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精准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丈量着我们之间那片沉默的领地。客厅里弥漫着新闻联播那熟悉的片头曲,而我的妻子林珊,则像往常一样,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我的胳膊,眼神示意我去看书房里那扇紧闭的门。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精准地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丈量着我们之间那片沉默的领地。客厅里弥漫着新闻联播那熟悉的片头曲,而我的妻子林珊,则像往常一样,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我的胳膊,眼神示意我去看书房里那扇紧闭的门。
那扇门背后,是我的父亲,一个固执地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
我拿起遥控器,将音量从35调到28。几乎是瞬间,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探出头,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声音怎么小了?听不清!”
“爸,对耳朵不好。”我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我耳朵好得很!”他走出来,一把夺过遥控器,手指熟练地在“音量+”上连按七下,屏幕右上角的数字重新跳回了“35”。他满意地坐回沙发,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钻进电视里去。
林珊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我知道,她又去给我冲那提神醒脑的浓茶了。最近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几个大项目同时停摆,我焦头烂额,每晚靠着浓茶和香烟熬着。而父亲,似乎对我的困境一无所知,或者说,他只关心电视里的国家大事和那雷打不动的“35”音量。
我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想回房间躲个清静。经过父亲的书桌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那只半开的抽屉。抽屉的角落里,卡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的一角,上面似乎是一个女人的侧脸,模糊不清。我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去世多年,父亲从不看她的照片,说看了伤心。这张照片,会是谁?
我没敢多看,径直回了卧室。林珊端着茶进来,放到床头柜上,低声说:“爸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就坐在那儿发呆,电视开着也不看。你问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反常的沉默。我心里一动,父亲的性格我了解,他就像个老式的座钟,每天的生活轨迹精准到分秒。任何一点偏离,都意味着内部的齿轮出了问题。
“知道了。”我含糊地应着,脑子里却全是公司那笔还不上的贷款。
夜深了,我被客厅里微弱的响动惊醒。走出去一看,父亲正穿着外套,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像是要出门。
“爸,这都几点了,您去哪?”我吓了一跳。
他被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布包差点掉在地上。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我……我想回趟老家……不,是去趟南方……我想找个人……”
“找谁?”我追问。
他摇了摇头,眼神躲闪,只是反复念叨着:“一个很重要的人……要不是当年……”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摆摆手,转身回了房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满心疑云。
“要不是当年……”这句没说完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要从那段被尘封的岁月里,破土而出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正式向我提出了他的要求。
“小伟,你陪我,或者帮我找个人。”他坐在餐桌前,没有碰眼前的豆浆油条,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林珊给儿子乐乐夹了个包子,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我喝了口粥,胃里有些发堵。“爸,公司最近忙得要死,我哪有时间。您要找谁啊?亲戚朋友吗?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不是亲戚,也……没有电话。”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是我的恩人。二十多年前的恩人。”
“二十多年前?”我皱起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对,就是97年。”父亲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那年,我去南方打工,在火车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段记忆,是我整个少年时代最灰暗的底色,我从不愿主动提起。
引子
1997年,香港回归的喜悦还飘荡在空气里,我们那个北方小县城里,却刮起了一股南下打工的狂风。无数像我父亲一样,不甘于在黄土地里刨食的男人,怀揣着发财梦,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那年我17岁,刚读完高二,因为家里穷,交不起下一年的学费,便铁了心要跟同村的几个叔伯一起出去闯荡。
父亲不同意,他觉得我还小,应该读书。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那是我第一次跟他顶嘴。最后,我用绝食两天换来了他的妥协。他沉默地给了我他攒了大半年的三百块钱,用一块旧布缝在我的内裤口袋里。
临走那天,他送我到村口,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到他别过脸去,偷偷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下眼睛。
绿皮火车像一条贪吃的巨蟒,吞下了无数和我一样对未来既迷茫又充满渴望的年轻人。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我被挤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三天两夜,几乎没怎么合眼。
就在火车即将到达广州的前一个晚上,我睡得最沉的时候,灾难降临了。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惊醒的,下意识地去摸内裤口袋。那一瞬间,我的血凉了半截。口袋被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口子,里面空空如也。
