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还是我偷了老母鸡的蛋,走出几里地,偷偷找赤脚医生讨了副最便宜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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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偷了老母鸡的蛋,走出几里地,偷偷找赤脚医生讨了副最便宜的药。
一天三次的灌下去,她很快醒了,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小手一挥,嘚瑟地夸耀自己的功劳。
本以为经过这次能让她和我统一战线,一起对抗邪恶势力大哥。
哪知我邀功了半晌。
她转头跟娘举报我偷了大哥每天一个的鸡蛋。
娘抽烂了我的屁股。
我没怎么喊疼,只是紧紧盯着那个突然态度大变殷勤着给大哥喂饭的人。
往日里再如何,二姐也不会去这样低声下气去讨好大哥的。
为什么啊?
她怕了吗?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难过。
只知道心里堵堵的,比我吃干馒头被噎着时还难堵。
明明她醒的那晚还抱着我哭了好久,跟我说谢谢。
哼,再也不要理她了。
2
争执无休的到了十三岁,要考初中了。
大哥脑子笨,留级了三年。
二姐晚上了一年学。
这次的小升初考试,我们兄妹仨在考场狭路相逢。
看着陈夏妹一脸狗腿地帮着大哥削铅笔、拎书包,我翻了个白眼扭头离开。
那个蝉鸣鼎沸的夏天,我如愿考到个好成绩,稳上重点。
陈夏妹也考得不错,可她拿着成绩单,脸上没什么高兴的神彩。
爹娘犹豫的目光在我俩身上打转。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前年,隔壁的小水姐姐就是被逼着把名额让给了她堂哥。
她投了河,尸体被捞起来后已经看不出样子了。
现在,轮到我们了。
陈夏妹往前走了两步,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成绩单摊在掌心。
「爹,娘,这书让哥去读吧。」
「你们也知道,俺不爱读书,有那工夫还不如多上山捡点柴火。」
她刻意大着嗓门,表现出浑不在意的样子。
大哥不领情,嚷嚷着:「陈夏妹你搞什么?他妈 的老子就爱读书了吗?」
「爹娘,我不要去,读书一点都不好玩儿……」
爹眼睛一瞪,大哥就不敢说话了。
他们搓着手把陈夏妹迎进屋,第一次对她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
「夏妹啊,你也别怪俺们。」
「一个丫头读再多书,最后不还是要嫁人?」
「你哥不一样,他学了以后能挣大钱,盖房子娶媳妇,咱全家都指望着他呢……」
成绩单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沾了泥水。
让人心里也皱巴巴的。
3
日子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爹娘给大哥交了住宿费,他可以每周五再回家。
我没那个待遇,要每天起大早徒步八公里到学校,晚上还要回来帮家里干活。
如果是夏天,也还好。
可入了隆冬,鹅毛般的大雪从天上滚下来,顷刻覆满天地。
我的小袄是捡大哥不要的,粗粝的料子夹着几片薄薄的棉花,风吹来是彻骨的冷。
很快,我手指脚趾都生满了冻疮。
夜里冷得睡不着,我爬起来蹲在火盆边烤火。
陈夏妹忽然进来了。
我俩睡一间房,但这小半年来,她不知在做什么,总是早出晚归。
很难得才能见她一面。
我懒懒扫了她一眼,恹恹不说话。
虽然长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显然我们之间没有亲姐妹之间该有的那种亲昵,像冷硬的石头,强行靠近只会磨损自己。
陈夏妹手臂搭着件袄,轻扫了我一眼,忽然道:「三儿,你过来。」
我一动不动。
她眉头跳了跳,抬手把我扯过去。
她把袄子丢到我头上,我的视线被完全盖住了。
只能听到她不咸不淡的声音:「给你。」
我晃了晃头,也不客气,当场就穿上了。
袄子外层是很旧还打了补丁的料子,但触手软绵绵沉甸甸的,手一戳还能戳出个窝来。
