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精心熬了六个小时的药膳,连同那只印着素雅兰草的骨瓷汤盅,被我婆婆刘梅,一股脑儿,利落地倒进了泛着油光的不锈钢垃圾桶。
哗啦——”
一声刺耳的巨响,像一把淬了毒的钝刀,在我脑子里来回地剐。
我精心熬了六个小时的药膳,连同那只印着素雅兰草的骨瓷汤盅,被我婆婆刘梅,一股脑儿,利落地倒进了泛着油光的不锈钢垃圾桶。
汤汁溅起,带着黄芪和当归的清香,混杂着昨夜的烂菜叶,散发出一种让人胃里翻江倒海的馊味。
我站在厨房门口,死死地咬着下唇,嘴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一个字都没说。
刘梅干瘦的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用力地拍了拍,像是掸掉什么天大的晦气。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只是斜着眼角,对着垃圾桶轻蔑地啐了一口。
“天天整这些没油没盐的兔子草,是喂人呢,还是喂牲口?”
“我儿子在外面搞设计,是费脑子的活儿!就吃这些刮油水的东西,哪有力气赚钱养家!”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毛玻璃,每一个字都扎在我耳膜上。
我没跟她吵。
我只是看着她,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一种冷得像冰,静得像死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像一把无形的刀,让她后面准备好的一长串叫骂,就那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第二天中午,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没放盐,没放油,只滴了两滴无盐酱油。
我端着碗,就坐在餐厅那张冰冷的大理石餐桌前,旁若无人地吃着。
刘梅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愣住了。
她瞪大了那双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浑浊的眼睛,扯着嗓子就冲我喊:“我的饭呢?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你只做你自己的,是想饿死我吗!”
我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直直地扎进她的眼睛里。
“锅在那儿。”
“米在柜子里。”
“想吃什么,自己动手。”
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她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上。
“反了天了!我刘梅这是娶了个祖宗回来啊!天天伺候着,还得看你的脸色!”
我没再理她,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拿着我的碗,我的筷子,走进厨房,用洗洁精仔仔细细地洗了两遍,用清水冲得能照出人影。
我拿干净的布擦干,放回了昨晚就已经收拾好的纸箱里。
那个纸箱,就放在我的卧室门口,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
晚上七点,玄关的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江驰回来了。
他一进门,甚至还没来得及换鞋,刘梅就像一发出膛的炮弹,瞬间从沙发上弹射出去。
她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和哭腔,开始了她每日必备的告状大戏。
“儿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妈就要被你这个好媳妇给活活饿死了!”
“她今天一天都没给我做饭!我这把老骨头饿得头晕眼花,差点就撅过去了!”
江驰疲惫的脸上,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换了鞋,把公文包随手一扔,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不悦和责备。
“苏然,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吗,我妈年纪大了,你让着她点,顺着她点,怎么就这么难?”
他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
在他的潜意识里,错的,永远只能是我。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整整五年,曾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的脸,因为长期的水钠潴留,已经有了明显的浮肿,眼袋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可他自己,却对此毫无知觉。
“让着她?”
我缓缓地,轻轻地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冷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怎么让?”
“是把她亲手倒进垃圾桶里,那碗能救你命的药膳,再一点一点捡回来,热给她吃?”
“还是给她做一顿她最爱吃的红烧肉,让她高高兴兴地看着你,一步一步,加速走向尿毒症的深渊?”
“那不是一顿饭。”
我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他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江驰,那是你的药!”
“是能吊着你这条命的,救命的药!”
我的话像一根最尖锐的针,狠狠刺破了他那层不耐烦的伪装。
“药药药!苏然你能不能别这么神经质!”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身体好着呢!就是最近项目催得紧,累了点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医生的话都是捡最坏的可能说,就是为了吓唬人好多收钱!”
他咆哮着,绕开我,径直走向了餐厅。
浓郁的酱香味和油脂的香气,瞬间霸道地侵占了整个空间的空气。
刘梅已经手脚麻利地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油光锃亮,酱色浓郁到发黑的红烧肉,还有一盘香气扑鼻的爆炒腰花。
那红烧肉上,肥肉的部分在灯光下颤巍巍地闪着光,仿佛在炫耀着自己超标的脂肪和胆固醇。
对于江驰这个慢性肾病三期的患者来说,这哪里是“爱心大餐”。
这分明是两盘色香味俱全的,穿肠毒药。
“嗯,妈,还是您做的红烧肉地道!这才是人吃的饭嘛!”
