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姜天华说:“算了,你了解一下情况就行了,他的目的是吃吃喝喝,我宁可不盖房子,也不能让他的欲望得逞!还有几家要盖房哩,吃喝风可不能从我这里刮起来啊!”
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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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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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天华说:“算了,你了解一下情况就行了,他的目的是吃吃喝喝,我宁可不盖房子,也不能让他的欲望得逞!还有几家要盖房哩,吃喝风可不能从我这里刮起来啊!”
姜天华用手压着肚子,给几个队长说去了。队长们说:“你招呼一声,人就来了。”
姜天华回到家里,不料堆在院子里那一大堆肥土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任芊芊不敢看姜天华无比惊讶的眼神,说:“姜叔,你走了一天,我无法取得你的同意。我自作主张写了一张布告,说需要土的社员,都到姜银娃家里来拉。想不到布告早晨贴出去,午饭前土就被拉光了。我大(注:陕西关中人把父亲叫大)说:‘土还能没人要?垫猪圈找都找不到。’曹仁说:‘布告言犹在耳,感人肺腑,直看得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我不是为了土,我是冲着布告暖心地呼唤而来的!’宋兴林说:‘布告把我听哭了,我能不拉吗?谁叫我俩是老搭档哩!’姜叔,我先斩后奏,你怎么处置,我都认了!”
姜天华笑着说:“哎呀,这真是后生可畏呀,读书人就是聪明,没费吹灰之力,就替叔解决了这么大的难题,让叔怎么感谢你呢!”
这天晚上,姜天华兴奋得睡不着觉,给牲畜拌上草料,就叫醒了睡梦之中的任芊芊,说:“你不是搜集你爷的故事吗?我突然想起跟随你爷陕南剿匪的事情。去了12个神枪手,匪徒住在一条胡同的窑洞里,你爷选择了匪徒吃饭的时机出手的,12把盒子枪扭成一股劲,突然射向了赤手空拳的匪帮,在噼噼啪啪的枪声中,匪徒倒下了一大片,胡同里血流成河,正酣战之际,你爷下令撤退。退到一片松树林中,虽然击毙了无数匪兵,但最后还是被土匪包围了,要不是游击队相救,我们这12个人可能就回不来了,你爷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产生了投奔红军的念头。”
第二天,任澍怀突然来到工地,怒气冲冲地说:“队里要用地哩,限三天时间,把胡基全部拉完。耽误了生产,你要负责任哩。”
姜天华说:“‘燕子做窝儿——一口一口地来。’几万胡基全拉回来,你叫我放到哪里去呢?”
任澍怀说:“我管你放到哪里去!你盖房哩,生产队还不种地了?”
过了一天,又来催逼,说:“你不拉,我就把胡基推倒了!”
姜天华像一只斗红眼的公鸡,跳了起来,疾言厉色地吼道:“你敢推倒,我就跟你拼命了!”
晚上,姜天华的爱人和儿子,领着亲戚往回拉运胡基,姜天华用手压住肚子,硬撑着到外队叫人帮忙。等他回来已经半夜了,看见本队社员正热火朝天地拉胡基,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那棵香椿树还留着,姜銀娃,二十八九岁,大高个儿,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方脸直鼻,一双黑亮的眼睛,纯洁而有神采。说:“香椿树可不能伐,香椿芽拌面,把人能吃得香死。”
满院子堆满了胡基。三十多个男女社员,拉的拉,卸的卸。姜天华激动万分,要求把饭菜做好,炒菜和凉拌菜要上满,后来,他把社员们挡住,说:“请大家吃饭,明天还要到队里干活哩!”
饭后,大家回家休息。任芊芊清点胡基,说:“叔,五千多块,够明天用了。”
第二天清晨,魏凤英领着几个妇女,在临时搭建的灶房里准备饭菜,姜天华对魏凤英说:“我对大家没有一星半点儿贡献,反而得到大家太多的恩惠!让我怎么感谢呢?我对大家的亏欠太多了!”
魏凤英说:“哥,话不能那么说!人这一辈子,又能盖几次房呢?昨晚拉胡基,有些人不知道。不然,人会来得更多!”
