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院子里的老桂花树被砍掉一半，露出半边老宅的屋顶。我坐在那棵剩下一半的树下修电风扇，扇叶转了几下，又停了。锈迹斑斑的螺丝掉在水泥地上，滚进了一个积水的地砖缝里，我懒得捡了。

天又热了。

院子里的老桂花树被砍掉一半，露出半边老宅的屋顶。我坐在那棵剩下一半的树下修电风扇，扇叶转了几下，又停了。锈迹斑斑的螺丝掉在水泥地上，滚进了一个积水的地砖缝里，我懒得捡了。

“爸，医院打电话来说下周一再复查。”媳妇小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剥了漆的搪瓷碗，碗里泡着枸杞，碗边缺了一块。

我点点头，脑子里全是昨天在银行看到的那个数字：零。

去年我和小芳从深圳回老家创业，带回来的只有十二年打工的积蓄和两箱过期的速溶咖啡。我回来要办一个农产品加工厂，她想在县城里开一家奶茶店。我们计划得很好，经过一个月的考察后，决定先开奶茶店打个头阵，然后再谈加工厂的事。

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对着电脑，手里拿着记满数字的小本子，嘴里嚼着从桌底下翻出来的过期口香糖，一遍遍地核算着成本和预期。小芳总在旁边看着我，从来不说话。只是给我续杯茶，茶叶上面漂着几片枸杞。那个杯子是我们从深圳带回来的，蓝色的，印着一个我已经忘记了名字的游乐场的标志。

“养生呢？”我笑她。

“别废话。”她绕到我背后，往我肩膀上贴了两片膏药，“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熬夜。”

其实我们都才四十出头，但回到县城，就突然老了十岁。

开业那天，我岳父专门从村里赶来，带了两条鱼，一条养在塑料盆里，一条已经宰好。他神神秘秘地说，活的那条是镇水用的，开业大吉。他自己先倒了一杯奶茶，撇了撇嘴，悄悄把杯子放在柜台下面，然后跟我说：“好喝，真好喝。”

我转过身，从他裤腿上看到了几滴洒出来的奶茶，心想，这日子可能不好过。

果然，奶茶店开了三个月就不行了。

那些在县城读书的孩子，每一个都比我们精明。他们带着最新款的手机，拿着爸妈给的大把零花钱，在朋友圈打卡流行的奶茶店，唯独不来我们这家装修简陋的店。

我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看着马路对面新开的网红店门口排起的长队，就像看着自己的存款数字一点点变少。最后我们撑不下去了，奶茶店倒了，加工厂的计划也胎死腹中。

“没事，多大点事。”小芳拍拍我的肩膀，收拾着店里的东西，脸上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她的乐观一直是我最佩服的地方，虽然那笑容背后可能藏着多少心酸，我永远猜不透。

收摊那天正下雨，我们把店里的机器装上一辆破旧的厢货车。司机是村口老王家的小儿子，他一边帮我们搬东西一边打量着店里的一切，嘴里嘟囔着：“回来创什么业，老老实实打工不好吗？”

我没接茬，只是看着雨点打在店门口的招牌上，把我们设计的那个卡通奶茶杯的图案冲得更加模糊。

那一刻我突然怀疑，回老家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想什么呢？”小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手里的枸杞水还在冒热气。

“没什么。”我接过碗，却被烫了一下，碗差点掉在地上。

“我去看看爸。”小芳转身就走。

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电风扇。一年前，我们欠下了五十万的债务，这在县城是个不小的数目。那些朋友，曾经拍着胸脯说要支持我们的人，在我们失败后纷纷躲得远远的。

去年冬天，那是奶茶店倒闭后的第三个月，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找上门来，说要我们还钱。我只能打电话给岳父，拖了两天时间。

岳父骑着那辆带着铁篮子的破自行车从村里赶来，车后座绑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几只刚杀好的鸡。他当着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的面，掏出一个红色的布兜子，里面包着一沓皱巴巴的现金。

“先还五万，其他的过完年再还。”他的手微微发抖。

那个陌生人不耐烦地接过钱，随手点了点，扭头就走。

岳父背影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矮了一截，他从村里带来的鸡还放在门口，包着报纸的爪子露在外面，上面的墨印和几滴血迹混在一起，模糊不清。

那时候，我只当岳父是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钱来救急，从来没往深处想。

直到今天。

今天上午，我去银行查询贷款，发现五十万的贷款已经全部结清了。我心里一惊，跑去问小芳，她也说不知情。我们思来想去，只能是岳父帮忙还了。

下午，我骑着摩托车去了村里。

村口的大榕树还在，树干上贴着选举村委的旧海报，已经褪色得看不清人脸。几个老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不知道在聊什么，看到我，表情有些异样。

岳父家的老房子静悄悄的，院子里的杂草比往常高了许多，门口晒着一双洗了很多次的白球鞋，鞋带已经断了一截，用红线接起来的。

“爸？”我喊了一声。

没人应。

我推开虚掩的木门，屋里的陈设还和以前一样，墙上挂着岳父和去世多年的岳母的黑白合影，相框上落了一层灰。桌上放着一个塑料水杯和几片切开的梨，已经氧化变成了褐色。

在我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从岳父的卧室里传来了说话声。我走过去，门没关严，我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岳父说话，桌上摊着几份文件。

“老杨，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价钱已经很公道了，三十五万，比市场价还多了五万。”那人说道。