江驰夹起一大块肥肉,塞进嘴里,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着,脸上露出了极度满足的笑容。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就这么看着他贪婪的吃相,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脸,看着他身边那个满脸慈爱,实则正在用最愚蠢的方式亲手将他推向深渊的母亲。
我的心,就像被一块巨石,狠狠地,直直地,砸进了北极最深处的海沟里。
一寸一寸地,缓慢而彻底地,冷了下去,冻成了冰。
这个男人,没救了。
这个家,也烂透了。
当晚,我再没多说一个字。
等那对母子心满意足地各自回房,我走进了那间让我感到无比恶心的厨房。
我从储物柜里拿出几个崭新的,加厚牛皮纸箱。
那套我托朋友从景德镇带回来的骨瓷碗碟,印着素雅的兰草,我曾以为会用一辈子。
我用泡沫纸,把它们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
那口我从德国人肉背回来的不粘锅,那套锋利得能削下报纸的刀具。
还有那些我跑遍了全城才找到的有机蔬菜,专门为他订购的低蛋白大米,西班牙进口的特级初榨橄榄油。
我分门别类,一样一样,全部打包封箱。
整个过程,我冷静得像一个专业的入殓师,在处理一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尸体。
心里,再没有一丝波澜。
最后,我将那几个沉甸甸的纸箱,一个一个,费力地搬进了我和江驰的卧室。
那个曾经充满了我们欢声笑语,如今却让我感到窒息和陌生的空间。
我把箱子堆在墙角,然后,当着江驰的面,拿出了房间的钥匙。
江驰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看着短视频,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傻笑。
他看见我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终于皱起了眉头,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苏然,你又发什么疯?深更半夜不睡觉,把这些破烂玩意儿搬进来干什么?”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那种理所当然的不耐烦。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走到门边,“咔哒”一声。
我反锁了房门。
然后,我把那把唯一的钥匙,“啪”的一声,放在了床头柜上,就在他眼前。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得可怕。
“从今天起,这些东西,是我一个人的。”
“这间卧室,也是我一个人的。”
“还有厨房,我不会再踏进去一步。”
江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从床上坐直身子,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怒吼道:“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我妈倒了你一顿饭,你就这么上纲上线?没完了是吧!你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搅得鸡犬不宁才满意!”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几步冲到我面前,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尖。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和好笑。
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默默地走到衣柜前,拿出我的枕头,还有一床备用的薄被。
“你干什么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去书房睡。”
我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抽回我的手。
“在你分清楚,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你妈的面子重要之前。”
“在你搞明白,谁是想救你,谁是想害你之前。”
“我们,还是分开睡吧。”
“苏然!”
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抓起床上的枕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那扇我刚刚关上的,书房的门。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之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靠在书房那冰冷的门板上,听着外面再也没有一丝声响,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味道的空气。
我不是在发疯。
我只是在救我自己。
以及,放弃拯救那个,早已无可救药的他。
第二天清晨,生物钟准时将我唤醒。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客厅里一片昏暗,江驰大概是睡在了客房。
我走进那间让我心寒的厨房,从卧室门口的纸箱里,拿出了我的专属小锅、一小撮挂面,还有那瓶我自己调配的无盐酱油。
整个厨房,我只使用了水龙头和燃气灶。
水声“哗哗”,火苗“呼呼”。
面煮好了,我捞进我的专属小碗里,滴上几滴酱油。
我就站在厨房里,靠着冰冷的琉理台,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这碗最简单,却也最让我安心的早餐。
刘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睡眼惺忪地倚在厨房门口,用一种探究和审视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视若无睹。
吃完面,我把小锅和小碗洗得干干净净,擦干水分,一丝不苟地放回了卧室门口的纸箱里。
然后,换衣服,出门,上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烟火气,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中午,我没有回家。
下午三点,我的手机开始在办公桌上疯狂地震动,像一只被踩住了翅膀的蜜蜂,发出垂死的嗡鸣。
来电显示:江驰。
我按下了静音键,任由它在桌面上独自狂欢。
震动终于停歇,微信消息立刻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苏然,你人死哪儿去了?”
