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据南方周末记者根据获得的患者信息统计，截至12月16日，已有超500位消费者登记维权，以种植、正畸两大项目为主，花费在2000元至8万元不等，大多为中老年人，治疗进度不等：有人拔了多颗牙尚未开始治疗；有人刚打上牙桩尚未安装牙冠；还有人已完成种植牙但仍在保修期内
令口腔行业担忧的是，种植牙集采或许只是整个口腔行业控费的开始。视觉中国|图
种牙种到一半，牙科“跑路”了。
2024年12月，在成都武侯熊猫口腔门诊部（以下简称熊猫口腔）治疗的几百名患者，遇到了一桩“糟心事”——在缴纳全额治疗费用后，医疗机构突然人去楼空。
据南方周末记者根据获得的患者信息统计，截至12月16日，已有超500位消费者登记维权，以种植、正畸两大项目为主，花费在2000元至8万元不等，大多为中老年人，治疗进度不等：有人拔了多颗牙尚未开始治疗；有人刚打上牙桩尚未安装牙冠；还有人已完成种植牙但仍在保修期内，后续治疗、复查无处可去。
不只熊猫口腔，2024年以来，青岛优贝口腔医院、天津南开津乐口腔医院、上海臻威口腔以及成都的金牛菁品口腔、锦江科瓦齿科等口腔诊疗机构相继关门。随着2023年集采控费后“种植牙自由”到来，牙科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行业，正面临信任危机。
“通常情况下，民营口腔医院做种植牙比公立医疗机构便宜不少，降费后不少患者开始流向公立医疗机构，那些原本以极低价吸引消费者，并投入高额市场营销费用的民营口腔医疗机构备受冲击。”关注口腔行业的咨询机构“医涯DSO”创始人朱可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引发国内口腔界“地震”的更大的消息，来自于2024年11月23日国家医保局召开的“医疗服务价格项目立项指南”首场解读直播。
该场解读中，国家医保局透露，有关口腔类的立项指南正在征求意见，包含综合、牙周、正畸、修复、牙体牙髓、外科等口腔治疗项目全部纳入统一收费范围，完成全国医疗服务价格项目标准化、规范化。有网友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截图显示，各地市公立口腔医疗机构已陆续收到相关函件，正结合临床实际情况进行反馈。
业内普遍认为，该新规或将成为对口腔医疗行业影响最大的一次改革。依据前述解读，公立医疗机构实际收费水平可能大幅度下调，预计未来两年内完成政策落地。而民营医院的医疗服务价格，通常以公立医疗机构的收费标准作为价格锚点，据此整个口腔行业或将经历一次漫长且剧烈的调整。
牙没种好，钱也没了
从成都杜甫草堂向南约两公里，在二环路边占据一独栋4层小楼的成都武侯熊猫口腔门诊部很是显眼，门口大大的熊猫标志憨态可掬。
2023年3月25日，熊猫口腔刚开业不久，一位自称八十多岁的白发老人用一口崭新的种植牙，咬着彩带系住的一块大石头，在熊猫口腔门前拖行，引众人围观叫好，其中就包括76岁的刘正刚，他当即通过职工医保个人账户花2250元做了一颗种植牙。
麻烦接踵而至。耗时一年半拔牙、打桩、做牙冠，2024年8月刘正刚终于完成“种植牙”，一个月刚过，他就开始牙痛，检查发现牙缝里卡了食物，熊猫口腔的医生为他取下牙冠清理。
一周后，牙齿再次肿痛，此后反复治疗三四次，每次都取下牙冠清理，但收效甚微。最后一次检查中，整个种植体从牙龈上脱出。“医生说我种植牙失败了，要休养一段时间后重新种。”刘正刚说。
多次交涉未果，直到12月2日，刘正刚听说熊猫口腔已拖欠员工3个月工资，将停止运营。等他赶到医院，大门已被场地出租方贴上了“封条”，商家负责人也已联系不上。
天眼查资料显示，熊猫口腔是一家成⽴于2021年7月26日的有限责任公司，位于成都市武侯区，注册资本500万元人民币，有200余位员工，开业两年期间多次进行投资人（股权）变更和法定代表人变更，目前的法定代表人是苏志高。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熊猫口腔2024年11月29日被武侯区人民法院列入被执行名单，执行金额148万元。同时在12月9日新增一起定做合同纠纷，原告为成都市宏盛义齿技术有限公司。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成都市武侯区卫健委已成立由卫健、公安、人社、街道等单位组成的联合工作组进行调查，包括对熊猫口腔法定代表人立案侦查，协调有关医疗机构为患者提供后续诊疗服务，为员工申请劳动仲裁，搭建沟通受理平台等。
两位患者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视频显示，法定代表人苏至高对维权者表示，“我肯定不会跑，派出所、公安局随叫随到”，他建议大家到成都医大口腔医院或其他机构继续治疗，但后续费用需自行承担。