一看就知塞了很充实的棉花。
我狐疑瞅她:「无事献殷勤——」
「你想做什么?」
陈夏妹努努嘴,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破包里露出的几页纸。
火盆里飘出几缕灰烟,火蛇跳动着,暖黄的光晕将她眼眸照亮,像有小火苗窜动其中。
「三儿,你教俺念书吧。」
我就知道,她不是真的放弃念书。
不看僧面看袄面,我答应了。
于是每天除了上学劳动,我又多了个教书的任务。
夜里,我俩靠在火盆边,借着暖光读书、写字。
我翻开语文书,跟她讲,桃花源与世隔绝,丰衣足食,邻里和睦。
她撇撇嘴说:「太乌托邦,咱俩就差沦落到与狗抢食了。」
村长家的大黄每天都有鲜肉骨头啃。
我们只有吃糠咽菜的份。
我沉默,翻开数学书,教她勾股定理,三角形有稳定性。
陈夏妹摆摆手:「用不上用不上,俺会数数和加减不就够了吗。」
我试图反驳:「老师说,数学也许不能用来买菜,却能决定你去哪里买菜。」
陈夏妹一脸桀骜:「前提是你能活着走出这个破村。」
我讷讷无言。
翻开地理书,指给她看世界地图,这是亚洲,毗邻太平洋。
她黝黑的脸终于浮出一抹兴味:「外国是哪个国?」
「……外国是除了本国外各个国家的统称,将近两百个呢。」
「哇,」陈夏妹惊叹,粗糙的指尖摩挲过我标注的字迹。
「世界那么大,俺想去看看。
「总有一天,俺要去太平洋游泳。」
我没太明白她话的意思。
只好委婉提醒:「那你小心别被鲨鱼吃了,鲨鱼大概会闹肚子。」
4
有了棉袄,我上下学的路好过多了。
陈夏妹还抽空给我纳了双棉鞋,厚厚的鞋底,被她一针一线缝得妥帖又美观。
她把鞋丢给我:「别误会,算是占用你休息时间的补偿。」
其实我还赚了。
陈夏妹虽然喜欢碰瓷我,学习时倒也认真,不难教。
为了多点学习时间,她白天忙完自己的活,会抽空把本该属于我的做掉一部分,让我轻松许多。
我俩心照不宣地在爹娘面前漠视着彼此。
夜里阖上门,挤在炕头。
她笨拙地念「伐木累」「好阿油」,我在旁温习今天明天的功课。
小小的煤油灯便也跟着我们摇头晃脑。
睡前的一点时间,竟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学校的日子并非单由学习吃饭构成的,人与人的关系我永远也摸不清楚。
这是周围几个村仅有的一所重点初中,设在镇上。
镇上的孩子或是家庭富裕,或是关系人脉,学校看重。
村里来的就鱼龙混杂多了。
我并不了解是怎么运作的,只知道多花些钱,谁都能进。
陈夏妹这样被顶替的,也不在少数。
她们是被阅完即焚的纸张,是沉入大地的春雨,永无出头之日。
有次陈夏妹被使唤倒水,水放冷了,被在外受了气的大哥重重打了一拳。
她倒在地上,捂住肚子疼得直抽抽。
我问她为什么不反抗?
你怕了吗?
她抬起浸满冷汗的脸,眼底苍凉,嘴唇也是惨白的:「反抗又能怎样呢?
「我没得选。」
是啊。
这哪里是怕不怕的事呢?
我真的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5
好景不长。
哪怕我营养不良干枯瘦弱,这张脸在一众长青春痘的学生时代里也过于出挑了。
隔壁村几个出了名的刺头瞧上了我,频频纠缠骚扰。
我告诉老师,老师也管不住。
反而将他们惹恼了。
于是撺掇傻子陈皮找我麻烦。
陈皮就是村长家的傻儿子。
五岁时一场高热去了他半条命,从此痴痴傻傻。
我时常恶毒地想,他怎么就没烧死呢?
他扯坏我的作业,摔碎我的圆珠笔,上课踹我板凳,淹死我喂的流浪小猫。
全班只有我和他一个村,他只认识我,也只欺负我。
陈皮虽然傻,但他投了个好胎。
不管做了什么烂事下 贱事,都有个财大气粗的村爹给他摆平。
也造就了他无法无天的性格。
即便去掀女老师裙底,也会因为是个傻子而得到宽恕。
他为什么不去扯男老师的裤头呢?
大概是,傻子也会看人下菜吧。
这次,他的目标对准了我。
放学的夜晚,天寒无人,我顶着呼啸大雪奔跑。
眼睛被糊得睁不开。
他们追上了我,陈皮不算强壮的胳膊猛然一拽,我往后倒去。
前面十米远,是抽着烟和人勾肩搭背的陈春祖。
我不得不寄希望于他:「大哥,救我!」
他把头一扭,看见是我,又很快扭回去。
「小表子,平时不是挺横吗,我可不敢打扰你好事。」
被陈皮几人狞笑着拖进树林时,我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
我为自己辛苦筹谋几年的人生,如果,如果就这么毁了......