“为什么不回家做饭?”
“我妈中午饿得没办法,就泡了碗方便面吃!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接电话!”
隔着冰冷的屏幕,我都能想象出他那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嘴脸。
我等到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手机,平静地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苏然!你终于肯……”
“有事说事,我只有五分钟休息时间。”我直接打断他即将出口的咆哮,语气冷得像手术台上的不锈钢托盘。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压抑的沉默。
他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态度给噎住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做饭?”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压着翻滚的怒气。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丝波澜地回答:
“你的饭,你妈会做。你妈的饭,她自己会做。我的饭,我自己做。”
“从昨天晚上开始,咱们,互不干涉。”
“互不干涉?苏然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江驰在电话那头彻底爆发了,“你是我老婆,我是你老公,我妈是你婆婆!我们是一家人!你现在跟我讲互不干涉?你这是在跟我妈宣战吗!”
“宣战?”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不带丝毫温度。
“我没那么无聊。”
“我只是在明确我们之间的边界,保护我自己,仅此而已。”
“保护你自己?谁要害你了吗?!”他怒吼道,声音大得有些失真。
“你妈。”
我清晰地,缓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冰锥,狠狠地扎了过去。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是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歇斯底里的爆发。
“苏然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妈那是爱我!她只是方式不对!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她是我妈!”
“嘟——”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点开微信,找到江驰,还有婆婆刘梅的头像。
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带着垃圾桶标志的删除键。
世界,终于清净了。
晚上,我依旧准点下班回家。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压抑到几乎能拧出水的低气压,扑面而来。
客厅的灯没有开,刘梅像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塑,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有几分诡异。
江驰黑着一张脸坐在她旁边,脚下的烟灰缸里,塞满了被狠狠碾碎的烟头,像一个小型坟场。
听到我开门的动静,刘梅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用一种凄厉得像是唱戏的调子,哭嚎起来。
“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娶了个媳妇回来,就成了活生生的仇人啊!”
“这是要活活逼死我这个老婆子啊!”
“不就是看不惯我儿子吃得好,倒了她一顿破饭吗!她就记恨上我了,连饭都不给我做了!这是什么蛇蝎心肠的女人啊!”
江驰的脸色,随着她的哭嚎,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黑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然,你今天,必须给我妈道歉。”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道歉?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疲惫而显得异常陌生的脸,心里最后一点余温,也彻底凉了下去。
我没有理会他的命令,也没有去看那个还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刘梅。
我只是从包里拿出我的手机,调出了一张照片,举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张医院体检报告的截图,是我上个月几乎是押着他去做检查时,偷偷拍下来的。
我用手指,重重地点在照片上那两个鲜红的,带着向上箭头的关键指标上。
“江驰,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血肌酐,178。尿蛋白,三个加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盯着他开始泛起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像法官在宣读最终的判决。
“这意味着,你的肾功能已经严重受损,只剩下不到百分之四十了。在医学上,这叫慢性肾脏病三期。”
“医生上个月就警告过你,如果再不进行严格的,精确到克的饮食控制,任由这两个指标继续恶化下去,最多半年,你就得躺在医院里,开始做血液透析。”
“透析,你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每周去医院三次,每次四个小时,把你全身的血液都抽出来,通过一台冰冷的机器,过滤掉里面的毒素和多余的水分,再输回你的身体里。”
“从那以后,你的生命,就得靠那台机器来维持。”
“你,听明白了吗?”
江驰的脸色,在我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叙述中,一点一点地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的目光,像被钉子钉死了一样,死死地钉在手机屏幕上那两个刺眼的数字上。
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他旁边的刘梅,看到儿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抢过我的手机,只瞥了一眼,就做出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竟然把我的手机,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摔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
“砰!”的一声脆响,手机屏幕瞬间碎裂,像一张不堪一击的蜘蛛网。
“我呸!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妖言惑众!”
