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这辅导班一小时六百八,十节课就是六千八。要是我最后考不上,这钱不就白花了吗?”
引子
儿子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尖上。
“爸,这辅导班一小时六百八,十节课就是六千八。要是我最后考不上,这钱不就白花了吗?”
当时我刚从银行出来,捏着那张六千八百块的缴费单,手心全是汗。初夏的风有点燥,吹在脸上,黏糊糊的。我看着站在马路牙子边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儿子李晓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千八,是我三个月的工资。是我老婆张兰在超市里,一箱一箱搬饮料,一根一根码蔬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才攒下的。
我叫李卫东,今年四十六,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机床厂当维修工。厂子效益不好,一个月工资就两千出头,全靠我那点手艺,在外面接点私活,才能勉强维持这个家。
“瞎说啥呢?”我把缴费单小心地折好,塞进裤兜里,那张纸像一块烧红的铁,烫着我的大腿。“钱花了,就是让你考上的。别想这些没用的。”
我嘴上说得硬气,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
【内心独白】
这孩子,以前从不说这种丧气话。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还是辅导班没效果?六千八啊,要是真打了水漂,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张兰那边,我又该怎么交代?这钱,可不光是钱,是全家人的指望。
晓斌没再吭声,低着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他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看起来孤零零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比如“爸相信你”,或者“尽力就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现实面前,这些话显得太轻飘飘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输不起。尽力?我们必须赢。
“走,回家吃饭。”我拉着他,走过喧闹的街道。路边小饭馆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我咽了口唾沫,脚步却没停。下馆子,对我们家来说,是过年才有的奢侈。
回到家,是那种老式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混杂着各家晚饭的味道和一股陈年的霉味。我们家在五楼,没有电梯。每天爬这五层楼,就像我的人生,每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
一开门,张兰就从厨房里探出头,一脸的期待。她头发用一个简单的发卡别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她身上那件蓝色的围裙,边角已经磨破了。
“交了?”她问,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又越过我,看向后面的晓斌。
我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缴费单,递给她。
她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像是要在那张纸上看出一朵花来。然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交了就好,交了就好。这下我就放心了。金老师可是名师,六百八一小时,肯定有效果。”
我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再看看一言不发走进自己房间的儿子,心里的那根针,又往里扎深了一寸。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小碟咸菜。张兰把中午剩下的一点肉末炒了炒,全堆在了晓斌的碗里。
“儿子,多吃点,补补脑子。明天又是新的一节课,可得好好听。”张兰夹着菜,嘴里不停地嘱咐。
晓斌扒拉着米饭,闷声闷“嗯”了一声。
我看着这饭桌,心里五味杂陈。日子过得像一口高压锅,我们都在里面被焖着,压着,就等着高考那天,能“砰”的一声,释放所有的压力,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晓斌那句话,却像是在这高压锅上钻了个小孔,让我的信心,“呲”地一下,漏了气。
第1章 那通电话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边的张兰呼吸均匀,她太累了,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窗外,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像一声声叹息。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映出的模糊光斑,脑子里全是儿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钱白花了……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轻轻地爬起来,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杯子是那种最普通的玻璃杯,用了好些年,杯口有一处小小的豁口,每次喝水,嘴唇都能感觉到那点粗糙。
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摸出兜里的烟盒。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根点上了。厂里发的“红梅”,三块五一包,味道辛辣,呛人。张兰不让我抽烟,说对身体不好,还浪费钱。可今晚,我需要这股辣味来压一压心里的慌乱。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下午缴费时的情景。那个穿着时髦的女老师,指甲涂得鲜红,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沓零零整整的钞票,用验钞机过了一遍,那“唰唰唰”的声音,比我们车间里任何一台机器的声音都刺耳。
我仿佛能听到每一张钞票都在哀嚎。那里面有我修好邻居家漏水的水管挣的五十块,有我帮厂里退休的王师傅搬家挣的一百块,还有张兰在超市加班,一个小时多挣的八块钱。
【内心独白】
这钱挣得有多难,只有我自己知道。夏天顶着大太阳在外面跑私活,汗水把衣服浸得能拧出水来;冬天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还得去拧冰冷的螺丝。我就图个啥?不就图儿子将来能坐办公室,吹空调,不用像我一样,一身机油味,被人看不起吗?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像一颗绝望的星星。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一下。是张兰的手机,她睡觉前总是忘在客厅充电。
