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2年秋末的夜,山沟里的土坯房被寂静包裹,静得能听见墙角那只蛐蛐微弱的鸣叫。我蜷在炕上,听着自己肚子“咕噜”一声,那声音在夜里格外响亮,像一声委屈的叹息。二姐文英就睡在我旁边,她的呼吸很轻,但我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攥着我的手,指尖冰凉。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心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1982年秋末的夜,山沟里的土坯房被寂静包裹,静得能听见墙角那只蛐蛐微弱的鸣叫。我蜷在炕上,听着自己肚子“咕噜”一声,那声音在夜里格外响亮,像一声委屈的叹息。二姐文英就睡在我旁边,她的呼吸很轻,但我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攥着我的手,指尖冰凉。
(约100字情感埋点:饥饿感和姐妹间无声的慰藉,营造出贫困但温暖的家庭底色。)
白天在粮站门口发生的事,像一块石头压在我们全家人的心口。二姐捡到了一沓粮票,用牛皮纸包着,厚厚的一叠,足足有五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一些零散的布票、油票。在那个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年代,这无异于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我记得二姐把那纸包揣进怀里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没敢声张,拉着我一路小跑回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约300字情感埋点:巨大诱惑带来的紧张与不安,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家庭冲突。)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异常凝重。一盘黑乎乎的咸菜,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爹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大哥文军埋着头,筷子在碗里划拉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娘不停地给我们夹咸菜,嘴里念叨着:“吃,快吃,吃了早点睡。”可谁都咽不下去。那包粮票就放在炕桌中央,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考验着我们这个贫穷家庭的每一根神经。爹终于把烟锅在桌腿上磕了磕,开了口,声音沙哑:“英子,这事……你怎么想?”
(约500字情感埋点:家庭矛盾一触即发,贫穷与道德的冲突摆上台面,读者开始代入思考“换作是我,该怎么办?”)
引子
二姐抬起头,她的嘴唇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爹,我想还回去。”
“还回去?”大哥文军猛地抬起头,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二妹你疯了?五十斤粮票!有了它,咱们家今年冬天就不用挨饿了!我也能攒点钱,开春好说个媳妇!”
娘的眼圈红了,她拉了拉大哥的衣角,小声说:“你小点声……让你爹说。”
爹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盯着二姐,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这五十斤粮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和你妹妹能多做一件新衣裳,意味着你娘能扯块布给你哥做条像样的裤子,意味着我能少跟你三叔公借粮,少看他家人的脸色!”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是啊,三叔公家的粮,每次都要拿家里唯一的母鸡下的蛋去换,换回来娘还要唉声叹气好几天。
二姐没看任何人,她只是低着头,轻轻捻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那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爹,我知道。可……可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丢东西的人,现在肯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不定,这也是人家的救命粮。”
“救命粮?咱们家就不等米下锅了?”大哥的火气又上来了,“我看你是书读傻了!人不能只顾眼前,可眼前都过不去了,还谈什么以后!”
“人不能只顾眼前。”二姐却重复了一遍大哥的话,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爹,娘,哥,这粮票咱们要是用了,心里能安生吗?以后走在村里,听见谁家丢了粮票,咱们头都抬不起来。这饭,吃下去也烧心。”
屋子里又陷入了死寂。只有爹的旱烟明明灭灭,烟雾更浓了。我看见娘悄悄抹了把泪,她看了看倔强的大哥,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二姐,最后把目光投向爹,满是无助。这个家,当家的还是爹。
许久,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不甘,有挣扎,也有一丝无奈的疲惫。“唉,一步看一步吧。”他挥了挥手,“都睡吧,明天再说。”
那一夜,我知道我们家谁都没睡好。我半夜醒来,听到爹在院子里咳嗽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我从卧室门缝里看出去,看到娘端着一碗热水出去,轻轻拍着爹的背。月光下,他们两个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苍老和孤独。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父母,好像正在慢慢变老。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姐就起床了。她没跟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包粮票重新包好,揣进怀里,然后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我跟了出去,小声问:“二姐,你去哪?”
