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哥林言抱着我哭的时候,客厅里那盏用了十几年的白炽灯正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我哥林言抱着我哭的时候,客厅里那盏用了十几年的白炽灯正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很轻,但在死一样的寂静里,就显得格外刺耳。
他很高,一米八七的个子,整个人像座山一样压过来,双臂箍得我生疼。
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我的颈窝里,迅速洇开,带来一片黏腻的湿。
我整个人僵着,一动不敢动。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我能看到我爸妈。
我爸,林建国,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正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烟灰烫到了手都毫无知觉。
我妈,赵慧兰,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啜泣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被堵住的下水管道,发出绝望的呜咽。
而我,林悄。
我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是林言腰间那条皮带的金属搭扣,正死死地硌在我的胯骨上。
一下一下,随着他的抽噎,越来越疼。
疼得我有点想笑。
多荒诞啊。
就在十分钟前,我们一家四口还围着桌子,准备吃晚饭。
赵慧兰女士炖了我最爱喝的排骨汤,林建国同志开了瓶藏了许久的五粮液,林言还从他公司楼下那家网红店,给我带了块抹茶千层。
一切都和和美美,温馨得像电视广告。
然后,赵慧兰女士给我盛汤的时候,手一抖,碗摔了。
滚烫的汤汁溅了我一裤腿。
林言的反应比我还快,他几乎是弹起来的,一把将我拽开,对着我妈吼:“妈你干什么吃的!”
他吼得太大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妈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奇怪。
那种眼神,我形容不出来,混杂着愧疚、恐惧、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然后她就哭了。
毫无征兆地,哭了。
她说:“悄悄,我对不起你。”
她说:“其实,你不是我和你爸亲生的。”
她说:“你是我们……抱养的。”
客厅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成了冰。
我爸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碎了。
林言脸上的怒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
我呢?
我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
大脑像一台死机的电脑,屏幕上只剩下一个不断旋转的彩色圆圈。
我甚至还有闲心想,原来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真的。
真的会有一家人,吃着吃着饭,突然告诉你,孩子,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的狗血。
然后,林言就冲了过来。
他没去安慰我妈,也没去扶我爸,他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就像现在这样。
抱着我,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哥……”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磨过喉咙,“你勒得我有点疼。”
他没听见。
他还在哭,还在说胡话。
“不可能……怎么可能……悄悄就是我妹妹,亲妹妹……”
他一遍遍地重复,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是我闻了二十年的,最熟悉的味道。
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腰带搭扣硌着我的那块骨头,已经从尖锐的刺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
疼。
的疼。
这疼痛如此真实,仿佛在提醒我,眼前这一切,不是梦。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
“林言,你先放开我。”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电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臂。
他低头看我,眼睛红得像兔子,满是血丝,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
那是我哥。
从小把我扛在肩膀上,带我逃课去游戏厅,在我被男生欺负时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在我大学报道时一个人扛着三个大行李箱送我到宿舍楼下,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给我买了我觊觎很久的那条裙子的,我哥。
可现在,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越过他,走到我妈面前。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乞求。
“悄悄……”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你刚出生没多久……”她哽咽着,“那时候,你亲生父母……他们出了意外……”
“所以,我是个孤儿?”