“什么狗屁指标!现在的医院,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吓唬人,好多骗我们这些老百姓的血汗钱!”
她唾沫横飞地骂着,还不解气,又冲上来,试图撕烂那份她根本看不懂的报告,却发现那只是手机里的影像。
于是,她将所有的怨毒和怒火,都转向了我。
“你就是个扫把星!丧门星!自从你进了我们江家的门,我儿子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扯着嗓子尖叫。
“肯定是你!就是你天天给他吃那些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把他身体都给吃垮了!我儿子身体好着呢!轮不到你在这里诅咒他!”
江驰的目光,缓缓地,从地上那块碎得像他此刻人生的手机屏幕上移开。
然后,落到他母亲那张因愤怒和愚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接着,又一点一点地,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移回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挣扎,痛苦,迷茫。
还有一种,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深入骨髓的——懦弱。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
一种比任何恶毒的辱骂都更伤人,更致命的沉默。
他没有弯腰,去捡起我那支被摔得粉身碎骨的手机,就像他从未想过,要捡起我那颗同样被摔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没有开口,反驳他母亲那些愚昧无知到可笑的言论,任由那些话语像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将我凌迟。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冰冷的石碑,用他的沉默,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的沉默,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将我心里对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最后一缕期望,彻底地,干净地,刮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这个家,陷入了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平静之中。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压抑的宁静。
我严格地执行着我的“个人餐”制度,每天早出晚归,像一个寄居在此处的,与这个家毫不相干的租客。
一回到家,我就立刻钻进书房,用一扇门,将自己与那对母子彻底隔绝。
厨房,彻底沦为了刘梅的“领地”。
她像是为了向我示威,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憋足了劲儿,变着花样地给江驰做各种她认为能够“大补特补”的饭菜。
油光锃亮的红烧猪蹄,酱色浓郁的爆炒大肠,用老母鸡和各种不明药材熬得浓白如乳的老火靓汤……
整个屋子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油腻味道。
就像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迷雾,紧紧地包裹着每一个人,让人喘不过气来。
而江驰,就在刘梅这种“爱心”的狂轰滥炸之下,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垮了下去。
他的脸,越来越肿,像一个被吹了气的气球,彻底失去了原本分明的轮廓。
每天早上起床时,他的眼皮都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脚踝的浮肿也日益严重,每天下班回来,只要脱下袜子,脚踝上就会留下一道深深的,恐怖的勒痕,久久无法消退,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缚。
他变得异常嗜睡,以前只是偶尔午后犯困,现在几乎是沾着椅子就能睡着,头一点一点的,像个坏掉的布偶。
“奇怪,最近怎么总是这么累,睡不醒……”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嘴里总是无意识地嘟囔着。
刘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一边心疼地给江-驰捶着背,一边用怨毒得能淬出毒汁的眼神,狠狠地剜我几眼。
然后,她就开始了她最擅长的操作——向所有的亲戚朋友,哭诉我的“罪行”。
电话里,她声泪俱下,颠倒黑白,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心肠歹毒,虐待丈夫,不敬婆婆的,现代版“潘金莲”。
“哎哟,三姑啊,我真是命苦啊……娶回来一个高知儿媳,本以为能享福了,谁知道是请回来一尊活菩萨,天天给我甩脸子看……”
“她现在连饭都不给我们娘俩做了,我儿子天天上班那么辛苦,回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她还天天咒我儿子生大病,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你说说看,这天底下,哪有这么恶毒的女人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一时间,我在整个家族的亲戚群里,彻底“臭名昭著”,成了众矢之的。
各种指责和“好心”劝说的微信、电话,像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一概不理,直接开启了免打扰模式,将所有的号码,统统拉进了黑名单。
这个周末,江驰的姐姐江月,一个在银行工作,相对比较明事理的女人,终于被刘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市区“请”了过来。
名义上,是来“调解家庭矛盾”。
实则,是来给刘梅撑腰,对我进行“三堂会审”。
江月一进门,当她看到瘫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整个人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的江驰时,她瞬间就吓得脸色煞白。
“阿驰!你怎么回事?脸怎么肿成这个样子了?!”江月快步冲过去,伸出手,焦急地摸了摸江驰的额头。
江驰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姐,你来了。”
刘梅一看救兵到了,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拉着江月的手,又开始了新一轮添油加醋的哭诉。
“月啊!你可得替妈做主啊!你看看你弟弟,都让那个苏然给折磨成什么样了!”
