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动了动手指,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小腹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疼痛。
我醒来的时候,麻醉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眼前的天花板是白的,白得晃眼,像一片刺目的雪原。
我动了动手指,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小腹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疼痛。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重新躺了回去。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像秒针在倒数着我的生命。
我丈夫陈浩,还有我婆婆,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个削着苹果,一个低头玩着手机,脸上挂着那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他们见我醒了,立刻围了过来。
“晚晚,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陈浩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柔。
婆婆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嘴边,笑得满脸褶子,“来,晚晚,辛苦了,吃块苹果润润喉。赵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肌瘤拿得干干净净,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我没张嘴,眼神越过他们,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不对劲。
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一件穿惯了的贴身衣服,被人偷偷剪掉了一块,虽然看不见,但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能感觉到那种空落落的别扭。
“我……想喝水。”我的嗓子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陈浩赶紧倒了水,用棉签沾着,一点点润湿我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体贴,可我看着他,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自己的身体。
除了小腹正中那道手术伤口的灼痛,还有一种隐秘的、持续的坠痛,从我的右侧传来。
那不是切除子宫肌瘤该有的感觉。
我猛地睁开眼,盯着陈浩,“手术……做了多久?”
陈浩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挺快的,赵医生技术好,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婆婆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我们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心里那个急啊。还好一切顺利,菩萨保佑。”
我冷笑了一下,牵动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陈浩,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说,“手术同意书上,只签了‘子宫肌瘤剔除术’,对不对?”
陈浩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抢着说:“晚晚,你这孩子刚做完手术,想这些干什么?医生还能害你不成?那可是你王阿姨的亲侄子,自己人!”
自己人?
我心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
“我身体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得陈浩一个哆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婆婆一把将他推到身后,自己挺着胸膛,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什么叫少了东西?说得那么难听!赵医生在手术的时候,发现你右边卵巢上长了个囊肿,怕以后有病变,就‘顺手’帮你切了!这是为你好!省得以后再挨一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像有无数只蜜蜂在我耳朵里筑巢,嗡嗡作响。
“为我好?”我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谁给你们的权力?谁允许你们替我做决定的?”
婆婆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我让你老公签的字!我是他妈,他是你丈夫,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我们还能害了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我转头,死死地盯着陈浩。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浩,她说的是真的?”
他囁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晚晚,妈也是为你好……医生说那个囊肿虽然是良性的,但留着总归是个隐患……”
“所以,你们就在我躺在手术台上,人事不省的时候,决定切掉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和愚弄的滔天怒火。
“晚晚,你别激动,对伤口不好……”
“滚!”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个字。
床头的杯子被我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水花和玻璃碴子溅了他们一身。
婆婆吓得后退一步,指着我,“你……你疯了!”
陈浩想上来按住我,被我狠狠地甩开,“别碰我!”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器官,而是因为我赖以生存的信任,在这一刻,被他们合伙砸了个稀巴烂。
我和陈浩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
他家在城里,父母是双职工,家境尚可。
我家在农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当初我们在一起,我爸妈是不同意的,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我嫁过去受委屈。
但我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觉得陈浩就是我的全世界。
他对我确实好,温柔、体贴,事事以我为先。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个城市,他进了事业单位,我进了一家私企。
工作第三年,我们结了婚。
婚房的首付,他们家出了大头,我们家也倾尽所有,凑了十万块钱,算是我的嫁妆。
婚后的生活,平淡却也温馨。
婆婆虽然有些强势,但看在陈浩的面子上,对我还算客气。
唯一的矛盾,就是孩子。
我们结婚五年,我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有多发性子宫肌瘤,虽然是良性的,但位置不太好,影响了受孕。
医生建议手术。
我有些害怕,迟迟下不了决心。
是陈浩,天天在我耳边开导我。
“晚晚,别怕,就是个小手术。做完了,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就可以要一个我们自己的宝宝了。”
他把未来的蓝图描绘得那么美好,一个像我,一个像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心动了。
婆婆也一反常态地对我热情起来,每天给我炖各种补品。
她通过她的老姐妹,找到了市里最好的妇产科医生,赵主任。
就是她口中那个“王阿姨的亲侄子”。
她说,找熟人,放心。
我当时还觉得很感动,觉得他们是真心为我好,把我当成了一家人。
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一个以“爱”和“为我好”为名义,精心编织的、剥夺我身体自主权的圈套。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手术前的一幕幕。
赵医生确实提过,B超显示我右侧卵巢好像有个小阴影,可能是个生理性囊肿,建议我三个月后再复查。
当时陈浩和婆婆都在场。
我记得很清楚,赵医生说,“问题不大,先不用管它,我们这次手术的目标,就是把影响怀孕的几个大肌瘤拿掉。”
我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也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只写了“子宫肌瘤剔除术”。
我甚至还特意问了一句,“医生,会不会有别的意外情况?”