公开资料显示，成都医大口腔医院是一所民营三级口腔专科诊疗机构。该院一位负责市场工作的员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有关部门已要求他们接诊因熊猫口腔中断治疗的患者，“我们已经拿到了患者的病例资料，后续治疗仅收取成本费用，按市场价的4-6折收费”。
熊猫口腔门口大大的熊猫标志憨态可掬。受访者供图
“一年回本、两年小康、三年暴富”？
让刘正刚相信了熊猫口腔有足够资质的，是至今仍挂在熊猫口腔门口11块看似高大上的“牌子”，包括“华西惠民口腔专家工作站”“登腾种植牙指定合作单位”“卡瓦集团全球终身质保服务机构”等。
一位曾出席“华西惠民口腔专家工作站”揭牌仪式的口腔专家武承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参与此项活动之前，对熊猫口腔这家医院并不了解，但在现场关注到了该机构的一些明显特征，比如宣传铺天盖地，“门口挂很多牌子”；采用低廉的价格吸引客户，不仅做种植牙，还送各种礼品等。
在熊猫口腔运行的两年间，武承中陆续听到不少其负面消息，包括种植失败、以次充好等。他感慨参加此次活动是一次糟糕的经历，要求其所在组织不再与这家机构合作并从严审核资质。
事实上，牙科诊所曾被称为我国“三大暴利行业”之一，与白酒和眼镜行业齐名。不少人认为，开一家民营牙科诊所是通往财富自由的捷径，甚至流传着“一年回本、两年小康、三年暴富”的说法。
2022年之前，口腔行业确实风光无限。医涯DSO发布的《2023年中国口腔医疗机构分布大数据分析》报告显示，2019年-2022年，全国的口腔医疗机构数量快速飙升，2019年我国口腔医疗机构为76300家，到了2022年飙升到了122248家，4年时间增长超60%。
而资本的“野性”入局，让连锁口腔医院数量激增的同时，也加剧了行业的竞争压力。
“有一些民营牙科诊所的老板，对口腔行业并不了解，可能只看到了别人家挣钱的一面，就想开个店。但口腔像其他行业比如餐饮业一样，也需要好的厨子、好的服务团队才行。”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潞河医院口腔科副主任医师吴斌说，口腔医疗团队的培养、一个医生的成长都需要漫长的过程，快速扩张规模，却又没有足够好的医疗资源支撑，就很容易出问题，无法很好地经营下去。
“过多的投诉和失败案例会导致长期经营风险持续积累，当退费和返工率累计到一定程度后机构就会爆雷，最终倒闭收场。”朱可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低价”恶性竞争，没有赢家
更令口腔行业担忧的是，种植牙集采或许只是整个口腔行业控费的开始。
“如果全面集采，价格大幅下调，势必有大量患者涌入公立医院，口腔治疗耗时且周期长，一个完善的治疗项目往往需几周甚至几个月，收益被压缩，医生负担骤增，再加上三明医保控制薪酬收入，多管齐下的措施让行业内悲观情绪占主流。”南宁市某医院口腔全科主治医师李烨说。
李烨认为在口腔科收费领域同样存在“以药养医”，但具有特殊性。以补牙为例，大多地方会拿出一张价目单：材料1价格200元，材料2价格300元，材料3价格500元，但在口腔科实际并不合理。在大多数口腔治疗里材料价值比很小，一项治疗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医生的手艺，而不是通过材料的好坏来定价。
“看牙贵将全面向看牙难转化”，口腔健康科普达人、孝感市中心医院副主任医师徐勇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徐勇刚在公众号“魔术牙医”上发文说，如何降低百姓看牙负担，扼制过高的不合理收费，同时调整规范收费项目，兼顾医生劳务价值，已成为当务之急。
他举例说，如果按照当前口腔规定价格收费（三甲医院收费标准），“阻生牙拔除术”100元，“冠修复”120元，“拆桩”16元，“龈下刮治”每牙6元，“橡皮障隔湿术”10元，“根管治疗”后牙不超500元，如此低廉的定价恐不利于口腔各专业的正常发展。
而这些过低的单项定价，叠加“集采”“控费”“药品耗材零加价”等新政落地导致的收入下降，部分医疗机构不得不通过串换项目、分解收费、多收项目数量或自定同类项目来提高收费。此番国家医保局提出全面规范管理医疗服务价格项目，就是为了避免医院 “乱收费，多收费”“让医院收费更清楚，让患者付费更明白”。