“就是她!天天给他吃那些没营养的刮油水,把他身体都给搞垮了!现在倒好,饭都不做了,还咒他生病,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你说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啊!”
江月听得眉头紧锁,她转过头,用一种审视和不解的目光看向我。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江月就先一步,带着几分严厉的口吻,质问起了刘梅。
“妈!你到底都给阿驰吃的什么?他有肾病,饮食要严格控制,医生的话你是不是都当耳旁风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刘梅被自己女儿一顿抢白,非但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挺起了胸膛。
“医生懂个屁!他们就知道吓唬人,变着法儿地想从我们口袋里掏钱!”
她一脸神秘,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地,从厨房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动作,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纸包里,是一些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怪异草药味的粉末。
“喏,这可是我托老家的一个‘神医’给求来的‘固元散’!那神医说了,这个最是固本培元,补肾益气!比医院开的那些破西药片子管用一百倍!”
她得意洋洋地宣布,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每天都偷偷给阿驰冲水喝,你看他,最近是不是精神好多了,能吃能睡的!”
能吃能睡?
我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冷笑。
那分明是肾脏彻底失去排毒和排水功能,身体全面告急的危险信号!这个愚昧到无可救药的女人,竟然还在这里沾沾自喜!
而当我的目光,落到那个牛皮纸包上,看到上面用毛笔画着的一种不起眼的草药图案时,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一颗炸弹,轰然爆炸。
马兜铃!
那股特殊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
就是它!一种因为具有强烈且不可逆的肾毒性,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国家卫健委明令禁止入药的,剧毒草药!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夺过了刘梅手里的那包药粉。
我将药粉倒在手心,凑到鼻尖,那股刺鼻的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没错!就是马兜铃酸的味道!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瞪着刘梅,我这辈子所有的教养,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静,在这一瞬间,全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我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对着我面前这个愚蠢、无知、又恶毒的女人,发出了我此生最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剧毒!含有强致癌物马兜铃酸!你这是在杀人!你是在亲手杀了你自己的儿子!”
“你这个刽子手!”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甚至完全破了音,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整个客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彻底失控的爆发,给吓懵了。
刘梅愣了两秒,随即,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猛地跳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你个小贱人血口喷人!你就是嫉妒我对我儿子好!你就是见不得我们母子情深!”
她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最污秽的语言,疯狂地咒骂我。
江驰夹在我们中间,一边是暴怒到失去理智的我,一边是疯狂撒泼的母亲,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脑袋都快要炸开了。
最终,他将所有的怒火,都对准了我。
“苏然!你够了!你闹够了没有!那是我妈!她会害我吗!你就不能消停一天吗?这个家迟早要被你给搅散了!”
他冲着我大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厌恶。
那是我妈……她会害我吗?
这句话,像是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反复地,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我缓缓地,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从包里拿出手机——那个屏幕碎裂,但依然能用的手机。
我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王医生吗?我是苏然。我想麻烦您安排一个家庭医生上门,紧急出诊,给我爱人江驰看一下。对,就是现在,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我抬头望向江驰,他那张浮肿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今天,我们就把这件事,彻彻底底地,弄个一清二楚。”
“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妈妈,到底是在爱你,还是在……杀你。”
私人医疗机构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一个小时,王医生就带着一名护士,提着一个专业医疗箱,出现在了我家的客厅。
王医生是我院肾脏内科的主任医师,也是江驰的主治大夫,在国内都享有盛名。
刘梅看到这副阵仗,眼神明显有些闪躲和心虚,但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
“哟,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的,不就是最近累了点,脸肿了点嘛,小题大做!把医生都叫到家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什么绝症呢!浪费这个钱!”
