拉别人,实际上被拉的人是自己。
我看他一眼,觉得这个人有时候是会把心里的暗格打开一缝,给你看一眼,让你知道他不是铁,铁也会生锈,他也会软。
我们往回走,路过护士站,那里有一个提醒牌,写着:请勿打扰病人休息。
顾野停了一秒,指了指牌子,说:世界应该给每个人都挂一个这样的牌。
我点头:那会有很多人在竖牌子的同时被打扰。
第九天我去小区楼下打一桶水,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快递小哥在打电话,他的语气很甜,像话里放了糖,我偷偷听了一句,是他在跟一个小孩说:爸爸等会儿回家给你讲故事。
他挂电话后冲我笑了一下,我心里觉得那个“爸爸”字在空气里称了一下,没那么重了。
晚上,顾野发来一条语音,声音低,说:我睡不着,讲个笑话。
我说:有一个人,一个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翻到了隔壁床去。
他笑,说:你这就叫讲笑话?
我说:那你讲。
他静了一下,说:有一个人,接到了一个发错的消息,然后他开始做一件难事,就是不把它讲出去。
我听着,笑了,说:这个笑话比我的高级。
他说:谢谢,我的稿费你付。
我说:拿睡眠抵。
第十天我去看房,租期快到了,房东要涨价,我看了几间,窗户小得像一条划船,光线挤了进来,喘不过气,我跟中介说:我不要住在密封袋里。
中介笑,说:你要求太高了。
我说:我要求的是一个人类可以呼吸的空间。
回家的路上,我给我妈打电话,她突然说她昨晚梦见我爸,他在梦里拿着一根竹竿在晒衣服,晒着晒着对她说:她长大了。
我把电话贴紧耳朵,我爸走了很多年,他在我们的梦里偶尔值班,值班的内容就是提醒我们睡觉。
我夜里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一个裂缝,我盯着它,看得它像是一条河,我从河这边走到那边,走了很久,最后还是在这边。
手机在手里发热,我给顾野发:我在河的这边。
他回:我在河那边。
我:你过来。
他:红灯。
我:你有你的红灯,我有我的绿灯。
他:那我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等世界变色。
第十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小型分享会上,我被拉上去讲“如何把一个覺得难以讨论的主题变成一个能被看见的内容”,台下坐着一群眼里有火的年轻人,他们的火可以炒菜,也可以点燃自己,我心里一阵害怕,怕他们把自己烧了。
我讲到中途,屏幕上突然跳出来一条系统更新,我当场笑,说:看,这就是生活,它不会等你讲完才提醒你更新。
底下人笑,我继续说完,结束的时候有人走过来问我如何熬夜不伤身,我说:不要熬夜,真的,别熬,实在要熬,先,在枕边备一个抱枕,给自己一个抱的理由。
我下台,顾野靠着墙看我,他眼睛里是那种笑,笑得克制,像一条系紧的绳子。
他走过来,给我一个小盒子,我打开,是耳塞,牌子很普通,我笑,说谢谢。
他看我一眼,说:我试过几个,这个塞起来不疼。
我把盒子拿在手里,感觉它比它的重量还重一点点。
这个城市把我们周到地抛在一个个夜里,夜里有不安,有冰箱里的酸奶,有趴在胸口的小猫,有凌晨两点的甲方,有不会画眉毛的女孩,有楼下咳嗽的老人,有对面屋里沉沉的鼾声,也有时不时出现在楼下的车灯。
我不知道以后我们会怎样,我知道今天我给闺蜜打了一针“可以睡”的疫苗,我给那个被裁的女孩发了一张“先漂浮”的图,我给我妈回了一个“我会吃早饭”的消息,我给我爸说了句“今天我没有熬夜”的谎话。
我知道顾野会在某个凌晨给我发来一个“要哄才睡”,我也会在某个清晨回他一句“睡吧”。
我在闺蜜的群里发:“叫爸爸,姐陪你。”
她秒回:“要哄才睡。”
我看着这段对话,笑了,笑里带着某种在路上散发的热气,热气把寒气挤了一点。
我把手机扣下,床头的灯还亮着,灯光很温,大概是因为灯泡买对了,或者是因为我的夜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放下的角。
然后我闭眼,数到五,猫跳上来,把头磕到我的下巴上。
我把它抱住,说:睡吧,小东西,世界在等我们醒来。
来源:朝雾拂面去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