农民盖房,把一村人都动员起来了。第二天,没有队长派遣,大家都自觉地来了。
任金娃和梁红军来了,任金娃高个子,瘦骨伶仃,浓眉下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智慧。梁红军三十多岁,中等个儿,黑黝黝的面孔,喜爱拉二胡,时不时在野地里干吼几声,唱得有滋有味,非常中听。
呼卢子和媳妇宋桂香也来了,他们虽然是五队的社员,但住在六队,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宋桂香是任芊芊的同学,是一个少妇,雪白的脸上,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珠儿,不时地忽闪着;一缕浓密的青丝,披在两肩;她姿色迷人,丰满的体态,像严冬时节熊熊燃烧的烈火,炽热灼人。任芊芊安排她在院子里一张方桌前,给大家泡茶倒水。因为她简直像一尊巧匠雕琢的玉女,不时惹得一群小伙子打情骂俏。
曹兴福和宋天命也来了,曹兴福六十五六岁了,中等个儿,腰背微驼,古铜色的脸上,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闪烁着威严的火辣辣的光芒。全队最高的种田能手,当过多年队长。任芊芊记得第一天下地干活,老汉见他是个生巴搂,说:“弯着腰,日狗去呀!”老汉当队长帅不离位,认真负责。记得摞麦秸垛时,忽然发现在场上玩耍的一个三岁女孩不见了,老汉害怕把女孩埋在麦秸垛里,硬是领着大伙儿,把刚刚垒起来的麦秸垛拆了个底朝天。后来,我飞跑到小女孩家里,才发现小女孩回家了,让人们虚惊一场。但是老汉敢于承担、认真负责的精神让人没齿不忘。老汉说:“我也想盖房哩,我是来看看没有队长支持房子能不能盖起来?”后来,老汉走时,姜天华拉住不松手,留下吃了顿饭。
宋天命六十岁,中等个儿,身体刚强,是个文化人,人很正派,黑亮的眼睛显得严厉而精神,他是生产队正义的旗手。现在,天气变暖和了,他还披着羊皮袄,他患风湿病,羊皮袄是他的心肝宝贝。冬季穿在身上暖乎乎,夜里搭在被上热烘烘。这是他花了多年的积攒,咬咬牙买下的。看见他年纪大了,觉得他能来也是浓厚的乡情,任芊芊让他帮下手,招呼客人。
姜天桥也来啦,他五十多岁了,身强骨硬,微胖,枣红色的关公脸,人很聪明,老谋深算,斫轮老手(注:斫音卓,斫轮老手比喻对某种事情富有经验的人)。他能把《三国演义》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他和姜天华是叔伯弟兄,没出五服。虽说两家不大和睦,但应酬少不了,大面子总得顾及。
任灵娃瘦高个子,腰吊肋子稀,上宽下尖的三角脸,高鼻梁,深眼窝,目光冷凛。第一生产队的社员,是个被开除的公安干警,做活避重就轻,躲奸溜滑,纯粹就是夹上口袋赶集,凑热闹。任芊芊让他给砌墙快手任金娃当下手。动作慢了,任金娃就会催促他。
看见帮忙的人来得多了,有些人插不上手,任芊芊说:“多余的人,由姜银娃领上拉胡基去,边用边拉两不误,晚上也不用加班了。”
姜银娃和宋飞是同学,他见宋飞来了,说:“老同学,咱们拉胡基去!”
宋飞是个白面书生,长方脸,一双温柔漂亮的眼睛,像漂亮女人一样秀气,说:“任芊芊安排我当小工哩!”
姜银娃说:“你走你的,我让任芊芊另外安排人。”
任诚信和曹仁负责上街买菜、买肉和买酒。魏凤英领着几个妇女,做着香甜可口的农家饭菜,热情款待乡亲们。
有一天,魏淑芳和罗英来了,罗英说:“任芊芊,这几部书是柳老师捎给你的,你家门锁着,我送到这里来啦!”
两位姑娘,一个婀娜,一个俏丽;在工地上惹起了一阵躁动,一些人停止了手中的活儿,贪婪的眼睛,都看直了。任芊芊第一次发现绝色女子有这么大的魅力,心里非常震动。
人们为大梁上不去而着急,姜银娃要任芊芊想办法,任芊芊正要走上前去,但是看见罗英瞅着香椿树思索什么,指着罗英说:“人在哪里,让她去想办法!”
罗英指挥一个人上树,把一条长绳搭在一根粗树枝上,再把大梁的一头绑在绳子上,叫地上的人们把绳子另一头往下拉。这样一来,大梁就像摘一片树叶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被提上高空,架上屋顶。吃饭时,王秀兰留罗英吃饭,罗英说:“无功不受禄。我们没干活,吃什么饭呢?”
王秀兰说:“你没有动手,但没有你,大梁就架不上去!”