王医生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分给她,他只是用那双阅尽了无数病患的,锐利而专业的眼睛,严肃地审视着江驰。
“江驰,把右边的袖子卷起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护士迅速地准备好了采血针和真空试管,江驰像个提线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地伸出了胳膊。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江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暗红色的,显得有些粘稠的血液,缓缓地流入试管。
采完血,王医生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便携式的血液检测仪,将血样滴了进去。
等待结果的那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客厅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墙上挂钟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和刘梅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滴——”
检测仪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王医生拿起仪器,只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他那张一向沉稳的脸,瞬间变得异常凝重。
他抬起头,用一种极其严肃,甚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江驰。
“江先生,”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你现在的情况,非常、非常糟糕。”
他把仪器的屏幕转向我们,那一排鲜红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血肌酐,452umol/L。肾小球滤过率,估算值只有14ml/min。”
“你已经进入了慢性肾衰竭的终末期,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尿毒症期。”
“江驰,你必须立刻住院,马上做透析准备!再拖下去,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王医生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射江驰。
“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乱吃东西了?或者,吃了什么来路不明的药?”
江驰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从茶几上,拿起那包黑乎乎的“固元散”,递到了王医生面前。
“王医生,您看看这个。”
王医生接过纸包,打开,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
只一眼,他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几乎是怒吼了出来,指着那包药粉的手都在发抖。
“这是马兜铃!里面含有大量的马兜铃酸!这是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一级致癌物,对肾脏有剧毒,而且是不可逆的损害!国家药监局早在十几年前就发文禁用了!这是谁给你吃的?这不是治病,这是在要你的命!”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刘梅的身上。
她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整个人都慌了,语无伦次地疯狂摆着手,试图辩解。
“我……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东西有毒啊……我就是想让他身体好起来……老家的那个‘神医’说,这个最补肾了……我怎么可能会害我自己的亲儿子呢……”
“为我好?”
一直沉默着,如同死人一般的江驰,突然猛地抬起了头。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刘梅,那双曾经充满了依赖和敬爱的眼睛里,此刻第一次,迸射出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以及,滔天的恨意。
“为我好,就是天天给我灌毒药?”
“为我好,就是想让我早点去死,给你省麻烦吗!”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像被撕裂的锦缎,再也无法复原。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出母子反目,人间惨剧,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我拿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清晰无比的录音,从手机里缓缓流淌出来。
那是我之前和刘梅对峙时,偷偷录下的。
录音里,是她尖利而恶毒的声音:
“我呸!医院就是想尽办法吓唬人,好多骗我们这些老百姓的血汗钱!”
“我托老家‘神医’求来的‘固元散’,每天都给阿驰喝,比你那些破草汤管用多了!”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你这个扫把星克的!”
人证,物证,俱在。
刘梅所有的辩解,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她“扑通”一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夕的……”
我关掉录音,一步一步,走到江驰的面前。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因绝望和痛苦而彻底扭曲的脸,用一种极其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对他说:
“报警吧。”
“告她故意伤害罪。”
“或者,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离婚。从此以后,你的人生,你的死活,都与我苏然,再无半点关系。”
“你自己,选一个。”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一把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江驰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上。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绝望的泪水,终于从他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决堤而出。
下一秒,他没有选择,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突然身体一僵,双眼向上翻去,整个人直挺挺地从沙发上栽倒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江驰!”
“阿驰!”
江月和王医生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客厅里,瞬间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我看着地上那个口吐白沫,身体不停抽搐的男人,看着他身边那个哭天抢地,捶胸顿足的女人。
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荒原。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小区的宁静。
我跟随着急救人员,看着他们将不省人事的江驰抬上担架,动作熟练地给他戴上氧气面罩,接上心电监护。
刘梅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被江月半扶半拖着,跟在后面。
一路上,她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作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阿驰,你可不能有事啊,你死了妈也不活了……”
我坐在救护车的角落里,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没有眼泪,没有焦急,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我的心,早在她倒掉那碗药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一具会呼吸,会思考,会履行一个营养师职责的,行尸走肉。
到了医院,江驰被直接送进了抢救室。
“急性心力衰竭!高钾血症!代谢性酸中毒!”
“病人肾功能衰竭,毒素无法排出,引发了多器官并发症!”
“准备紧急血液透析!快!”