赵医生当时笑呵呵地说:“放心吧,小姑娘,多大的事儿。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是啊,睡一觉。
一觉醒来,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护士闻声赶来,看到一地狼藉,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病人需要静养,不能情绪激动!”
婆婆立刻找到了主心骨,拉着护士的手告状,“护士你看看她!我们好心好意照顾她,她还发疯!不就是顺手切了个小囊肿吗?至于吗?真是没见过这么矫情的人!”
陈浩也赶紧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她刚做完手术,情绪不太稳定。”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的“情绪不稳定”上,心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我掀开被子,指着自己的小腹,对护士说:“我要求见我的主治医生,赵主任。我要看我的手术记录,还有,我要看手术中切除下来的所有组织样本的病理报告。”
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和冷静。
护士愣住了,她大概没见过刚做完大手术就这么有条理的病人。
婆婆在一旁尖叫,“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医院还能骗你不成?”
我没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护士。
“这是我的合法权利。”
护士被我的眼神镇住了,点点头,“您稍等,我去帮您联系赵主任。”
护士走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大概是觉得理亏,没再嚷嚷,只是坐在一边生闷气。
陈浩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曾经那么爱这个男人。
爱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爱他笨拙地为我下厨的样子,爱他把我拥在怀里,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样子。
可现在,我看着他,只觉得陌生。
他不再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的依靠。
他成了一个帮凶。
一个和外人一起,在我身上动刀子的刽子生。
赵医生很快就来了,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一副儒雅的学者派头。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医生,像是他的学生。
他一进门,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
“林晚是吧?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满脸委屈的婆婆和陈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怎么回事?家属也真是的,病人刚做完手术,怎么能让她情绪这么激动呢?”他这话,明着是批评陈浩他们,实际上,是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我的“情绪激动”。
我没接他的话,直接切入主题。
“赵主任,我想请问,我的手术,为什么会切除我的右侧卵巢?”
赵医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非常专业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哦,是这样。我们在手术中打开你的腹腔后,发现你右侧卵arct巢上有一个巧克力囊肿,体积还不小,而且和周围组织有粘连。考虑到你迫切的生育需求,以及这个囊肿未来可能恶变的风险,为了避免你短期内再做二次手术,我们在征得了你家属的同意后,就一并帮你切除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菜市场买菜时,顺手多搭了一根葱。
“别大惊小怪的。”他最后总结道,“这是对你最有利的治疗方案。”
我气得浑身发抖。
“最有利?赵主任,你所谓的‘最有利’,就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切掉我的一个卵巢?你知不知道,一个卵巢对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生育能力直接减半!意味着我可能会提前衰老!意味着我的人生,都可能因此改变!”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
那两个年轻医生脸上露出了同情的表情,但不敢作声。
赵医生显然没料到我反应这么激烈,脸色沉了下来。
“小同志,你要相信科学,相信医生的专业判断。一个卵巢,只要功能正常,完全不影响生育和内分泌。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才做了这个决定。你丈夫和你婆婆,都是签了字的。”
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们签字?”我冷笑,“他们有什么资格替我签字?我是个成年人,我有独立的民事行为能力!我的身体,我自己都不能完全做主,凭什么交给你们来决定?”
