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鹳雀楼的新电梯贴着安全须知:限载十三人,上升四十三秒。我走进去,按下“19”,门合拢,像一口把时间吞进肚子的铁皮箱子。四十三秒,足够让唐朝的鹳雀鸟在窗外飞一个来回,也足够让王之涣把二十个汉字钉进历史。电梯门再开时,我已站在七百年后的屋檐高度,却还没追上他当年一
更上一层楼
——写给王之涣,也写给站在电梯时代的我们
一、把电梯按下“19”
鹳雀楼的新电梯贴着安全须知:限载十三人,上升四十三秒。我走进去,按下“19”,门合拢,像一口把时间吞进肚子的铁皮箱子。四十三秒,足够让唐朝的鹳雀鸟在窗外飞一个来回,也足够让王之涣把二十个汉字钉进历史。电梯门再开时,我已站在七百年后的屋檐高度,却还没追上他当年一步跨出的那级木阶。
风从黄河来,带着像素化的夕阳,一块一块地砸在玻璃幕墙上。我伸手,像所有游客一样,想抓住一块完整的落日,却只抓住一张反光里的自拍。屏幕里,我的下巴线条被滤镜削成唐代武士的剪影,背景中的落日大得夸张,像一枚被PS上去的铜币。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不再“登高”,我们“被送达”。
二、黄河在导航里变成一条绿线
打开导航,黄河是一条温柔的绿线,没有涛声,也没有沙腥味。它从巴颜喀拉山出发,一路打怪升级,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流成一条4K高清的哈达。我放大、缩小,把它拉成一条细缝,又摊成一张大饼,却始终听不到水声。
王之涣没有导航,他只有一双被尘土磨硬的靴子。他站在鹳雀楼顶层,看见黄河像一条挣脱缰绳的黄龙,带着整个北方的寒气,一头撞进自己的瞳孔。那一刻,他耳朵里的黄河是立体的,有低频的怒吼,也有高频的雁叫;有纤夫号子的撕裂,也有冰棱相撞的脆响。于是,他写下“黄河入海流”——五个字,像五根橛子,把一条大河钉在纸上,也钉进后来所有中国人的童年。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走到楼北的木栏杆前,强迫自己不拍照,只用肉眼看。夕阳在河面铺出一条金线,像有人在黄绸上缝了一道拉链。拉链拉开,是下游的千里沃野;拉链合上,是上游的万丈峡谷。这一刻,耳机里正好播到一首电子音乐,鼓点像心跳,重低音把黄河推得忽远忽近。我忽然听见一种介于古代与赛博之间的回声——那是王之涣的“入海流”,被21世纪的耳机放大,变成一条可以随身携带的声波河流。
三、山在雾霾里学会了隐身
“白日依山尽”的“山”,叫中条山。今天,它躲在AQI 180的雾霾后面,像一张被水泡软的水墨画,边缘模糊成灰白的绒毛。景区在广告牌上贴心地PS出青山剪影,旁边配一句“晴好天气可见远山”,字体是文艺少女最爱的瘦金体。
我眯起眼,试图在真实与滤镜之间找到那座山。没有。只有一层被夕阳染成暗橘的雾,像一块被反复擦拭的旧铜镜,照不出人影,也照不出唐朝。王之涣当年看到的山,一定棱角分明,像一把横在天际的青铜剑,剑刃把落日削成两半,一半掉在河里,一半掉进他的诗。
我索性不再寻找。我打开背包,掏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纸质,中华书局,1979年版。翻到《登鹳雀楼》,纸页脆得像秋蝶的翅。我念出那二十个字,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的无人机“嗡”地一下偏航。那一刻,雾霾奇迹般地裂开一道缝,中条山露出一条青黑色的脊背,像一条刚刚睡醒的龙,抬了抬眼皮,又潜入雾中。
四、更上一层楼,其实是更进一寸心
电梯关门前的最后一秒,一个穿汉服的小女孩冲进来,发髻上的塑料步摇“叮叮当当”响。她妈妈举着自拍杆,教她摆姿势:“背对黄河,回头笑,像王之涣那样。”女孩奶声奶气地问:“王之涣有没有自拍杆?”
电梯里一阵哄笑。我却忽然笑不出。王之涣当然没有自拍杆,他只有一支毛笔,却把自己“拍”进了一首只有二十个字的超广角照片,像素高到足以放大成整个盛唐。我们有了4K、有了无人机、有了AI修复的落日,却很少有人再敢用二十个字,去框住一条黄河、一座落日、一座山和一颗心。
顶层风大,我把背包抵在胸前,像抵住一个即将被吹散的答案。我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写下:
“电梯把我送到十九层,
却送不进第二十层——
那一层在心上,
须用孤勇,
须用热泪,
须把黄河的咆哮翻译成心跳,
须把落日的金线缝进血管,
须把手机关掉,
把雾霾吸进肺里再吐出澄澈,
须承认:
我并未抵达,
我只是刚刚,
开始出发。”
写完,我把那张纸折成一架极小的纸飞机,对准黄河的方向,轻轻一送。风太大,飞机没飞出栏杆,就垂直掉下去,像一颗来不及许愿的流星。我探头,看见它落在楼顶的避雷针旁,被一只鹳雀的模型叼住——塑料鸟,刷成白色,眼睛是两颗红色LED灯,一闪一闪,像在对我说:
“别急,
黄河还在,
落日还会重来,
诗也还在等你,
用更笨拙的方式,
更上一层楼。”
五、下楼,把夕阳还给黄昏
电梯下行,四十三秒,比上升时快,像有人把时间轴拖了快进。门一开,一楼小卖部在卖“王之涣同款”红枣糕,扫码支付,立减五元。我买了两块,一块吃掉,甜得发腻;另一块揣进口袋,准备带给地铁口的流浪歌手——他常在深夜唱《登鹳雀楼》,用破吉他,把“更上一层楼”唱成“更~上~一~层~楼~”,每个字都拖得比黄河还长。
走出景区,天色已暗。我回头,鹳雀楼的轮廓被LED灯带勾成一座发光的骨架,像一条被现代手术重新拼接的龙,安静地盘在夜色里。我挥了挥手,像对一个刚打完照面的老朋友:
“再见,王之涣。
我把你的落日存在手机里,
也把你黄河的涛声存在心跳里。
下次再来,
我不坐电梯,
我一步一步,
用脚掌去数
你当年没数完的阶梯。
如果数到第二十层,
我就把手机扔进黄河,
然后——
用二十个汉字,
为自己,
也为所有迷路的人,
重新点亮一盏
可以随身携带的
落日。”
来源: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