她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有些模糊。“文秀,我去把不属于咱们家的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你跟爹娘说,我中午就回来。”
看着她瘦弱却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二姐这个决定,或许会让我们家继续挨饿,但我也隐隐觉得,有些东西,比填饱肚子更重要。人心里的那杆秤,比啥都重。
第一章:一念之差,尘埃落定
二姐是踩着晌午的日头回来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嘴唇干得起了皮。她一进门,就端起桌上的凉水灌了一大口。
大哥文军从屋里冲出来,劈头盖脸地问:“粮票呢?你真还回去了?”
二姐点点头,把一个空空的牛皮纸包放在桌上。
“你……”大哥气得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抱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擦着 apron 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复杂地看着二姐,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爹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只是拿起他的长烟锅,一下一下地往里填着烟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是粮站的张站长丢的。”二姐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他昨天下午盘库,晚上回家才发现丢了,急得一晚上没睡。说这是县里拨下来给几个困难户的补助粮票,要是找不回来,他这个站长都没法当了。”
听到这话,大哥的头埋得更低了。爹填烟丝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二姐。
“我到粮站的时候,他正跟人发火呢。我把粮票给他,他愣了好半天,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他……他还说要给我写个表扬信,送到公社去。”二姐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悦。
“表扬信?表扬信能当饭吃?”大哥闷闷地回了一句。
“文军!”爹突然喝了一声,把烟锅重重地在炕沿上一磕,“东西还了就还了!咱们家是穷,但还没穷到要拿别人救命钱的地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爹发了话,大哥再不甘心,也只能闭了嘴。那顿午饭,依旧是玉米糊糊配咸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吃进嘴里,不那么烧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二姐捡到粮票又还回去的事,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没有在村里引起任何波澜。那封所谓的“表扬信”,也迟迟没有踪影。大哥偶尔会用“书呆子”、“死脑筋”这样的话来刺挠二姐,二姐从不还口,只是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纳鞋底,喂猪,下地。
有时候深夜,我会听见她轻轻的叹息。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亲手把改变家庭命运的机会送了出去,她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我悄悄握住她的手,她会反过来拍拍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山里的冬天越来越冷,家里的粮食也见了底。爹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娘脸上的愁云也越来越重。一天晚上,吃过饭,大哥又为了地里收成的事跟爹吵了两句,气氛很僵。争吵过后,谁也不理谁。爹坐在炕头抽闷烟,娘在厨房里洗碗,故意把碗筷弄得很响。
我看见二姐默默地端起爹的茶杯,走到灶台边,舀了一勺滚烫的热水,小心翼翼地兑进杯里,试了试温度,才端回到爹的面前,轻轻放在他手边。爹瞥了一眼,没说话,但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了杯子,喝了一口。厨房里的声响也小了下去。那一刻,没有一句道歉,没有一句劝慰,但屋子里那股僵硬的气氛,却悄悄融化了。我忽然明白了,这或许就是婚姻,是家人,是争吵后一个无声的和解动作。
日子就在这种贫穷而坚韧的氛围里一天天滑过。我们都以为,那五十斤粮票的故事,将永远尘封在那个秋天的记忆里。直到那天下午,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现在我们村口,打破了山沟里持续已久的宁静。
第二章:意外的敲门声
骑自行车的是个戴着蓝色干部帽的中年男人,白净脸庞,一身整洁的中山装,一看就不是村里人。他停在村口的槐树下,向正在玩耍的孩子打听:“同志,请问一下,王满仓家怎么走?”
王满仓,是我爹的名字。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我家。娘紧张得在厨房里团团转,不停地用围裙擦手。“孩儿他爹,你说这……这是谁啊?咱家也没个城里亲戚啊。”
爹也很纳闷,他放下手里的活,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迎了出去。
“请问您是王满仓同志吗?”那干部很客气,推着车走过来,脸上带着笑。
“我是,我是。同志您是?”爹有些拘谨地回答。
“我姓李,是县里新办的纺织厂的。这次下乡,是来了解一些情况。”李干事说着,目光在我们家破旧的土坯房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在了从屋里出来的二姐身上。
“哦哦,快,快请进,屋里坐!”娘连忙招呼着,把炕上擦了又擦。
李干事走进屋,局促的空间让他显得有些无处落脚。他没有坐下,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来,主要是想找一下王文英同志。”
我们全家都愣住了。找二姐?
