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使用共同的词语,表达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 冯渊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9-11 19:54 1

摘要:施老师是个善说话的人,想不到她老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会与有意义的语言失联。就连走出校门,到小镇的街上散步,她的老伴也得亦步亦趋,牵着她的手,照料她。年轻时,他们上街从未拉过手。

日本动画《编舟记》(2016)剧照

施老师是个善说话的人,想不到她老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会与有意义的语言失联。就连走出校门,到小镇的街上散步,她的老伴也得亦步亦趋,牵着她的手,照料她。年轻时,他们上街从未拉过手。

1978年春天,施老师在清华小学教数学。六十年代初,她高中毕业,随全家由城市下放到农村,在大队小学代课。七十年代末,她转正了,一双儿女也随母亲由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她重新做回了城里人,可是,她还在村子里生活。

施老师下放农村多年,并未学会农民操持家务的本领,三十多岁的她,看上去不像农民干活那样利索,也不像城里人打扮得那样清爽。她的语言是城里词语和乡下俚语的纠缠,她学习本地方言,学得不像,看得出来,她并不想用纯正的乡村方言教学,但她说的又不是正宗的城里话。她长期在两种语言边缘小心翼翼地游走,有时在两种语言间切换自如,词语相互借用彼此增色;有时不免词不达意,造成了一些误解。

余欢是清华小学五年级学生,余欢父亲是公社副主任,余副主任迷信数学的力量,想让余欢的数学老师给儿子开点小灶。那时,余欢的数学老师是个刚落榜的高中生,名字叫三凹。余副主任给数学老师写了一张纸条,前面的称谓是“亲爱的三凹老师”。

在余欢准备将纸条带给三凹老师时,施老师接替了他教数学。余欢爱惜字纸,自作主张,将“三凹”二字涂去,在上方,模仿父亲的笔迹,写了一个“施”字。余欢犹豫了一下,父亲称施老师为“亲爱的施老师”是不是有点不妥?但改也改了,就这样吧。

余欢将这张纸条交给施老师,并未立即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自此,施老师不喜欢余欢。据施老师说,余欢爱逞能,喜欢模仿她的讲话腔调;还有,喜欢接她的话头,她一句话还没讲完,余欢就替她先说出来了。——词语在空间自由飘荡,余欢先捕捉了在脑海里沉浮的词语。人们要组合合适的语词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想法先于词语存在,有些人讷讷不善于言,并非他没有观点,那些呶呶不休的人,可能是对词语的游戏过分依恋。

施老师是个善言的人,对词语有天然的敏感,只是她在城乡方言的切换中,一些词语的选择有时让她犹豫不决,余欢于是抢先了。至于这张字条上的移花接木,也许她一开始就看出是余欢所为,这种语词的搭配让她不快,她说不出口,于是选择了不喜欢余欢。

施老师不久调到初中任教,余欢考取了父亲任职公社的中学,师生分开。初三那年,余欢父亲升任施老师学校所在公社主任,让儿子转学,余欢就再次做了施老师的学生。

余欢到施老师的学校是1981年暑假,学校提前一个月开学,晚上点汽灯上自习。施老师走到教室,在黑板上抄写了七道数学题就离开了。教室里十分安静,大家埋头就开始演算。余欢在原来学校数学成绩一般排在前三名,到这里,七道题,一道也不会,干瞪眼。余欢从未见过这样的因式分解,这样的二元二次方程,这样的二次函数。余欢明明都学过,就是一题都不会。下课了,学习委员对余欢说,“编号作业,写好了交来。”

“什么编号作业?”

“每天七道题。从学期第一个星期开始,今天是1到7号,明天是8号到14号。”

余欢练习本上是空白。赶紧向学习委员求教。学习委员很会讲题,不到一刻钟,余欢似乎听懂了,这些解题方法他闻所未闻,但解题涉及的知识他还是明白的。

施老师当天晚上会批改完编号作业,第二天,用半节课的时间讲解这些试题。她的数学语言简洁清晰。她推导公式定理,步骤明确,不多说一句废话;她分析试题,总能同时给出两三种解题方法,一种比一种简单、高妙。有些学生听她讲课,十分享受;也有一些学生听她讲课苦不堪言,说她思维太跳跃,方法太多太复杂。

施老师的数学语言令人称道,她批评起学生来,让人终生难忘。

一次,两个同学在她上课时小声说话。施老师转过身来,放下手中的粉笔,对其中的甲说:“你不能学他呀,他家里的任务完成了一半。”

这句话让两位同学一下子不说话了。不过,解释这句话却要费点功夫。

乙家的任务完成了一半,指的是乙的姐姐考取了师范学校,跳出了“农”门,剩下这个弟弟,考取当然好,考不取,他父母在乡邻面前也有面子。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乙的父母家教有方,乙的姐姐通过认真学习和考试改变了命运,了不起;至于乙呢,考取考不取,就不那么重要了,这是拐着弯批评乙的不知进取。说甲没有资格学乙,看似对甲的规劝,暗指甲的糊涂。

