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言必称“老头我”的泽野公是个插画家,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是整理师,倒不是说以此为生什么的,主要是活儿干得十分出色,不仅从自己家一路整理到了合作伙伴佐野洋子家(就是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那位,也出了不少随笔),还形成一套独特的整理人生观,观人观己,每日三省,省出
言必称“老头我”的泽野公是个插画家,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是整理师,倒不是说以此为生什么的,主要是活儿干得十分出色,不仅从自己家一路整理到了合作伙伴佐野洋子家(就是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那位,也出了不少随笔),还形成一套独特的整理人生观,观人观己,每日三省,省出一本叫做《老头我,负责收拾一切》的可爱小书。
这样的小书,很容易给你“不就是断舍离嘛”的错觉,泽野公的魅力在于把物件和人的关系以一种很微妙的气息描绘出来。除此之外,还有日本随笔作家很擅长的生活金句,比如他说:
让生活必需之物随人的生活“伺机而动”,使其呈现出活着的状态,方为收拾的根本。收拾是指南,它提示人生重要的动线,并不仅限于物理的房间。
我们摘录了三个独立篇目,发布如下:
年轻时,我特别喜欢把屋子塞满东西。唱片、吉他、相机、登山装备、书籍、画材和新文具。下班回家的途中,碰到可心的玩意儿,一时心血来潮,哪怕价格小贵也照买不误。
时光荏苒,当意识到自己徒增岁月之时,对这种被物品围困的人生状态渐渐心生厌烦。“想更自由”,这一刻的我,开始向不为外物所累的生活方式转变。年轻那会儿,总以为能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自由,真是不可思议。
岁增则物溢。待东西多到不得不收拾时,人又拖延起来,从“差不多该收拾一下了”变成“今年收拾一下吧”,没多久,又变成“到死为止能收拾好就不错”。当初因心仪而买回来的物件,纠缠着许多人生的过往回忆,愈发难以处置。一不留神,它们就占领房间的各个角落,赖着不肯走了。
如此一来,明明是为满足自己的喜好而购置的物品,到头来却成了蚕食自己居住空间的杀手。为使这种状况不超过可容忍的限度,从年轻时起,我始终坚持打扫和整理。如今,活到了这把年纪,可以说,这种不懈的坚持堪称老头我自身闪耀的一道光。当断则断—剔除那些不必要的物件,让自己的生活场域变得清爽—这样的决断力和行动力,正是老头我的看家本领。
心情黯淡时,收拾是最好的治愈良方。打扫房间、活动身体,若能发现些整理妙招,思考方式为之一变,心情自会焕然一新。
处理掉那些不再使用的冗余之物,房间变得更加敞亮,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扔东西的瞬间,会产生一丝犹疑,可一旦扔掉,简直是内心欢畅。就连当初到底为什么犹豫都已忘记,顿时重新萌生出生活的勇气。
二〇二〇年,新型冠状病毒的暴发及其在世界的大流行,威胁着每一个人的生命,令人始料未及。在日本,一月确认了第一批感染者;随后四月,政府颁布紧急事态宣言。从那时起,我们便开始了减少外出、自我约束的生活。
口罩、除菌用品在商铺里失了踪影,人与人的接触也断绝了。截至目前,那些与日常生活相关联的优先顺序全被打乱,我为不能外出欣赏山上盛开的花朵而深感沮丧。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去海外旅行,眼巴巴的却出不去,这事最难忍。旅行箱呆立在房间一隅,一动不动。我不能贸然只身外出。不管不顾、率性而为的话,等待我的将是被感染的风险和隔离生活,旅行什么的,只能断了念想。
而人一旦克制外出、居家生活,便会平生一种家如地球的错觉:购物和娱乐带给人的自由感,以及旅游的兴奋感只能在家中品味,地球竟变得如此狭小。然而,在这里,却有一场永远不会终结的“旅行”,那就是“收拾”。