二姐也懵了,她紧张地绞着衣角,小声说:“同志,您找我?”
“对,就是你。”李干事笑了,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王文英同志,你前段时间是不是捡到了粮站张站长的粮票,并且主动归还了?”
“是……是有这回事。”二姐点点头。
“这就对了!”李干事一拍大腿,“张站长跟我提了好几次,说你们村有个叫王文英的好姑娘,拾金不昧,思想觉悟高。我们厂这次响应国家号召,定向从农村招一批有文化、品德好的年轻人进厂当工人。我这次来,就是受张站长推荐,特地来考察一下你的情况。”
当工人!进县城的纺织厂!
这几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们家炸开。大哥惊得张大了嘴,娘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爹捏着烟锅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在1982年的山沟里,这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这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商品粮户口,意味着从此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意味着……我们家真的有机会走出这个山沟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激动地看着二姐。我看到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绞着衣角。
李干事又问了二姐几个问题,比如读了几年书,识不识字。二姐读到过初中毕业,在村里是数得上的文化人,对答得虽然有些羞涩,但很流利。李干事显然非常满意,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情况我基本了解了。”李干事合上本子,站起身,“王文英同志,你的条件很符合我们厂的要求。这样,你明天上午,带上户口本,到公社来一趟,我们统一办理一下手续。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你就可以到厂里报到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们全家都像是被砸晕了。直到李干事的自行车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我们还愣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娘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抱住二姐,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我的英子啊,我的好闺女……你这是……这是积德了啊!”
大哥也咧着嘴笑,一拳捶在二姐的肩膀上,又觉得不妥,挠了挠头,嘿嘿地傻笑:“行啊你,二妹!你这书没白读!”
只有爹,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到院子的角落,背对着我们。我看见他抬起袖子,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那个总把腰杆挺得笔直的男人,那个用坚硬外壳包裹着自己的父亲,在那一刻,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忽然明白了二姐当初那句话:“人不能只顾眼前。”原来,放弃了眼前的五十斤粮票,却换来了一个可以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机会。人生的路,有时候就是一步窄,一步宽。你以为走进死胡同的时候,拐个弯,或许就是一片坦途。
第三章:一张车票的重量
二姐要去县城当工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山村。
这可是我们山沟里几十年来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每天都有人上门来道贺,拎着几个鸡蛋,或者一把自家种的青菜。爹娘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走路都带着风。爹把那杆用了十几年的旱烟锅收了起来,破天荒地买了一包两毛钱的“大丰收”牌香烟,逢人就散一根,嘴里说着:“娃儿有出息了,都是国家政策好。”
客厅的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被爹擦得锃亮。以前它只是个摆设,偶尔听听天气预报。现在,爹每天都要守着它听县里的新闻,想从中捕捉到任何关于“纺织厂”的信息。他笨拙地扭动着旋钮,收音机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大哥在一旁不耐烦地说:“爹,你这都快把这玩意儿拧坏了。”爹也不生气,只是呵呵地笑:“我得听听,城里现在是啥样,咱英子去了,不能啥都不知道。”
看到爹小心翼翼研究收音机的样子,我心里既好笑又心酸。父母对于那个他们从未踏足过的世界,充满了笨拙而真诚的向往,这份向往,全都寄托在了二姐身上。
喜悦的氛围中,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李干事走的时候说,去公社办手续,还要体检,最后还要政审。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是一场空欢喜。那几天,我们全家都提心吊胆。
终于,二姐从公社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手续都办妥了,体检也合格,就等着厂里发录用通知书。全家彻底松了一口气,娘激动得要去庙里烧香还愿。
可新的问题又摆在了眼前。录用通知书上写着,报到时需要自己带行李和铺盖,另外,还要交二十块钱的“入职押金”。
二十块钱!