抢救室里,传来医生护士们紧张而急促的喊叫声。
我和江月、刘梅被拦在了门外,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像一道生死之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江月焦急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脸色惨白。
刘梅则彻底瘫软在了走廊的长椅上,像一滩烂泥,双眼无神地盯着抢救室上方那盏鲜红的,刺眼的“抢救中”的灯。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亲手犯下了怎样无可挽回的大错。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拿出手机,开始冷静地处理后续事宜。
我先给我的主任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请了无限期的长假。
然后,我开始在网上搜索专业的离婚律师。
是的,离婚。
无论江驰是生是死,这个婚,我离定了。
我苏然的人生,不能再和一个愚昧的家庭,一个懦弱的男人,捆绑在一起。
我不能用我的一辈子,去为一个成年人的愚蠢和懦弱买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终于,抢救室的门开了。
王医生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江月和刘梅立刻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扑了上去。
“医生,我弟弟怎么样了?他没事了吧?”
王医生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说:“情况很不好。这次是急性发作,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了,但是他的肾脏功能,因为那段时间高蛋白高盐的饮食,尤其是那个含有马兜铃酸的毒药,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肾脏,基本上已经没有功能了。”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他必须终身依靠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
“终身……透析?”
江月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的。”王医生点了点头,“每周三次,每次四个小时,雷打不动。以后,他的生活质量会急剧下降,各种并发症也会接踵而来。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说完,王医生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和无奈。
“苏然,你是专业的营养师,透析病人的饮食控制比之前更严格,也更复杂。低盐、低钾、低磷、优质低蛋白,还要严格控制饮水量……这些,你应该都懂。江驰的命,以后就看能不能守住这条饮食防线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明白,王医生。谢谢您。”
我的平静,让江月和刘梅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或许在她们看来,丈夫遭此大难,我这个做妻子的,理应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可她们不懂。
哀莫大于心死。
当江驰被从抢救室推出来,转入肾内科病房的时候,他已经清醒了。
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手臂上插着各种输液管。
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当他的目光,和我对上的那一刻,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梅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扑到病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我的儿啊!是妈对不起你!是妈害了你啊!妈不是人!妈该死啊!”
她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啪!啪!啪!”
江驰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是默默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那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浸湿了白色的枕巾。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出迟来的母子情深,内心毫无波动的,甚至拿出手机,打开了备忘录,开始记录江驰接下来需要注意的饮食要点。
钾离子含量高的食物:香蕉、橙子、土豆、菌菇类,全部禁止。
磷含量高的食物:坚果、动物内脏、全麦制品,全部禁止。
每日饮水量,包括喝汤、喝水,必须严格控制在500毫升以内,也就是一瓶矿泉水不到的量。
我一条一条,冷静而专业地记录着,像是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与我毫不相干的病人。
江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苏然……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们江家对不起你。我妈她……她也是糊涂……你能不能……看在阿驰现在这么可怜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
“机会?”
我轻轻地反问,然后摇了摇头。
“江月,你知道吗?在他选择沉默,在他任由你母亲摔碎我的手机,辱骂我的时候;在他对着我咆哮,质问我‘那是我妈,她会害我吗’的时候;在他心安理得地吃着那些穿肠毒药,把我所有的心血和警告都当成耳旁风的时候……”
“他就已经亲手,把他所有的机会,都用完了。”
我顿了顿,收起手机,目光转向病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男人。
“我会留下来,照顾他一段时间。不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营养师的身份。”
“我会为他制定最严格的饮食方案,教会你们如何护理一个尿毒症病人。这是我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最后的职业道德。”
“等他病情稳定,可以出院的时候,我会把离婚协议书,和这张饮食指导单,一起交给他。”
“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幻想。
江月愣住了,脸色变得比江驰还要苍白。
而刘梅,也停止了哭泣和自责,她抬起头,用一种既怨毒又恐惧的眼神看着我,嘴里喃喃道:“你这个女人……心怎么这么狠啊……”
我没有再理会她们。
我走到病床边,俯下身,在江驰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江驰,好好活着。”
“因为,死亡对你来说,太便宜了。”
“往后余生,每一次四个小时的透析,每一次因为口渴而不能喝水的煎熬,每一次看到美食却不能触碰的痛苦,都是你为你自己的懦弱,和你母亲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你要好好地,一点一点地,品尝这份绝望。”
说完,我直起身,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让我感到窒息的病房。
