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院子里空了,只剩我和他妈两个人。洗衣绳上晾着的,再也不是一家四口的衣服,而是两个老年人的几件旧衫。
我家门前有棵枇杷树,今年结果特别多。果子黄澄澄的,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树上。
院子里空了,只剩我和他妈两个人。洗衣绳上晾着的,再也不是一家四口的衣服,而是两个老年人的几件旧衫。
我儿子啊,两年前大学毕业,收到了深圳一家什么科技公司的录用通知书。当时我还不识字,让隔壁李师傅帮忙看的。“哟,老张家出了个大学生,这下好啦,以后可不得靠儿子养老喽。”
记得那天,儿子捧着那封信,站在我家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那张桌子是我结婚时的家当,被蜡烛烫过一个洞,用塑料布贴着。儿子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那块塑料布的边缘。
“爸,我去深圳了。那边工资高,环境好,机会多……”
我没听完,转身去院子里掰了几根黄瓜。他妈忙着往他包里塞东西:一瓶老干妈,几包家乡特产的辣椒面,还有她偷偷织的一双毛袜——深圳哪用得着毛袜啊。
县城到省城的大巴车发动时,车窗上映出儿子的脸,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雾。他妈使劲擦鼻子,扭头指着路边的牛皮癣广告说:“你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占着公共场所不害臊。”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让儿子看见她哭。
从那天起,儿子像是变成了一个定时发送问候的机器人。每个月,准时有2000块钱寄回来。刚开始是汇款单,后来变成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整整齐齐的钱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爸妈,这是这个月的钱,你们收好”。再后来,连字条也没有了,就只剩下整整齐齐的钱。
我把钱存在一个旧铁盒子里,那是以前装饼干的。盒子上印着几个外国小孩,笑得见牙不见眼,颜色都褪了。每次放钱进去,都感觉在埋着什么东西。
儿子不怎么回电话。打过去,要么是”嘟嘟”忙音,要么是敷衍几句就挂了。“爸,我这忙着呢”“公司有事”“改天打给你”,这几句话循环播放,像是录音机按键卡住了。
今年春节他也没回来。说是公司安排出差,去什么地方谈项目,回不来了。他妈准备了一桌子菜,香味飘了一院子,最后都进了狗肚子。那只狗是村东头王二家的,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老往我家跑。他妈说狗通人性,大概是知道我们孤单。
上个月的信封厚了些。我想着是不是儿子发了奖金,多给我们寄了点。拆开一看,里面除了那2000块钱,还有一张医院的收据和一张门诊病历。
——肺部结节,建议手术切除。
收据上的金额刺眼:38500元。
我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抖着抖着,眼前的数字都变形了,像一张被雨淋湿的纸。
他妈看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跪在她旁边,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还攥着那几张纸。
“孩他爸,你说咱儿子他……”
我没等她说完,转身进了屋,翻出那个饼干铁盒子。盒子下面压着一个红布包,那是去年卖掉那头老黄牛的钱,说好是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用的。
全部翻出来,数了数。4万3,够了。
“老婆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我今晚就去深圳。”
她愣了一下,然后二话不说去柜子里翻我的换洗衣服。那柜子门轴坏了,开门时”吱呀”一声像是老人的叹息。她无意中带倒了柜子上的相框,是儿子大学毕业时拍的,四年前了,玻璃上落了一层灰,用手擦了才看得清。
邻居王婶进门串门,看见我们收拾东西,问:“老张家要出远门啊?”
我没吭声。他妈说:“儿子在深圳生病了,我们去看看。”
王婶”哦”了一声,然后絮絮叨叨:“你们那孩子啊,大学毕业了不得了,在大城市有出息了,也不回来看看。我家那小子倒好,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现在在镇上修车,天天往家跑,上周还……”
我猛地关上了柜门,王婶的话戛然而止。
她讪讪地走了,临走还不忘说:“有啥需要帮忙的,招呼一声。”
晚上7点多,我揣着那一沓钱,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他妈非要跟着去,我没同意。我不知道深圳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是一个适合她这样的农村老太太去的地方。
“你在家好好的,我把儿子接回来。”临走前,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眼眶红红的,点点头。
车开了一段,天彻底黑了。窗外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后退,像是倒着流淌的河。
我掏出手机,给儿子发了条短信:“爸爸去看你了,在路上。”
没回。
我又打了个电话,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忙音。
深圳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下了火车,我拿着儿子寄给我的病历单上的地址,在一个出租车司机面前比划了半天,他才明白我要去哪里。
“师傅,去这个地方要多久?”
“堵车的话,可能要两个小时。”司机师傅看了我一眼,又补充道,“您是第一次来深圳吧?”