在1982年,对于我们这个连买盐都要赊账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爹娘把家里所有能翻的角落都翻遍了,箱子底,柜子顶,枕头芯……最后把所有毛票、分币凑在一起,也才凑了七块八毛三分钱。
喜悦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弥漫。娘坐在炕边,不停地唉声叹气。大哥蹲在门口,一声不吭。
“要不……我去三叔公家借?”娘试探着问。
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不行!上次借粮的鸡蛋钱还没还上,再去借钱,脸往哪搁?”爹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向亲戚开口,比要他的命还难。
“那可咋办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机会飞了吧?”娘急得快哭了。
“我去借!”大哥突然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去找我那几个朋友凑凑,砸锅卖铁也得把二妹送出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二姐开口了。“爹,娘,哥,都别为难了。”她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和一张五块钱的“大团结”。“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一共六块二。加上家里的,差不多十四块了。”
我们都愣住了。二姐平时连一分钱的冰棍都舍不得买,没想到她竟然攒了这么多钱。
“还差六块……”娘数了数,眉头又锁紧了。
“把咱家那头老母鸡卖了吧。”二姐看着娘,轻声说,“它下的蛋,本来也是给家里换油盐的。现在,就让它给我换个前程吧。”
那只老母鸡,是家里的功臣,是娘的心头肉。娘犹豫了,眼圈泛红。
“卖!”爹猛地站起来,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一只鸡,换我闺女一个铁饭碗,值!”
决定就这么做下了。第二天,大哥拎着老母鸡,二姐揣着那凑出来的十四块钱,一起去了镇上。他们走后,家里安静得可怕。娘坐在厨房的灶台前,看着空荡荡的鸡窝,半天没动。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却看见她正悄悄地抹眼泪。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长大了,我明白了生活的重压,和母亲在深夜厨房里独自崩溃的辛酸。她为女儿的前途高兴,也为那只陪伴了她多年的老母鸡难过。
傍晚,大哥和二姐回来了。钱凑够了。二十块钱,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那不仅仅是钱,那是一只老母鸡的命,是二姐几年来的节省,是大哥放下的面子,是爹娘的期盼。
一张去往县城的车票,原来有这么重。
第四章:离别的行囊
出发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八。
那几天,我们家像是在办一件大事,每个人都忙碌而沉默。娘把家里唯一一床还算新的棉被拆了,把棉花在太阳底下晒了又晒,弹了又弹,直到蓬松得像云朵一样,才重新缝进二姐准备带去城里的新被套里。那块的确良布料的被套,是娘压箱底的宝贝,本来是准备给大哥结婚用的。大哥知道了,只是咧嘴笑了笑,说:“给二妹用,应该的。”
爹把他那双只在过年时才舍得穿的千层底布鞋找了出来,在鞋底上反复摩挲,然后递给二姐:“英子,带上。城里路硬,别把脚磨坏了。”
我把我最宝贵的东西——一个用玻璃糖纸叠成的千纸鹤,悄悄塞进了二姐的行李包。那是我攒了整整一个夏天才叠成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离别的情绪,像冬日的雾气,渐渐笼罩了整个家。饭桌上,大家的话越来越少。娘总是变着法地想给二姐做点好吃的,可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她把藏了很久的几个鸡蛋炒了,金黄金黄的一盘,一个劲儿地往二姐碗里夹。“多吃点,英子,去了厂里,不知道伙食好不好。”
二姐低着头,扒拉着米饭,眼圈红红的。
大哥变得格外殷勤,挑水、劈柴的活儿他全包了,不让二姐沾手。他甚至把他那件半新的蓝色工装外套找出来,让二姐带上。“城里冷,你干活的时候穿,耐脏。”
我忽然发现,自从二姐要去城里的事定下来后,大哥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抱怨,不再发脾气,脸上多了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那里面有羡慕,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兄长的担当。
出发前一晚,家里开了一个正式的家庭会议。这是我们家在遇到重大决定前的惯例。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炕上。
爹清了清嗓子,开了口:“英子,明天你就要走了。爹没啥大本事,也没啥能教你的。就跟你说几句话,你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拿起那只很久没碰的烟锅,却没点燃,只是在手里摩挲着。“到了厂里,要勤快,手脚麻利点,别怕吃亏。跟同事处好关系,见了领导要问好。咱们是山里出去的,别让人家看不起。”