这三个字,我说得特别轻。
我妈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爸终于从墙角站了起来,他走过来,一把将我妈揽进怀里,通红着眼对我说:“悄悄,别问了,别问了……是爸妈对不起你,瞒了你这么多年……”
我看着他们。
这两个我叫了二十年“爸妈”的人。
他们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都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可我突然觉得,他们好陌生。
“那林言呢?”我偏过头,看向站在一旁,像个失魂落魄的雕塑一样的林言,“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妈立刻抢着说,“谁都不知道,就我和你爸知道……我们没告诉过任何人……”
原来,他也不知道。
原来,在这个家里,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个。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真的。
我看着林言那张写满痛苦和迷茫的脸,看着他因为哭泣而皱成一团的,英俊的眉眼。
我突然觉得,他比我还可怜。
我只是被告知了一个真相。
而他,是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从小到大,保护了二十年的“亲妹妹”,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吃饭吧。”我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爸,我妈,还有林言,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菜要凉了。”我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
排骨炖得很烂,很香。
是我最熟悉的,我妈的味道。
但我尝不出任何味道。
嘴里像塞了一团棉花,麻木的,干涩的。
没人动。
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咀嚼食物的声音。
“咔嚓,咔嚓。”
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那么诡异。
终于,林言动了。
他走到我对面,坐下,也拿起了筷子。
但他没夹菜,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太复杂了。
有震惊,有痛苦,有怜惜,有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惶恐。
好像我随时会消失一样。
“看我干什么?”我扯了扯嘴角,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不认识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林悄,”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
“我没事。”我打断他,“不就是身世狗血了点吗?多大点事儿。”
我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他们三个就越是坐立不安。
我爸把烟掐了,走过来,给我倒了杯酒。
“悄悄,喝点儿。”
我妈也擦干眼泪,哆哆嗦嗦地给我盛了碗汤。
“汤……汤还热着,快喝。”
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像我是一个马上要爆炸的炸弹。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我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我站起身,准备回房间。
“你去哪儿?”林言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心很烫,力气大得惊人,像是铁钳。
“回我房间。”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你别一个人待着。”他固执地说,“我陪你。”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怕你做傻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做什么傻事?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离家出走,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我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言抓着我的手,也猛地一僵。
“我不会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放心,我不会的。”
因为,我的亲生父母,早就“出了意外”。
我连他们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能去哪儿?
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双腿一软,我顺着门板,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投下一道狭长而惨淡的光。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只是觉得冷。
从心脏开始,一寸一寸地,冻结成冰。
原来,我活了二十年,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这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这些我称之为“家人”的人。
我们之间,维系关系的,不是血缘。
是愧疚,是怜悯,是日复一日的,小心翼翼的隐瞒。
门外传来林言的声音。
“悄悄,开门。”
“悄悄,你跟我说句话。”
“你别吓我,林悄!”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遍一遍地拍着我的门。
我没有理他。
我只是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只受伤的,找不到归途的野兽。
不知道过了多久,拍门声停了。
外面也安静了下来。
我以为他走了。
可当我半夜渴醒,打开房门,却发现他居然就睡在我的门口。
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狭窄的过道里,连腿都伸不直。
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沙发毯。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我站在他面前,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这个男人。
这个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所谓的“哥哥”。
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蹑手蹑脚地跨过他,去厨房倒了杯水。
回来的时候,他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拉住我。
“你去哪儿了?”
“我喝水。”
他松了口气,但还是没放手。
“回屋睡去。”我说。
“我睡这儿。”
“你睡这儿,我怎么出去?”
“你不出去。”他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林悄,这几天,你哪儿都不许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
是我从小到大都最熟悉,也最讨厌的,他的语气。
以前,我总会跟他对着干。
他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
但今天,我没有。
我只是点了点头。
“好。”
他好像没想到我这么听话,愣了一下。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走出房间。
林言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听到动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醒了?去洗漱,马上就能吃了。”
他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点乱,眼下也是一片青黑,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就好像,昨天晚上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爸妈不在。
“他们呢?”我问。
“我让他们出去住几天。”林言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去我那儿了。”
我没说话。
也好。
我现在,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餐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给我冲了杯牛奶,推到我面前。
“快吃,吃完我送你去上班。”
“我今天请假了。”
他皱了皱眉:“不舒服?”
“不想去。”
他沉默了一下,说:“行,那就在家待着,我陪你。”
“你不用上班?”
“我跟公司也请假了。”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事情好像变得更奇怪了。
他对我,比以前更好了。
好得……有点过分了。
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看电视,他就坐在旁边,给我削苹果。
我玩手机,他就拿本书,在我身边看。
我去上厕所,他都要守在门口。
我终于受不了了。
“林言,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书,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怕你想不开。”
“我想得开得很。”我说,“我就是觉得,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悄悄,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
“你别想太多,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妹妹。”
“唯一的,亲妹妹。”
他特意加重了“亲”这个字。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
他想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怎么可能没改变呢?
一切都变了。
以前,他管我,我觉得是哥哥对妹妹的理所当然。
现在,他再管我,我就觉得……别扭。
我们之间,那层叫“血缘”的滤镜,碎了。
剩下的,是赤裸裸的,尴尬的,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两个人。
下午,我接到了闺蜜周濛的电话。
“悄悄!晚上出来嗨啊!新开了一家清吧,帅哥特多!”