我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
“兰姐,睡了吗?今天超市盘点,发现你负责的那个区域,少了两瓶高档红酒。经理发火了,说明天要查。你心里有个数。”
我的心猛地一沉。
张兰在超市当理货员,最是认真负责。丢东西?不可能。她连超市发的塑料袋都舍不得多用一个,攒起来带回家当垃圾袋,怎么会弄丢那么贵的红酒?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让我浑身发冷。
不会是……
我不敢想下去。我掐灭了烟头,把手机放回原处,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回卧室。
张兰还在熟睡,眉头却微微皱着,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宁。我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她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果超市那边真出了事,扣了工资奖金,那我们这个本就紧张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我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了。一边是儿子那句“钱白花了”,一边是妻子工作上可能出的纰漏。生活的压力像两座大山,从左右两边挤压过来,让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张兰像往常一样,五点半就起了床,在厨房里忙活着给我们做早饭。稀饭的香气飘出来,暂时驱散了家里的沉闷。
“卫东,我今天可能要晚点回来,超市要盘点。”她一边盛粥一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疲惫。
“嗯,知道了。”我应了一声,低头喝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看出我的异样。
“晓斌,鸡蛋吃了。今天上课精神点,别辜负了你爸你妈的一片心。”她又转向儿子。
晓斌默默地拿起那个水煮蛋,在桌角磕了磕,小口小口地吃着。
一顿早饭,三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得可怕。
吃完饭,张兰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收拾了碗筷,也准备去上班。临走前,我走到晓斌的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看到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可他的手却停在半空中,握着笔,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
那眼神里,没有对知识的渴望,只有一片茫然。
我心里叹了口气,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楼道里,邻居刘阿姨正提着垃圾下楼,看到我,立马热情地打招呼。
“卫东上班去啊?哎哟,听说你们家晓斌报了那个金牌辅导班?一小时好几百的那个?”
刘阿姨是这一带有名的“广播站”,嗓门大,爱打听。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啊,孩子要高考了,我们做家长的,也就这点能耐了。”
“那可不!现在养个孩子多不容易啊!我们家那个,去年也补了,花了小两万呢!不过值,最后考上个一本,现在全家都省心了。”刘阿姨一脸的骄傲,仿佛她儿子考上大学是她一个人的功劳。
她的话,又像一把盐,撒在我心里的伤口上。
我敷衍了两句,快步下了楼。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我骑上我那辆“永久”牌的旧自行车,叮叮当当地往厂里赶。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声音,就像我这颗被反复碾压的心。
到了厂里,换上油腻腻的蓝色工作服,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车间里充满了机油味和金属摩擦的刺耳声。这些我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味道和声音,今天却让我格外烦躁。
我拿起扳手,准备去检修那台老掉牙的3号车床。刚走到跟前,我的老伙计,王师傅,叫住了我。
“卫东,你过来一下。”
王师傅比我大十岁,是厂里的老师傅,技术一把手。他话不多,但看人很准。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根烟。“看你今天脸色不对,家里有事?”
我接过烟,没点,夹在耳朵上,叹了口气:“唉,还不是为了孩子。”
我把晓斌的话,还有那六千八的学费,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王师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指了指旁边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机器。
“你看这台机床,德国货,七十年代进的厂,比你我都老。现在坏了,厂里说没配件,要报废。我觉得可惜,就自己琢磨着修。”
我看着那堆生锈的零件,摇了摇头:“这怎么修?图纸都没有,零件也配不到。”
“图纸在脑子里,零件可以自己做。”王师傅拍了拍机器冰冷的外壳,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东西的好坏,不在于新旧,在于你肯不肯在它身上花心思。养孩子,大概也一样吧。钱砸下去了,心没跟上,那钱就是死的。人也是死的。”
王师傅的话,说得不重,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坎上。
钱是死的,人是死的。
我看着车间里忙碌的工友们,看着那些运转了几十年的老旧机器,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也许,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着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李卫东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很客气。
“我是,你哪位?”
“我是启明教育的金老师,李晓斌同学的辅导老师。是这样的,李先生,关于晓斌同学的情况,我有些事想跟您当面沟通一下。您看您今天下午有时间吗?我可以上门拜访。”
金老师?那个收钱时面带微笑的女老师?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上了几节课,就要家访?难道是晓斌在课上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2章 墙上的裂缝
“好,好的,我下午四点半下班,五点能到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手心里又是一层汗。王师傅看了我一眼,问:“辅导班老师?”