三百块钱,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父亲大半年的血汗,是我南下闯荡的唯一希望,就这么没了。
我疯了一样在周围寻找,质问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回应我的只有冷漠、不耐烦和怀疑的眼神。一个乘警过来问了几句,做了个笔录,然后摇摇头,让我到站后去派出所报案。我知道,这基本等于石沉大海。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我彻底淹没。我蜷缩在座位上,不敢哭,也不敢动。我不知道下了车该怎么办,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我甚至想到了死,从这飞驰的火车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坐在我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大婶,忽然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
“娃,饿了吧?先垫垫。”她的口音很重,带着浓浓的南方味道。
我摇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把馒头硬塞到我手里,又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一卷被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毛票,仔细地数了数,抽出两张一百的,塞到我另一个口袋里。
“拿着。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她拍了拍我的口袋,语气不容置疑,“姨在东莞的电子厂上班,这是我的地址。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来找我。但姨还是希望你,能凭自己站住脚。”
我愣住了,手里攥着那两百块钱,比我爹给我的三百块钱还要滚烫。我抬起头,这才仔细看清她的样子。她约莫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很亮,很温暖。
我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哭。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递给我一个馒头。
火车到站,人潮汹涌。我被人群推着往前走,等我回过神来,想再跟她说声谢谢,她已经汇入人海,不见了踪影。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两百块钱和那个写着地址的纸条,站在广州火车站川流不息的广场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找到她,把钱还给她。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度过了最初最艰难的日子。我没去找她,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像她期望的那样,凭自己站住脚。我睡过桥洞,捡过瓶子,在工地上搬过砖。后来,我找到了一份在餐馆洗盘子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省吃俭用,很快攒够了二百块钱,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去了东莞那家电子厂。然而,工厂的人告诉我,那位姓陈的大婶,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辞职回老家了,没人知道她老家在哪。
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那二百块钱,我一直没舍得花。后来我辗转多地,做过销售,开过小店,慢慢有了自己的事业,结了婚,生了子,把父亲从老家接到了城里。生活越来越好,当年的窘迫似乎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但那份未曾报答的恩情,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曾动用各种关系去寻找,但只知道她姓陈,可能来自湖南或者江西,其他一无所知,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竟然会旧事重提。
第一章
“爸,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我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更多的是一种被戳到痛处的烦躁。
父亲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豆浆溅了出来。“忘恩负负义的东西!要不是陈大姐那二百块钱,你当年可能就死在广州了!我李家的根可能就断在你手里了!你现在出息了,有钱了,就把救命恩人忘了?”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方言里特有的生硬腔调,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乐乐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包子掉在了地上。林珊赶紧抱起儿子,瞪了我一眼。
“我没忘!”我也火了,站了起来,“这些年我没找过吗?我托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你知道她叫什么全名吗?你知道她老家是哪个村哪个镇的吗?光知道一个姓陈的,口音像湖南的,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我的骄傲,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父亲的话狠狠刺穿。是的,我成功了,我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李总”。但我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摆脱那个在火车上绝望哭泣的少年的影子。而那位陈大婶,就是那段不堪历史的见证者。我渴望找到她,郑重地还上那笔钱,甚至十倍、百倍地报答她,以此来证明,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但这份渴望,与现实的无力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种焦灼的内耗。
而现在,公司的危机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头顶,我根本没有心力去处理这件虚无缥缈的旧事。
“我不管!我做梦都梦见她了!我总觉得,我要是不在她闭眼之前找到她,还上这份情,我死都闭不上眼!”父亲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标志性地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我老了,不中用了,就这么点念想,你都不肯帮我?”
