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3年，我刚过二十四岁生日，我爹就把我从拖拉机站的机修房里拎了出来。
01
1983年，我刚过二十四岁生日，我爹就把我从拖拉机站的机修房里拎了出来。
“大军，”我爹（周老犟）吧嗒了两口旱烟，“别修你那破机器了。我给你说了门亲。”
我叫周大军，在咱红星村，也算个“人物”。高中毕业，在镇上的拖拉机站当合同工，捧着半个铁饭碗。我心里，早就有相好的人了——站里广播室的播音员，小娟。小娟人长得甜，声音更好听。
我一听我爹说亲，头都没抬，擦着手上的黑油：“爹，我不是说了吗，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不相亲。”
“这门亲，由不得你。”我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语气硬得像块石头，“人我都给你看好了，是隔壁白家洼，林木匠家的闺女，林燕子。”
“林燕子？”我愣住了，“爹，你疯了？全镇谁不知道，林燕子是个哑巴（哑巴）啊！”
“哑巴咋了？”我爹眼睛一瞪，“哑巴不吃饭？哑巴不能生娃？我告诉你，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彩礼我都跟人谈好了，下个月就抬进门！”
我当场就炸了：“我不娶！我周大军好手好脚一个技术工，凭啥娶个哑巴！你让我以后在厂里咋抬头？你这是拿我的脸往地上踩！我死也不娶！”
“反了你了！”我爹一巴掌呼我后脑勺上，“你敢不娶？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认这门亲，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我明天就吊死在咱家房梁上！”
我爹这人，说一不二，是真敢干出这事的人。我当场就蔫了。
我不明白。我爹娘一辈子老实本分，咋到我这儿，非要逼我娶个残疾人？我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拉着我说：“大军，听你爹的吧……咱家……咱家欠人家的……”
“欠啥啊？咱家欠她个哑巴媳妇？”我红着眼吼道。
“你闭嘴！”我爹一烟袋锅砸过来，“你只管拜堂！这事，没得商量！”
02
婚礼那天，我喝得烂醉。
我压根就没去接亲，是村里几个长辈硬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按着头拜的天地。我全程梗着脖子，一句话没说。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看我这个“技术工”怎么娶了个哑巴。
小娟也来了。她站在人群外面，看着我，眼睛红红的。我感觉我这辈子都完了。
新娘子林燕子，从头到尾盖着红盖头，一声不吭。
闹洞房的环节都省了，大伙儿都知道她是哑巴，闹也闹不出个响来，讨了个没趣，就都散了。
晚上，我被灌得七荤八素，踉踉跄跄地推进了新房。
那是我哥以前住的西屋，收拾出来了。炕上坐着那个穿着红棉袄的身影，红盖头还没揭。
我一肚子火。我恨我爹的专横，也恨这个毁了我一辈子的“哑巴”。
我一屁股坐在桌子边的板凳上，也不看她，抓起桌上的酒壶又灌了一口。
“你听着，”我打了个酒嗝，冲着那个红盖头说（虽然我知道她听得见但说不出话），“咱俩这婚事，是我爹逼的。我告诉你，我心里有人了，是小娟。我娶你，就是还我爹的债。从今往后，你睡炕上，我睡地上。咱俩就是搭伙过日子，你……你也别想我碰你。”
我说完，心里痛快了点，抓起墙角的被褥就要往地上铺。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那根红蜡烛“噼啪”爆了个灯花。
就在我刚把被子铺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恼火的女声：
“地上凉，你把那床新褥子铺上。还有，你睡觉打呼噜不？”
03
我手里的被子“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我……我幻听了？
我猛地回过头。
炕上那个新娘子，不知啥时候自个儿把盖头扯了。
她正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气鼓鼓地看着我。这丫头……长得真俊。瓜子脸，柳叶眉，比小娟……好像还耐看点。
不对！这不是重点！
“你……你……你你……”我指着她，舌头都打结了，“你会说话？”
“我不会说话，刚才是鬼在说啊？”她白了我一眼，那小模样，哪有半点哑巴的温顺。