我点点头,脸上的愁容更深了。“这刚交了钱,就要家访,别是孩子出啥事了吧。”
王师傅把手里的一个零件在砂轮上打磨着,火星四溅。他头也不抬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听听也好,别自己瞎琢磨。有时候,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
我没心思再干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儿子茫然的眼神,一会儿是妻子疲惫的脸,现在又加上了这个神秘的家访。我觉得自己像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团团转,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自己会转向何方。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连澡都来不及洗,换了衣服就往家赶。自行车蹬得飞快,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一路上,我都在想,该怎么面对这个金老师。如果她说晓斌学习态度有问题,我该怎么说?是替儿子辩解,还是当着老师的面训斥他?如果她说晓斌基础太差,这钱可能没效果,那我这六千八……
【内心独白】
我怕的不是批评,是宣判。我怕老师告诉我,我的儿子不行,我的投资失败了。这种感觉,比厂里宣布要裁员还让我恐惧。裁员,我丢的只是饭碗,我可以去打零工,去卖力气。可如果儿子没指望了,我丢的是整个后半生的盼头。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爬上五楼,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晓斌的房门紧闭着。
我换了鞋,走到他门口,想敲门,手抬起来又放下了。我怕一开门,就看到一张让我失望的脸。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灌了一大杯凉水。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的燥热却丝毫未减。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这个小小的家。
客厅的墙纸,边角已经起皮了,露出底下暗黄色的墙体。沙发的一角被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海绵。茶几上,还放着我昨晚抽剩下的半包烟。
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那么力不从心。就像我一样。
我叹了口气,转身去看晓斌的房间。他的门上,贴着一张NBA球星的海报。海报有些年头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球星,脸上也多了一道裂缝,正好从眼睛的位置裂开,让他看起来像在哭。
墙上的裂缝。
我心里一动,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儿子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缝。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好像隔着一道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愿意告诉我。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敲了敲门。
“晓斌,我回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金老师一会儿要来家访,你知道吗?”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我推开门。晓斌正坐在书桌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屋里的窗帘拉着,光线很暗。空气中有一股青春期男孩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和书本油墨味的气息。
“把窗帘拉开,屋里这么暗,对眼睛不好。”我说着,走过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屋里的一切。也照亮了晓斌桌上那本摊开的本子。
那不是习题集,也不是作文本。
那是一个素描本。上面画着一个……齿轮。画得非常精细,连齿轮上的磨损和油渍都清晰可见。旁边还标注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和数据。
我愣住了。
“你……在画画?”
晓斌显然没料到我看得这么仔细,他猛地合上了本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没,没什么。随便画画。”
“什么叫随便画画?”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马上要高考了,你还有心思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的数学题做完了吗?英语单词背了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吼。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或许是那精细的齿轮刺痛了我,它让我想起我在车间里摆弄的那些冰冷的铁疙瘩。我一辈子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我不想我的儿子也走我的老路。
晓斌被我吼得缩了缩脖子,但随即,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
“画画怎么就没用了?”他小声地反驳。
“没用就是没用!”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素描本,“考大学能考画画吗?能当饭吃吗?你看看我,跟这些铁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有什么出息?”
我把本子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晓斌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从倔强变成了委屈,最后,变成了深深的失望。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金老师来了。
气氛瞬间凝固。我看着儿子失望的眼神,心里一阵悔意涌上来。我刚才太冲动了。可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
我僵硬地转过身,去开门。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下完了。老师还没来,我们父子俩先吵翻了天。这家访,还怎么进行下去?
第3章 老王的哲学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淡妆,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正是那天收钱的金老师。
“李先生,您好,没打扰您吧?”她客气地说。
“没,没有,金老师快请进。”我赶紧侧身让她进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找一双像样的拖鞋。结果找了半天,只有我和张兰的旧拖鞋,还有一双晓斌穿小了的。
“不用麻烦了,李先生,我穿鞋套就行。”她从自己精致的包里拿出一副一次性鞋套,熟练地套上。
这个细节让我心里又是一紧。人家是专业的,体面的,而我,连一双待客的拖鞋都拿不出来。这种差距感,让我更不自在了。
我把她让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还是那个带豁口的杯子。我窘迫地把豁口转向另一边。
“金老师,您喝水。”
“谢谢。”她微笑着接过,但并没有喝,只是把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晓斌从房间里出来了,低着头,喊了一声“金老师好”,就站到了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金老师的目光在我们父子俩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很锐利,仿佛能看穿我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不快。
“李先生,我今天来,主要是想跟您反馈一下晓斌最近的学习情况。”她开门见山。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她的“审判”。
“晓斌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话锋一转,先是给了个甜枣,“反应很快,尤其是在理科思维上,很有潜力。”
我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这个“但是”才是重点,“他的问题在于,注意力不够集中,上课的时候,偶尔会走神。我问他问题,他有时候会答非所问。而且,他的基础有些薄弱,很多知识点存在模糊地带。这对于冲刺阶段来说,是很危险的。”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我全听懂了。总结起来就是:儿子上课不专心,基础差,情况不妙。
我的脸一阵阵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晓斌,他头埋得更低了,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那……那怎么办呢?金老师,您是专家,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急切地问,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金老师微微一笑,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
“李先生,您别急。问题不大,但需要我们双方配合。”她顿了顿,继续说,“首先,晓斌目前的课时量是不够的。一周一次课,只能是巩固,很难有质的飞跃。我建议,可以增加一些一对一的专题辅导,比如针对他的弱项,数学和物理,每周各加一次课。”
又加课?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次课六百八,一周加两次,一个月就是八次,那得多少钱?