我一定拖着他们为我陪葬。
紧闭双眼,预想的暴力迟迟未落。
「你,你谁啊,滚啊!」
是谁?
我睁开眼,那人禁锢着陈皮双臂,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三下五除二把几个娇生惯养的毛头小子制服,手里雪亮的杀猪刀一闪。
「滚,再敢纠缠她,杀了你们。」
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接着,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把我被撕扯掉的袄捡回来,披到我身上,轻轻抱了我一下。
似乎想安慰,语气却僵硬:「啧,都不晓得反抗一下,还有脸说我?」
我心弦一松,眼泪哗哗淌下来。
嘴上却不肯服软:「我要是有你那身力气,早把他们打飞了。」
滚烫的眼泪遇到风雪,瞬间凝固在脸颊,像糊了厚厚的锅底灰。
陈夏妹晲我:「那你别上学了,跟我去山上砍柴。」
……
陡然陷入沉默,这是个敏感话题。
当初是陈夏妹主动牺牲,我才有机会继续念书。
我没有站出来,哪怕假惺惺的谦让几句。
我真的很自私,我想跑,想逃,读书是我能想到的最可行的方法了。
风雪更猛烈地拍打着人脸。
半晌,陈夏妹打破寂静:「在这冻冰雕呢?回去了。」
她一个用力将我背起,单薄的背脊微弯,像倾斜的山。
是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6
回去,是爹娘劈头盖脸一顿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干活去哪鬼混了的之类的斥骂。
他们不在意我为什么晚归,只在意我的晚归耽搁了给大哥煮鸡蛋热牛奶。
大哥被他们养得壮实如牛,我却连捏死只鸡崽的力气都没有。
真讽刺啊。
第一次,我无视了他们涨红的脸和凶悍的怒骂,沉默躲回房间。
不多久,陈夏妹进来,一支药膏扔进我怀里。
握住一看,治冻疮的。
「不是长挺白吗,现在脸红脖子粗的,丑死了。」
「赶紧抹,抹完了教我读英语,娘的怎么这么难……」
我噗呲一笑,心底的几分难过骤然消弭。
第二天放学,我磨蹭着等人走光了才出教室,意外碰到陈夏妹。
她从班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看到我,抬了抬下巴。
「愣着干啥,走了。」
陈夏妹经常被说长得丑,因为黑黑的皮肤,大家都不爱和她玩。
可我第一次觉得,她这样骄傲仰着脖子,站在楼道边夕阳下的模样,很可爱。
我亦步亦趋跟上她的脚步:「你找我班主任干啥?」
她哼了声,抱着双臂大步往前:「说你坏话来的。
「我让她多给你穿小鞋,多给你布置作业,累死你才好。」
我自然不信这话。
但她不愿说,便也不追问。
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她的眼神偶尔飘过教室明亮的窗和层层叠叠的书桌课本。
眼底是一闪而逝的怀念。
过了几天,同桌忽然说班主任找我。
以为是催促拖欠许久的书本费,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
「老师,我钱已经攒得差不……」
「你的书本费不用交了。」
我一愣,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不好的念头。
被退学?还是爹娘搞了什么?