她从炕上跳下来，叉着腰，走到我面前。
“我说，周大军同志，你这人是不是脑子缺根弦？你爹让你娶你就娶啊？你咋不吊死在房梁上呢？”
我彻底傻了，酒全醒了。这……这哪是哑巴，这嘴皮子比广播站的小娟还溜索！
“你……你不是哑巴？那你装了多少年？全镇都……”
“嘘！”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很凉，带着一股子香皂味。
“你小点声！”她紧张地看了看窗外，“你想让全村都听见啊？”
她把我拉到炕沿边坐下，自个儿也坐下，长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妈呀，”她拍着胸口，“憋死我了！我跟你说，这哑巴，可真不是人装的。这都快三年了，我嗓子眼都快长草了！”
“到底……到底咋回事啊？”我感觉我这二十多年白活了。
“你以为我愿意装哑巴？”她瞪着我，“我要是不装哑巴，我两年前就得被我那后爹（继父）卖给镇西头的王瘸子当‘填房’了！”
04
我倒吸一口凉气。
林燕子她娘死得早，她爹是个老实木匠，后来续弦娶了个寡妇，那寡妇还带过来一个儿子。前几年她爹上山砍树，被大树砸了，也走了。
这林燕子，就落到了她那个后妈和后爹（自我修正：应该是继父和继母。不对，是爹死了，娘改嫁了，她跟着娘，就有了继父）……不对，是她亲爹没了，亲娘改嫁了，她就成了拖油瓶。
（情节优化：爹死了，娘受不了苦，跟人跑了。她成了孤儿，被她亲二叔收养。）
“我爹娘都没了，”林燕子眼圈红了，“是我二叔二婶养我。可他们养我，是图我爹留下的那套木工家伙，还有……想拿我换彩礼给他家傻儿子娶媳妇！”
“王瘸子就是你二叔给找的！”她咬着牙，“那老东西六十多了，打跑了三个老婆！我二叔就为了五十块钱彩礼，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跑了。跑出去三天，饿得不行，又被抓回去，打了个半死。我就想明白了，我一个黄花大闺女，长得又不差，他们早晚要把我卖了。除非……”
“除非啥？”
“除非我‘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我要是病了、残了，他们卖不上价，兴许就能放过我。”
“所以你就……装哑巴？”我不敢相信。
“对！”她点头，“那天他们又打我，我从柴火堆上摔下来，磕了后脑勺。醒过来，我就‘哑巴’了。我谁也不理，一句话不说。他们请赤脚医生看，也看不出个啥。后来又带我去镇上医院，我也咬死了不开口。日子久了，他们也就信了。一个‘哑巴’，王瘸子也不要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个二十岁姑娘能想出来的招？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能逼得她宁愿当一辈子哑巴。
“那我爹……”
“你爹是个大好人。”她说，“你爹……是我亲爹的拜把子兄弟。当年在一个战场上扛过枪的。”
05
我脑子又“嗡”了一下。我爹的战友？我爹咋从没提过？
“我爹临死前，给我留了封信，还有半块玉佩。说万一哪天活不下去了，就去红星村，找一个叫周老犟的人，就是你爹。说他是过命的交情，他会救我。”
“上个月，我二叔又动心思了。他说哑巴也行，邻村有个矿上残了腿的，愿意出三十块钱‘领’我回去。我实在是没路可走了。我就揣着信，半夜跑了出来，找到了你家。”
“我……我那天去拖拉机站了，我不知道啊。”
“我知道。”她说，“我没敢白天来。我半夜敲的门。你爹开的门。我跪在他面前，把信和玉佩给了他。我啥也没说，我就给他磕头。你爹看懂了。他把我藏在咱家地窖里藏了三天。”
我心跳得厉害。这事，我爹这个老犟筋，瞒得我死死的！
“你爹跟我说：‘闺女，别怕。你爹当年为了掩护我，挨了三颗子弹。我周老犟这条命是你爹给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闺女。’ ”
“他知道我二叔他们不会放过我，早晚会找到我。他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个主意。”
“啥主意？”
“他说，全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我能名正言顺地躲一辈子，谁也不敢再来抢我。就是……当他周家的儿媳妇。”
我全明白了。
我爹不是疯了。他是为了报恩！报他战友的救命之恩！
他知道我二叔的德行，知道那些流氓不会放过一个漂亮的“哑巴”。只有让她嫁人，嫁给自己眼皮子底下最老实、最能护住她的儿子，她才能真正安全！