我点点头。
“来看儿女的?”
我又点点头。
司机笑了笑:“别担心,深圳这地方虽然大,但是很安全的。您儿子在这边工作?”
“嗯,听说是什么科技公司。”我说着,有些自豪。
“那挺好的,现在年轻人在深圳打拼,不容易啊。”
我看着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心想儿子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上班吗?那得多威风啊。
到了目的地,是一家叫”华南医科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的地方。我从口袋里掏出攒了一路的钱,递给司机。
他看了看我,摆摆手:“算了,不用这么多,我给您打个折。”最后只收了我一半的钱。
医院大得像个迷宫。我拿着病历单,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住院部。
“你好,我找一下我儿子,张小明。”我对护士站的小姑娘说。
小姑娘在电脑上敲了几下:“305床是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
小姑娘看我的样子,又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我是他爸爸。”
“哦,那就对了。305床,电梯上三楼右转就到了。”
电梯里挤满了人,有拎着水果的,有推着轮椅的,还有打着点滴的,大家脸上都是疲惫和焦虑。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带点东西来的,空着手来看病人算什么事。
在楼梯口徘徊了一会,看见旁边有个水果店,我买了一袋橘子。老板娘问我要不要削皮,我摇摇头。又想了想,给他妈发了条短信:“到医院了,马上见到儿子。”
305床在靠窗的位置。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看手机,脸色苍白,比我印象中瘦了很多。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我能看清他脸上的胡茬和黑眼圈。
“爸?”他看见我,像见了鬼一样,手机掉在了被子上。
我把橘子放在床头柜上,那上面已经有几个削了皮的苹果,用保鲜膜包着。
“你…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们别来吗?”他慌忙坐直了身体,好像在掩饰什么。
“你这孩子,生这么大病,还不让父母来看看?”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我看了看四周,是个四人间,其他三张床都是陌生面孔。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看了看病历,又询问了几句,然后告诉我手术安排在后天上午。
“放心吧,这种手术很常规的,成功率很高。”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等医生走后,我坐在儿子床边的小凳子上,掏出那一沓钱。
“手术费我带来了,还有一些是你妈给你攒的零花钱。”
儿子看着那沓钱,眼睛突然红了。他摆摆手:“不用了爸,我保险能报销大部分,剩下的我自己能付。”
“那也不成,你还指望我和你妈用这钱干啥?给你买的。”我坚持把钱塞到他枕头底下。
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在医院陪了他一夜。他睡着后,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灯火。深圳的夜晚真亮啊,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
第二天早上,来了个姑娘,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小王,你来啦。”儿子的脸色一下子有了血色。
姑娘看见我,愣了一下:“这是……”
“我爸。”儿子介绍,“爸,这是小王,我同事。”
小王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然后打开保温桶,是熬的鸡汤。
“昨晚炖的,趁热喝吧。”她舀了一碗递给儿子。
我悄悄打量这个姑娘。长得挺清秀,说话轻声细语的,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城里姑娘。
“叔叔也喝点吧。”小王又舀了一碗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味道很鲜,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能是我习惯了他妈做的鸡汤,总要放两根葱,再加几片姜。
“小王啊,你跟我儿子是……”我试探性地问。
儿子赶紧打断:“爸,我跟你说过的,小王是我同事,也是我好朋友。”
小王脸红了红,低头整理餐具不说话。
“哦,好朋友啊。”我点点头,心里却在盘算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每天给我儿子送饭,肯定不简单。
中午我去医院食堂买了盒饭回来,发现病房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水果、营养品,围着儿子的床叽叽喳喳地说笑。
看到我进来,他们都停了下来,儿子连忙介绍:“爸,这些都是我公司的同事,专门来看我的。”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走上前来:“叔叔好,我是您儿子的项目经理。您别担心,我们公司会处理好他的医疗保险,他很快就能康复回来工作的。”
我点点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欣慰。我儿子在这里有朋友,有人关心,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下午,小王又来了,这次带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帮你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这些资料整理好了,你看一下。”她在电脑上点开几个文件,和儿子小声交流着。
我假装看窗外,实际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听不太懂,什么”客户反馈”啊,“接口调试”啊,像是在说外星语言。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亲密,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手术那天,我和小王一起在手术室外等着。她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叔叔,您别担心,张工的身体素质很好,一定没问题的。”她反过来安慰我。
我点点头:“你和我儿子认识多久了?”
“两年多了,我们是一个项目组的。”
“他这人脾气怎么样?在公司受欢迎吗?”