班主任却是笑着安抚:「别紧张,有个小老板看你学习好,提出要资助你。
「不仅包了你三年的书本费,还有住宿费,你以后不用家里学校两头跑了。」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满心的不真实感。
我没想过好运会降临在我身上。
陈夏妹题目不会,连问了我好几声,不满地打来一巴掌。
「招野鬼附身了?这么呆?」
我扶起被打歪的头,和她说了这件事。
她没露出太惊讶的神色,只说,「这是好事」。
爹娘不愿给我交学杂费,我拖欠了许久,靠着帮人跑腿写作业一点点攒钱。
现在有人愿意资助,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犹豫了几秒,看向陈夏妹。
她还倚在灯下写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住宿了,你怎么办?」
她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等你周末回来再学呗,而且…」
她从包里抽出两本狗啃过的烂书,神色颇为得意,「给大哥铺床的时候,我把他书偷来了,这样就不用看你的了。
「反正他不学习,少了也不会发现。」
7
但爹娘对大哥寄予厚望,每周都要检查功课。
书没了,免不了一顿痛骂。
大哥长高长壮了,又被混混带坏了性子,怼天怼地。
面对爹娘的怒火,他不怕了,反手把爹推了个屁股蹲,吐粪似的骂个不停。
那座名为父权的山岳就这样被他轻松击垮,转而修筑起更高的城墙。
唯一不变的,是我和陈夏妹,甚至娘,被压在底下的命运。
对着眼前的闹剧,陈夏妹无声笑了下。
她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熟练给大哥点烟、倒酒。
爹娘缓了缓,爬起来,同样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日复一日麻木重复着下地种田的劳作。
我更不会在意。
躲进学校,两耳不闻家中事。
几个刺头自那遭后,倒没再来找我麻烦。
唯独陈皮还要来欺负我。
我找了个机会,把他骗进青龙帮的窝点闹事。
他被打了半死不活,连夜抬进了镇上的医院。
村长大怒,可傻子话都说不明白,哪里懂什么被算计。
被吓了一遭,更傻了。
还遭了个尿失禁的毛病,哭闹着辍了学。
恶霸还需恶霸制,村长惹不起青龙帮,只能悻悻作罢。
我很是过了一段舒心日子。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我顺利从中考考场走出,站在鲜艳的红条幅下,笑着和同学挥手告别。
然而在我满心骐骥着未来时。
村长上门提亲了。
「秋妹你可别犯浑,村长家是方圆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是啊,光彩礼就有一千块,你嫁过去就是享福,以后你大哥娶媳妇盖房,还得你帮衬呢。
「你这妮子,我们供你到初中毕业还不够吗?现在也该是你回报爹娘的时候了。
「多跟你二姐学学,她多孝顺多贴心,你就是来找我们讨债的鬼!」
我据理力争,可以自己打工赚学费,爹娘听不懂。
我又服软,我辍学打工给大哥挣钱,只要别让我嫁人。
他们还是听不懂。
他们把我锁入小屋,怕我跑了,每天只一碗稀薄的米汤。
我饿到奄奄一息。
我终于明白从小到大他们看我的眼神,既没有温情,也不厌恶。
那是种,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时的算计。
就连待我比待夏妹好,也不过是这张脸更有价值。
我油然而生一股荒唐,却又觉得这才是我本该注定的结局。
所有的挣扎和努力成了笑话。
我无力地倒在土炕上,似乎认命了。
爹娘很信任地把送饭的事交给陈夏妹。
还极力让她劝说我,不要不识好歹。
但每次碰面的工夫,我端着米汤一饮而尽,她收拾碗筷离开。
偶尔她不知做了什么,身上沾满黄沙石砾,似是累极了,会缩在墙角打个盹。
没有交流。
我心底的希冀落下去。
罢了,她能有什么法子呢。
8
婚期的前一晚。
陈夏妹给我加餐,多了三个玉米面窝窝头。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倚在炕上,还有心情玩笑:「这算是断头饭吗?如果加个鸡腿更好了。」
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鸡腿是什么味道呢。
她没应,转身朝外走。
一把钥匙随着她颠簸的身影,从口袋摇晃着掉下来。
…
村里还守着传统婚俗礼制,老村长派了顶小轿来接亲。
我双脚被铁链锁着,换了红衣裳,被爹娘塞进花轿。
轿子走出几里,卡在一处山间小路。
我听到外面传来的骂声:「娘的,路什么时候被堵了?」
「老哥别抱怨了,快去把石头挪开,现在改道也来不及了。」
四个轿夫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俯身拿钥匙开了锁,确认他们走远后,拔腿狂奔。
大红色外套扔飞出去,朝相反方向跑上山。
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不能停!
七月的山林茂密,锋利的草叶刮在手臂留下血痕,越往上,路越难走。
虽然昨晚的窝窝头补充了体力,但我本就体虚,逐渐放慢速度。
模糊间,被谁自后攀住肩膀。
谁?!