“还有,别忘了,你是个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外面不比家里,人心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娘在一旁补充道,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二姐含着泪,用力地点头。
“最重要的一点,”爹的声音沉了下来,他看着二姐,也看着我和大哥,“你出去了,不光是你自己。你身后,是咱们这一家人。你要争气,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你弟你妹,为了这个家。人不能忘本,这个山沟,是咱们的根。”
“爹,娘,我记住了。”二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炕桌上。
大哥一直没说话,这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二姐。“二妹,这个你拿着。”
二姐打开一看,是五块钱。
“哥,你哪来的钱?”二姐惊讶地问。
“你别管。我在镇上给人扛大包挣的。”大哥的脸在灯光下有些发红,“城里花销大,你一个女孩子,身上不能没钱。别省着,该买啥就买啥,别让人家瞧扁了。”
二姐捏着那五块钱,看着眼前这个从小跟她吵到大的哥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清晰地完成了我的认知转变。我不再仅仅把大哥看作是那个脾气暴躁、目光短浅的庄稼汉。我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善良和对妹妹最朴素的疼爱。我明白了,家庭的意义,就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了另一个人,默默地扛起一份不属于自己的重担。
夜深了,爹娘和大哥都睡了。我躺在二姐身边,这是我们姐妹俩最后一次睡在同一张炕上了。
“文秀,”二姐忽然轻轻地叫我。
“嗯?”
“以后,我不在家,你要听爹娘的话,帮着照顾他们。”
“我知道。”我的鼻子一酸。
“还有,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你看到山外面更大的世界。”她顿了顿,加了一句,“哥其实……也很想出去看看的。”
我愣住了。是啊,大哥何尝不想呢?但他是一家人的长子,他得留下,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守着爹娘。这就是他的命运。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窗棂上。我抱着二姐的胳膊,感受着她的体温,心里既为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感到高兴,又为这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成长,原来就是一场不断相遇和告别的旅程。
第五章:月台上的背影
腊月初八,天还没亮,我们全家就都起来了。
空气冷得像冰,哈出的气瞬间就变成了白雾。娘在厨房里忙活着,煮了十几个鸡蛋,用红纸包好,非要让二姐带上。她说:“路上吃,别饿着。红纸包着,吉利。”
爹把家里的那辆破旧的板车拉了出来,铺上厚厚的稻草,让二姐和她的行李坐在上面。从我们村到镇上的汽车站,有十几里山路,爹要亲自拉车送她去。
天色微明时,我们出发了。大哥在前面帮忙拉着车绊,爹在后面推着,娘和我跟在旁边。板车的轮子在结了霜的土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离别的声音。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啸而过的北风,和我们沉重的呼吸声。我看着爹和大哥的背影,他们的腰都弯成了弓形,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用力。我忽然觉得,他们拉着的不是一辆板车,而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
到了镇上的汽车站,天已经大亮了。车站里人来人往,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一辆半旧的客车停在那里,车头上挂着“通往县城”的牌子。
爹去买了车票,一张一块五毛钱。他把票递给二姐时,手抖得厉害。
“英子,上车吧,车要开了。”爹的声音很低。
娘拉着二姐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到了厂里,安顿好了,就给家里写封信……别不舍得花钱,要吃饱穿暖……要是受了委屈,就……就回家……”她已经说不成句了。
“娘,我知道,你别哭了。”二姐帮娘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
大哥站在一旁,眼圈通红,他用力地拍了拍二姐的肩膀,只说出两个字:“保重。”
二姐转过身,抱了抱我。“文秀,在家好好的。”
我点点头,把脸埋在她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皂角香味,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
检票的哨声响了。二姐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把窗户打开,探出头来。
车子缓缓开动了。
娘追着车跑了几步,一边跑一边喊:“英子!英子!记得写信啊!”
大哥一把拉住了她,“娘,别追了,危险!”
