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岳父雷打不动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像一道精准的刻度线,划分着他耳中的世界和我心里的焦躁。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岳母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唯独我妻子林晚的座位是空的。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岳父雷打不动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像一道精准的刻度线,划分着他耳中的世界和我心里的焦躁。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岳母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唯独我妻子林晚的座位是空的。
这已经是她接完那个电话后,在阳台待的第十分钟了。
我起身,借着去拿茶叶的由头,拉开了书房的抽屉。最底下,一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里,装着我仅存的过去。我没打开,只是指尖在冰凉的盒盖上摩挲了一下,那张藏在最上面的黑白照片仿佛已经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年轻的父母抱着我,旁边站着笑得一脸憨厚的大伯陈大海。
“陈风,你过来一下。”岳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关上抽屉,走了出去。客厅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岳父却关掉了声音,只留下无声的画面。这种反常的沉默,让空气瞬间变得粘稠。
“小晚都跟我说了。”岳父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大伯那边……想让你拉一把。”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却只化为一声叹息:“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有些事……”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我没接话,目光越过他,投向阳台那个模糊的背影。林晚正靠着栏杆,指尖一点猩红在夜色中明灭。她很少抽烟,除非真的遇到了难事。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大伯陈大海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用的也是这句话——“阿风,别怪大伯心狠,这都是为你好。”
那年我十八岁,父母因意外去世刚满一年。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为我好?他拿着我父母用命换来的赔偿款,加上卖掉我家老宅的钱,给他儿子陈强全款买了婚房,然后把我像扔一件垃圾一样扔出家门,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这也是为我好?
岳母把一牙西瓜递到我面前,轻声说:“陈风,别犟。我知道你委屈,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看着她,又看看岳父,最后视线落在阳台的林晚身上。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的全部理由。可他们不懂,有些伤疤,不是时间过去了,就会愈合的。它只会结痂,痂下面,是永远不见天日的脓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林晚发来的信息:“我哥说,大伯的厂子快完了,工人工资发不出,银行天天催贷。他想跟你借八十万周转。”
八十万。
我笑了。当年,他为了给他儿子凑齐二十万的婚房首付,把我父母留下的,价值远不止二十万的老宅贱卖。如今,他张口就是八十万。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从身后轻轻抱住林晚。
“别抽了。”我拿掉她指间的烟,“对身体不好。”
她转过身,眼睛在夜色里红得像兔子。“陈风,我知道你恨他。可是……我哥说,大娘病了,很严重,这也是一大笔开销。”
我沉默着,心里的那堵墙,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但随即被更坚硬的冰冷所覆盖。
“他当年把我赶出来的时候,我才十八。我睡过公园,啃过发霉的馒头,在工地上跟人抢活干,差点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死。那个时候,他在哪?”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
“我知道,我都知道……”林晚的头埋在我胸口,声音闷闷的,“我不是要你原谅他,我只是……我只是怕你将来后悔。钱没了可以再赚,可人……”
“我不会后悔。”我打断她,“明天,我回一趟老家。”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被不解所替代。“你……你不是不肯……”
“我是回去看看。”我看着远处的城市霓虹,一字一句道,“我要让他亲口求我。我要让他站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把他当年欠我的,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我要让他看看,他当年扫地出门的那个“累赘”,如今是什么模样。
我要让他全家都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是会轮流转的。
第一章 雪夜的门
记忆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推开它,寒气便会从门缝里钻出来,冻得人骨头疼。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下着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那天之前,我一直寄住在大伯陈大海家。父母一年前在工地出了意外,双双离世,大_伯作为我唯一的亲人,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监护人。他接我回家的那天,拍着胸脯跟我说:“阿风,以后这就是你家,大伯就是你爸。”