「嘘,」陈夏妹贴近我耳廓,小声道,「呆子,跟我走。」
除了跟她走,把自己交给她。
好像也没别的路了。
她带着我七弯八拐藏进一个石洞。
洞口铺了厚厚的藤蔓,很难被发现。
长时间的心理折磨,睡不好,导致我一放松下来就半昏过去。
安心在陈夏妹腿边睡死了。
晨间特有的清光穿透藤蔓,铺开在嶙峋的石壁。
「啧,你是猪吗,这么能睡,外边儿都翻天了。」
陈夏妹挑开藤蔓,踩着光走来。
一晚上过去了,始终找不见我。
村长闹到家门口退彩礼,大哥早就带着青龙帮小弟把彩礼钱花的七七八八,爹娘骂骂咧咧自己生了个不孝女。
但都和我无关了。
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陈夏妹似乎早有计划。
下山后,辗转来到车站,将我送上火车。
车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像个透明的罩子,闷闷听不真切。
分别之际,她塞给我一个包裹:「里面吃的穿的,还有两百块钱,你走吧。」
她盯着我,声音有些渺远,像在回忆着什么。
「这下,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钱是她自己一点点攒的,几毛几毛的票子。
磨损严重,晕染着不知谁的指纹和油渍。
我心里闪过复杂。
「我走了,你怎么办?」
「嗐,回家去呗,爹娘又不能对我怎样。」
「不能怎样?」我冷笑,「他们现在没反应过来,过后咂摸出味儿不对,想也知道是你帮我,你还能有好日子?
「就算不拿你去抵债,可村里村外多的是老光棍,爹娘大哥什么德性你也清楚,别跟我说你没想过这茬?」
我声音略显尖锐。
陈夏妹垂着头,无言以对。
「二姐。」我忽然叫住她。
她慢慢抬头。
「我总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指的是我教你念书,那你帮我交三年学杂费,帮我逃婚,是我欠你更多。」
火车即将启动的最后一秒,我伸出手,在她讶异的眼神中把她拉进车厢。
「跟我走吧,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呢?」
9
火车汽笛鸣响,轮子起转咯噔咯噔,沿着铁轨呼啸而去。
跑过一望无际的平原,穿过重叠山峦,绕过白云流溪。
我们一路南下,跑得远远的。
经过一天一夜,我们在广市下了车。
脚落在坚实炽热的水泥路上,两侧商铺高高低低搭着肩,烟尘气漫天。
老旧的街头音箱噫噫呜呜播着流行歌曲。
行人对我们两个年轻小姑娘投来好奇的神色。
这一年,来广市,是二姐路上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可我们从没出过远门,此时显得束手束脚。
身上的钱被宰了又宰,算上陈夏妹自己留的,只剩七十块。
为了尽快赚到钱,我们找了个小餐馆刷盘子的活。
每天管一顿饭。
晚上随便找个桥洞对付一宿。
夏夜多蚊虫,我们紧挨着裹在唯一一条毯子里,肢体僵硬,气氛尴尬。
往日的交流不是拌嘴,就是漠视。
骤然亲密接触,共患难,很是诡异。
「你睡得着吗?」
我摇摇头。
她从屁股下掏出一份崭新的报纸,把手电筒调暗:「那我们看报纸吧。」
她指着大大的头版标题:「好像广市要搞什么开放政策了。
「餐馆里那些穿西装的人都说,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她好像在竭力指引我看那些文字。
我心底疑惑,还是阅读起来。
「开放沿海城市…可是,就算要赚钱,咱也得有本钱。」
她立马垂头丧气了。
以我们那点刷盘子的死工资,攒到猴年马月去呢。
没几天,我们趁着这股风换了工作。
陈夏妹力气大,去码头搬货。
我进了服装厂踩缝纫机。
攒起一点积蓄后,她立马出去找房子。
因为好些乞丐以为我们也是流浪的,眼神总不怀好意。
之后,趁着晚上有时间,陈夏妹又提出去夜市摆摊。
卖花卖工艺品,或者做小吃。
一晚上下来也能赚好几块。
为了钱,我俩几乎是不眠不休,但也乐在其中。
每次回家路上,都要买一份最新的报纸。
现有的知识水平和眼界不足以让我们看懂太多东西。
但我总有种直觉,陈夏妹的直觉,很对。
这足够了。
没两个月,陈夏妹的脸晒得更黑了,堪比我在英语书里看到的非洲人。
不过来到城里,才发现这种黑皮也是有蛮多人欣赏的。
听说国外已经发展起了美黑技术,甚至有人特意跑出国花钱变黑。
再也没人嘲笑陈夏妹了,她们用健康、性感、大胆来赞美她。
女孩们穿着彩色的吊带、短裙和热裤,头上脖颈带着精巧大件的配饰,如五彩斑斓的蝴蝶轻巧穿越钢铁森林。