小王笑了:“张工在公司人缘特别好,技术强,脾气也好,从来不发火,遇到问题总是第一个想办法解决。前段时间公司裁员,他主动减薪,就为了让新来的几个小伙子能留下。”
我心里一暖。这些事,儿子从来没跟我们说过。
“那…那他为啥这么久都不回家看看呢?每次过年我们问他,他总说忙,真有那么忙吗?”
小王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斟酌词句:“叔叔,其实……”
话没说完,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儿子被推回病房,麻药劲儿还没过,迷迷糊糊的。小王坐在床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脸。
我出去买了点吃的回来,推开门时,正好听见儿子在跟小王说话。
“…就因为这个病,我不敢回家,怕他们看出来担心。每个月寄钱回去,都怕他们问这问那的……”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你应该告诉他们的,他们是你父母啊。”小王的声音。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他们供我上大学已经不容易了,我爸妈那一辈子没享过福,我本来想等我好起来,多挣点钱,接他们来深圳住的……”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靠在墙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晚上,儿子睡着后,我和小王一起去医院门口的小摊吃了碗面。
“叔叔,其实小明这两年一直在攒钱,想在深圳买套房子,接您和阿姨过来住。”小王小声告诉我,“他病是半年前查出来的,一直瞒着你们,怕你们担心。他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必要的生活费,大部分都寄回家里了。”
我手里的面差点掉到地上。
“那他自己……”
“他租的地方特别小,就是一个隔断间,连厨房都没有。生病这段时间,很多药都舍不得买,要不是公司同事发现不对劲,硬拉他去医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扒面,眼泪滴进了碗里。
后来的日子,我每天在医院陪儿子。白天看他睡觉,晚上给他妈打电话报平安。
“儿子怎么样了?”他妈的声音透过电话,充满担忧。
“挺好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快。”我说,“他在这边挺好的,有朋友照顾,工作也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她在电话那头唠叨着,“让他好好养病,别急着回来工作。”
我没告诉她儿子租住的地方多简陋,也没说他每个月寄回家的钱几乎是他工资的大部分。
出院那天,我跟儿子回了他住的地方。是个老旧小区,楼道里的灯坏了,我们摸黑上楼。房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床、桌子、衣柜挤在一起,转身都困难。墙角有一个热得快,下面接着一个塑料盆,看样子是他平时煮面条用的。
我环顾四周,心里一阵难受。
“儿子,你就住这儿?”
他笑了笑:“挺好的爸,交通方便,离公司近。”
我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是我和他妈的照片,拍摄于他上大学那年。照片上,我们站在县城的汽车站前,笑得跟老黄历似的。
当晚,我和儿子挤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想了很多。
第二天,我告诉儿子,我要回去了。
“这么快?”他有些惊讶,“再多住几天吧,我带你逛逛深圳。”
我摇摇头:“你妈一个人在家,我放心不下。你好好养病,别总想着寄钱回家,我和你妈有退休金,够用。”
临行前,我塞给他一张银行卡:“这是我和你妈这些年的积蓄,本来想给你娶媳妇用的。你先拿着,病治好了,找个好姑娘成家,攒钱买房子。”
儿子红着眼眶推辞:“爸,我不能要……”
“拿着!”我难得严厉,“你是我儿子,我不心疼你谁心疼你?”
火车站,儿子和小王一起来送我。看着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我突然有了个主意。
“小王啊,有空来我们老家玩啊,尝尝你婶子做的饭。”我笑着说。
小王红了脸,儿子在旁边使劲咳嗽。
上车前,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照顾自己,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别总惦记着寄钱。”
他点点头,眼圈红红的。
火车开动了,我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家,他妈迫不及待地问长问短。我把儿子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她,只是把住处的条件美化了一番。
“我就说嘛,咱儿子那么优秀,在深圳肯定吃得开。”她擦了擦眼角,“下次让他把那个小王姑娘带回来,我看看。”
我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发现院子里的枇杷树结果更多了。金灿灿的,在阳光下像一盏盏小灯笼。我摘了一些,准备晒干,等儿子回来的时候尝尝。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院子里忙活着,忽然想起儿子,眼睛就湿了。
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我儿子在很远的城市努力生活,有朋友,有爱他的姑娘,还惦记着我们这两个老人家。
我和他妈能看到儿子的未来,就像看到那枇杷树上一个个饱满的果子,虽然不是长在我们身边,却依然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昨天,儿子打来电话,说他病好了,已经回去上班了。然后他说:“爸,今年过年,我想带小王回家看看,可以吗?”
我嗯了一声,转身去院子里忙活,不想让他听见我抽鼻子的声音。
枇杷树下,我抬头望着蓝天,心里默默地想:儿子,爸爸等你回家。
来源:自由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