周濛是我大学同学,一个永远精力充沛的小太阳。
以前,我最喜欢跟她一起疯。
但现在,我一点心情都没有。
“不去了,累。”
“别啊!出来玩玩嘛!你都多久没出来了?发霉了都!”
我正想拒绝,坐在一旁的林言突然开口了。
“去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居然会同意?
要知道,以前我跟周濛出去玩,他都要盘问半天,超过十点就催命似的打电话。
“我送你去。”他又说。
我:“……”
“我也去。”
我:“???”
周濛在电话那头听到了,兴奋地尖叫起来:“啊啊啊!林言哥也要来?太好了!让他带上他们公司的帅哥同事!”
我头疼地挂了电话。
“林言,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不放心。”他言简意赅。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坚定,“要么,我在家陪你。要么,我陪你出去。”
我看着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随便你。”
晚上,林=言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奥迪,载着我去了那家清吧。
他换了身衣服,白衬衫,黑西裤,头发也打理过,整个人看起来英挺又斯文。
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
周濛早就到了,还带了两个朋友。
看到林言,她眼睛都亮了。
“林言哥!你今天好帅啊!”
林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我,找了个角落的卡座坐下。
他点了一杯威士忌,给我点了一杯……热牛奶。
我:“……”
“林言,你是不是有病?”我压低声音说。
“你胃不好,不能喝酒。”他面不改色。
周濛凑过来,打趣道:“哎哟,我们林言哥还是这么疼妹妹啊。”
我干笑了一声,没说话。
林言的视线,却像胶水一样,黏在我身上。
我看哪儿,他就看哪儿。
我跟周濛说话,他就竖着耳朵听。
有个长得还不错的男生过来搭讪,想加我微信。
我还没开口,林言就把手机递了过去。
“加我的吧。”他看着那个男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她是我妹妹,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那个男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讪讪地走了。
周濛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
“林言哥,你这占有欲也太强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悄悄是你女朋友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猛地抬头,看向林言。
他的脸色,在酒吧昏暗暧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没有反驳。
甚至,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他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我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一个荒唐的,可怕的念头,毫无预兆地,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端起面前的热牛奶,猛喝了一口。
一定是我想多了。
他只是……只是还没适应我们之间身份的转变。
对。
一定是这样。
那晚,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林言也一直很沉默。
我们两个人,坐在喧闹的人群里,像两个孤岛。
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一首很轻的纯音乐。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在我的瞳孔里,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
“悄悄。”他突然开口。
“嗯?”
“你……还在生爸妈的气吗?”
我沉默了。
生气吗?
好像也谈不上。
更多的是……茫然。
像一个走在路上,突然被告知,你脚下的这条路,其实是假的,是别人为你搭建的布景。
而你,已经在这个布景里,走了二十年。
“没有。”我轻声说。
“那就好。”他好像松了口气,“他们……其实很爱你。”
“我知道。”
“他们当年,也是没办法……”
“林言。”我打断他,“别说了。”
我不想听。
至少,现在不想。
我不想听任何关于“当年”的故事,不想知道任何关于我亲生父母的细节。
我怕我承受不住。
他没再说话。
车里的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女声。
“是……是林悄吗?”
“我是,请问您是?”
“我……我是你三姨婆啊,孩子。”
三姨婆?
我愣住了。
我爸这边的亲戚,我妈这边的亲戚,我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也没有一个“三姨婆”。
“您是不是打错了?”
“没错没错,就是你。”那个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悄悄,我是你妈妈那边的……是你亲妈妈的,三姨。”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林言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
电话那头,那个自称是我“三姨婆”的女人,还在继续说。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乱……你妈妈……你妈妈她当年,也是有苦衷的……”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你还有一个亲人,在世上。”
“你外婆,她……她还活着。”
外婆?
我还……有外婆?
这个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已经一片狼藉的世界里,又炸开了一个深坑。
“她……她在哪儿?”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在青禾疗养院,身体一直不好……她一直念叨着你……”
“悄悄,有空的话,去看看她吧。她……她没多少时间了。”
电话挂了。
我却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整个人都僵住了。
林言一把抢过我的手机,看了一眼通话记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谁?”
“我……三姨婆。”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回答。
“什么三姨婆?”