“手术台上瞬息万变,我们不可能把你叫醒了再问你吧?家属签字,在法律上是有效的!”赵医生的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
“是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侵权责任法》第五十五条规定,需要实施手术等医疗措施的,医务人员应当向患者说明医疗风险、替代医疗方案等情况,并取得其书面同意。不宜向患者说明的,应当向患者的近亲属说明,并取得其书面同意。”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请问赵主任,当时的情况,属于‘不宜向我说明’的紧急情况吗?我只是被麻醉了,不是死了,也不是丧失了意识。我的卵巢囊肿,是危及我生命的定时炸弹,必须立刻马上切除吗?你们完全可以在我术后苏醒,再告知我情况,由我自己决定,是观察,还是再次手术!你们凭什么,替我选择?”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戳破了他伪装的专业和权威。
赵医生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从白到红,又从红到青。
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医生,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佩。
他们大概没想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虚弱的女人,能说出这么有理有据的话。
这都是我当法务的朋友,在我决定做手术前,一条条给我普及的。
她说,医院水深,凡事多长个心眼,保护好自己。
我当时还觉得她小题大做,现在看来,她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浩和我婆婆,已经完全傻眼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就是个从农村出来的、没什么见识的女人,闹一闹,哭一哭,给点甜头哄一哄,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他们没想到,我会跟他们讲法律。
僵持中,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妈打来的。
我接了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喂,妈。”
“晚晚啊,手术做完了吧?怎么样了?浩浩说很顺利,我跟你爸就放心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母亲关切的声音,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嗯,做完了,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婆婆对你好吧?有没有给你炖汤喝啊?”
“挺好的,妈,你别担心。”
“那就行。你婆婆是个好人,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人家。人家为了你的事,前前后后跑了多少路,花了多少心思啊。”
我听着母亲的嘱咐,心里五味杂陈。
“妈,我跟你说个事。”
“啥事啊?”
“我……手术的时候,医生把我的一个卵巢也切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响了起来,“啥?切了啥?卵巢是啥?”
我叹了口气,耐心地跟她解释。
等我解释完,我妈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
“我的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这以后还能生孩子吗?陈浩他家可就他一个独苗啊!晚晚啊,你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的哭声,没有一丝是为我身体的残缺而难过,全都是在担心我还能不能生孩子,能不能保住这段婚姻。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妈,你先别哭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我挂了电话,抬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人。
赵医生,陈浩,我婆婆。
一个傲慢的刽子手,两个愚昧的帮凶。
我深吸一口气,对赵医生说:“赵主任,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第一,我要求立刻封存我的全部病历,包括手术记录、麻醉记录、护理记录以及所有的影像资料。第二,我要求保留手术中切除的所有组织样本,送去第三方权威机构做病理鉴定。第三,我会向医院的医务科正式投诉,并且保留追究你和相关人员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说完,整个病房鸦雀无声。
赵医生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大概从医这么多年,没见过我这么“刺头”的病人。
婆婆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冲上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林晚!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们一家人为你操碎了心,你现在倒好,反过来咬我们一口!你是不是就想讹钱?我告诉你,没门!”
“讹钱?”我看着她,笑了,“妈,你觉得,我的一侧卵巢,值多少钱?一百万?还是两百万?你觉得,你们赔得起吗?”