起初的一年,一切都还好。大娘会多给我夹一筷子红烧肉,堂哥陈强会把他不穿的球鞋给我。虽然那双鞋大了两码,我穿着总像在踩船,但心里是暖的。我以为,我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拥有一个家。
可这种温暖,在我父母那笔不菲的赔偿款打到大伯卡上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了。
先是饭桌上的红烧肉,从一周两次变成两周一次,最后干脆消失不见。大娘的解释是,肉价涨了,要省着点吃。可我分明在夜里闻到过从他们卧室飘出的,炖肉的香味。
然后是堂哥陈强。他开始明里暗里地说我白吃白喝,说我一件衣服穿到破洞都不知道换,丢他的人。他不再叫我“阿风”,而是“喂”,或者干脆用下巴指指点点。
大伯依旧每天笑呵呵的,只是那笑容不再抵达眼底。他标志性的动作,是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捻搓着,像是在数着无形的钞票。他的口头禅还是那句:“都是为你好。”
我高三那年,学习压力大,成绩有些下滑,他找我谈话,捻搓着手指说:“阿风啊,我看你也不是读书的料,要不读完高中就去厂里上班吧,早点赚钱养活自己,都是为你好。”
我拼命摇头,说我要考大学,我爸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考上大学。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真正的决裂,发生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陈强带回了谈了半年的女朋友,说要结婚。女方家里的要求是,必须在城里有套全款的婚房。
晚饭时,气氛压抑。大伯喝了很多酒,脸颊通红。他突然放下酒杯,看着我,说:“阿风,你也是大人了。有件事,大伯得跟你商量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哥结婚,还差二十万。我想着……你爸妈留下的那套老宅子,反正也空着,不如卖了,先给你哥把婚事办了。这钱,算大伯借你的,以后肯定还。”
我愣住了。那套老宅,是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根。虽然破旧,但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是我爸亲手栽的。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是我爸妈的房子!你们谁也别想动!”
“放肆!”大伯一拍桌子,酒气喷了我一脸,“怎么跟你长辈说话的?我养你一年,吃我的住我的,现在让你出点力就不愿意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爸妈的赔偿款呢?”我红着眼质问他,“那笔钱足够买一套房子了!钱去哪了?”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大娘尖叫起来:“你个小白眼狼!我们花你几个钱怎么了?你吃喝拉撒不要钱啊?你读书不要钱啊?那钱给你存着呢!”
“存着?那你拿出来啊!”
场面彻底失控。陈强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滚!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敢顶嘴!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我看着大伯,那个曾经说“以后我就是你爸”的男人。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捻搓着手指,一言不发。那种冷漠,比陈强的咒骂更伤人。
亲情,有时候就像一件旧毛衣,不穿的时候你觉得它占地方,真到了天寒地冻,才发现只有它能暖心。可我的那件毛衣,已经被他们亲手拆成了一团乱麻。
那天夜里,雪下得更大了。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听着他们在外面商量。我听到大伯最后拍板的声音:“就这么定了!卖!明天就找中介。至于阿风……他大了,该自己出去闯闯了。老待在家里,没出息。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又是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钉子,钉进了我的心里。
后半夜,我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
“陈风!开门!”是陈强的声音。
我没动。门被撞得砰砰响。
“不开是吧?行!”
几分钟后,门锁传来被钥匙拧动的声音。我忘了,这是他家,他们有所有的钥匙。
门开了,大伯、大娘、陈强,一家三口齐刷刷地站在门口,像三尊冰冷的雕塑。
“房子,我们已经联系好买家了。”大伯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今天必须搬出去。”
“我不搬!这是我的家!”我堵在门口,用我瘦弱的身体做最后的抵抗。
“你的家?”陈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一把将我推开,“你爸妈死了,这里就不是你家了!这里姓陈,但我叫陈强,不叫陈风!”
我撞在床沿上,腰上传来一阵剧痛。
我看着他们开始动手,把我的书,我的衣服,我那几件可怜的行李,一件一件地往外扔。雪花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
我冲上去,想抢回我爸妈的那张黑白照片,却被大伯死死按住。
“阿风,别闹了。”他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却异常平静,“你是个男孩子,总要学会独立的。大伯这也是锻炼你,都是为你好。”
我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头被困的幼兽。可我的力气,在三个成年人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最后,我被他们连拖带拽地弄到了门外。
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在雪地里,像一堆无人认领的垃圾。
砰!