她们自由、热烈且张扬,像山间涤荡的风。
如夏花娇美灿烂,如秋日硕果生机勃勃。
是我,是很多个我,从未有过的模样。
陈夏妹昂首挺胸,附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就知道,来这里是对的。」
我附和:「二姐你最聪明了。」
10
在我以为日子要这样过很久时,陈夏妹带回来个人。
「小水姐姐?」
女人穿着长风衣,红唇大波浪,手腕两个沉甸甸的大金镯。
我揉揉眼,怎么都没法把眼前气场强大的女人和记忆里那个温温柔柔的女孩联系起来。
陈夏妹毫不给面地敲我头。
「什么水,叫铁姐!」
经二人讲述,我才知道小水姐姐没有死。
她摸黑投河,顺着河道出了村,一路乞讨打工,勉强活着。
后来因在车站帮一个老板抓了偷包的毛贼,被老板看中,来了广市。
一直跟着他打拼。
后来给自己改了名,叫陈铁。
「老细对手下唔错,但系个花心大少,后来畀老婆拎枪崩咗。」
「我就出嚟独食喇。」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大笑着薅我头发。
腕上金镯乒乓脆响。
记忆里的小水姐姐很温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
她是整个小和村心肠最美的姑娘,即便自己也吃不饱,也会悄悄把食物分给我和二姐。
给我们编草蚂蚱,讲故事,教我们辨认毒蘑菇。
她美好得像妈妈一样。
我一度为她的死感到伤心。
转而对那个万恶的村子升起更深的仇恨。
每一天都在许愿诅咒他们不得好 死。
好在,她现在长成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大人啦。
铁姐用普通话问我们:「我失踪后,我爹娘怎么样?」
我捕捉到她语气里潜藏的一丝期待。
期待他们后悔不跌,还是嚎啕大哭?
我陷入沉默。
模糊地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她爹娘哐哐砸门叫她去干活。
发现没了人,也不在意。
骂骂咧咧地走了。
二姐悄悄找了好久,半个月后,在河边发现她的一只鞋子。
村里人捞起尸体,已经腐烂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抢。
他们不约而同地骂了声「晦气」,跑了。
我站在她转身要走的爹娘身后,幽幽来了句:
「枉死之人不安葬,会变成厉鬼索命的。」
我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但「小水」终是入土为安了。
11
我不想隐瞒。
他们没有后悔,没有悲伤,他们给儿子盖新房娶新妇,生了大胖孙子……
陈铁打断了我。
眼里最后一点骐骥落下,悲凉转瞬即逝。
她带我们下馆子吃海鲜,我俩风卷残云,吃到了来这里后的第一顿饱饭。
夜里,三个人挤在床上,像小时候那样说悄悄话。
铁姐问有什么打算。
我们一五一十说了。
「返工嘅喔?
「先不说你们能不能攒够钱。
「就算攒够了,要干啥?开什么店?要多少资金?场子去哪租?市场行情怎么样?这些你们都规划过吗?」
我和陈夏妹尴尬对视。
像两只小鸡仔,垂着脑袋听她教训。
她越想越气,恨铁不成钢。
「真系搞到我好冇面。」
把我们从被窝里薅出来,开了灯,拿着纸笔给我们恶补知识。
她本就是学霸,学得多懂得多,给我们讲这些手到擒来。
那些她辛苦拼搏来的知识、经验,毫无保留地塞进我们脑子里。
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福至心灵。
陈夏妹思索纠结了好几天,最终拍板:
「决定了,我们要开个服装厂!」
铁姐不置可否,只是严厉地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干,切忌半途而废。你俩不比我差,肯定能成功的。」
12
我们开始了市场调研、场地租赁、寻找原材料和设备供应商等筹备工作。
铁姐某个晚上回来时,腕上的大金镯不见了。
她把几摞钱拍在案上,表示对我们的鼎力支持。
资金也有了。
有人帮忙,很多事情便事半功倍了。
铁姐靠着人脉,帮我们疏通了几家供应商,老熟人作保,开出的价格更低。
最后是品牌定位。
开服装厂并非空穴来风。
在做衣服房面,陈夏妹从小就会,颇有心得。
来了大城市后,她总要偷偷打量店里、街上行人穿得流行样式与花色。
最后加入自己的想法。
设计出的衣服舒适又美观。
市场最终定位为15至35岁的年轻女性。