我的笑,让婆婆打了个寒颤。
陈浩终于走上前来,他拉着我的手,声音里带着哀求,“晚晚,别闹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好好说。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没考虑周全。你打我,骂我,都行。我们别把事情闹大,行吗?赵主任是我妈托了好多关系才请来的专家,我们不能这么对他……”
我看着他,觉得无比可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乎他妈的关系,在乎那个医生的面子。
他唯独不在乎的,就是我。
我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陈浩,从你们决定在我身上动刀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我们’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我爸妈和我弟,第二天就从老家赶了过来。
风尘仆仆,一脸焦急。
我妈一进病房,就扑到我床边,拉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的傻闺女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跟他们闹什么啊!这过日子,不就是图个安稳吗?你把他们得罪了,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我爸站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我弟,林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脸愤愤不平。
“姐,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不跟你说一声,就动你的东西!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心里稍微有了一丝安慰,至少,我弟弟是向着我的。
婆婆和陈浩也赶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脸上堆着笑。
“亲家,亲家母,你们来了。快坐,快坐。”婆婆热情地招呼着。
我妈擦了擦眼泪,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我爸掐了烟,闷声闷气地说:“我们闺女,在你们家受委屈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一僵,但立刻又恢复了,“哎哟,亲家,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疼晚晚还来不及呢!这次手术的事,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出发点绝对是好的啊!你想想,那囊肿留着,万一以后变成坏东西了,那不是更麻烦?我们这也是长痛不如短痛,一步到位,为她好啊!”
她这套说辞,又来了。
我妈一个农村妇女,哪说得过她。听她这么一说,脸上的愤怒立刻就变成了犹豫。
“话是这么说,可……可那毕竟是身上的一块肉啊。”
“亲家母,你放心!我问过赵医生了,他说切了一个,不影响生孩子!一点都不影响!我们家陈浩,以后会加倍对晚晚好的!我们保证,让她下半辈子都过得舒舒服服的!”婆婆拍着胸脯保证。
她说着,给陈浩使了个眼色。
陈浩立刻会意,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我妈手里。
“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和爸大老远跑过来,辛苦了。晚晚这次手术,也让你们担心了。这钱你们拿着,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我妈捏着那个厚厚的红包,手都在抖。
我爸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只有我弟,看不下去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拿钱砸人啊?我姐少了个东西,是钱能弥补的吗?”
婆婆脸色一沉,“小强,怎么跟你姐夫家说话呢?我们这是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太见外了。这是我们当长辈的一点心意。”
她三言两语,就把我弟给噎了回去。
我看着我爸妈那副被红包和几句好话就收买了的样子,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原本以为,我的娘家,会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可现在我才发现,在他们眼里,女儿的身体和尊严,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女儿的婆家有没有钱,对女儿好不好,女儿还能不能生孩子,巩固自己的地位。
这种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才是最可怕的。
我爸终于开口了,他对我说:“晚晚,我看这事,就算了吧。亲家他们也是好心。你一个女人家,别太犟了,差不多就行了。以后好好养身体,早点给陈浩生个大胖小子,比什么都强。”
他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
我看着他,这个生我养我,我曾经无比敬重的父亲。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弟弟,他的老婆和丈母娘,背着他,切了他身上某个零件,您还会说‘算了吧’吗?”
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这说的什么浑话!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我追问,“不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吗?不都是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切除的吗?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就该算了?发生在弟弟身上,就不行?爸,在你心里,女儿,就这么不值钱吗?”
我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狠狠地瞪着我。
我妈在一边拉我的衣角,“晚晚,别跟你爸这么说话……”
我转头,看着病房里的每一个人。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他们站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墙的另一边。
我突然明白了,这场仗,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出院了。
没有回我和陈浩的家,而是暂时住进了朋友给我租的单身公寓里。
我爸妈在我出院那天,就被婆婆和陈浩好说歹说地劝回了老家。
临走前,我妈把那个红包偷偷塞给了我。
“晚晚,这钱你拿着。以后……对自己好点。”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满是愁容的脸,什么也没说,收下了。
我弟坚持要留下来陪我,被我拒绝了。
“你回去好好上学,姐的事,自己能处理。”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站在公寓的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突然觉得这个偌大的城市,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的律师朋友,李洁,很快就来了。
她带来了我委托她去医院调取的全部病历复印件。
厚厚的一沓,像一叠判决书。
“晚晚,情况不太乐观。”李洁的表情很严肃。
“怎么说?”