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那一声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震碎了我对这个“家”最后的一丝幻想。
我站在雪地里,穿着单薄的睡衣,浑身抖得像筛糠。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睫毛上,很快结成了冰。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门上贴着大红的“福”字,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没有哭。眼泪在那种极致的寒冷和绝望中,似乎都结成了冰,流不出来。
我只是站着,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直到远处的夜空泛起一丝鱼肚白。
我弯下腰,从雪堆里刨出那张已经被濡湿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
雪地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大雪覆盖,仿佛我从未出现过。
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第二章 谷底的星光
离开大伯家的最初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我揣着口袋里仅有的二百多块钱,开始了真正的“闯荡”。我不敢告诉学校的老师,怕他们联系大伯,招来更多的羞辱。我退了学,用一张假身份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成年人,一头扎进了这个城市的底层。
我睡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被保安像驱赶流浪狗一样赶出来;我睡过公园的长椅,冬夜里被冻醒,发现身上盖着一张好心人留下的旧报纸;我也睡过建筑工地的桥洞,和真正的流浪汉抢地盘。
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干。在餐馆后厨洗过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拿到第一笔工资时,我的手已经被洗洁精泡得发白、脱皮。在建筑工地上扛过水泥,五十斤一袋,从一楼扛到六楼,一天下来,肩膀火辣辣地疼,晚上连翻身都困难。我也送过外卖,为了一个五星好评,在暴雨里骑着电瓶车逆行,结果摔得人仰马翻,膝盖上留下了永久的疤。
有一次,在工地上,一根没扎稳的钢筋从三楼掉了下来,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深深地扎进我脚边的泥地里。那一刻,我甚至感觉不到害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可当我低下头,看到那根还在微微颤动的钢筋时,强烈的求生欲瞬间攫住了我。我不能死。我死了,谁来记住我父母的模样?我死了,谁来讨回我所受的屈辱?
从那天起,我变得更加拼命,也更加沉默。我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咽进肚子里,把所有的钱都掰成两半花。一半用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另一半,存起来。我不知道存钱要干什么,但那种看着存折上数字一点点增加的感觉,给了我唯一一丝安全感。
人在谷底的时候,一丝善意,都足以点亮整个深渊。
遇见林晚,是在一个冬天。
那时,我在一家电脑城打工,帮人装机、修电脑。因为我手脚麻利,又肯学,老板很器重我。那天,一个女孩抱着一台死机的笔记本电脑,焦急地跑了进来。
那就是林晚。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脸冻得通红,额前的碎发上还沾着几片雪花。她说她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毕业论文全在电脑里,明天就要交,求我一定帮她修好。
我接過电脑,检查了一下,是主板烧了。我告诉她,修不好了,但数据可以导出来。
她急得快哭了,说她身上没带够那么多钱。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又无助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站在雪地里同样无助的自己。
“算了,”我说,“不要钱了。你请我喝杯热奶茶就行。”
她愣住了,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太阳。
数据导出来后,她坚持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说等她发了奖学金,一定把钱还我。后来的故事,就像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她会借着各种由头来电脑城找我,给我带她学校食堂的饭菜,或者一杯热乎乎的奶茶。
她知道了我的过去。我以为她会同情我,或者鄙视我,但她没有。她只是握着我那双因为常年干粗活而布满老茧的手,心疼地说:“陈风,你吃了好多苦。”
就那么一句话,我一个在工地上差点被砸死都没掉一滴泪的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那片黑暗、潮湿、长满苔藓的世界。
我们在一起后,她鼓励我去做点自己的事。她说:“你这么聪明,又肯干,不应该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我动心了。那时候,电商刚刚兴起,我凭着在电脑城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嗅到了一丝商机。我决定赌一把,用我攒下的所有积蓄,加上林晚偷偷给我的她的全部奖学金,凑了三万块钱,在网上开了一家专卖电脑配件的店。
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博。林晚比我还紧张,每天都帮我盯着后台数据。