一句话,一石二鸟,含而不露,旁边的学生莫知所云,甲乙两人自是心知肚明,满面通红。施老师说完继续在黑板上演算。

同学说,宁愿被体育老师揍一顿,也不想听施老师的讽刺挖苦。

施老师对同事说话也是这样。一个代课的外语教师,二十五六岁,二十多岁的妻子随他住在学校里,占用了学校的水电资源。外语老师的妻子常常帮施老师做些零活,施老师有时也放下手中的教科书,跟她聊天。有一次说到衣着打扮,她说:“像我们这些中年妇女,衣服就应该大大方方。”

外语老师的妻子回来对老公嘟囔了半天:“她,当然是中年妇女,我比她小二十岁,怎么就是中年妇女了?你老婆是中年妇女,你知道啵?”

一个老师考取了研究生,到西部一所高校读书深造,跟施老师辞行。按理说,这时说几句祝福的客套话很简单,她说:“干嘛要考到那么远的地方,西安,西安有什么好,能有我们小镇好吗?”

西安一定有不如小镇的地方,离开父母他乡求学,总有不便。她是这个意思吗?

还有一个老师调到城里工作,请了朋友聚餐告别,施老师被邀,她在席间说:“这世道真是乱了。城里人莫名其妙被弄到乡下;明明是乡下人却要跑到城里去。”

施老师说的未必完全不是事实。她按照自己对外部世界和秩序的理解,不加修饰地说出了内心想法。她省略了一些圆润、温暖的词语,剩下一些孤单、尖锐的词语构成了嶙峋的句子,表达的观点就显得不那么善解人意。许多人可能怀着和她同样的想法,但大家早就知道如何选择合适的词语,构成完美、虚假、彼此都能接受的世界。

施老师读完高中就下放农村,三十多岁转了户口,在农村成家生子,回不了原来的城市,一辈子做了农村的城里人。她分析数学试题如庖丁解牛;她在乡下待了大半辈子,一直没有学会如何应对乡下世界,她脑海里的词语在她四周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圈套。1990年,施老师被任命为校长。乡下中学的老师,都是本乡本土人,读过十多年书,比一般的农民文明,仍保持着农民和镇上小商人的狡黠。当老师和做校长是两码事,就像车水和犁田是两码事,不能用车水的方法来使唤耕牛。管理学校比上好一门课难多了。

学校宣布任何一项决定,总有年资深的老师提出不同意见。譬如,施校长要求全体老师上班期间不能离开学校,不能迟到早退。这本是无需讨论必须遵守的规则。但学校那时连围墙和大门都没有,就是稻田中间土丘上的三四栋房子,这土丘原来是坟地,十多年前,迁走坟地才盖起这所学校。

有老师问:“离开学校是说不能离开宿舍,还是不能离开教室?如果是不能离开教室,请问距离教室多少米就算是离开了学校?这个距离是直线距离还是实际步行的距离?谁来测量?用什么工具测量?误差怎么处理?”

说这话的是物理老师,平时谦和有礼的一位老教师。

施校长没有理会他。

地理老师问,“我家住在镇上,我计算好了时间出发,本来能准时到达学校,不巧我的自行车链条掉了,或者我的轮胎被扎破了,我肯定就要耽误时间,这样的情况算不算我迟到?”

施老师仍然没有回答。地理老师继续描述链条脱落他双手油污的样子。“我总得到路边的小河里去洗洗手,对不对?洗一次手,也会浪费几分钟时间。我不洗手怎么扶车把?我是中学老师,体体面面,不能为了急着赶到学校把自己弄得狼狈,对吧?何况那段时间我并没有课,我也没有耽误学生。”

施老师强调的规则并无问题,这些老师的陈述和描绘的现象也都能理解。他们使用共同的词语,表达了完全不同的意思。大家坐在会议室里,脸色严肃,一本正经,却各怀心思,最后会议没有形成任何决议。学校照常运转,那些看似严谨的词语,就在会议室上方蒸发了。

施老师站在黑板前游刃有余,批评起学生,粗心的学生几无知觉,聪明的学生知耻而后止。她跟同事聊天,或者管理一所学校,无论使用城里的词语还是乡下的俚语,都不免捉襟见肘。课堂上,那些被她俘虏的柔顺的词语,在跟物理老师、地理老师的对阵过程中,变得不规则起来,一个个蹦蹦跳跳,把握不住。施老师选择沉默时,词语全都隐身了。

施老师现在快八十岁了,她虽然还能说话,似乎也能交流,但大都答非所问。当年那些能折能弯的词语,那些棱角被磨得圆熟的词语,是她盛年的智慧和力量,虽然有时也不免暴露一些遗憾。现在倒好,绝大多数词语,在她的脑海里渐渐失去意义。

陪伴她的是她的老伴,老伴此刻对她来说也是个影子般的存在。分辨词语的意义与模糊词语的意义,哪个更能帮助一个人与世界、与他人好好相处呢?

来源:文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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