毕马威中国医疗健康行业主管合伙人姚凤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种植牙集采让医疗机构降低了以往通过耗材获得的利润加成，全面集采落地时，需要适当调高医疗服务的价格和水平，以体现医务人员的价值，同时加强精细化管理。如果各口腔机构继续卷“低价”的恶性竞争，只会满盘皆输——从医生到患者到机构，没有赢家。
医生技术劳务被严重低估
据徐勇刚分析，此轮口腔收费立项改革，调整幅度可能会跟种植牙集采类似，整体降幅达60%以上。据此推测，全瓷冠修复或是后牙根管治疗的全流程收费，可能从之前的4000-5000元，降到1000元至2000元区间。
朱可希也谈到，根据现行的收费标准、集采挂网价等政策推算，一颗全瓷牙冠修复收费大约为535元，包括约300元的技术服务费、牙冠与耗材229元，外加6元粘结剂费用；恒牙期I类错合金属托槽正畸收费，8360元/疗程，其中8000元为技术服务费。相比当前市场价格均有大幅下降。
而医生技术价格被严重低估，正在冲击不少临床医生，尤其是年轻医生对职业前景的信心。
李烨谈到，从目前业内预测的价格来看，网传牙冠修复医生操作服务费300元，如果这个操作费含牙齿的修复设计，桩核固定，牙体预备模型制取，牙冠试戴黏接等一系列复杂操作的话，医生的劳动价值将被进一步限制。
在李烨看来，同样补一颗牙，技术好的医生可以让它栩栩如生和没补无异，技术差的医生就如同孩童玩泥巴，把牙补成一团面包，质量上下限差距巨大，一刀切的过低定价，势必会让医疗质量大打折扣。
“目前一些公立医疗机构对口腔服务的定价执行多年前的价格标准，无法覆盖服务成本。建议在本轮医疗服务价格改革中，能更好地实现‘腾笼换鸟’，通过集采挤掉耗材加成水分的同时，适当提高医疗服务价格标准，更好地凸显医务人员的价值，才能促进口腔行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姚凤娥说。
吴斌建议，在相关政策还没有明确前，年轻同行应更多关注技术及服务质量的提升，多在自己身上下功夫。“有人拔一颗牙需要一小时，你拔牙 5 分钟、10 分钟，收费一样。熟练后效率肯定是提升的，总体工作量就会提高。另外，你的技术好，患者并发症越来越低，治疗效率提高，你在患者群体中的口碑也会提升。”
我们需要怎样的口腔服务
归根结底，医保改革、口腔控费的核心是惠民，让中国老百姓看得起牙。
2017年发布的第四次全国口腔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在中国,口腔疾病的患病率超过90%,而就诊率不过10%。也就是说，每10个人里至少有9个人被龋齿、牙周病、口腔溃疡等问题困扰，但去医院的患者不到1个。
武承中指出，中国口腔行业已经发展得不错了，有一百多家院校开设了口腔医学专业，约13万家诊疗机构，还有非常核心头部的研究、教育机构，有很大的制造业集群和全球顶尖的行业展会，20多万口腔执业（助理）医师。
但问题在于，这么多年口腔疾病发病率并未控制下来。“一口好的牙齿就像一个很漂亮的花瓶，它有小裂纹时你不去干预处理，等到它全部砸碎了，然后再修补，就非常困难了。”武承中说。
武承中指出，应该关口前移，促进中国人的口腔健康管理和疾病预防意识提升，完善口腔全生命周期的健康管理，相应口腔治疗的费用也会降下来。
如何选择靠谱的牙科机构？首先，要避免过分追求低价，以防掉入不良机构“低价引流获客、再高价收割”的陷阱中。其次，在口腔行业常见的大项目，比如中老年人种植牙、年轻人牙齿正畸，通常治疗都需要较长时间，半年甚至几年都有可能，“选择一家靠谱的机构，要看医院的发展历史，机构的资质，执业医师的资质、口碑、信用状况等多方面因素。”
在口腔领域，公立医院特别是大三甲医院口腔科一直都较为饱和，本身也是公立医院体系内有较强盈利能力的科室，而民营口腔一直都是竞争非常激烈的领域，对服务质量要求更高。“如何做出自己的差异化竞争特色会是民营口腔医院的重点方向。” CIC灼识咨询董事总经理刘立鹤告诉南周末记者，“种植牙市场增速将会趋于稳定，而口腔医疗市场增长将更依赖消费医疗属性更强的口腔正畸领域。”
朱可希则认为，由于公立医疗机构逐步回归社会医疗保障的角色，一些“高端”消费群体将会选择值得信任的民营口腔医疗机构。这些消费群体最大的特点是“不缺钱”，但是对信任尤为重视，所以一些专家型的牙医老板，或将会迎来一波“红利”。
而对尚处维权之中的熊猫口腔的患者来说，尽快拿到相应种植体的型号，寻找医疗机构继续治疗才是当务之急。
通过社区工作站协调，一些维权者拿到了熊猫口腔提供的病例或已制作好的牙冠模型。但也有患者因熊猫口腔拖欠货款，收不到后续治疗产品。陈欣就是其中之一，2024年5月底，患者陈欣在熊猫口腔的推荐下，缴纳2.4万元费用开始口腔正畸治疗。主治医生告诉陈欣，熊猫口腔拖欠了正畸材料供应商的货款，她后续治疗需要用到的正畸牙套不会再到货了。
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