“我亲生母亲的……三姨。”
林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外婆,还活着。”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林言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他才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声音,说:
“别去。”
我猛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发动车子,语气冷硬,“林悄,你听着,你没有外婆,你只有我,有爸妈。”
“林言!”我尖叫起来,“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就凭我是你哥!”他吼了回来,方向盘打得飞快,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发那么大的火。
也是他第一次,对我吼得那么凶。
我们像两只被激怒的刺猬,用最伤人的话,互相攻击。
“你不是我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又怎么样?我养了你二十年!林悄,你是我林言的妹妹,这辈子都是!”
“你这是在绑架我!你自私!”
“对!我就是自私!我告诉你,林悄,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离开这个家,别想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
车子在小区楼下停住。
我们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谁也不看谁。
冷战。
这是我们从小到大,最擅长,也最常用的一招。
我摔上车门,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他没有跟上来。
我回到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三姨婆的电话,外婆的存在,林言的激烈反应……
所有的事情,都搅在一起,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个三姨婆,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又是怎么知道,我爸妈已经把真相告诉我的?
除非……
除非是有人,故意透露给她的。
会是谁?
我爸?我妈?
不可能。他们现在躲着我还来不及。
那是……
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拿出手机,翻出我妈的微信。
她的朋友圈,三天前更新了一条。
是一张风景照,定位在林言的公寓附近。
配文是:心情不好,出来散散心。
下面有一条评论。
一个我不认识的,头像是一朵菊花的微信用户,评论道:慧兰,想开点,孩子们大了,都会理解的。
我点开那个菊花头像。
她的朋友圈,对我开放。
里面,有很多和一个老人的合照。
那个老人,躺在病床上,看起来很虚弱,但眉眼之间,和我,竟然有几分相似。
照片的定位,是青禾疗养院。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是赵慧兰。
是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去见了那个所谓的“三姨婆”。
是她,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对方。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觉得愧疚,想补偿我?
还是……想把我,还给我的“亲人”?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终究……还是个外人。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我抱着被子,哭得撕心裂肺。
为我被欺骗的二十年。
为我可笑的身世。
也为我那一点点,被亲手掐灭的,对这个“家”的,最后的留恋。
第二天,我没有跟林言打任何招呼,自己一个人去了青禾疗anyuan。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到。
疗养院很旧,墙皮都有些剥落了。
我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外婆的病房。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她闭着眼睛,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三姨婆坐在床边,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
她比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更苍老。
“你……你就是悄悄吧?”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像,真像……跟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就是……我的外婆?
我血缘上的,亲人?
“她……”我艰难地开口,“她一直这样吗?”
“断断续续的,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三姨婆叹了口气,“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她把我拉到床边。
“妈,你看看,谁来了。”
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的,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很虚弱,却很温暖。
她伸出干枯的手,想要摸摸我的脸。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让她触碰到了我的脸颊。
她的手,很凉,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粗糙。
“好孩子……”她开口,声音气若游丝,“外婆……终于见到你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天下午,我在疗养院,陪了外婆很久。
三姨婆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很多过去的事。
关于我的母亲,沈曼。
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喜欢画画的女人。
关于我的父亲,一个大学老师。
他们很相爱。
他们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那时候,我才三个月大。
外婆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
家里还有一个不成器的舅舅,把家底都败光了。
万般无奈之下,外婆才通过朋友,找到了林建国和赵慧兰。
他们是爸爸的远房亲戚,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他们承诺,会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你爸妈……他们是好人。”三姨婆说,“这些年,他们也偷偷给我们寄过钱,只是我们没要。”
“你外婆,她就是……就是想在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我走出疗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来电。
全都是林言打来的。
还有上百条微信。
【林悄,你在哪儿?】
【回我电话!】
【你是不是去找她了?】
【林悄,你他妈的接电话!】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在你公司楼下。】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一片冰冷。
他以为我还在上班。
我没有回他,直接打车回了家。
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
他不在。
我松了口气,也说不清为什么。
我洗了个澡,把自己扔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然后是急促的,沉重的脚步声。
我的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
林言冲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还有浓重的酒味。
他看到我躺在床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
“你去哪儿了?”他问,声音嘶哑得可怕。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我冷冷地回答。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在我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再问一遍,你去哪儿了?”
“我去见我外婆了。”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亲外婆。”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你……”他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床上拎了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去吗!”