而这个“哑巴”的秘密，必须烂到拜完堂、领了证（结婚证），才能揭开。不然，她二叔要是知道她是装的，非得闹翻天不可！
“所以……你俩……合伙骗我？”我指着她，又指指门外。
“你爹那是救我！”她急了，“他也是为你好！我……我都跟他说了，你心里有人了，是那个小娟……”
“你咋知道？”
“我看见了。你去镇上，总偷看她。”林燕子撇撇嘴，“你爹说：‘广播站那丫头，心思活，人也飘。她看上的是你那个铁饭碗，不是你的人。过不了苦日子。燕子这丫头，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她懂啥叫‘家’。她配得上你！’”
06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合着我爹把我这辈子都算计好了。他这是……给我“绑”回来一个天大的恩情债，顺便……还给我绑了个媳妇。
“那……那你……”我看着她，“你干啥不早点告诉我？你害我……害我以为我这辈子完了。”
“我咋告诉你？”她也来气了，“你拜堂的时候跟奔丧似的，一脸的不情愿。我揭了盖头，你还说我睡炕你睡地，说你心里有别人！我不要脸啊？”
“我……”我被她怼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周大军，”她突然走过来，蹲在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爹说，你是天底下最老实、最心善的人。他说，他没逼我，他把两条路给我选。”
“啥路？”
“他说，一，他认我当干闺女，给我一笔钱，我远走高飞。但后果是，我二叔拿不到人，肯定会来闹你们家，你爹的恩情也算还了，但还的拖泥带水。二，”她脸红了，“就是嫁给你。他说，你虽然闷，但你会疼人。他把他这辈子最宝贝的儿子，和我这个战友的孤女，绑在一起。他说，这叫‘亲上加亲，双保险’。”
“我选了第二条。”她低着头说。
“为啥？”我声音都在抖。
“因为……我那天在地窖里，听见你为了我，跟你爹吵架。”她小声说，“我听见你说：‘我死也不娶！’……我就想，这男的，还挺有种的。”
我哭笑不得：“我那是……那是不知道真相啊！”
“我知道。”她抬起头，“可我还是选了。我不想再飘着了。我想有个家。”
屋里又安静了。红蜡烛烧了一半，烛泪淌了下来。
我看着她，这个装了三年哑巴的姑娘，这个比猴还精的姑娘，这个被逼到绝路的姑娘……她现在，是我媳妇了。
“那……小娟那里……”
“小娟那里，我去说。”她突然站起来，那股子泼辣劲儿又上来了，“她要是真喜欢你，就不该嫌弃你娶了个‘哑巴’。她要是嫌弃，那正好，说明她爱的不是你的人！你这种好男人，得配个识货的！”
我傻愣愣地看着她。
“还愣着干啥？”她推了我一把，“地上凉，真打算睡地上啊？憋死我了半天，口都渴了，给我倒水去！”
“哦……哦！”我赶紧爬起来去找水壶。
“等等。”她又叫住我。
“咋了？”
“咱俩……得约法三章。”
“啊？”
“第一，这事，除了咱爹娘（她直接改口叫娘了），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我出去，还得是那个‘哑巴’林燕子。不然，我二叔那边会闹翻天。”
“啊？还装啊？”
“废话！不装，我二叔不来抢人啊？等过个一年半载，咱俩站稳了，再慢慢‘治’，就说你周大军有本事，用爱把我这哑巴给‘治’好了！”
我……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她掰着指头，“你心里那个小娟，从今晚开始，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你是我林燕子的男人，你要是敢跟她眉来眼去，我……我就真成哑巴，一辈子不跟你说话！”
“不敢不敢！”我赶紧摇手。
“第三呢？”
“第三……”她脸红了，“第三，那床新被子是娘给咱俩扯的，不是给你一个人睡地上的。”
07
第二天一早，我神清气爽地去拖拉机站上班了。
我爹坐在院门口，吧嗒着旱烟，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路过他身边，他低声问了句：“咋样？”
我嘿嘿一笑：“爹，你儿子不傻。”
“臭小子。”他笑了，那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林燕子，还是那个“哑巴”新媳妇。她开始学着操持家务，伺候我娘，手脚麻利得不行。我娘看她的眼神，是越看越满意。
村里人都同情我，说周大军可惜了，一个技术工，娶了个哑巴，这辈子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了。
我啥也不说，就是笑。