“人老了,不中用了。”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以前他说这话,我只觉得是老人的自怨自艾。但今天,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一把道德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客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最终,还是林珊打破了僵局。她把乐乐安顿在房间里,走出来,平静地说:“爸,小伟他不是那个意思。这样,小伟你不是会用电脑吗?现在网上什么都能查到,你把你知道的信息都在网上发一发,看看有没有线索。爸,您也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下午,我难得没有去公司,坐在书房里,教父亲怎么用智能手机。我想,如果他能学会自己上网查,也能分担我一点压力。
“爸,你看,这个是地图,你点这里,输入地名,就能找到。”我把手机递给他,指着屏幕上的图标。
父亲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要么点不开,要么点错。他显得很笨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怎么划不动?”他用力地戳着屏幕,手机界面被他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戳,是划,轻轻地划过去。”我有些不耐烦,从他手里拿过手机,演示了一遍。
“哦……哦……是这样……”他学着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划着,好不容易打开了搜索框,却又在输入法上犯了难。他不会拼音,手写输入又总是识别错。
“算了算了!”他把手机猛地推给我,满脸涨红,“人老了,不中用了,学不会这些洋玩意儿。还是你来吧。”
我看着他颓然地靠在椅子上,那句“人老了,不中用了”里充满了真实的挫败和无力。我心里一酸,刚才升起的那点烦躁瞬间烟消云散。我想到他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多复杂的卯榫结构,在他手里都服服帖帖。而现在,他却被一个小小的手机屏幕难住了。
“有些债,欠在心里,比欠在账本上,要沉重得多。”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或许,我一直低估了这件事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我深吸一口气,坐到他身边,放缓了语气:“爸,别急,我来弄。你再把当年的事,仔仔细细跟我说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开始陷入长久的回忆,从那趟列车的车次,到车厢的编号,再到陈大婶的穿着、口音,甚至她用来包钱的那块蓝色印花手帕……他描述得无比清晰,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我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将这些信息整合成一篇寻人启事,发布到各大论坛和社交平台。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
就在我准备关电脑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的合伙人老张。
“老李,完了。”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嘶哑而绝望,“刚刚得到消息,我们最大的客户,宏远集团,单方面终止了和我们的所有合作。他们说……我们的产品存在质量问题。”
“什么?”我噌地站了起来,“不可能!我们的产品上周才通过了质检!”
“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华泰公司!他们买通了宏远内部的人,做了份假的质检报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宏远集团的订单,占了我们公司百分之四十的业务量。失去他们,等于斩断了我们的主动脉。本就岌岌可危的资金链,这下彻底断了。
“老李?老李你还在听吗?”
我握着手机,手心冰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张巨大而辉煌的网。而我,仿佛是网中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飞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挂了电话,没有回书房,而是走进了那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我关上门,在黑暗和灰尘中,点燃了一根烟。
我该怎么办?告诉林珊?告诉父亲?不,我不能。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下。我那该死的、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骄傲,不允许我在家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
我必须自己扛过去。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的少年一样。
第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诡异的低气压中。
我早出晚归,假装公司一切正常,甚至比以前更忙。我频繁地打电话,见客户,参加各种饭局,试图拉到新的投资,挽救濒临破产的公司。但现实是残酷的,华泰公司的狙击精准而致命,业界已经传遍了我们“产品质量有问题”的谣言,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趟这趟浑水。
每次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体回到家,迎接我的都是父亲那张写满期待的脸。
“小伟,网……网上有消息了吗?”他会迎上来,小心翼翼地问。
“没那么快,爸。这种事得慢慢来。”我一边换鞋,一边敷衍。
然后,他就会默默地走开,坐到沙发上,把电视音量调到35,但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屏幕,我知道,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敲击膝盖的频率越来越快,那“笃、笃”的声响,像鼓点一样敲在我的心上,让我愈发烦躁。
林珊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一天晚上,她在我身边躺下,问道。
“没事,公司项目多,累的。”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不是钱的事?上个月的房贷你还没转给我。”
我的心一紧。我把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投进了公司,现在连房贷都还不上了。但我还是嘴硬:“忘了。明天就转你。”
“李伟,”她忽然叫了我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吗?你每天回家,除了叹气就是抽烟,家里跟冰窖一样。乐乐都问我,爸爸是不是不开心了。”
“我说了没事!”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能不能别跟审犯人一样?我一个大男人,外面的事自己能处理好!”
