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小县城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一名普通保安,姓张。这份工作干了快二十年,倒也安稳,就是近几年总觉得膝盖不太好使,上下楼梯吃力。老同事都说,张哥你这是年纪大了,风湿病找上门了。我也就这么安慰自己。
我是小县城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一名普通保安,姓张。这份工作干了快二十年,倒也安稳,就是近几年总觉得膝盖不太好使,上下楼梯吃力。老同事都说,张哥你这是年纪大了,风湿病找上门了。我也就这么安慰自己。
那天,值夜班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巡逻,突然两腿一软,“咚”地一声就栽倒在地上。后来听说,是住在502的刘大爷听到动静,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护士才把我送去急诊的。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工作了二十年的医院里,变成了病人。
主治医生是我平时经常碰面的老熟人魏主任,他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复杂眼神看着我:“老张啊,你这不是普通的风湿,是骨髓瘤。”
我懵了。骨髓瘤,这是啥病?听着就吓人。
“癌症?”我问。
魏主任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癌症,但现在治疗手段多了,不要太担心。”
住院第三天,一个小伙子来到我的病房。他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胸前挂着”医护助理”的工牌,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点稚气。
“张叔叔,我是您的护工,我叫小杨。”他声音挺清亮的,说着就熟练地帮我整理床铺。
我打量着他,长得挺清秀,就是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小杨啊,谁安排你来照顾我的?我自己能行。”我撑着要坐起来。
“医院统一安排的,别担心费用,是公益岗位,病人不用额外付费。”小杨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回床上,“您现在最主要的是好好休息。”
我住院的第一个星期过得浑浑噩噩。化疗的副作用让我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小杨每天按时给我送饭、量体温、整理床铺,有时还帮我擦身子。有一回我发现他的手腕内侧有块胎记,形状像个小勺子,这让我莫名心里一震。
那是第十天的晚上,我疼得睡不着,就跟小杨聊起了天。
“小杨,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怎么想到做护工这行?”
小杨收拾着床头柜上的药瓶,语气平淡:“家里有人生过这个病,所以对照顾骨髓瘤病人有点经验。”
“你爸妈呢?”
“我跟我妈生活,爸爸…很早就不在了。”他停顿了一下,转身去倒水,背影有些僵硬。
我胸口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疼痛,比骨头里的疼还难受。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前妻林小雨,和我那五岁的儿子张小勺。小勺,是因为他手腕上有块勺形的胎记,所以我跟小雨给他起的小名。梦里,小雨抱着小勺,站在雨里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是在一个雨天跟小雨离的婚。
那天,她抱着五岁的小勺,提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站在县城汽车站的雨棚下。
“你真要走?”我问。
“离都离了,不走干嘛?”小雨的眼睛红红的,但语气很冷。
“小勺跟我不行吗?”
“张建国,你自己想想,你这个赌鬼配当爸爸吗?”
是啊,那时的我沉迷赌博,输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高利贷。为了还债,我连儿子的奶粉钱都拿去赌过。小雨受够了,起诉离婚,法院把抚养权判给了她。
“至少告诉我你们去哪?”
小雨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至今想起来还疼:“永远别再找我们。我会带小勺改姓,重新生活。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抱着熟睡的小勺上了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后来我才得知,小雨的母亲在省城郊区有套老房子。我猜她是去那里了。等我戒了赌,重新找了这份保安工作,挣了点钱想去看看小勺时,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小雨和小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这一晃,就是十五年。
梦醒后,我盯着病房的天花板发呆。记忆像打翻的相册,一帧帧在眼前闪过。
“张叔,该吃药了。”小杨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药和水,突然问:“小杨,你为什么老是叫我张叔,而不像其他护工叫病人’爷爷’或者’叔叔’?”
小杨愣了一下,笑了笑:“习惯了吧,我妈以前就让我这么叫。”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杨小雨。”小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看我。
杨小雨。林小雨。我的手开始发抖。
“你…你手腕上的胎记,是从小就有的吗?”
小杨明显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遮掩手腕:“您…您怎么知道?”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握住他的手腕,却被他躲开了。
“对不起,张叔,我得去帮604房间的患者换药了。”说完,他匆匆离开了病房。
我躺在床上,心乱如麻。难道,小杨就是我的儿子张小勺?可他姓杨,年龄也对不上啊。小勺现在应该二十岁,而小杨说他二十三了。
又过了几天,我的病情稳定了一些,可以下床在走廊里慢慢散步。小杨每次都会扶着我,但明显比之前沉默了许多。
那天下午,医院的广播里放着老歌《外婆的澎湖湾》。小杨突然开口:“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常听这首歌。”
“你不是说你爸早就不在了吗?”我敏锐地察觉到了矛盾。
小杨的脸色变了变:“我是说…我记事前见过他几次。”
“你真的姓杨?”我忍不住问。
他停下脚步,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张叔,有些事,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当晚,我做了个决定,给医院行政科的老李打了个电话。老李是我多年的牌友,现在负责医院的人事管理。
第二天,小杨没来上班。护士长安排了另一位护工照顾我。
“张叔,小杨请假了。”护士长解释道。
我点点头,没多问。但我知道,是我的电话让老李查了小杨的档案。
又过了三天,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了我的病房门口。
她穿着朴素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有了皱纹,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林小雨。
十五年过去了,她的眼神依然像记忆中那样坚定。
“张建国,”她叫我的全名,声音有点发颤,“为什么要调查小勺?”