我笑他们才是睁眼瞎。他们哪知道，我媳妇不但会说话，还比全村的长舌妇加起来都能说！
只有小娟，来拖拉机站找过我一次。
“大军哥，”她眼睛红红的，“我听说……你娶了……林燕子？”
“嗯。”我点点头。
“为啥啊？就因为你爹逼你？”
“不是。”我看着她，“因为我……我欠她家的。也因为，我觉得她是个好女人。”
小娟愣住了，最后哭着跑了。我知道，我俩完了。但我心里，一点都不后悔。
08
真正的麻烦，还是来了。
半个月后，我二叔……不，是林燕子她二叔林老三，带着她后妈，找上门来了。
“周老犟！你个老不死的！敢拐跑我家的人！”林老三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我爹坐在堂屋，眼皮都没抬：“啥叫你家的人？那是我亲家闺女，是我周大军明媒正娶的媳妇。咋地，你来喝喜酒，来晚了？”
“放屁！”林老三急了，“她是个哑巴！她是我们林家养大的！你们周家不给彩礼，就把人抢走了，这是土匪！”
“彩礼？”我爹站了起来，“林老三，你摸着良心问问，燕子她爹，林老大，当年在战场上是咋没的？他是为了救谁，挡的那颗枪子儿？”
林老三当场就噎住了，脸色发白。（自我修正：之前的情节是爹爹是战友，现在强化为救命恩人，逻辑更硬）。
“我爹……我爹那是……”林老三气势弱了半截。
“他是为了救我！”我爹一拍桌子，“我周老犟的命，是你哥拿命换的！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他唯一的闺女！你们倒好，把她当牲口，逼她嫁给王瘸子！你们还要脸吗？”
“那……那也是我们家的事！”
“现在，她是我周家的儿媳妇！就是我们家的事！”我从屋里走了出来，“二叔是吧？我再跟你说一遍，燕子现在是我媳妇。你要是再敢上门来闹，我就去公社，去武装部，去问问领导，欺压烈士遗孤（救战友牺牲也算烈士家属待遇），该当何罪！”
林老三看我一身工服，又听我爹搬出了战场上的事，知道讨不到好，灰溜溜地走了。
09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来找麻烦。
我跟燕子，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在家里是“哑巴”，跟我娘用手比划，跟我爹点头摇头。可一进我那屋，门一关，她那话就跟炒豆子似的往外蹦。
“周大军！你今天在磨坊又跟那李寡妇多说了两句话！”
“周大军！我让你买的醋你又忘了！”
我天天被她数落，心里却美滋滋的。
一年后，我跟燕子说：“咱别装了吧？咱跟娘说了吧？”
“不行。”她一口回绝，“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咱俩在拖拉机站站稳了（我把她也介绍进去当了临时工），等咱俩生了娃，再‘治病’。”
又过了一年，她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满月那天，她突然在院子里，对着我娘，喊了一声：“娘！”
我娘端着鸡汤碗，当场就愣住了。
“你……你……”
燕子跪下了：“娘！我……我的‘病’……好了！”
我赶紧在旁边“演”：“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咱这偏方（我天天给她念报纸）能治病！她好了！”
我娘反应过来，扔了碗就抱着她哭：“我的好闺女……你……你可算好了……”
全村都轰动了。都说我周大军有福气，不仅娶了个俊媳妇，还用爱把哑巴给“喊”会说话了。
燕子她二叔听说这事，气得在家砸了三天锅。
10
如今，快四十年过去了。
我和燕子，早就不是拖拉机站的工人了。八十年代末，我俩辞职，包了镇上的机修厂，后来又开了运输队。我们的儿子大学毕业，现在都当老总了。
我爹娘走的时候，都是笑着走的。我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大军，爹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逼你娶了燕子。”
我说是啊。
前几年，我们回老家给爹娘上坟。路过白家洼，听说林老三早就没了。王瘸子也死了。
燕子站在村口，看着那个她曾经装了三年哑巴的破院子，感慨万千。
“大军，”她挽着我的胳膊，“你说，咱俩这辈子，是不是跟唱戏似的。”
“可不是嘛。”我笑了，“你这出‘哑女告状’，唱得可真好。把我骗了一辈子。”
“呸！”她白了我一眼，“你要不是个老实人，我才不骗你呢！我那是……那是给你机会！”
我哈哈大笑。是啊，机会。
来源：百合谷追寻纯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