罗英说:“我不过是半瓶子醋,杠杆原理,任芊芊比我懂得多。但是他把表现的机会让给了我。”
那些年,群众盖房是件大事,受到了政府的关注,在宋岭驻队的武装部副部长杨卫伟和县委副书记孔怀亮也赶来祝贺,他们目睹了罗英指挥上大梁的全过程。
杨卫伟中等个儿,由于入藏多年、受高原气候影响的缘故,脸特别焦黑,浓眉下的一双眼睛,透露着黑亮的光泽。
孔怀亮高个儿,又黑又胖,身体结实,面颊粗糙,深深的抬头纹刀刻斧凿一般。浓眉大眼,透露出无限热情。一身黑呢子制服,不知道穿了多少年。
六间厦房拔地而起。收顶的那一天,第一生产队队长任永春跟着大队支书任奉明一块儿来了,他们和社员们一起铺瓦,完成了新房的最后一道工序。
“没请有些人喝酒,房子也盖起来了。”姜天华的老伴乐呵呵地说,但是她不知道老伴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二章 冷眼阅世
“队长叫我换你哩!”
姜天华一双眼睛像两盏灯,异常愤怒地说:“换我哩,我还没有死吗?”
“死了袁七有袁八,死了掌柜的有当家;走了个穿绿的,来了个穿红的!”
“你巴不得我死哩!我不死,你把我掐死!”
姜天华对宋兴林说:“没料了,你不寻去,叫牛吃啥呀?”
宋兴林说:“你拿口袋装去,有啥寻的?”
“我去了几次了!”
下午,姜天华急得仰天长叹:“我的妈呀!这牛没料吃。恐怕是大事!”
他东跑西颠,到处找人要料。我和姜银娃拉牛粪从地里回来,姜天华的头稍微向后昂着,焦急地喊道:“银娃儿,你快找副队长要料去!”
姜银娃把车子给了我,找副队长去了。
我把牛粪装好,咬着牙,鼓着劲,一个人拉向地里。姜天华朝地里走着,一路风风火火,大喊大叫,人未到声到了:“我的妈呀!不给牛吃,牛还能干活?正犁地哩,不给料吃,这还行?”
碰见了姜银娃,姜天华气呼呼地说:“他咋说?”
“大,他叫找任书记去!”
“任书记在哪儿?我去哪儿找任书记?去他妈的!这没料就没料,我又不能当料吃!”姜天华怒吼着回去了,没走多远,他又找副队长去了,他一路高声叫喊着:“没有料,我就把牲畜交出去!没有料嘛!”
宋福怀在北胡同修地,离村二里多路,姜天华急步走去,一路叫嚷着,路边锄草的社员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智才笑着说:“大家往他腿上看,就知道他鼓了多么大的劲!”
夕阳西下,叫喊声终于沉寂了。姜天华脚步沉重,慢腾腾地回来了,显得疲惫不堪。收工后,我看见他提着秤,胳肢窝里夹着口袋,挨家挨户借麸皮哩。他似乎为自己的冲动不好意思,说:“大家都很忙!遇到公事我跟人喊叫哩!遇到私事不喊叫,我和谁都不喊叫!”
他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嗓子喊哑了。夜里,我睡在饲养室,他和我喝了茶,精神好点儿了,说:“我有三个孙女,没有孙子。有一天,王秀兰给我送饭来了,说:‘大,你看男娃好,还是女娃好?’我说:‘满天的星星顶不住一个月亮。’”
后来,给牲畜拌上草,他就睡了。半夜里,我听见他说梦话,但是他究竟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
第二天,姜天华病了,他咬牙切齿,疼得在炕上打滚,头上冒热汗。我要他医院检查一下,他说:“咱庄稼人,没那么金贵,有病都拿人背哩!”
他老伴也来帮忙,姜银娃收工也来了。夜里,一家人住在饲养室里。老汉病得那么厉害,舍不得离开饲养室,说:“精心饲养,耕畜才能上膘。我害怕经管不好,怀胎的母牛吃亏!”
早晨,轻烟般的细雨,弄得播种小麦的社员衣衫湿漉漉的,但是队长没有收工的意思。
歇息的时候,宋福怀对任澍怀说:“天华有病哩,叫银娃给他大帮忙去!”
任澍怀和宋福怀平辈,年纪比宋福怀小,两人以兄弟相称。任澍怀似乎胸有成竹,说:“姜银娃年轻,瞌睡多;怕靠不住!叫姜天桥去吧!”