听到”小勺”这个名字,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真的是他?真的是小勺?”
小雨走进病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是,也不是。档案上他叫杨勺,是我哥哥的养子。”
我惊讶地看着她。
“离婚后,我先是带小勺去了我妈那里。两年后,我妈去世了,留下那套破房子。我没工作,带着小勺很难生活,就去找我哥哥帮忙。”小雨顿了顿,“我哥哥当时刚在省城开了个小超市,收入还行,但他跟嫂子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很喜欢小勺,就提出要收养他。”
“你就这么把儿子给别人了?”我有些愤怒。
小雨苦笑:“给别人?张建国,我把儿子交给亲哥哥抚养,是因为我实在没能力了!我妈走后,我得了重度抑郁症,差点自杀。要不是我哥和嫂子,小勺可能早就进了福利院。”
我沉默了。是啊,当年我离开她们母子,自己过好日子去了,有什么资格责怪她?
“后来呢?”
“我哥正式收养了小勺,给他改了姓。为了避免你找到我们,我们谎报了小勺的出生日期,把他年龄增大了三岁。”小雨深吸一口气,“我病好一些后,在我哥的超市打工,每天都能见到小勺。虽然他叫别人爸爸妈妈,但至少我能看着他长大。”
“那他知道我是谁吗?”
小雨摇头:“不知道。我们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出车祸去世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让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个赌鬼,赌掉了他的奶粉钱吗?”小雨冷冷地说。
我无言以对。
“那他为什么会来这家医院工作?为什么偏偏照顾我?”
小雨沉默片刻:“小勺大学学的是护理专业。毕业后,我哥的超市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债。小勺为了帮家里还债,就来县城打工。至于为什么照顾你…”她犹豫了一下,“这是巧合,医院随机分配的。”
我总觉得她没说实话,但也没再追问。
“小雨,我这些年…已经不赌了。”我突然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小勺回来工作前,我打听过你的情况。”
我们沉默了一阵。病房外的走廊上,有人推着送饭的车经过,餐盘碰撞的声音清脆而遥远。
“他还会回来照顾我吗?”最后,我小声问道。
小雨站起身:“不会了。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事,需要时间消化。”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建国,好好治病。骨髓瘤不是绝症,很多人都治好了。”
“谢谢。”我只能说这两个字。
小雨离开后,我的病房又恢复了安静。新来的护工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手脚麻利,话不多。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病房的窗边看着夕阳发呆,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小勺。
他没穿护工的制服,而是一件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不安。
“进来吧。”我说。
他走进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们都没说话,就这么尴尬地坐着。
最后,是他先开口:“张叔…我妈都告诉我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这不是巧合。”他突然说。
“什么?”
“我来照顾你,不是医院随机分配的。”小勺低着头,“是我自己要求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
“三个月前,我妈终于告诉我真相,说你是我亲生父亲。我…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暗地里打听你的情况。”小勺的声音有些发抖,“后来听说你在县医院当保安,我就想办法来这里实习。没想到你刚好生病住院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你不恨我吗?”
“我不知道。”小勺坦率地说,“我养父母对我很好,我一直以为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知道真相后,我很混乱,又好奇,又生气,但不知道该不该恨你。”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想自己判断,所以才申请做你的护工。”
“那现在呢?你判断的结果是什么?”我紧张地问。
小勺沉思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普通的、生病的老人,和医护人员相处得很好,对护工也很尊重。我没看到传说中的’赌鬼’。”
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惭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戒赌十五年了。”
小勺点点头:“嗯,我妈也是这么说的。”
“你妈…她还好吗?”
“挺好的。她在我养父的新店里做收银,日子过得还行。”小勺顿了顿,“她一直很坚强。”
我感到一阵酸楚:“是啊,她一直很坚强。”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医院的花坛上。一阵风吹过,花坛里的蒲公英种子飘散开来。
“我下周就要回省城了。”小勺突然说,“我养父的新店需要人手。”
“噢。”我有些失落,但又不敢说什么。
“等你病好了…”小勺站起身,有些犹豫,“可以来看看我。新店在省城西郊的万鑫广场,叫’雨勺便利店’。”
雨勺。小雨和小勺的名字组合。
“我会去的。”我点点头,忍住眼泪。
小勺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张…爸。”
他叫了我一声爸,然后快步离开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骨髓里涌出了一股暖流,驱散了病痛带来的所有冰冷。
后来,我的化疗进行得很顺利。主治医生说,我的病情比预期好转得快。
“是因为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吧,”魏主任笑着说,“有时候,心情比药物更重要。”
我出院那天,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落款是”小勺”。
窗外下着小雨,跟十五年前我们分别的那天一样。但这一次,雨后的彩虹就在不远处。
我知道,有些过去无法挽回,有些伤痕永远存在。但至少,我和小勺,还有重新认识对方的机会。
这大概就是生活给我的,最意外的礼物吧。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