争吵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在狭小的卧室里,我们互相指责,声音不大,但每一句都像刀子。
“你处理?你怎么处理?家里的开销,孩子的学费,老人的医药费,哪样不要钱?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小伙子吗?”
“我就是压力太大了!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
“我怎么不理解你?我让你跟我说,你说了吗?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比这个家还重要吗?”
“够了!”我低吼一声,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把车开到江边,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车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车窗内是我一个人的地狱。我痛恨自己的无能,更痛恨自己的懦弱。林珊说得对,我的骄傲,正在毁掉我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开车回去。家里静悄悄的,林珊和乐乐的房间门关着,父亲的房间也黑着灯。我蹑手蹑脚地洗漱完,回到卧室,发现林珊根本没睡,她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林珊已经不在身边。餐桌上放着我那份早餐,已经凉了。
更让我心惊的是,父亲也不在。
他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豆腐块。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纸条,是他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
“我自个儿去找。勿念。”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一边给林珊打电话,一边发动车子。电话接通了,林珊的声音很平静:“我看到纸条了。我已经给所有亲戚都打过电话了,没人见过他。你别急,先去火车站和汽车站看看。”
“他能去哪?他身上有钱吗?他连手机都不会用!”我对着电话吼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带走了存折。”林珊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这份平静反而让我更加心慌,“里面有他攒的三万多块钱。”
我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咆哮着冲了出去。我不敢想象,一个七十多岁、固执、不熟悉现代社会的老人,独自一人踏上茫茫的寻亲之路,会遇到什么。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家,有时候不是避风港,而是一个让你看清自己有多失败的放大镜。” 我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悔恨。
我赶到火车站,在售票大厅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拿着父亲的照片问每一个人。人来人往,没人为我停留。我又跑到汽车站,同样一无所获。
我瘫坐在车站广场的台阶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公司的破产,家庭的矛盾,父亲的走失,像三座大山,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林珊的电话又打来了。
“你回家一趟,快!”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焦急。
我以为是父亲有消息了,疯了似的开车回家。一进门,林珊指着书房的电脑:“我刚才开了爸的电脑,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你看这个。”
我凑过去一看,屏幕上是一个购票网站的页面,上面清楚地显示着一条已支付的订单信息:
车次:K758,发车时间:今日上午10:30,始发站:本市,终点站:广州。
时间是上午九点,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抓起车钥匙,再次冲了出去。这一次,我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在火车开动前,拦住他!
第三章
通往火车站的路,在早高峰的拥堵中,变成了一条漫长的红色长龙。
我焦躁地按着喇叭,每一次红灯的跳动,都像是在倒数我与父亲错过的可能。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父亲固执的背影,林珊冰冷的眼神,合伙人绝望的声音,还有乐乐那句天真的问话,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爸爸,爷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昨天晚上,就在我准备出门找父亲时,乐乐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拉着我的衣角,小声地问。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爷爷只是……只是出去旅游了,很快就回来。”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里的不安却没能散去。
孩子的话,往往最能刺痛大人的软肋。我一直以为自己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却没想到,我的坏情绪和家庭的裂痕,早已在孩子心里投下了阴影。
车子终于在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冲到了火车站的停车场。我甚至来不及锁车,就朝着进站口狂奔。
“先生,请出示您的车票和身份证!”检票员拦住了我。
“我找人!我爸在里面,他要坐10点半去广州的火车!”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往里闯。
“不行!没有票不能进!”
我被两个保安架住,眼睁睁地看着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跳动。我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跪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检票口的人群中。他背着那个小布包,头发花白,背影佝偻,正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
“爸!”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父亲的身体顿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了被保安架住的我。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倔强的表情取代。他没有理我,转过头,加快了脚步。
“爸!你不能走!”我挣脱保安,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在检票闸机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放开我!”父亲用力甩着我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忙你的大事业去!”