车子越开越远,二姐的脸在车窗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她一直朝我们挥着手,直到车子拐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我们一家人站在原地,像三座雕像,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那辆客车扬起的尘土完全散尽,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他转过身,对我们说:“走,回家。”
回去的路上,板车是空的,爹却拉得比来时更慢。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这是我记忆里最大的一次离别。那个清晨,那个小小的汽车站,那个消失在拐角的客车背影,成了我心中一道无法磨灭的刻痕。我站在月台上,目送着我的姐姐,也目送着我那懵懂的童年。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为了“走出山沟”这个共同的梦想,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分离的代价。
而我,也迎来了我人生的第二个认知转变:所谓的成长,不仅仅是懂得牺牲与承担,更是要在离别之后,学会独自面对前方的路。二姐走了,把希望带给了我们,也把思念留给了我们。
第六章:一封信的重量
二姐走后的第一个星期,家里安静得可怕。
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好像整个屋子都空了。娘总会习惯性地多盛一碗饭,放在二姐常坐的位置,然后才想起来,愣愣地把饭拨回锅里。爹的烟抽得更凶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通往山外的路,一坐就是半天。大哥的话也少了,干活更加卖力,仿佛想用疲惫来填满心里的空虚。
我们都在等,等二姐的第一封信。
那封信,是我们与山外那个崭新世界的唯一联系。
每天下午,我都会跑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等着邮递员那身绿色的身影。可是,一天,两天,五天……邮递员的自行车铃铛响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有带来我们期盼的消息。
娘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来个信?是不是路上出事了?还是在厂里受了欺负?”她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
爹嘴上说着:“刚去,忙,顾不上写信也正常。”可我看到他每天从地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朝我摇摇头,眼神里的失落藏都藏不住。
直到第十天,邮递员终于在村口喊了我的名字:“王文秀!有你家的信!县城寄来的!”
我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信封是牛皮纸做的,上面贴着一张八分钱的邮票,字迹娟秀,是二姐的笔迹!
我举着信,一路跑回家,一边跑一边喊:“信来了!二姐的信来了!”
全家人立刻围了上来。爹戴上他那副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双手都在颤抖。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像是要透过信封看到里面的内容。
“快拆开看看啊,爹!”大哥在一旁催促道。
爹这才用指甲,一点一点,极其郑重地划开信封的边缘,生怕弄坏了一点。他抽出里面的信纸,一共有两页。
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爹举着信,凑到煤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念了起来:
“爹,娘,哥,文秀:
见字如面。
我在厂里一切都好,请勿挂念。厂子很大,比我们整个村子都大,到处都是机器,响声震天。我被分到了纺纱车间,我们车间的主任和班长都很好,很照顾我。宿舍是八个人一间,室友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大家相处得也很好。”
听到这里,娘长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爹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城里什么都跟咱们山里不一样。马路又宽又平,上面跑着好多汽车。商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好多我连见都没见过。厂里的伙食很好,顿顿都是白面馒头,一个星期还能吃上一次肉。我第一天吃饭的时候,拿着白面馒M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想,要是你们也能吃上就好了。”
读到这里,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下来,摘下眼镜擦了擦。娘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白面馒头,对我们来说,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奢侈品。
“……我发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共是三十二块五。我留下五块钱生活,剩下的都给你们寄回去了,应该和这封信差不多时间到。爹,你别再抽旱烟了,去买点好烟抽。娘,你去扯几尺新布,给自己和文秀做件新衣服。哥,你的那双鞋也该换了。钱不多,是女儿的一点心意。”
“这孩子……”娘泣不成声。
信的最后,二姐写道:
“爹,你上次说,让我别忘了根。我记着呢。我每天下班,都会看一会儿书。我们车间有个技术员,是大学生,他说以后厂里会办夜校,可以考文凭。我想去试试。我想在这个地方扎下根,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让文秀以后能有更好的路走。请你们保重身体,勿念。
女儿:文英 敬上”
信读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那封薄薄的信,此刻却重如千斤。它不仅仅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它承载着一个女儿的孝心,一个姐姐的责任,和一个家庭未来的希望。
爹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放回信封里,然后郑重地交到娘的手里。“收好。这是咱家的宝贝。”