要换姜天华的饲养员,我心想:“姜天华无视潜规则盖房,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哩,这是对土皇上权威的挑战。虽然大获全胜,但是报复却不期而至。”
姜天桥说:“我不去!”
宋智才说:“你恐怕没说心里话!”
姜天桥笑了,说:“啥事能瞒过你?你说对了!我本来就是‘玩具店里的娃娃,有口无心’!”
宋智才见姜天桥走了,说:“他就是叫我弄哩,信不信由你们。到了下午,你们就会看见我的话应验了。”
收工后,姜天桥冒雨往任澍怀家里走去。
宋智才说:“他急得像着了火似的,连淋湿的衣服都来不及回家换一下!”
姜天桥到任澍怀家里干什么去了?宋智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向他讨教,他是个阴阳怪气的人,问他啥事了,他守口如瓶,转弯抹角,吊人胃口,耽误了半天时间,往往啥也没告诉你。
下午,果然应验了,任澍怀就是派宋智才接替姜天华呢,宋智才说话含糊不清,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心里纳闷,怎么都拒绝当饲养员呢?我想探个究竟,宋智才住在宋岭城东北角的地坑院,我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宋智才夫妻在窑里说话哩,我停住脚步屏住气,侧耳偷听。
“你咋不喂牛哩?队长都派不动你啦?”
“饲养员我能当上吗?”
“队长派你哩!咋就当不上哩?”
“队长派的是姜天桥!”
“姜天桥不是拒绝了吗?”
“他要是真的能把饲养员撂开手,他就不往队长家里跑了。”
“他想干,他咋不应承队长的话呢?”
“唉!你这人!”
“我这人咋啦?”
“缺少心眼儿!”
“缺少啥心眼呢?”
“唉!跟你说话真费劲!对牛弹琴。”
“兜了半天圈子,累不累啊?你说话七弯八拐,说一半留一半!”
“俗话说:‘听话听音’,我说一半,你恐怕也要想一半哩!”
“你真像俗话说的,‘扭着脖子想问题———尽讲歪道理。’”
“姜天桥巴不得当饲养员哩,几头母牛怀胎,奖励粮一千多斤哩,他能放弃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他既然想当饲养员,他咋不应承呢?”
“这奖励粮,归根结底是姜天华的功劳。他和姜天华是叔伯弟兄,自家人面面厮偎,他不能端戳戳把他兄弟换了去,他背不起这个恶名,害怕被人指脊背,说他眛良心,连隔山弟兄都不放过。!”
“那他不弄,你为啥也不弄哩!”
“姜天桥要拐个弯哩!让我先接过来,他再从我手里接过去!就像老狐狸不露形迹。可是为他人搭桥牵线,我能心甘情愿吗?”
“你不去换了?”
“‘军令不可违’!咱在队长手下吃饭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听到这里,我就悄悄地走开了。宋智才心知肚明,队长不是真心实意让他当饲养员哩,宋智才是什么人?岂肯做别人的垫脚石?况且,牛喂不长,还要耽误眼前的利益。眼前他白天10分工,架子车10分工,晚上看秋5分工,但是队长的命令难违,正巧,晚上铡草时,我也去了饲养室。
铡草,是庄稼活里最危险的活儿。压刀人站在铡刀外侧,把握在手里的铡刀把抬起来,坐在铡刀内侧的擩草人,双手将整理好的青草摆顺,擩进铡刀底下,压刀人就弯腰往下压去。随着嚓嚓的厮磨声,草就不断地飞溅到铡刀外边去了,这样往复循环。谁也不得走神,因为一旦走神,擩草人的手指头就可能叫铡刀吃掉了。
这天晚上,队长派新任饲养员宋智才和曹仁铡草,曹仁压刀,宋智才擩草。曹仁抬起铡刀把的时候,时不时朝土炕上瞅着,忽然说:“你这件事做得不好!”
宋智才说:“咋啦?”
“姜天华是养牛模范,你把他换了。他难受得走不起,在炕上掉眼泪哩!谁看见谁不心疼?你不心疼,难道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吗?”
宋智才突然丢下草,直起腰来,气呼呼地说:“我不干了,我现在就给队长说去!”
宋志才走了,曹仁说:“我回去了,要是铡草了,任芊芊替我压一下。”
曹仁媳妇快到炕下(快坐月子了)咧,我说:“能成,你回去照管媳妇去吧!”