一开始,生意惨淡。我每天守到后半夜,也接不到一单。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是那块料。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大单砸了下来。一个外地的网吧老板,要在我这里采购一批高端显卡。
这笔单子利润丰厚,但风险也极大。我手里没有那么多现货,需要先垫资去上游拿货。如果对方跑单,我就血本无归。
我犹豫了。是林晚给了我勇气。
她握着我的手说:“陈风,怕什么?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你忘了?你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我看着她信任的眼神,心一横,接了这单。
那几天,我几乎没合眼,一遍遍地跟对方确认细节,跟上游的供货商讨价还价。发货那天,我亲自打包了每一个箱子,缠了厚厚的胶带,生怕在路上有任何闪失。
货发出去后,等待确认收货的那几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直到那天下午,我正在吃泡面,手机“叮”的一声,提示买家已确认收货,款项已到账。
我看着支付宝里那串数字,手抖得连泡面都拿不稳。我冲出小小的出租屋,在楼下的大街上,像个疯子一样又蹦又跳。
我成功了。我终于,抓住了命运递给我的第一根稻草。
第三章 尊严的价码
我的事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从最初的一个小网店,到后来拥有了自己的实体店,再到成立公司,做起了区域代理。我花了十年时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买了车,买了房,在这个我曾经流落街头的城市,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我和林晚的婚礼,办得不算奢华,但很用心。我把她父母,我的岳父岳母,接到了城里。我给他们买了套离我们不远的小房子,方便照顾。
岳父是个退休的教师,有些清高,一开始对我这个“生意人”颇有微词。但当我把房产证交到他手上时,他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小晚没看错人。”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女婿。我不再是那个浑身是刺的孤僻少年,生意场上的磨砺让我学会了圆融和体面。
我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是教岳父用智能手机。
他一开始非常抗拒,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是年轻人玩的。我也不急,就买了个最新款的手机,放在他桌上。
“爸,这个很简单的。你看,点这里,就能看新闻,比您天天守着电视方便。”
“点这里,能跟您那些老同事聊天,还能视频,跟打电话一样,不要钱。”
岳母在旁边笑他:“老古董,学不会就别学了。”
岳父脸一红,瞪了她一眼,嘴里嘟囔着:“谁说我学不会。”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教会了他基本操作。当我通过视频通话,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他那张既新奇又有点小得意的脸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那是一种被家人需要和认可的感觉,比我签下任何一份大合同都更让我快乐。
钱买不来所有的东西,但它能让你在乎的人,活得更有尊焉。
随着女儿暖暖的出生,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完整和忙碌。我努力想把我童年缺失的所有爱,都弥补给她。
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陈大海,忘记那个雪夜。那些伤痛被我埋在记忆的最深处,上面覆盖着幸福的、厚厚的土壤。
直到我收到一份来自老家的快递。
那是一份大红的结婚请柬,新郎是陈强。
请柬的样式很俗气,上面印着烫金的龙凤。打开来,除了婚礼的时间地点,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哥,盼你回家。
“哥”。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林晚看着请柬,问我:“要去吗?”
我把它扔进垃圾桶。“不去。”
“陈风……”
“他结婚,关我什么事?是想让我去随份子钱,还是想看看我现在混成什么样了,好盘算着下一步怎么从我身上刮油水?”我的语气冰冷。
那几年,我偶尔会从一些远房亲戚的口中,零星听到大伯家的消息。他用卖掉我家老宅的钱,加上我父母的赔偿款,给陈强买了婚房,又托关系让他进了镇上的一个不好不坏的单位。后来,陈大海自己也从厂里内退,拿着一笔钱,跟风搞了个小小的加工厂。据说,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这份请柬,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炫耀和挑衅。
林晚捡起请柬,擦了擦,放到桌上。“或许……他们是想和解呢?”
“和解?”我冷笑,“林晚,你太天真了。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他们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对林晚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她愣了一下,没再坚持。
婚礼那天,我给自己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工作,试图用忙碌来驱散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晚上,我回到家,看到林晚在给暖暖讲故事。暖暖指着绘本上的一个小男孩,问:“妈妈,为什么这个小哥哥没有家呀?”