接下来的半个月,医院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我几乎是住在那里,每天三餐,亲自去食堂,监督厨师为江驰做最标准的透析餐。
每一克蛋白质,每一毫克钠,每一毫克钾,我都用营养APP计算得清清楚楚。
饭菜永远是清蒸或者水煮,蔬菜要先在水里焯一遍,去掉大部分的钾离子,肉类只选择鸡蛋清和特定的鱼肉。
送饭的时候,我总是面无表情,把饭盒放下,看着他吃完,再把饭盒收走,全程一言不发。
江驰一开始还试图跟我说话。
“然然……对不起……”
“然然……你再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充满了乞求。
我置若罔闻,仿佛他只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空气。
几次之后,他也终于绝望了,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像吃药一样,把那些清淡到毫无味道的食物,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咽下去。
刘梅彻底被吓破了胆,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她不敢再对我大呼小叫,甚至不敢正眼看我。
她每天守在病房里,笨手笨脚地学着给江驰擦身,按摩,端屎端尿。
她看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高大帅气的儿子,如今形容枯槁,被一根管子和一台机器束缚在病床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这种亲眼看着自己犯下的罪孽,一点点吞噬自己最爱的人的折磨,远比任何法律的制裁,都更让她痛苦。
江月倒是经常来找我。
她会给我带一些咖啡和点心,然后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陪我默默地坐一会儿。
“苏然,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但是,我还是想替我妈,替我弟,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妈那个人,就是一辈子在农村养成的,又蠢又犟,又自以为是。她不是坏,她就是愚昧。她以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阿驰好。”
“至于阿驰……他就是个从小被我妈宠坏了的,没断奶的妈宝男。他孝顺,但是愚孝。他分不清是非对错,只知道他妈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们都罪有应"得,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谁也怨不得。”
江月说着,眼圈红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那苦涩的味道,在我的舌尖蔓延开来。
“江月,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不用跟我道歉。”我平静地说,“我从来不恨你母亲的愚昧,我也不恨江驰的愚孝。”
“我只是……对我自己这五年的付出,感到不值。”
“我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傻子,试图用我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根深蒂固的愚昧和懦弱。我以为我能赢,我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我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所以,我放弃了。”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江月看着我,许久,才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苏然,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是个好女人,你不该被我们江家拖累一辈子。”
江驰的病情,在规律的透析和严格的饮食控制下,渐渐稳定了下来。
一个月后,王医生通知,他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把一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厚达十几页的《尿毒症患者家庭护理及饮食指南》,和一份同样打印得整整齐齐的《离婚协议书》,一起放在了江驰的床头柜上。
“这份是你的饮食指南,严格按照上面的做,可以让你活得久一点。”
“这份是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房子车子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你签完字,给我寄过来就行。”
我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项工作任务,冷静,高效,不带一丝感情。
江驰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他那张因为长期脱水而干瘪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然然……不要……”
他挣扎着,想要从病床上坐起来,想要来拉我的手。
“不要离开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濒死的哀求和恐惧。
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涕泗横流。
一直站在旁边的刘梅,“扑通”一声,竟然对着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抱着我的腿,老泪纵横。
“苏然!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害了阿驰!你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求求你,不要跟他离婚……他现在这个样子……离了你,他可怎么活啊……”
我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卑微到尘埃里的女人。
又抬头,看了看病床上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动容,也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彻骨的悲凉。
我轻轻地,掰开刘梅的手,后退了一步,与他们保持了一个安全的,不可逾越的距离。
“晚了。”
我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江驰,从你选择沉默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完了。”
“还有,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离了我不能活。”
“你是离了那台透析机,不能活。”
“好好保重。”
说完,我拉着我的行李箱,转身,决绝地,走出了那间病房,走出了那家医院,也走出了我那段荒唐的,可笑的,长达五年的婚姻。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江驰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喊声。
我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
外面的阳光,那么好。
我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自由的,新鲜的空气。
我苏然的新生,从今天,正式开始了。
来源:快乐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