“跟我回家!”我死死地拉着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们的拉扯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侧目。车站广播里开始播放K758次列车停止检票的通知。
父亲听到广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忽然不动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他喃喃地说,“我就快……我就快找到了……”
我把他带回了家。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车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
回到家,林珊和乐乐都在客厅里等着。看到我们,林珊明显松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乐乐跑过来,想抱抱爷爷,却被父亲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吓得停住了脚步。
父亲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空间,更是两代人无法沟通的内心世界。
第四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父亲陷入了彻底的冷战。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上厕所,绝不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也只是埋头扒饭,不和任何人交流。家里的电视机再也没有响起过,那熟悉的“35”音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敲击膝盖的标志性动作也消失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我和林珊的冷战也在持续。
我们分房睡,交流仅限于“乐乐的学费该交了”或者“明天要开家长会”这类必要事宜。我们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客气、疏离,却又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一天深夜,我处理完一堆催款邮件,头痛欲裂,走出书房想倒杯水。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给家具镀上一层冷冷的银边。
我刚走到沙发旁,就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沙发上。是林珊。她没有盖被子,就那样穿着单薄的睡衣,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几天,我只顾着自己的烦恼和与父亲的对峙,却忽略了她。她不仅要照顾孩子,安抚老人,还要默默承受我的坏脾气和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压力。
我走回房间,拿了一床薄毯,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也没有说话,转身去厨房倒水。等我再回到客厅时,她已经不见了,沙发上只剩下那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夫妻之间,最深的关怀,有时恰恰是无声的。它藏在深夜里的一杯热水,藏在争吵后悄悄披上的毯子里,藏在那些说不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里。
“婚姻是一场漫长的冷战,而爱,是停战的唯一理由。” 我坐在沙发上,闻着毯子上残留的、她发丝的淡淡清香,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疲惫了。
第二天,我主动敲响了卧室的门。林珊开了门,眼睛有些红肿。
“我们谈谈吧。”我说。
她没有拒绝。
在关着灯的卧室里,我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她坦白了一切。公司的困境,华泰的狙击,濒临破产的现实,以及我那可笑的、不愿让她担心的骄傲。
我以为她会指责我,或者抱怨我。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她伸出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李伟,你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住在城中村,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那时候你不也一无所有吗?我不还是嫁给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钱没了可以再挣,公司倒了可以再开,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我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这些天所有的压力、委屈、恐惧和悔恨,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哭过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们决定,要一起面对这场危机。林珊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我们甚至商量好了,如果公司最终还是没保住,就把这套房子卖了,去租个小点的房子住。
“那爸呢?”林珊问,“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
“去跟他谈谈吧。”林珊说,“他不是固执,他是害怕。他怕再也见不到那个恩人,怕这份情,到死都还不上。他的时间,比我们少。”
晚上,我鼓起勇气,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爸,我们谈谈。”
父亲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我帮你找。”我说,“我答应你,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把陈大婶找到。”
父亲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说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把我的计划告诉他,“我已经联系了一个专门做寻人服务的公益组织,把所有信息都提供给他们了。另外,我也会利用我所有的人脉,去湖南、江西那些地方打听。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