林晚柔声说:“因为他的家人走丢了。不过别怕,他很勇敢,他会自己盖一个更漂亮的房子,然后把爱他的人都接进去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们母女。
“爸爸回来了。”暖暖开心地回头。
“嗯,爸爸回来了。”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心里默念着: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以为,不回去,不联系,就可以把过去彻底割裂。我以为,只要我过得足够好,就是对他们最狠的报复。
可我错了。命运的绳索,远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它只是暂时松开了,在未来的某个路口,它会再次收紧,把我拖回那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原点。
第四章 裂痕
平静的日子,被大伯家那个求援电话彻底打碎了。
我和林晚为此爆发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八十万?他怎么有脸开口的?”在从岳父家回来的车里,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
“陈风,你冷静点。”林晚系着安全带,身体因为我的怒气而绷得紧紧的。
“我怎么冷静?林晚,你告诉我,我怎么冷静!他当年为了二十万就能把我赶出家门,现在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借他八十万?凭他是我大伯?凭我们血浓于水?”我几乎是咆哮着。
车内的空间不到十平米,我的怒火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燃烧,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我说了,我不是要你必须借。”林晚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我只是转达。而且,我哥也说了,大娘病得很重,是尿毒症,每周都要透析,厂子又出了问题……他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那是他的报应!”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林晚震惊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和陌生。
“陈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颤抖,“我知道你恨他们,可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你可以不借钱,但你怎么能说出‘报应’这两个字?”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曾经因为别人一杯奶茶的善意就感动不已的少年,去哪了?
“我……”我试图解释,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
“停车。”林晚说。
“还没到家。”
“我让你停车!”她几乎是尖叫。
我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晚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一片冰凉。我们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裂痕。
那晚,我们开始了冷战。
我睡在书房,她睡在卧室。明明只隔着一堵墙,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家里安静得可怕,连暖暖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不敢说话。
夫妻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争吵,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感受不到我的委屈。
我的委"屈,是积压了十几年的冰山,而林晚的要求,就像是让我用体温去融化它。她不懂,那会把我冻伤,甚至冻死。
冷战的第三天,我加班到深夜。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我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打开台灯,准备再看一会儿文件。
桌上,放着一杯水,还冒着热气。旁边压着一张便签,是林晚的字迹:蜂蜜水,喝了再睡。
我端起水杯,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一直暖到胃里。可我的鼻头,却控制不住地发酸。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下楼的时候,看到林晚正在玄关换鞋,准备出门。她的车钥匙放在鞋柜上。
我走过去,拿起钥匙,说:“今天我送你上班。”
她没看我,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你车快没油了。”我说,“我昨晚回来的时候顺便给你加满了。”
她换鞋的动作顿住了。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沉默在清晨的空气里发酵。最后,她还是把手里的包递给了我,算是妥协。
去她公司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车里放着她喜欢的音乐,但气氛依旧尴尬。
快到她公司楼下的时候,我终于开口:“林晚,对不起。那天……是我太激动了。”
她看着窗外,没有回头。“陈风,我没有逼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我不会后悔。”我固执地说。
我的骄傲,我那可悲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低头。我花了十几年,才从泥潭里爬出来,把自己洗干净,穿上铠甲。我不能因为他们,就让自己再变回那个满身泥泞的少年。
车子停在公司门口。林晚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我的老家。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喂?是……是陈风哥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急切。
是陈强。
“是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哎呀,哥,可算联系上你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热情无比,“那个……我爸让我问问你,你啥时候回来一趟啊?家里这边……都盼着你呢。”
我冷笑一声:“盼着我?是盼着我的钱吧?”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陈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哭腔:“哥,我求求你了。你回来看看吧。我给你跪下都行。妈她……她真的快不行了。厂子要是再没钱,下周的透析费都交不上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诉说家里的困境。工厂的机器坏了,订单交不出去,被客户索赔;银行的贷款到期了,天天上门催债;他妈的病,更是个无底洞。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林晚在一旁,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忍。
挂掉电话,我把车熄了火。
“我回去一趟。”我说。
林晚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我陪你。”
“不用。”我摇摇头,“我自己回去。暖暖需要你照顾。”
其实,我是怕她看到我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这场迟到了十几年的对决,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我需要一个结局。无论那个结局是什么,我都需要亲手去画上句号。
第五章 回乡的路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没有坐高铁,而是选择了自己开车。六百多公里的路程,足够我把翻涌的思绪沉淀下来。
车子驶出繁华的市区,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陌生又熟悉。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宽阔的柏油路变成了狭窄的水泥路。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气息。
那是故乡的味道。
故乡,是你年轻时想逃离,年长后却用一生来回望的地方。
我路过镇上的中学,那是我只读了一年的地方。红砖墙已经斑驳,但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似乎和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我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少年,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匆匆走过。
车子开进镇中心,变化更大了。记忆中那条坑坑洼洼的主街,已经铺上了沥青,两旁盖起了不少三四层的小楼,挂着各种招牌:XX手机、XX超市、XX发廊……
我把车停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宾馆门口,没有直接去大伯家。我需要一个缓冲,也需要先打探一下虚实。
我开了一间房,然后下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走进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
我点上烟,状似无意地问:“老板,跟您打听个事儿。镇上那个……叫陈大海的,您认识吗?”