家中但凡有人生活,便会产生垃圾,灰尘飞扬也便成为日常。屋里的东西会随着人的走动而位移,放任不管的话,很快就堆积如山。坐视垃圾成堆、物品成山,生活自然无从展开。这像极了出行打包:拖着行李到达目的地,解开大包小包,拿掉其中的非必需品,使其更便于搬运。我们就这样生活在名为“收拾”的旅行中。
去趟家居中心,看到清洁用品专区聚着一堆人。人群中,一老汉正拿着一个小型扫把状的产品仔细研究着。那扫把的手杆可自由伸缩,能打扫到手够不着的架子和天花板角落处的灰尘。确实,灰尘很容易偷偷地钻进拐角多且狭小的角落,赖在那儿不走。
我下意识地跑到老汉跟前,想和他聊聊关于收拾、扫除和扔东西的学问什么的……
我这个老头呢,想把旧皮鞋扔掉。曾经宝贝似的相机,也想扔掉。十年前的手机、唱片也想扔掉。还想扔掉帽子和外套。
我甚至想把桌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只穿条大裤衩子,漫山遍野地自由奔跑。只在那一刻,老头我才会尽情享受作为一个老头的自由。
尽管扔东西会让人一时深感寂寞,但老头我的身心是愉悦的。如同光彩夺目的朝阳,最重要的东西本就该闪闪发光。
收拾东西,就是整理心情。
利落地打扫干净,好重回那多梦的时节。
希望《老头我,负责收拾一切》,能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开心幸福。
日本纸醉金迷的泡沫经济,一晃已是三十几年前的昔日荣光。四下环顾,我周围没有一人是受惠于那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充其量也就是在八岳山麓建个小小的别墅,可又因常年不去住,房屋日渐废墟化,处于想出售却又卖不出的尴尬境地。
回过头去看,那其实是一个教我们如何适度生活、量入为出的时代。
四十年前,我们在町田市郊区买了一套商品住宅。在小小的院子里,给狗狗搭个小窝,四口之家过着粗茶淡饭的寻常日子。妻子虽很介意丈夫的自由散漫和沉迷酒趣,但看在他以自由之身挣钱养家的分儿上,便也不再过多计较。
彼时,一位比我年轻的舞台剧制作人朋友,住进了多摩川沿岸的公寓。那套传说中的豪华公寓位于一幢建筑的高层,视野开阔。凭窗眺望,绝美的景色如画卷般铺展于眼前。
樱花盛开的时节,我和妻子受邀去其府上做客,遂驱车前往。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竟辟有访客专用车位,人尚未进门,奢华感却已先至。
从二十层极目远眺,那风景果然美得令人窒息:奥多摩、富士山和丹泽,尽收眼底;回望东京湾,眼前的一幕有如一张原色的全景照片。妻子大为感动,双手紧握在胸前,叹道:“竟有人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真像是在梦里。”
桌子、灯饰和所有日用器物都很协调,古朴素雅的和美风格漂亮极了。无论哪一种,都透露出挑选之人的卓然品味。即便是伞架、鞋拔等小物,也都被谨慎地安排得张弛有序。巨大的落地窗直顶天花板,素白色的窗帘从上垂直而下,足足有三层。
我们坐在皮沙发上喝着中国茶时,一直在开放式厨房忙碌着的夫人道:“晚餐,咱们尝尝鲜,有刚到的东北地方山野菜呢!”那笑颜与身着飞白花纹和服的姿容,真美。
除了土当归、刺老芽、荚果蕨、黄花菜、蜂斗叶茎等野菜,还有天妇罗,以及贝类醋味噌拌菜,盘中美味无一不是新绿时节的应季料理,樱花花瓣亦不动声色地闪现其间。看着满桌子与日本酒相搭的下酒菜,我提醒着自己,可千万别喝大。
妻子每尝一口,都点头称赞“好吃”,最后还伸手拿了一个白饭团。朋友说:“一顿饭,最后收尾的还得是朴素的白饭团和美味的滑菇汤。”那神情,看起来相当心满意足。
我到底还是喝高了。回家时,让妻子开车。车子沿河岸行驶,妻子嘟哝了一句,“那可真是个叫人大气儿不敢出的家呀”“那样的家,总觉得累得慌”,说着摇了摇头。
此刻若说点什么,十有八九会遭到回㨃,我便低着头,默然不语。
“玄关处鞋柜上方,装饰着一片大大的厚朴叶吧?”