我张了张嘴,想问价格,又觉得难以启齿。
金老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接着说:“当然,我也理解您家里的情况。为了支持晓斌,我们机构可以给您一个内部优惠价,加的课时,按一小时五百块算。而且,我还想推荐一套我们内部研发的‘高分密卷’,专门针对高考命题趋势,命中率非常高。一套三千块。”
一小时五百,一套卷子三千。
我的心彻底凉了。这哪里是家访,这分明是上门推销。
【内心独白】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皮的羊,血淋淋地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他们用“为了孩子好”这把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地割我的肉。我疼,但我喊不出来。因为他们说,这是为了我最爱的人。我能怎么办?我能说不吗?
我沉默了。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在催促我做出决定。
“爸……”晓斌突然开口了,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我不想加课。”
我和金老师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晓斌抬起头,他的脸因为紧张而有些涨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觉得……现在的课已经够了。我……我会自己努力的。”
金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晓斌同学,有上进心是好事。但高考不是光靠努力就行的,方法和资源更重要。老师是想帮你走一条捷径。”
“我不想走捷径。”晓斌的声音大了一点,“我想靠自己。”
我看着儿子,心里百感交集。我既为他的骨气感到一丝欣慰,又为他的“不识时务”感到焦虑。
金老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她转向我,语气也硬了一些:“李先生,您看……孩子有时候不理解家长的苦心。这件事,还是得您来做主。毕竟,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这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陷入了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圈套,一个用爱和焦虑精心编织的消费陷阱。但情感上,我害怕,我怕万一她说的是真的,万一我因为今天的犹豫,真的耽误了儿子的一辈子。
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的时候,我想起了王师傅。
我想起他在车间里,专注地打磨那个生锈的零件。想起他说的话:“东西的好坏,不在于新旧,在于你肯不肯在它身上花心思。养孩子,大概也一样吧。”
王师傅的哲学,是一种慢的哲学,一种用心的哲学。它和金老师这种速成的、用钱堆砌的“捷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金老师的目光。
“金老师,谢谢您的建议。这个事……太突然了。您让我和孩子他妈商量一下,也让孩子自己再想想。过两天,我给您答复,行吗?”
我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我给自己,也给儿子,争取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金老师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冷淡。
“好吧。那希望李先生您尽快考虑清楚。毕竟,离高考越来越近了。”她站起身,拿起她的包,“那我先告辞了。”
我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客厅里,晓斌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共同抵御了一次“外敌入侵”。但我们之间那道裂缝,并没有因此弥合。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加不加课,而在于,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那个画着齿轮的素描本,才是我们之间所有矛盾的根源。
第4章 抽屉里的秘密
金老师走后,家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晚饭时,张兰回来了。她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超市里那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蔬果的气味。她的脸色很难看,眼圈发红,像是哭过。
“怎么了?”我迎上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没说话,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两瓶红酒,算在我头上了。”她哽咽着说,“八百多块钱,这个月的奖金全扣了,还倒贴了两百。”
我的心像被重物击中,又闷又疼。
“怎么会算在你头上?不是说要查吗?”
“查什么查?”张兰抹了把眼泪,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监控坏了,什么也查不到。那个区域就我一个人负责,我不认谁认?新来的经理,就想杀鸡儆猴,拿我开刀!”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叫什么事!欺负老实人!我明天就去找你们经理!”