娘把它贴在胸口,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天晚上,爹破天荒地让娘用白面烙了几张饼。他说:“今天高兴,咱也尝尝城里人的伙食。”
吃着那香喷喷的白面饼,我仿佛能看到二姐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忙碌的身影,看到她在宿舍的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这封家书。
情感在这一刻升华。我终于深刻地理解了,1982年那个秋天,二姐在粮站门口捡到的,根本不是那五十斤粮票。她捡到的,是一个机会,一个用正直和善良叩开命运之门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最终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航向。它让我们明白,真正的财富,不是物质的丰裕,而是根植于内心的品德和永不放弃的希望。
第七章:山沟里的回响
二姐的信,成了我们家和山外世界连接的桥梁。
每隔半个月,我们都能准时收到她的来信和她省吃俭用寄回来的钱。从信里,我们知道了她参加了厂里的夜校,知道了她因为工作努力被评为了生产积极分子,还知道了城里开始流行一种叫“喇叭裤”的裤子。她的每一句话,都为我们这个封闭的山沟,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家里的生活,也因为二姐的接济,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我们家换上了新的瓦片屋顶,下雨天再也不会漏雨了。娘和我都穿上了新衣服,虽然只是普通的棉布,但在村里已经足够引人注目。爹的咳嗽好了很多,他的烟也从旱烟换成了最便宜的纸烟。最高兴的是大哥,他用二姐寄回来的钱,加上自己攒的,终于盖了三间新瓦房,很快就有人上门来说媒了。
大哥结婚那天,二姐特地请假回来了。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剪了齐耳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精神,和村里的姑娘完全不一样了。她给大嫂带了一块上海产的手表作为新婚礼物,让所有来宾都羡慕不已。
婚礼结束后,一家人又一次围坐在炕上。二姐拉着我的手,对爹娘说:“爹,娘,我想让文秀也去城里读书。”
所有人都愣住了。
“厂里有子弟学校,教学质量比镇上好得多。文秀成绩这么好,待在山里可惜了。等她初中毕业,就让她考县里的高中。以后,让她考大学!”二姐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这能行吗?一个女娃子……”爹有些犹豫。
“怎么不行?”二姐打断了他,“爹,时代不一样了。女娃子一样能顶半边天。文秀的前途,不能被这座大山困住。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来出!”
爹看着二姐,又看了看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他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许久,他把烟头摁灭,沉声说:“好!只要娃愿意读,读到哪,咱们家就供到哪!”
我激动地看着二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二姐为我铺平了一条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路。
几年后,我如愿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去县城报到的那天,是二姐和大哥一起送我去的。我们坐着长途汽车,行驶在那条二姐当年独自走过的路上。路已经修成了平坦的柏油路,路两旁的风景,在我眼里,充满了希望。
再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成了我们王家,乃至我们整个山沟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我毕业后,选择回到县城当了一名老师。二姐也通过自己的努力,从一名普通纺纱工,做到了车间副主任,在城里安了家。大哥则成了村里有名的养殖大户,带领着乡亲们一起致富。
我们家,真的走出了那个山沟。
有一年春节,我们全家又回到了山沟里的老房子。房子已经修葺一新,但爹娘坚持不肯搬走,他们说这里是根。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炕上,看着客厅墙上那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窗外,是寂静的雪夜。
我看着鬓角已经斑白的爹娘,看着一脸幸福的二姐和大哥,心里感慨万千。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因为捡到五十斤粮票而惶惶不安的夜晚。
“二姐,”我轻声问,“你后不后悔?当初要是留下了那笔粮票,我们家也许能早一点过上好日子。”
二姐笑了,她回头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坚定。“不后悔。”她说,“一时的富足,可能会让我们迷失方向。但那一次的选择,却让我们全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我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窗外,轻声说:“人活一辈子,走得正,站得直,比什么都重要。路可能会难走一点,但心里踏实。这样的日子,过得才有奔头。”
是啊,有奔头的日子。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看着窗外那片养育了我们的深沉大山。我知道,我们家虽然走出了山沟,但山里人那份最质朴的善良和坚韧,我们永远都不会丢掉。
1982年的那个秋天,二姐的一个决定,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终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它让我们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你拥有多少,而是你坚守什么。有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支撑着你,走过最难的岁月,最终抵达光明的彼岸。
那,就是我们这个家的根。
来源:沙丘间的滑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