“那我倒没注意。”
“你呀,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好大的一片落叶呀,我想都没想就摸了一下。结果咱出门时,你猜怎么着?我发现那叶子被摆回原位,分毫不差。又不是美术馆,我咋觉得那么瘆得慌呢。”
不知为啥,妻子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继续说道:“那个卫生间,净是些高科技,弄得倒是挺时髦气派,可那么多的按钮,居然不能冲水。”
“……”
“过日子嘛,无论如何,多余的东西总会不断增加。美术馆不过是个箱子罢了。”
妻子似乎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敌意,断然说道:“那样的夫妻,过不了多久就会分手的。”
漂亮的家和整洁的房间是理想生活的展现,也是所有人艳羡的对象,更不用说身着和服的女主人,用堪称完美的家宴盛情款待……我闭上嘴,一声不吭。
然而,不得不说,那个家是“为了吸引他人艳羡的目光而刻意秀出的美好生活”。无论是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间,还是美味佳肴的款待,兴许是他们生活水准的维系,但说不定有时也是为了向他人炫耀。
美好的生活,本应只为我们自己而存在。当你试图以此向他人夸耀时,便会为那种生活所吞噬。
生活需要滋养。再美的地方,若没了人的生活气息,很快就像厚朴的落叶,枯萎打蔫儿。
妻子一语成谶。那以后,也就是两年左右的光景,二人离婚,干脆利落。几年后,丈夫和年轻的剧团演员走到一起,美艳的夫人嫁给了比自己小几岁的政治家。
离婚时,丈夫卖掉公寓,为避免事后纠纷,把全部所得悉数给了夫人,事办得漂亮。
不仅如此,丈夫还对夫人说,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拿走。待夫人搬完家、打扫之后,丈夫过去一看,屋里那叫一个干净,除了窗帘,啥都没剩下。不由得拉开窗帘再一瞅,连小花盆也一个没留,完美。据说,他看到如此干净彻底的收拾大法,忍不住大笑起来。应该是搬家公司得到指示,将家具什么的统统都转卖了吧。
拉开三层窗帘,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曾几何时的美丽景致看起来竟像是黑白照片。离开时,他似乎听到孤零零地立于玄关一角的木制鞋拔发出了微弱的响动:“请不要丢下我。”
如此说来,那华美的窗帘,大概是当初为求得百看不厌的理想效果,两人一起遍寻东京都内的百货商店,苦苦寻觅而来的、满含着爱意的物件吧。
丈夫拆下整套窗帘,送到洗衣店清洗,改过尺寸后,存放在了剧团的排练场。
我的朋友多是性格大条、自由散漫的主儿,压根儿就没有能保持居家整洁、过得讲究的人。相反,尽是些让人搞不懂的家伙:打开家门,发现连玄关的鞋盒上都摞着书,想收拾却不知从哪儿下手。虽说还不到垃圾屋的地步,但每个房间都被书塞满,处于连门都打不开的状态。
有人在八岳或伊豆半岛购置了别墅,原本打算“诗意地栖居”,却被从城里的家运来的海量书籍、多斗橱以及旧桌椅弄得拥挤不堪,满目凌乱。时尚别墅该有的素雅氛围,全然不见踪影。
不过,其中也有让人觉得与别墅风格很“贴”的人。此人目光凌厉,因长期在大型渔船上劳作,精瘦而灵活,一看就是被锻炼出来的体格。
后来,他在八户市开了一家酒吧,成了老板。那些先前在船上一同协作的老伙伴,有时会过来喝一杯。我和八户的朋友们组过一个乐队,专门演奏乡村音乐,坚持了几十年。每每利用周末,自携乐器,专程跑到八户去排练,晚上则开怀畅饮。最后,总得去老板的酒吧闹腾一番才肯罢休。老板是个书痴,特别对冒险类小说,那是门儿清。
一天晚上,老板向我发出邀请:“明天下午,不来我的‘别墅’玩玩吗?”据说,他的“别墅”位于著名的种差海岸,那里作为野生保护动物黑尾鸥的繁殖地而声名远播。