“别去了。”张兰拉住我,摇了摇头,“没用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了也是白搭,弄不好连工作都丢了。”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卫东,我就是觉得委屈。我辛辛苦苦,一天站十几个小时,就想多挣点钱,给晓斌交补课费。可到头来……我怎么就这么没用啊……”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呢?说“别难过”?太空洞了。说“我养你”?我拿什么养?我连自己的饭碗都朝不保夕。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个中年男人最深的无力。我保护不了我的妻子,让她在外面受委屈。我也没法给我的儿子提供最好的条件,让他为钱的事烦心。我像一根房梁,看似撑起了这个家,其实早就被生活的重压压得吱吱作响,随时都可能断裂。
晓斌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转身回了房间。
这一夜,我们三个人都没睡好。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王师傅看出来了,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我手头的活分担了一些。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个饭盒。“你嫂子今天多做了点红烧肉,你尝尝。”
饭盒里,满满的都是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我看着那盒肉,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家上一次做红烧肉是什么时候了。
“老王,谢谢你。”
“谢啥。”他坐在我对面,啃着自己的馒头,“两口子过日子,就像这机器上的两个齿轮,得互相咬合着,一起使劲。一个齿轮要是磨损了,另一个就得多担待点。你现在就是那个得多担待的。”
我扒拉着米饭,把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肉很香,很糯,可我吃着,却觉得有些苦涩。
下午,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的事。我给张兰打了个电话,她声音还是闷闷的,说在上班。我又想给晓斌打电话,问问他在学校怎么样,但又怕打扰他学习。
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坐立不安。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想去看看晓斌的那个素描本。
我想知道,他到底在里面画了些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宝贝那个本子,为什么我一提画画他就那么大反应。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觉得,那个本子里,藏着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我跟王师傅请了个假,说家里有点急事。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去吧,这边我盯着。”
我骑着车,飞快地往家赶。心里怦怦直跳,既紧张又期待,还有一丝做贼心虚的愧疚。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在窥探我儿子的隐私。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太想知道了。
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我直奔晓斌的房间。他的书桌上,书本堆得很高,但那个素描本不见了。
我心里一沉。他藏起来了。
我开始在他的房间里翻找。书架上,衣柜里,床底下……我像一个疯子一样,把他整洁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
最后,在书桌最底下的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我摸到了一把小钥匙,它被粘在抽屉的背面。
我的手有些颤抖。我知道,这个抽屉里,一定有他的秘密。
我用钥匙打开了抽,里面没有日记,没有游戏机,只有一沓画纸,和几封信。
最上面的,就是那个素描本。
我翻开本子,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机械图。有我们厂里那台老旧的龙门刨床,有街边修车铺里生锈的千斤顶,有报废的自行车链条,甚至还有我家那台用了十几年的“小天鹅”洗衣机的内部结构图。
每一张画都画得极其细致,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笔记。那不是一个高中生“随便画画”的水平,那里面充满了热爱和钻研。
我一页页地翻着,手越来越抖。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儿子,在无数个夜晚,在家人都睡着之后,偷偷地打开台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画的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他的梦想。
一个我从未了解,甚至粗暴地想要扼杀的梦想。
我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设计图。图上画着一个……机械手臂。线条流畅,结构精巧,充满了想象力。在图纸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
“送给爸爸的礼物——一个永远不会累的手臂。”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我这个混蛋!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以为我最了解他,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可我根本不认识我的儿子。我用我的标准,我的期望,给他套上了一个沉重的枷服,却从未问过他,他想要什么。
我抹了把眼泪,拿起了那几封信。
信封上,写着几所学校的名字。不是清华,不是北大,而是几所我从未听说过的职业技术学院。
“上海第二工业大学”、“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
我拆开其中一封信。
“李晓斌同学:感谢您报考我校工业设计(智能制造方向)专业。经我校自主招生评审组审核,您的作品集展现了出色的天赋和潜力,但由于您的文化课成绩未能达到我校自主招生的最低录取线,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您未能通过本次选拔……”
这是一封封的,自主招生的拒信。
原来,他早就为自己的梦想努力过。他偷偷地参加了这些学校的自主招生,寄去了他的作品。但他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文化课成绩。
所以,他才同意去上那个昂贵的辅导班。不是为了考什么一本,而是为了补上文化课的短板,为了能上他想上的大学,学他想学的专业。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父亲,却以为他是在为我的期望而奋斗。
那么,他那句“钱白花了”,又是什么意思?