“我仔细看了手术记录。上面确实写了,术中发现‘右侧卵巢巧克力囊肿,大小约5cm6cm,与周围肠管粘连紧密’。然后,下面有一行补充记录,写着‘与患者家属沟通后,家属同意行右侧附件切除术’。下面,有陈浩的签名。”
我拿过那份记录,看着陈浩那熟悉的签名,刺眼得像一团火。
“这份记录,从程序上看,是完整的。”李洁说,“虽然有瑕疵,但医院完全可以辩称,当时情况紧急,为了患者的利益,在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扩大手术范围,是合理的。”
“合理?”我冷笑,“什么是合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手术台上,被当成一块猪肉,任人宰割,这也叫合理?”
“晚晚,你冷静点。”李洁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你很愤怒,但打官司,讲的是证据。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我们想告医院手术违规,胜算不大。因为陈浩的签字,给了他们最大的保护伞。”
我沉默了。
是啊,陈浩的签字。
我最亲密的爱人,亲手递给了别人一把刀,还帮他们写好了免责声明。
“那……就这么算了?”我不甘心。
“当然不。”李洁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医院这条路不好走,但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
“离婚。”李洁吐出两个字,“并且,要求损害赔偿。”
我的心,猛地一抽。
离婚。
这两个字,我不是没想过。
但当它真的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时,还是像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肉。
五年的感情,一个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晚洁,我知道这很难。”李洁看着我,“但是,你想想,你和陈浩之间,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爱不爱了,而是信任和尊重。一个可以伙同他母亲,在你昏迷的时候,决定切除你身体器官的男人,你还敢和他共度余生吗?你晚上睡在他身边,不会害怕吗?”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醒了我。
是啊,我害怕。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陈浩和婆婆,围在手术台边,对着赵医生,笑着点头。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我不寒而栗。
“这场官司,我们要告的,不是医院,而是陈浩。”李洁继续说,“我们要告他,严重侵犯了你的身体权和健康权。虽然夫妻之间有相互扶助的义务,但这绝不包括可以代替对方,做出决定身体完整性的重大决策。他的签字,在法律上,对他自己有效,但对你造成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我们要让他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看着李洁,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理性和坚定的光芒。
我点了点头。
“好。”
我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
诉讼请求很简单:离婚,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并要求陈浩对我进行精神损害和身体健康损害的赔偿。
消息传到陈浩和他妈那里,他们家炸了锅。
婆婆第一个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林晚!你这个白眼狼!我们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给你治病,你现在反过来要告我们?你还要不要脸?我告诉你,想离婚可以,你净身出户!房子是我们家买的,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我没跟她吵,等她骂累了,我只说了一句。
“妈,我们法庭上见。”
然后,我挂了电话,拉黑了她的号码。
接着,陈浩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他的哭声。
“晚晚,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我们五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我听着他的哭声,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陈浩,在你签字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五年的感情?”
他被我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我当时也是蒙了……妈和医生都那么说,我能怎么办?”他开始为自己辩解。
“你是个成年人,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有自己的判断力。”我说,“你但凡有一点点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需要被尊重的人,你就不会签那个字。”
“晚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不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以后家里什么事,都听你的。”他哀求着。
“晚了,陈浩。”
我说,“有些事,做错了,就没有机会了。”
我挂了电话,也拉黑了他。
世界,终于清静了。
接下来,就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陈浩家请了律师,开始跟我谈。
他们先是打感情牌,让我们的共同朋友来劝我。
“晚晚,陈浩其实挺爱你的,他就是孝顺,耳朵根子软。”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我一概不见,不听。
感情牌没用,他们就开始威胁。
婆婆到处去散播谣言,说我本来就生不了孩子,是个不会下蛋的鸡,他们家好心给我治病,我还反咬一口,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甚至还说我外面有人了,才着急离婚。
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城风雨。
我公司的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像走在刀尖上。
但我没有退缩。
李洁告诉我,“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怕了。挺住。”
我挺住了。
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后就和李洁一起,整理证据,研究法律条文。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准备打这场硬仗。
我要的,不是钱。
我要的,是一个公道。
是为我被无情切除的卵巢,为我被肆意践踏的尊严,讨一个公杜。
开庭那天,天气阴沉。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装,化了淡妆,让自己看起来尽量精神一些。
在法院门口,我看到了陈浩和他妈。
短短一个月,陈浩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起来憔悴又颓废。
婆婆也像是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不少,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
看到我,陈浩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怨恨,还有一丝哀求。
婆婆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是要用眼神杀死我。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进了庄严的法庭。
法庭上,双方律师唇枪舌剑。
对方律师的核心观点,依然是“家属签字有效,且手术是为了患者利益”。
他们甚至还请来了赵医生,作为证人。
赵医生在法庭上,依然是一副权威专家的派头,言之凿凿地论证,切除我的卵巢,是当时“最优”的选择。
轮到李洁提问。
她走上前,看着赵医生,平静地问:“赵主任,请问,‘巧克力囊肿’,也就是卵巢子宫内膜异位囊肿,它的首选治疗方案,一定是切除卵巢吗?”