父亲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句熟悉的口头禅又冒了出来:“唉,人老了,不中用了,还得给你们添麻烦。”
但这一次,我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不再是抱怨或武器,而是一种卸下防备后的示弱和依赖。
我们的家庭战争,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休止符。
第五章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我和林珊的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她开始关注财经新闻,帮我分析公司的处境,甚至提出了一些我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我也不再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每天回家,我们会开诚布公地聊公司的进展,聊家里的开销。虽然困难依旧,但因为有人分担,心里踏实了很多。
我和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
寻人启事发出后,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回复,但大多是无效信息。每一次希望燃起,又每一次失望熄灭。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急躁,他学会了和我一起分析每一条线索,甚至开始研究地图,在上面圈出陈大婶可能来自的区域。
家里的电视音量,又回到了35。但这一次,它不再是矛盾的导火索。有时候林珊会开玩笑说:“爸,您这音量,整栋楼都听见了。”父亲就会乐呵呵地说:“听见好啊,说不定谁听见了,就知道陈大姐在哪呢!”一家人都会笑起来。
父亲的标志性动作——敲膝盖,也重新出现了。每当一条线索中断,他就会“笃、笃”地敲着膝盖,眉头紧锁。但只要我跟他说“爸,别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他又会重新振作起来。
他的口头禅“人老了,不中用了”,也呈现出了新的含义。一次,一个自称是陈大婶同乡的人打来电话,提供了非常具体的线索,但要求我们先支付一笔“信息费”。我有些怀疑,父亲却显得很激动,催我赶紧打钱。
“爸,这可能是个骗子。”我劝他。
“万一是真的呢?”他急了,“不就是点钱吗?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能出点钱了。人老了,不中用了,别的事也帮不上你……”
我听明白了,他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场寻人行动中,甚至不惜用一种近乎“道德绑架”的方式,来推动事情的进展。我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有些发暖。
我最终还是没有打钱,而是托了当地的朋友去核实,发现果然是个骗局。父亲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日子就在这种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一天天过去。公司的状况,在我和林珊的共同努力下,有了一丝转机。我们争取到了一个银行的过桥贷款,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时,一个电话,再次打破了这份宁静。
电话是那个公益组织打来的。
“李先生吗?关于您要找的陈大婶,我们这边好像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工作人员的语气很兴奋,“我们通过大数据比对,发现二十多年前,在东莞那家电子厂工作的员工里,有一个叫陈秀英的湖南籍女工,年龄和您描述的相符。最关键的是,我们查到,她有一个儿子,十年前因为工作调动,也来到了你们市,而且,就在你们区!”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她……她现在在哪里?”我声音颤抖地问。
“我们查到的地址是……幸福路,阳光小区,3栋401。”
我挂了电话,手心里全是汗。幸福路,阳光小区,离我们家只有不到三公里。
我冲进父亲的房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父亲“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差点摔倒。他抓住我的胳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滚滚而下。
二十多年的等待,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
第六章
我和父亲,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来到了阳光小区。
林珊本来也要跟着来,但被我劝住了。我希望这是我和父亲,与那位陈大婶的第一次,也是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正式会面。
我们按照地址,找到了3栋401。那是一扇很普通的防盗门,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下了门铃。
等了很久,门才开了一道缝。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疲惫,眼窝深陷。
“你们找谁?”他警惕地问。
“请问,这里是陈秀英阿姨家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
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把门开得大了一些。“我妈是叫陈秀英。你们是……”
“我们是……”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复杂的过往。
父亲却一步上前,激动地抓住男人的胳膊:“我……我是你妈的……故人。她在家吗?我想见见她。”
男人沉默地看了我们一会儿,侧过身,让我们进了屋。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你们坐吧。”男人指了指沙发,给我们倒了两杯水,“我叫张力,是我妈的儿子。”
“陈大姐她……人呢?”父亲环顾四周,急切地问。
张力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地说:“我妈……她不在了。”
“不在了?是回老家了吗?”父亲追问。
张力摇了摇头,抬起头,眼圈泛红:“她两年前,就走了。肝癌,晚期。”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父亲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墙壁,才没有倒下。
“走……走了?”他喃喃自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怎么会呢?”