我拿起最后一封信,这封信的信封是开着的。信纸很薄,上面只有几行字。
“李晓斌同学: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被我校‘中德合作机械制造英才班’预录取。该项目为校企合作定向培养,学费全免,并提供全额奖学金。请于6月10日前,携带相关材料来校确认。逾期视为自动放弃。”
落款是:本市第一职业技术学校。
一个中专。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被一个中专录取了。学费全免,还给奖学金。
所以……所以他才说,如果他考不上大学,那六千八就白花了。因为他已经有了一条退路。一条我们绝对不会同意的退路。
我拿着那封录取通知书,瘫坐在地上。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荒唐的梦。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的战争,是关于高考,关于前途,关于一个普通家庭的向上攀爬。
现在我才明白,这场战争,是关于梦想。
一个孩子的梦想,和一个父亲的偏见。
而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第5章 那碗阳春面
我不知道自己在晓斌的房间里坐了多久。
天色从傍晚的昏黄,变成了深夜的墨蓝。我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手里攥着那张中专的录取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晓斌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不是汽车,不是飞机,而是我从厂里带回来的废旧螺丝和轴承。他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摆弄一下午。
他上初中的时候,把家里的旧闹钟拆了,又装了回去,居然还能走。当时我还夸他手巧,像我。
可我从来没有把这些和他未来的“前途”联系起来。在我的认知里,手巧,是工人的特质。而我希望他摆脱工人的身份。我希望他用笔,而不是用扳手。
我是多么的愚蠢和自私。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是张兰回来了。紧接着,是晓斌的声音。他今天似乎放学也晚了。
“妈,我回来了。”
“嗯,饿了吧?妈给你下碗面。”张兰的声音带着疲惫。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声音,切葱花的声音。这些熟悉的生活声响,在今天听来,却像是在审判我。
我站起身,把抽屉里的东西原样放好,锁上抽屉,把钥匙粘回原处。我走出房间,把那张录取通知书揣进了兜里。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张兰正在厨房忙碌,晓斌坐在餐桌旁,低头写着作业。
一切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我走到晓斌身边,看着他面前的数学题。那些复杂的函数和几何图形,在他笔下,变成了一行行工整的演算步骤。他写得很认真。
我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晓斌。”
他抬起头,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大概是怕我又提起画画的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高考没考好,你有什么打算?”
晓斌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低下头,沉默了。
厨房里的张兰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探出头来。“李卫东,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临到考试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让他说。”我没有理会张兰,只是盯着晓斌。
晓斌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我看到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他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和张兰都懵了。
“这孩子,你干什么!”张兰赶紧擦了擦手,走过来扶他。
“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晓斌的声音在发抖,但很清晰,“我想去读职校。”
“你说什么?”张兰的脸瞬间白了,“读职校?那不就是中专吗?晓斌,你是不是发烧了?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去读中专的吗?那以后出来能干什么?还不是当工人!你这辈子就毁了!”
张兰的情绪很激动,声音尖利,充满了失望和恐惧。
而我,却异常地平静。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看着儿子,问他:“你想去学什么?”
晓斌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没有暴跳如雷。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学……机械制造。”
“胡闹!”张兰一把推开我,“李卫东,你看看你儿子!你还问!你是不是也疯了!我们家不能出两个工人!绝对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当工人怎么了?我当了一辈子工人,我偷了还是抢了?我没靠自己的手艺把这个家撑起来吗?我没把你和儿子养活吗?”
张兰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工人,不丢人。”我看着他们母子俩,继续说,“丢人的是,看不起自己的职业,看不起靠双手吃饭的人。更丢人的是,把自己没实现的梦想,强加在孩子身上。”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屋子都安静了。只有厨房里烧开的水,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仿佛在为这压抑的气氛叹息。
我从兜里,掏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你的吧?”
晓斌看到那张纸,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张兰也看到了,她拿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当她读到“学费全免”、“全额奖学金”的时候,她的手开始发抖。
“你……你早就……”她指着晓斌,又看看我,说不出话来。
“我今天,无意中发现的。”我平静地说。
真相大白。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只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尴尬,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客厅。
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岛,彼此对望着,却隔着无法逾越的海。
【内心独白】
我以为揭开秘密,就能解决问题。可我错了。当秘密不再是秘密,它就变成了横在我们中间的一道伤疤。我看到了儿子的梦想,也看到了妻子的绝望,更看到了我自己的偏执。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但合在一起,却成了一个死结。
锅里的水快烧干了,发出“滋滋”的警告声。
张兰像是被惊醒了,她猛地把通知书拍在桌子上,转身冲进了厨房。很快,我闻到了一股面条的香气。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面出来了。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只有几根青菜,一点葱花。
她把面,放在了晓斌的面前。
“吃吧。”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吃了,不想上学,就去当工人。我不管了。我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我认了。”
她说完,就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晓斌看着那碗面,眼圈红了。他没有动筷子,而是抬起头,看着我。
“爸,我……”
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道歉?支持?
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
我想了想,走进厨房,也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没有青菜,就是一碗光面。
我端着面,坐在晓斌的对面。
“吃吧。”我说,“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这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面条有点坨了,汤也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得特别香。
晓斌看着我,也拿起了筷子。他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
第6章 摊牌
那一晚,我和晓斌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那样面对面坐着,吃完了各自碗里的面。客厅里只有我们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卧室里张兰隐隐约约的哭声。
吃完面,晓斌默默地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去洗。我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既固执又脆弱。
他洗完碗,走过我身边,低声说了一句:“爸,我先去睡了。”
“嗯。”我应了一声。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坐在沙发上,又点了一根烟。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我需要尼古丁来麻痹我的神经,也需要这烟雾来掩盖我的无措。
卧室的门开了,张兰走了出来。她眼睛红肿,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她走到我身边坐下,从我手里拿走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别抽了。”她说,声音沙哑。
我看着她,等着她开口。我知道,我们之间,也需要一次摊牌。
“你早就知道了吧?”她问。
我点了点头。“今天下午才知道。”
“那你怎么想?”她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审视一个犯人。
我沉默了。我怎么想?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我既为儿子的执着和天赋感到震撼,又为他选择的这条“下坡路”感到心痛和不甘。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你不知道?”张兰的音量提高了一些,“李卫东,那是你儿子!他的前途,他的一辈子!你怎么能说你不知道?”