赵医生愣了一下,“这……要根据具体情况判断。”
“那好,”李洁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国内最权威的妇产科学教材,上面明确写着,对于有生育要求的年轻女性,卵巢巧囊的首选手术方式,是‘囊肿剥除术’,目的是尽量保留正常的卵巢组织。请问赵主任,您当时,为什么没有选择这种对患者伤害最小的方案,而是直接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卵巢切除术’?”
赵医生的脸色,开始变了。
“我刚才说了,当时囊肿和周围组织粘连严重,剥离困难,风险很大!”
“风险很大?”李洁追问,“请问,您在术前,有没有把这种风险,以及‘囊肿剥除’和‘卵巢切除’这两种手术方案的利弊,明确告知患者本人?”
“我……”赵医生语塞。
“你没有。”李洁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不仅没有告知患者,甚至在手术记录上,对于所谓的‘粘连严重,剥离困难’,也只有你一句话的描述,没有任何影像或者其他客观证据支撑!你只是为了自己手术方便,省时省力,就擅自决定,切掉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卵巢!你这不叫治疗,这叫伤害!”
赵医生被问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李洁又向法官提交了另一份证据。
是我和陈浩的聊天记录。
就在手术前一天晚上,我还开心地跟他说,“老公,等我做完手术,我们就可以要宝宝了。我想要个女儿,像我一样漂亮。”
陈浩回复:“好,都听你的。老婆,你辛苦了。”
李洁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回响。
“各位法官可以看到,我的当事人,直到手术前一刻,都对未来的生育,抱有强烈的期待。她对所谓的‘卵巢囊肿’毫不知情,也绝不可能同意,在没有确诊为恶性的情况下,就切除自己的卵巢。而被告陈浩,作为她的丈夫,对此是完全知情的。但他却利用了我当事人在麻醉期间的无助状态,滥用了家属签字的权利,伙同医生,严重侵犯了我当事人的身体权和健康权,给我当事人的身心,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创伤!”
我坐在原告席上,听着李洁的话,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转头,看向被告席上的陈浩。
他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不知道他是在后悔,还是在害怕。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法庭最终的判决,还没有下来。
但走出法院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亮了。
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赢了。
我赢回了我的尊严。
陈浩和他妈在后面叫我,我没有回头。
我走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开动,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拿出手机,给李洁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
她很快回复:“这是你应得的。接下来,想去哪?”
我想了想,回复她:“去看看房子吧。我想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一个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不需要跟任何人妥协,可以让我安安心心,放声大哭,也能开怀大笑的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点开,是陈浩。
“晚晚,我知道错了。判决下来,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别恨我。”
我看着那条短信,很久很久。
然后,我按下了删除键。
不恨吗?
或许吧。
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为这样一个人,赔上我后半生的喜怒哀乐,太不值得了。
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叔,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眼角有泪,问我:“姑娘,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摇了摇头,笑了。
“没有,师傅。”
我看着窗外,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了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是遇上好事了。”我说。
来源:翡翠解毒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