老板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陈大海?开那个破加工厂的?认识啊,怎么不认识。前几年可风光了,见人就吹他儿子在城里买了房。现在?啧啧……”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怎么了?”我追问。
“还能怎么着?厂子要倒了呗!听说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又得了那什么……尿毒症,烧钱的病。真是报应哦!”
又是“报应”这两个字。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和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同。前者是八卦,是谈资;后者,却像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
我心里五味杂陈。
正聊着,一个骑着电动车送货的年轻人停在门口,冲老板喊:“老李,两箱啤酒!”
老板应了一声,走出去搬货。我看到那个年轻人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他看到我,也愣了一下。
“你是……陈风?”他试探着问。
我这才认出来,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叫王浩,当年坐我后排,关系还不错。
“王浩?”
“我靠!还真是你!”他激动地跳下车,给了我一个熊抱,“你小子,这么多年跑哪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你当年……嗨,不提了不提了。现在混得不错啊,看这穿着,还有门口那车,你的?”
我点了点头。
“牛逼啊!”他捶了我一拳,“走走走,晚上说啥也得喝点。我请客!”
我婉拒了,说还有事。
“有啥事比同学见面还重要?”他大大咧咧地说,“是不是为你大伯家的事回来的?我可都听说了。你可千万别心软!当年他们家怎么对你的,整个镇上谁不知道?现在落难了想起你了,早干嘛去了!”
我沉默着。
“行了,不说了,一提这事就来气。”他看我脸色不好,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先别去找他们。我刚送货路过医院,看见你堂哥陈强,在那住院部楼下,哭得跟个孙子似的。估计是医院又催钱了。”
医院?
我心里一动。“哪个医院?”
“就镇上中心医院呗。”
告别了王浩,我驱车前往中心医院。我把车停在远处,没有靠近。
果然,我在住院部大楼门口看到了陈强。
他比我记忆中胖了些,也憔悴了很多。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蹲在花坛边上,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脚边,散落着一地烟头。
那个曾经指着我鼻子让我滚的不可一世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
我没有上前。我就坐在车里,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看着他。我以为我会感到快意,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但没有。
我的心里,一片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我们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是钱吗?是人性里的贪婪和自私吗?
或许都有。
我启动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大伯家开去。
有些事,终究要当面了结。
第六章 垮塌的门面
大伯的新家,在一个叫“阳光小区”的地方。名字倒是好听,但实际上,是镇上最早的一批商品房,楼体已经显得老旧,外墙的涂料剥落得斑斑驳驳。
我把车停在楼下。我那辆黑色的德系轿车,在周围一片旧款的国产车和电动车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我没急着上楼,而是靠在车边,又点了一根烟。
十几分钟后,一辆破旧的电动车歪歪扭扭地驶了过来,停在我旁边。车上的人是陈强。他大概是哭够了,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脸的颓败和麻木。
他停好车,一抬头,看到了我,还有我身后的车。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陈……陈风哥?”他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震惊,有尴尬,有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局促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刚到。”我吐出一口烟圈,“上去吧。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爸谈。”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陈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命令,身体抖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楼道里没有灯,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在三楼的楼梯间,陈强突然停了下来。
“哥。”他转过身,声音嘶哑,“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混蛋,我不是人。你……你别跟我爸一般见识,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他这是在求我。
“你妈怎么样了?”我问。
提到他母亲,陈强的眼圈又红了。“还在医院。医生说……说要尽快换肾,不然……”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厂子呢?”