“那你知道吗?”我反问她,“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你知道他每天晚上不睡觉,偷偷画那些图纸吗?你知道他为了考他想考的学校,一个人偷偷去参加考试,被拒绝了多少次吗?你除了让他补课,让他考大学,你还关心过他什么?”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句句扎心。
张兰被我问得愣住了。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我……我那是为他好!”她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辩解。“哪个当妈的,不希望自己孩子有出息?我不想他像我们一样,一辈子辛辛苦苦,到头来还要看人脸色,被人欺负!”
她说着,又想起了白天在超市受的委屈,眼泪又涌了上来。
看到她哭,我的心又软了。我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跟你想的是一样的。我也想让他有出息,想让他过好日子。可是,我们想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们给他的,就一定是他想要的吗?”
我把下午看到的那个素描本,还有那句“送给爸爸的礼物——一个永远不会累的手臂”,都告诉了张兰。
张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
“他……他画了那些?”
“是啊。”我苦笑了一下,“他画的那些机器,比我这个修了一辈子机器的老师傅看得都准。他不是闹着玩,他是真的爱这个。我们都错怪他了。”
张兰不说话了。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我知道,这些信息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来消化。
“那……那中专的事……”过了很久,她才小声地问。
“我不知道。”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答案,但这次,我说得更坦然,“这件事,不能我们说了算。得让他自己选。”
“让他选?他才多大,他懂什么!”张兰又激动起来。
“他不懂,我们懂吗?”我看着她,“我们懂什么是工业设计吗?我们懂什么是智能制造吗?我们不懂。我们只懂考上大学有出息,当工人没出息。可现在这个时代,早就变了。不是我们年轻时候那个样子了。”
我想起了王师傅。我想起了他对待那些旧机器的态度,那种专注和热爱。
“今天,老王跟我说了一句话。”我把王师傅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张兰听。“他说,养孩子,跟修机器一样。钱砸下去了,心没跟上,那钱就是死的,人也是死的。”
张兰彻底沉默了。
她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块因为楼上漏水留下的水渍,像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指引不到任何方向。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是周六,晓斌不用上学,也不用去辅导班。
早上,我起得很早,第一次没有让张兰动手,我亲自下厨,做了早饭。煎了三个鸡蛋,热了牛奶。
我们三个人坐在饭桌前,气氛依然尴尬。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晓斌,昨天的事,是爸不对。爸跟你道歉。”
晓斌惊讶地抬起头。张兰也诧异地看着我。在我家,父亲向儿子道歉,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我不该不了解情况就冲你发火,更不该说画画没用。”我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你的画,我看了。画得很好。真的。”
晓斌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爸……”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我打断他,“关于你未来的路,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让你自己选。”
我把那张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和那张六千八的辅导班缴费单,并排放在了桌子上。
“一边,是去读中专,学你喜欢的专业,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毕业了,可能就是进工厂,当个技术工人。路可能不好走,但那是你喜欢的。”
“另一边,”我指了指那张缴费单,“是我们给你铺的路。继续上辅导班,拼一把高考。也许能考上个不错的大学,找个体面的工作。但那条路,你不一定喜欢。”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我看着他,“你选哪条路,我们都支持你。爸只有一个要求,选了,就不要后悔。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搬开了一块压在心上很久的石头。
晓斌看着桌上的两张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张兰坐在旁边,手紧紧地抓着桌布,指节都发白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倾向于第二条路。但她忍住了,没有说话。她在等儿子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那两张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它们就像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清晰地摆在了一个十八岁男孩的面前。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
一边是现实的安稳,一边是梦想的荆棘。
他会怎么选?
第7章 匠心的传承
晓斌的沉默,持续了足足有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里,我感觉比我工作一整天还要累。我的心一直悬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张兰。我只能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上面布满了老茧和伤痕。这是一双工人的手,一双我曾经希望我儿子永远不要拥有的手。
终于,晓斌抬起了头。他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和委屈,而是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平静和坚定。
“爸,妈。”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想好了。”
我和张兰都屏住了呼吸。
“我想继续参加高考。”
听到这个答案,张兰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下来。而我,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欣慰,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但是,”晓斌接着说,他的目光转向我,“爸,等高考结束,不管结果怎么样,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王师傅?”