铁姐有自己的生意做着,很少插手,除了督促我们多读书,只在必要时给予指点。
我和陈夏妹明确分工,她对内,我对外。
她专心负责生产研发,我负责人事、财务和市场销售。
服装厂初具雏形,因为规模很小,我们两人足够了。
这一切并不简单。
忙忙碌碌过去了小半年后,我们卖出了第一批服装,拿到了第一笔货款。
陈夏妹的衣服得到了消费者的热烈反响。
她得意得脚下生风。
这时,已经是我们逃离家乡的第三年了。
如果没有意外遇到铁姐。
或许这条路还要走很久很久。
「庆祝!」
包厢里,我们举杯相撞。
庆祝成功,也庆祝美好的明天。
感谢铁姐,也感谢从不言败的我们。
陈夏妹喝的大醉,叽里咕噜说着糊涂话。
「改变…命运……好,好!」
她噌一下站起来,目光环视一圈,忽然哇一声大哭。
「好难啊…好难啊!」
我把她按回座位,嫌弃不已:「唔好再出丑喇!」
餐馆门口,老板搬出他的老旧音箱,敲敲打打。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堂客们扬着手,踩着乐点鼓起拍子。
长街上灯火辉煌。
今晚是个闷热的夏夜,没有星星,风却徐徐。
铁姐搭着我左肩,二姐枕着我右臂。
我们并排着踉跄往前走。
我抻了抻头,把自己拔出来,看看天,扭头对两个醉鬼笑:
「要下雨啦。
「回家!」
番外—陈夏妹
「要下雨了!快,麦场还晒着麦子呢!」
陈夏静静立在门口。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蹒跚着夺门而出。
老头的腿一瘸一拐,似乎是被人打折过。
走路都很不利索。
他们没有认出她。
这是陈夏离开的第二十个年头。
她忽然很想回来看看,这个困住她上辈子、这辈子的地方。
现在却意兴阑珊。
记忆里连绵倾轧的山群,永远逃不出的村子,威严骇人的爹娘哥哥,其实这样渺小。
渺小的,不足为惧的,可笑的,荒唐的。
一生。
陈夏站了一会儿,有女人抱着个娃娃出来。
嘴里叽里咕噜咒骂着:「俩老不 死的…饿死他们…陈春祖畜牲…」
她忽然注意到门口的女人。
打扮得时髦靓丽,一看就不是村里的人。
她心里不舒服,恶劣地问:「你谁啊?来我家干啥?」
透过墨镜,陈夏看到她扭曲的恶意与眼底滴溜溜的算计。
一甩风衣,转身离开。
「嘁,神经 病!装什么装!」
陈夏坐上离开的车,回复陈秋的消息。
「放心,我就在门口看了看,他们过得不好。
「心软?你要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遗产吗?
「老村长癌症疼死了,他儿子也给人活活打死,啧,报应不爽。
「铁姐那个哥染上赌博,家都败光了,我回去要好好说道说道。
「行了行了,我三点多飞机,约了朋友看海呢,不说了。」
她关机,闭眼假寐。
后半程的人生意外顺利,她们抓住东风,开拓市场,把服装厂做大做强,赚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每天哐哐朝铁姐砸大金镯子。
她和妹妹去改了名,展开新的人生。
陈秋通过成人高考念完了大学,游走于商政两界,成了赫赫有名的慈善商人。
她没那个志向,只想把上辈子缺失的渴望的统统补回来。
她去旅游、蹦极、跳伞。
去澳大利亚黄金海岸游泳冲浪,去北欧追逐极光,去纳塔莱斯港看企鹅成群。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前世流浪时,她偷偷从那些衣着亮丽的女孩嘴中听着这些,心里埋下隐秘的羡慕与渴望。
今生,她也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
昔年荒芜冷寂的茅屋下,世界地图上覆盖的文字与天马行空的幻想,终于在很多年后,化作真实的脚印。
陈夏用双脚丈量出人生的无穷无限。
她走过沙滩、穿越沙漠、攀登雪峰,她走啊走啊,走了好远,好久。
她停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小和村的石碑斜插在大榆树下,阳光是温和的,白云铺满蓝天,血红的字迹被风剥蚀成尘埃。
阴影里,一个黑皮肤小女孩躲在那偷偷的哭。
「他们都笑话我,都不和我玩,没有人喜欢我!」
陈夏笑起来,轻轻的,柔柔的。
那些仇恨不甘的记忆都随风而逝了。
她朝她伸手。
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没关系啊,我喜欢你。
「或许,你愿意和我一起玩吗?」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