“完了。”他绝望地摇摇头,“欠了银行五十万,欠了供货商三十多万。机器也坏了,没钱修。我爸……我爸把这套房子都抵押了,还不上钱,下个月银行就要来收房了。”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堂哥,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我爸他……”陈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其实……后悔了。真的,哥。你好几年没回来,他嘴上不说,其实老念叨你。你上大学那会儿,他还偷偷去学校看过你,没敢让你知道。你小时候那些奖状,三好学生的证书,他都留着呢,就放在他床头的抽屉里。”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说……他说当年是猪油蒙了心,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二叔二婶。”陈强的声音越来越低,“哥,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们,我只求你……救救我妈。钱……我给你打欠条,我做牛做马,下辈子还你……”
说着,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我一把拉住了他。
“起来!”我低喝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下跪!”
我把他拽起来,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心里那座坚冰筑成的墙,似乎裂开了一条更大的缝。
我们继续上楼。他家在五楼。
门是虚掩的。陈强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烟味扑面而来。
客厅很小,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开着,放着咿咿呀呀的本地戏曲,声音开得很大。一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
那就是我的大伯,陈大海。
他瘦了,也老了。曾经那个高大壮实,能一巴掌把我推倒的男人,如今背都驼了。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只是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催催催!催命啊!老子说了没钱!”
他大概是把我们当成上门讨债的了。
陈强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陈……陈风回来了。”
沙发上的身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震惊、慌乱、无措,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度的难堪上。
他的视线,从我的脸,到我身上剪裁合体的衬衫,再到我手腕上那块价格不菲的手表,最后,落在我随手放在鞋柜上的车钥匙上。
那上面,是他一辈子都认识的,宝马的蓝天白云标。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张曾经能言善辩,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嘴,此刻仿佛被胶水粘住了。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高亢的戏曲声在回响。那巨大的音量,在此刻听来,不再是消遣,而更像是在掩盖主人的心虚和窘迫。
我看着他,这个我恨了十几年的男人。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我想象过他会如何卑躬屈膝地求我,想象过我会如何居高临下地羞辱他。
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却发现,所有的预演都失去了意义。
原来,最狠的报复,不是飞黄腾达,而是看着曾经伤害你的人,过得并不好。
当他那引以为傲的一切——财富、体面、作为长辈的尊严——都垮塌成一片废墟时,任何言语的攻击,都显得多余且残忍。
他终于站了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身子晃了一下,扶住了沙发的靠背才站稳。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里渐渐漫上了一层水光。
“阿……阿风……”他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
“大伯……我对不起你爸妈!”他带着浓重的方言哭喊道,“我对不起你啊!”
说着,他老泪纵横,身体一软,就要往地上瘫去。
陈强和我,几乎是同时冲了过去,一人一边,架住了他。
第七章 未完的话
(林晚视角)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儿暖暖熟睡的脸庞,心里却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陈风已经回去一天一夜了。除了落地后报平安的一条信息,再没有任何消息。
我知道,他在经历一场内心的战争。那场战争,没有硝烟,却足以摧毁一个人。我帮不了他,只能在这里,隔着六百多公里,为他担忧。
我认识的陈风,坚韧、骄傲,像一棵在悬崖上顽强生长的松树。可我知道,在他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一颗柔软又敏感的心。他所表现出的一切冷漠和决绝,都只是他的保护色。
当年他决定和我结婚,去见我父母时,前一天晚上紧张得几乎没睡。他反复练习着要说的话,甚至把要送的礼物清单列了一遍又一遍。他说,他怕自己做得不够好,配不上我。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在外人面前无所不能的男人,内心深处,是何等的缺乏安全感。他渴望家庭的温暖,渴望被认可,甚至超过渴望事业的成功。
所以,当他大伯家求助时,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那不仅仅是恨,更是一种被再次抛弃的恐惧。他怕自己一旦心软,就会回到那个任人宰割的无助境地。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风的视频电话请求。
我心里一紧,连忙接通。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像是一个老旧的宾馆房间。陈风坐在床边,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比走的时候平静了许多。
“怎么样了?”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见到他了。”他说,“也见到陈强了。”
我看着他,没有追问。我看到,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紧握的拳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松开了。手指不再因为用力而泛白,而是自然地舒展着。