我愣住了。
“见老王干什么?”
“我想……我想跟他学点东西。”晓斌的脸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却很认真,“我想看看,真正的手艺人,是怎么工作的。我想知道,图纸上的东西,是怎么变成现实的。”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那个辅导班,我不想再上了。金老师教的,都是解题的套路,是应付考试的。但我想学的,不只是怎么考试。”
他把那张六千八的缴费单,推到了我的面前。
“爸,这钱,我们退了吧。剩下的时间,我想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复习。我知道我的目标是什么了。”
他说完这番话,整个客厅都安静了。
我看着儿子,第一次发现,他真的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接受我们安排的孩子。他有了自己的思考,自己的规划,自己的坚持。
他没有选择那条看似轻松的“退路”,也没有完全顺从我们为他铺设的“阳关道”。他选择了第三条路。一条融合了现实与梦想,属于他自己的路。
我转头看向张兰。她的眼眶也红了,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失望,而是因为感动。她看着晓斌,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拿起那张缴费单,当着晓斌的面,把它撕成了两半。
“好。”我说,“爸支持你。”
那六千八百块钱,终究还是“白花”了。但它换来的,是整个家庭的理解和信任,是一个男孩的成长和觉醒。
这比任何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更珍贵。
后来,我真的去找了启明教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剩下的课时费退了回来。虽然被扣了不少手续费,但拿回钱的那一刻,我心里无比轻松。
晓斌真的变了。他不再需要我们催促,每天都学到很晚。他的书桌上,除了习题集,还多了一些关于机械原理和工业设计的书籍。他不再偷偷摸摸地画画,而是光明正大地把他的素描本放在桌上,学习累了,就画一会儿。
我和张兰,也变了。我们不再把分数和排名挂在嘴边。晚饭后,我们会坐下来,听晓斌讲讲学校里的趣事,听他讲他新学到的一个机械结构有多么巧妙。张兰甚至还照着晓斌画的图,用纸板给他做了一个粗糙的机械手臂模型。虽然很简陋,但晓斌收到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周末,我带着晓斌去了厂里。
王师傅正在检修一台老车床。他看到我们,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笑了笑。
“来了?”
“王师傅好。”晓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那天下午,晓斌就跟在王师傅身后,像个小徒弟。王师傅也不藏私,一边干活,一边给他讲解。从一个螺丝的松紧度,到一块钢板的材质,再到整个机床的传动原理。
王师傅讲的,不是书本上的理论,而是他几十年经验的结晶。
“你看这个轴承,”王师傅用沾满油污的手,指着一个零件,“听声音,就知道它哪里磨损了。机器跟人一样,你得懂它,关心它,它才肯好好给你干活。”
晓bin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着光。他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不停地记着。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一老一少,在夕阳的余晖下,围着一台冰冷的机器,专注地讨论着。阳光透过车间高大的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些布满油污的机器上,给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匠心”,什么是“传承”。
那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口号,它就存在于王师傅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存在于他对每一个零件的珍惜里,也存在于我儿子那双求知若渴的眼睛里。
当一个年轻人,愿意俯下身,去倾听一台旧机器的呼吸,愿意去理解一门古老手艺的温度时,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担心他的未来呢?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们全家都很平静。
晓斌的成绩,比我们预想的要好。上了一所不错的一本院校,但不是顶尖的名校。他最终选择的专业,是“机械工程及其自动化”。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家没有大肆庆祝,只是晚上,张兰特意做了一桌子好菜。
饭桌上,晓斌给我和张兰倒了杯酒。
他举起杯子,对我们说:“爸,妈,谢谢你们。”
我也举起杯子,看着他,笑着说:“傻小子,谢什么。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也得靠你自己好好走。”
我们碰了一下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万家灯火,城市的喧嚣一如往常。我们这个小小的家,也像这城市里无数个普通的家庭一样,经历着自己的风雨,也守护着自己的幸福。
那张六千八的缴费单,早已不知去向。但它所引发的一切,却像一颗种子,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它让我们明白,家庭的意义,不只是给予和牺牲,更是倾听和理解。
它也让我明白,一个人的尊严,不在于他坐在多亮的办公室,拿着多高的薪水,而在于他是否忠于自己的内心,是否能在他所从事的工作中,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价值和热爱。
平凡的生活,依然在继续。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因为我知道,我的儿子,正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稳稳地走着。
那条路,通向的,是他的未来,也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来源:才思敏捷蜻蜓uq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