海岸距离八户市市区,大约三十分钟的车程。那一带,土地颇为抢手,市区的有钱人争着去建别墅。
老板开着一辆二手德国车,叮里咣当地来酒店接我。他那标志性的寸头和凌厉的眼神,散发出“不是一般人”的气场。时至今日,他身上仍残留着往昔作为不良分子的暴躁与不羁。
我俩年纪相仿,都是初入老境,可显然人家属于“硬派”不良,相形之下,我这个“懦弱派”不良,似乎只能认㞞。
海岸边有个小屋,是存放海滩清洁工具的地方。
“喏,那就是我的‘别墅’。”顺着老板指示的方向一看,是一面撑开的巨大的防水帆布帐篷。帐篷下铺着在公共浴场更衣间里常见的竹苇席,给人以整饬而清爽的观感。
我愣住了,继而大笑起来。老板也笑了:“咋样,不赖吧?”随后,他面带一副小得意却又不挑明的神情,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海。
海岸线在此形成了一个小小海湾。细腻的白沙滩伸向远方,沙滩上丁点垃圾都不见。据说,老板每次过来,都会默默地埋头捡拾垃圾,以一己之力守护着种差海岸的大自然。夏天,他也是独自一人,沉醉于帆板冲浪的快乐里。我总觉得老板有点像热爱大海的海明威,不由得向他投去钦羡的目光。
帐篷的一角,放着一盏美国制煤油灯和几本书,还有一张用金属管拼装而成的床以及一只睡袋。
在一顶像是受灾时才支起的茶色防水帐篷下,老板烧水为我煮了一杯咖啡。不是速溶的,是正宗的虹吸咖啡。
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的“别墅”。酒吧通常在凌晨一点打烊。然后,他开车至此,一边凝望夜之海,一边独享威士忌。
饮用水是山中甘泉,老板特意装入水箱运来海边,每次只带够喝的量。
“别墅”里有条铁则:无用或碍事的东西,一概不带。故此,咖啡杯也仅限两只大号搪瓷马克杯,且绝不带任何食物。因不带入任何可能产生垃圾之物,也就没有垃圾。
如此,与大海和威士忌独处个把小时后,他便在帐篷下一觉睡到天亮。冬日里,强劲的北风裹着雪花飞舞,“真真儿地能把人冻死”,老板笑言。
“别墅”生活一般始于出梅后,从夏到秋。酒吧,是他和漂亮媳妇联手经营的;去“别墅”,则是老板一人独享的时光。如此悠闲的生活,倏忽已有十年。
眼瞅着,周围气派的别墅纷纷建成。老板冷冷地笑言:“那些业主呀,充其量也就夏天来个一回半回的。”
盛夏时节,时而有暴走族从外县飙驰而至,他们或骑大排量摩托或驾车,故意炫出刺耳的轰鸣声,唯恐路人听不见。
“那种情形下,该如何是好?你不害怕吗?”听我问出这些傻里傻气的话,老板说,他就喊一句:“喂,安静点。” 然后从帐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如此一来,对方反而先怕了,掉头就跑。
“老板,这也太酷了吧!”我脱口说道。对方若无其事地嘟哝了一句:“他们不过是群孩子。”
老板是水手出身,对大海有超乎常人的眷恋。将种差海岸之大美世代传承下去,成了他的一种执念。于是,在当地渔人的协助下,他呼朋引伴,建造了海滩小屋。
随后,又搭起了“别墅”。在自己曾经谋生的地方,只携带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他开始思考:该如何行动,才能保持这片土地的自然景观。我想,老板兴许就是在自己的“别墅”里喝着威士忌,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然后付诸行动的吧。
没过多久,东日本大地震来袭。种差海岸惨遭海啸洗劫,受灾严重,小屋连同老板的“别墅”均未能幸免,全被冲走了。
我打电话表示慰问,老板底气十足地说:“我会重建的,一定要来哟。”时光匆匆,也许是老板喝了太多的威士忌,终致咽喉癌恶化。生命如潮退,老板骤然而逝,享年七十八岁。
来源:好奇心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