这个小小的细节,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他们……比我想象的,要惨得多。”他低声说,“大娘得了尿毒症,厂子倒了,房子也快没了。陈大海……他老了很多,像个小老头。”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但我能听出,他声音里压抑着的复杂情绪。
“我今天,去看了我爸妈。”他忽然说。
我心里一酸。
“我跟他们说了很多话。我说,我过得很好,有你,有暖暖。我说,我给他们报仇了。陈大海,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我说完这些,一点都不痛快。我站在我爸妈的墓碑前,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陈风……”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我决定帮他们。”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坚定,“但不是直接给钱。”
“我联系了以前合作过的一个专门做资产重组的朋友。我打算出资,把那个破厂子盘下来,重新整合。让陈强继续管生产,我来负责渠道和销售。赚了钱,优先还债和给他妈治病。剩下的,按股份分红。我占大头,给他留一小部分,足够他们生活。”
我愣住了。这是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方案。
这很“陈风”。既满足了他骨子里的骄傲——他要绝对的掌控权,而不是单纯的施舍;又全了他内心深处对“家”的那份无法割舍的羁绊。他不是在原谅,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重建一种新的秩序。
“你……想好了吗?”我问。
“想好了。”他点点头,“我不想让暖暖将来知道,她的爸爸,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我也不想,将来午夜梦回,会因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林晚,谢谢你。”
我知道他谢的是什么。谢我的理解,谢我的支持,也谢我,没有让他变成一个被仇恨吞噬的人。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后天吧。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他看了一眼窗外,“老家的天,比城里黑得早。”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关于暖暖,关于公司。他的语气越来越轻松,就像一个卸下了沉重行囊的旅人。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陈风,回来了。他跨过了心里那道坎,虽然过程痛苦,但他终究是走了出来。
两天后,陈风回到了家。
他看起来比视频里更累,但精神很好。他一进门,就抱起暖暖,狠狠地亲了一口。
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在阳台上看星星。这是我们家的一个习惯。
岳父家的电视音量,总是固定在35,不大不小,是一种安稳的秩序。而我们家,更喜欢这种自然的宁静。
陈风指着夜空,给暖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暖暖听得似懂非懂,靠在他怀里。
“在老家那几天,我晚上睡不着,就看天。”陈风突然对我说,“那里的星星,比城里多,也亮。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爸带我看星星,他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自己的家人。”
我握住他的手。
“以前我不信。”他说,“但现在,我有点信了。或许他们,一直都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娶妻生子,看着我事业有成,也看着我……怎么对待他们的亲人。”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暖暖,轻声说:“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生活很快回到了正轨。陈风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去处理老家工厂的事务。他每周都会跟陈强开视频会议,讨论生产进度和产品问题。
我能看到,陈大海和陈强对他的态度,从最初的谄媚和敬畏,慢慢变成了一种真正的尊敬和依赖。陈强不再叫他“哥”,而是改口叫“陈总”。陈大海则是在每次视频的最后,都会笨拙地说一句:“阿风,你……多注意身体。”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那天晚上,陈风又在书房开视频会议。我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去。
屏幕上,是陈强那张如今看起来踏实了不少的脸。背景里,能看到工厂新换的机器。
会议结束前,陈大海凑到镜头前,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阿风!医院刚打来电话,说……说肾源找到了!你大娘……有救了!”
陈风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太好了,大伯。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边会安排。”
视频的最后,我看到陈大海的背景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不再是之前那种震耳欲聋的喧嚣。
关掉视频,陈风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暖暖拿着一张画跑了进来。“爸爸!爸爸!你看我画的画!”
陈风把她抱到腿上。画纸上,是用蜡笔画的几个小人,手牵着手。一个大房子,天上挂着太阳和彩虹。
暖暖指着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小人,骄傲地说:“这是大爷爷!”又指了指旁边一个高一点的:“这是强伯伯!”
她抬起头,用清澈的大眼睛看着陈风,满怀期待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回去看他们呀?”
陈风看着女儿天真的脸,又看了一眼那张画满了家人的画,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欣慰,有释然,还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最终,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将他和女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