“你凭什么管我!”我挣扎着,用力推他,“林言,你搞清楚,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我是你哥!”
“你不是!”
“我就是!”
他咆哮着,将我死死地按在床上。
酒精和怒气,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疯狂的火焰。
那火焰,让我感到害怕。
“林我……你放开我……”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没有放。
他只是俯下身,离我越来越近。
他的呼吸,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喷在我的脸上。
“悄悄……”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却带着一丝绝望的哀求,“别离开我,好不好?”
“你是我一个人的妹妹……”
“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疯狂的占有欲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脑海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又一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而且,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我的心,狂跳起来。
“林言……”我颤抖着说,“你……你是不是疯了?”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然后,他低下头,吻了上来。
那个吻,霸道的,掠夺的,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将我所有的呼吸,都吞噬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放开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对不起。”他说。
然后,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逃离了我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嘴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味道。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没有想象中的恶心和愤怒。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荒谬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他看我的眼神,想起他下意识的保护,想起他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想起周濛那句玩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悄悄是你女朋友呢!”
想起他当时,沉默的,默认的反应。
所有我曾经忽略的,看不懂的细节,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这个秘密,比我不是亲生的,更让我感到震惊和……无措。
第二天,林言消失了。
他没有回家,手机也关机了。
我给他公司打电话,他同事说,他请了长假。
我爸妈回来了。
他们看到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什么都没说。
我像个没事人一样,吃饭,睡觉,上班。
只是,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很多。
没有人在我耳边唠叨,让我多穿点衣服。
没有人在我加班晚归时,在楼下等我。
也没有人,在我看恐怖片害怕时,一边骂我胆小鬼,一边又默默地陪着我。
我突然发现,林言,已经像空气一样,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而现在,他走了。
连同我那二十年,安稳的,被保护得很好的世界,一起,带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三姨婆的电话。
外婆走了。
走得很安详。
葬礼很简单。
我去了。
林建国和赵慧兰也去了。
他们站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
林言没有出现。
葬礼结束后,三姨婆给了我一个盒子。
里面,是母亲沈曼的遗物。
几本画册,一条褪色的丝巾,还有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字迹很娟秀,很温柔。
信里,她没有说太多悲伤的话。
她只是告诉我,她和爸爸很爱我。
她说,希望我能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她说,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能让我笑,能保护我,能把我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人,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看着那封信,眼泪,无声地滑落。
回家的路上,我对我爸妈说:
“我们谈谈吧。”
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争吵,没有眼泪。
只有平静。
我把信,放在他们面前。
“我都知道了。”我说。
赵慧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悄悄……”
“我不想追究过去的事了。”我看着他们,“我只想知道,林言,在哪儿。”
他们对视了一眼。
林建国叹了口气。
“他……去西藏了。”
“他说,他想一个人,去走走。”
西藏。
那么远的地方。
我知道,他不是去走走。
他是在……逃避。
逃避我,逃避他自己,也逃避这份,不该有的,禁忌的感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辞职了。
我收拾了行李,买了一张去拉萨的,单程机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只是给我妈发了条微信。
【妈,替我跟爸说一声,对不起。也谢谢你们,养育了我二十年。】
【还有,帮我转告林言。】
【我不是去找他,我只是,也想一个人,去走走。】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我去西藏,会遇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和林言之间,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但我知道,有些事,是逃不掉的。
就像血缘。
就像……感情。
拉萨的天,很蓝,很低。
云朵像是棉花糖一样,触手可及。
我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每天,就是晒晒太阳,看看书,或者跟着转经的人群,一圈一圈地走。
我没有刻意去找他。
我相信,如果命中注定,我们总会相遇。
一个月后,我在大昭寺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瘦了,也黑了。
留了胡子,头发长了些,看起来,有些沧桑。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正准备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又一次,静止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有痛苦,有挣扎。
最终,都化成了一声,无奈的,长长的叹息。
他向我走来。
一步一步,很慢,却很坚定。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他问,声音沙哑。
“路过。”我说。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一丝苦涩,一丝自嘲,还有一丝……宠溺。
“林悄,”他说,“你还是这么会撒谎。”
我也笑了。
阳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林言,”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还抱我吗?”
他愣住了。
“这次,能不能,先把腰带解了?”
我看着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硌得我,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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