岳父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张纸，皱着眉头说：“房子我是卖定了，就是想问问，能不能先付一半，剩下的等过完年再付？我得给我那闺女女婿留点周转的钱。”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这老房子，拆了重建也就这个价了。再说了，前几个月你不是已经卖了镇上那套养老房了吗？那五十万还不够用？”

我仿佛被雷击中一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岳父把自己的养老房卖了，拿那五十万帮我们还了债？那可是他退休后唯一的依靠啊！

我猛地推开门，吓了屋里两人一跳。

“爸，您这是干什么？”我声音颤抖地问。

岳父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

“小周啊，你来了…”

那个中年人识趣地说了声”我改天再来”，拿起文件快步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岳父。我发现他比去年冬天又瘦了一圈，原本挺直的背也驼了下来，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

“爸，您怎么能把养老房卖了？那可是您的…” 我哽咽了。

岳父摆摆手，像是不愿意听我说这些。他起身去屋角的木柜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拿出一个旧铁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沓老照片。

“小周，你看，这是小芳五岁的时候…”

他岔开了话题，指着照片上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格子裙子的小女孩。

我没接过照片，而是问：“爸，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岳父叹了口气，放下照片，搓了搓粗糙的手。

“我那养老房闲着也是闲着，我一辈子住在村里，进城住不惯。再说了…”他顿了顿，“你们年轻人创业失败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那才是大事。”

“可那是您的养老钱啊！”我的眼眶湿了。

“我这把年纪，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岳父笑着说，“再说了，小芳不是说你们打算明年再试试别的项目吗？年轻人嘛，就应该多尝试。”

我突然想起，我从来没跟岳父说过要再创业的事。是小芳瞒着我，跟岳父要了钱？

晚上回到家，小芳正在厨房里切菜，手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市场买回来的蔬菜和一小块猪肉。

“知道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嗯。”

“那就别说了。”她的刀在砧板上敲得很响，“我爸就这一个闺女，他不心疼谁心疼。”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厨房的灯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

沉默了很久，小芳突然说：“咱们不欠他的。”

“什么？”

“这些年，他住院三次，都是咱们从深圳寄钱回来的。那套养老房，首付也是咱们给的。”她的声音很平静，“这只是他还给我们的。”

我放开她，看着她的侧脸。在黄色的灯光下，她和年轻时已经很不一样了，脸上有了细纹，眼角的笑意也不像以前那么明显。但她依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倔强的小芳。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把切好的青椒倒进盘子里，“明天去把欠李叔的五千块先还上，其他的…”

她没说完，厨房的灯突然闪了几下，灭了。

“又停电了。”小芳叹气，“你去把蜡烛点上。”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蜡烛，经过客厅时，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文件袋，是今天去医院拿的检查结果。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

点上蜡烛后，我走回厨房，发现小芳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

“在看什么？”我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在深圳的时候，从来不会停电。”她转过头，蜡烛的光映在她脸上，“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不回来…”

她没说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如果我们不回来创业，也许现在还住在深圳的出租屋里，每天挤地铁上班，但至少不会背负这么多债务，也不会让岳父卖掉养老房。

“后悔吗？”我问。

“有什么好后悔的。”她笑了笑，“谁的人生不是这样，有得有失。”

就在这时，电又来了，灯亮了。

小芳继续切菜，我站在一旁，突然问：“明天去不去看看那个旧厂房？就是李叔介绍的那个。”

小芳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切着土豆：“去看看也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走过去抱住了她。她的头发里有股淡淡的香味，混合着厨房里的油烟味，闻起来像是一种我说不上名字的生活气息。

“咱们欠了多少人的钱，我记得很清楚。”我说，“总有一天，我会都还上的。”

“知道了。”她拍拍我的手，“先吃饭吧。今天的猪肉是赊的，明天得先去还钱。”

那晚，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腌萝卜、炒青椒和一小碗肉末蒸蛋。饭后，我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旧笔记本，开始计算如果重新开始，我们需要多少钱，有哪些风险。

小芳坐在一旁看电视，时不时瞟一眼我的本子，但什么也没说。

夜深了，我去阳台上抽烟。县城的夜空没有深圳那么明亮，能看到星星。我掏出手机，翻到相册里一张我和小芳在深圳海边的合影，那是我们决定回老家之前拍的。照片上，我们笑得很开心，背景是深圳湾的灯光。

我点开微信，找到岳父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来的：“天气转凉，记得添衣服。”日期是三个月前。

我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一个简单的信息：“爸，我和小芳打算再试一次。这次，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发完消息，我看着屏幕，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也许他已经睡了，或者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复这条信息。

我掐灭烟，最后看了一眼星空，转身回到屋里。小芳已经睡着了，她枕边放着一本记账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我们的收入和支出。

我轻轻拿起本子，发现最后一页写着：“欠爸50万，分期还。”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不管成功失败，都要记得带爸去看大海。”

我把本子放回原处，躺在小芳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觉得，在这个小县城里，在这个失败者的身份里，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我们还有明天，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还有一份割舍不断的亲情。

而这些，可能比成功本身更重要。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响了。“行，爸等着你们好消息。早点回来吃饭，我去河边买了条鱼。”

我看着这条朴实的消息，心里突然踏实了许多。窗外，县城的早晨刚刚开始，炊烟从远处的屋顶升起，混合着露水的清香。

我叫醒了小芳：“起来吧，咱们去看看那个厂房。”

她睁开眼，看了我几秒，点点头：“好。”

就这样，我和小芳，在这个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开始了我们的又一次尝试。不为别的，只为了不辜负那个为我们卖掉养老房的老人，和我们自己曾经的梦想。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