“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没撑过半年。”张力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跟我说,她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没什么遗憾了。”
没什么遗憾了……
父亲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他抱着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二十多年的执念,二十多年的期盼,在这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无法相见,而是阴阳相隔,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任何语言,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从张力家出来,父亲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我把他扶上车,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回到家,我把他安顿在房间里。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我心里堵得难受,想找个地方透透气。我下了楼,无意识地走到了小区的地下车库。这里阴冷、空旷,正适合我此刻的心情。
我绕着车库走了一圈又一圈,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我们家那个停车位后面的储物柜上。那是买车位时附赠的,里面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
柜门没有锁好,露出一条缝。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拉开了柜门。
里面除了几个旧轮胎和一些洗车工具外,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上面落满了灰尘。
我好奇地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本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存折,和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我打开存折,当看清上面的数字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存款余额:100,000元。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活期存折,而是一本零存整取的定期存折。第一笔存款记录,是在二十年前,金额只有50元。从那以后,每个月,都有一笔钱存入,从几十到几百不等,从未间断。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张信纸。上面是父亲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还陈大姐的钱。本金加利息。她若安好,给她养老。她若不在,给她家人。”
短短二十一个字,却像千斤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原来,他这二十多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存进了这个账户。他不仅仅是想还那二百块钱,他是想连本带息,还上一份足以改变命运的恩情。
原来,他那句“要不是当年……”,后面藏着的是如此沉重而深厚的感恩。
我想起他固执地要把电视音量调到35,想起他笨拙地学着用智能手机,想起他为了一个虚假的线索而激动不已,想起他独自一人踏上南下的火车……所有我曾经不理解的、甚至厌烦的行为,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固执,那是一份延续了二十多年的承诺。
我靠在冰冷的车库墙壁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泪流满面。在父亲这份深沉如海的感恩面前,我那点所谓的公司危机,那点所谓的男人骄傲,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第七章
我拿着存折回到家,客厅里一片寂静。那台曾经总是喧闹的电视机,此刻安静地黑着屏,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我推开父亲的房门,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我没有开灯,在床边的黑暗中坐下。
“爸。”我叫了他一声,声音沙哑。
他没有反应。
我把存折放到他的枕边。“我都看到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被揭穿秘密后的慌乱和无措。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爸,对不起。”我握住他冰冷粗糙的手,“是我不好。我一直都不理解你。”
父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那双看过半个多世纪风霜的眼睛里,迅速积满了泪水。他再也控制不住,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固执、像山一样的男人,在这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没了……小伟……没了……”他哽咽着,“我欠了她一辈子啊……我本来想着,找到她,把这钱给她,让她下半辈子不用再那么辛苦……可我没用了……我太没用了……”
他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每一声,都像是打在我的心上。
“人老了,不中用了……”他看着手里的存折,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令人心碎的脆弱。
我紧紧地抱住他,任由他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我告诉他,陈大婶的儿子张力,现在生活也很困难。妻子几年前生病,花光了积蓄,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在一个小公司打工,收入微薄。
父亲的哭声渐渐停了。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就坐在了阳台上。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新。我们久违地,像多年以前那样,平静地聊着天。
我们决定,将这十万块钱,以陈秀英大婶的名义,交给她的儿子张力。这不是偿还,也不是施舍,而是一份恩情的延续。
我们还决定,等我的公司度过这次危机,要成立一个小的公益基金,就用陈秀英的名字命名,去帮助那些像我当年一样,在困境中挣扎的年轻人。
父亲脸上的阴霾,在晨光中,一点点散去。他虽然依然沉默,但眼神里,多了一些我能读懂的东西——释然。
那笔还不上的债,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归宿。
几个月后。
我的公司,在林珊的帮助和多方努力下,奇迹般地起死回生。我们卖掉了现在的大房子,搬进了一个小点的房子,虽然空间小了,但一家人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父亲的精神好了很多,他甚至开始主动要求林珊教他用微信,每天在家庭群里转发各种养生文章。
这天下午,我坐在新的、略显狭小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我整理旧文件时,翻出了那张写着张力电话号码的纸条。
我拿起手机,输入了那个号码。屏幕上,跳出了“呼叫”的绿色按钮。
我的手指悬停在按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我想告诉他,我们准备成立基金会的事;我想问问他,孩子最近好不好;我还想,再听他讲讲,关于他母亲的,那些我未曾参与的过往。
窗外,有鸽子飞过,翅膀划破了湛蓝的天空。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地动了一下。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