我给姜天华倒了一杯茶,静待事态进展。
姜银娃送饭来了,说:“大呀!我天桥叔父活动着当饲养员哩!牛占山活动着当队长哩!”
“芊芊侄儿,我跟你大就像亲兄弟似的,都是一身正气,眼里容不下沙子,脾气都像烈马一样急躁、暴烈。我把丑话撂在这里,他换我,看他敢进我这门吗?看我不把他骂个鬼吹火,我叫他从这门里走进来,颠倒着走出去!”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在月光下,透过窗子,我看见牛占山背着被子,走到饲养室门口了。
姜天华气得两眼喷火,愤慨地说:“两个货都是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东西!”
牛占山突然走进饲养室,说:“你父子俩哇哇啦啦说啥哩?咋还骂骂咧咧的?”
“宋岭这个地方邪,正说王八来了个鳖。”
“队长叫我换你哩!”
“死了袁七有袁八,死了掌柜的有当家,走了个穿绿的,来了个穿红的!”
“你巴不得我死呢!我不死,你把我掐死!”
“我掐死你弄啥哩!我还不想来哩!”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不来,我烧香拜佛哩,高兴地跳舞哩!你都不想一想,谁想叫你来嘛!叫鬼来都不叫你来!你来了,我害怕你打牛;你来了,我害怕你偷料;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狗日的心术不正,姜天桥活动着当饲养员哩,你活动着当队长哩!结果,天桥没来,你来了!这能不叫人憋气吗?你狗日还能当饲养员?你‘蝎子的尾巴,最毒不过。’五八年,你把红骡子打了一晌午,红骡子气愤不过,正干活哩,跳沟自尽了。你狗日的毒不毒?不毒?咋叫‘黑霜’哩?狗日想当饲养员哩,就是把宋岭人死绝了,也轮不到你!你和土皇上是一毛之鬼!狗日的‘黑霜’!‘黑霜’不是人,‘黑霜’是‘武大郎卖下水,没有一点人肠子。’”
在吵闹中,姜银娃一言未发,气得浑身颤抖。
看见姜天华气得浑身哆嗦,我倒了一杯茶水,说:“叔,喝水,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牛占山背着被子,灰溜溜地走了。姜银娃忽然撒腿朝外跑去,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姜天华说:“魏凤英经常说:‘天华哥和诚信哥,人直得像一棵白杨树,脾气倔得像头驴。’不是说我吃了骂人的药,我骂坏人哩!好人我不骂,爱都爱不过来呢!”
姜银娃急匆匆地拉来一辆架子车,放在饲养室门口,从炕上抱了一床被子,把架子车铺好,说:“兄弟,咱俩送我大看病去吧!”
姜天华被我俩搀扶着下了炕,穿鞋子的时候,他一直朝着石槽那儿吃草的牲畜望着,而牲畜呢,似乎也有些异乎寻常的样子,它们停止了进食,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那头不到半岁的牛犊,还跑过来在他的身上蹭了两下。
姜天华磨蹭着,一步一步往前蹭。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不时返回头来望着牲畜。但是迈出门槛的时候,他说:“我不去了,就是这话,我不去了!这小病小痛,我能忍耐。”
姜银娃和我把姜天华又搀扶到炕上,把被子从车上拿回来,说:“车子是你家的,我给你送去吧。”
“不用了,我回去拉上。”
“咱们一块儿走,放下车子,去医院,把大夫请来。我大的病,再也不能拖延了!”
在路上,姜银娃说:“兄弟,你知道我要请哪位医生哩?”
“我不知道!”
“我要请方明哲哩!你别小瞧了他,因为他,咱们黃荡坡地段医院成了藏龙卧虎的地方。那年我患了口腔下颚结石,疼得我吃不下饭,我表哥郭崇怀在县公安局工作,他陪同我来到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治疗,大夫说手术不大,但手术的位置非常危险。交了手术费,我住进了病房,就仿佛兔子住进了蛇笼一样恐怖。手术前,他们还叫发电报,叫家长来医院签字。想不到跟我大一块儿来的,还有方明哲医生,他认识我表哥,说:“你要做什么手术?”我表哥把事情一说,方明哲笑了笑,说:‘这病也值得往大医院跑?’
“我表哥苦笑着说:‘我也不想跑,可咱那山沟沟没人能治得了啊!’
方明哲把我拉到他的面前,说:‘你呀,从针眼里看人哩,小瞧了咱山沟沟的人,我试验治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方明哲的手,在我下巴底下捏了一会儿,说:‘好啦!你的下颚结石没有啦,被山沟里的手捏碎了!去吧,去叫医院把手术费退给你吧!’方明哲手到病除,真乃神医也!把病房里的病友看呆了,就连查房的主治大夫也看呆了,他迟疑了一下,说:‘给他退手术费当然可以!不过,这位同行,请把你的大名和高就的医院留给我。’过了几个月,地段医院和县卫生局都收到了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商调函,方明哲为什么婉言谢绝高升机会,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知道我就是要请方明哲神医哩!”
翻越过黑黝黝的深沟,走到了地段医院,看大门的老汉说:“方医生出诊去了,只有黄医生在医院。”
黃医生外号叫“黄胆大”,五十多岁、高个儿、黑脸膛儿,也许他觉得天太黑了,路又不好走,说:“你们回去吧,我明天早晨去。”
走出医院,我看见姜银娃走路磨磨蹭蹭,说:“咱们找吕秋山去吧!”
“他是社长,又不会看病。”
“他不会看病,但他一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
走进公社,吕社长已经熄灯睡觉了,叫应声后,姜银娃躲得远远的,我说:“你怕什么呢?”
“我害怕社长训斥,说我们打扰他睡觉哩。”
穿衣起床的吕社长,并没有发脾气,倒是为“黄胆大”不出诊,气得发火,说:“群众有疾苦,为什么不下去?”
他派了个工作人员,带领我们去了医院,看大门的老汉说:“黄医生早就去了宋岭。”
我俩急忙赶回去,黃医生早到一步,他乐呵呵地说:“今天,我有点儿懒,不想出诊。但是,你们走后,我忽然想起了那一碗荷包蛋,就背上药箱来了。紧追慢赶,都没有追上你们。那一碗荷包蛋是怎么回事情呢?那天我在你村出诊,突然胃出血,姜天华急忙把我搀扶到你家里,对你妈说:‘我到了交紧处,正紧巴巴地盖房哩,任芊芊去帮活,替我招呼哩,黄大夫走到饲养室门口,胃突然出血,你给他做碗荷包蛋吧!’
“吃荷包蛋的时候,我把药箱里的三七粉,温水化开,喝了下去,就把病送走了。什么‘医不自治’?那是糟蹋大夫呢!我对他的病作了对症处理,他也不难过了,精神也来了。明天把这六味药抓了,吃完了,病就好了。你们弄啥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当然,你们今晚诚心请的医生是方明哲,请我也是法他妈把法儿死了——没法儿了。方明哲去西安给你治疗颚下结石,是出奇制胜。但是他不接受大医院的调令,却是固步自封。再有本领的人,拒绝上进总不对吧!”
多么好的大夫啊!除了感动,我也为求助行政力量而羞愧得无地自容。
姜天华后来对我说:“要拉我看病,娃和你还拉得不行。我一看,不去不行了。但是我下了炕,穿鞋子的时候,发现了牲畜那边有情况。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跟牲畜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牲口不会说话,但心里并不糊涂。刚才,我儿子抱被子的时候,牲畜们已经看出了端倪,你们搀扶我离开的时候,牲畜们更加明白了:这是要丢下他们走人了。那个小牛犊迟不蹭我、早不蹭我,偏偏在这时候蹭我,把那肢体语言翻译过来就是:‘你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还小啊!’
“牲畜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人话。刚才‘黑霜’抢夺‘拌草棍’,被牲畜们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连牲畜们都明白我要离开它们了。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进了医院,还不得个十天半个月,我守在这里,尚且要争夺拌草棍。我走了,这不等于把拌草棍拱手相让吗?我一只脚跷到门外边,另一只脚在门里边。出了这道门槛。我就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我陡然觉得门槛也在挽留我,跨出这道门槛,比攀登陡急的摩天岭还要艰难。人常说:‘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唉,连麻雀都有黄豆大的脸,更何况人呢。我出了这道门槛,恐怕就无脸回来了。我不由得朝着牛圈深情地望去,牲畜们都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我,似乎在说:‘你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吗?扔下我们不管了吗?’唉,我跟这群牲口朝夕相处十几年了,经管着他们吃喝拉撒,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离开它们,我寸心如割,泪流满面。对待它们,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刚出世的小牛犊,温水洗过澡,夜里跟小孩子一样,趴在我身边的热炕上。我怎么能迈出这道门槛呢?迈出这道门槛,我的腿有千斤重。即使有病,我也要硬撑着,不离开饲养室啊!”
来源:作家静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