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远,你把指标给了老张侄儿?这事办得不地道啊!"连长刘大山站在我面前,眉头拧成一团疙瘩。
迎春花开
"明远,你把指标给了老张侄儿?这事办得不地道啊!"连长刘大山站在我面前,眉头拧成一团疙瘩。
我没吭声,只是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缸盖子。
那是1985年的深秋,西北戈壁滩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黄沙裹着碎石子打在营房的玻璃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在提醒我做了一个多么不得人心的决定。
我,李明远,戈壁连队的一名老排长,在连队蹲了整整十二年,没啥别的本事,就会看着战士们的后背发呆,数着他们一茬茬地来,又一茬茬地走。
十二年里,我的皮肤被戈壁的风沙磨得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眼角的皱纹像是被刀刻出来的一样深。
"你说你,"连长叹了口气,踱到窗前,看着窗外飞舞的黄沙,"你表弟盼这个名额盼了多久了?三年!整整三年啊!"
接兵指标,对我们这偏远小连队来说,比金子还贵重。
今年上级一刀砍下来,就给了一个名额,所有人都知道这名额是给我表弟留的。
小伙子从高中毕业就一心想当兵,连续三年体检合格,却因为指标紧张而落选,在村里都快抬不起头了。
"我有我的苦衷。"我掏出烟,递给连长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根。
连长没接我的烟,只是皱着眉头问:"啥苦衷能比血浓于水的亲情还重要?"
我深吸一口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缭绕,像极了我这几天的心情——混沌不清。
那天晚上,县武装部老张主任摸黑来了营房,手里提着两瓶老白干,脸上堆满褶子。
营房外的戈壁风呼啸着,像是要把这矮小的营房掀翻。
"明远啊,你看能不能帮个忙,俺那侄子小军,从小就想当兵,书也念得不赖,就是家里穷……"老张搓着手,眼神闪烁,像是一只迷路的老狐狸。
我没吱声,翻开桌上的公文包,取出我娘上周寄来的信。
信纸已经被我翻得起了毛边,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那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我娘饱经风霜的脸:"儿啊,娘这病又加重了,大夫说得做手术,要八百多块钱,娘想着咱家哪来这么多钱,你就别操心了,大不了娘就这么混着……"
每读一遍,我心里就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娘是在我十八岁那年得的风湿病,后来越来越严重,去年检查说是心脏病,拖了一年多了。
"这样,明远,"老张见我沉默,急忙说,"你要是帮这忙,我托县医院的关系,给你娘安排上特护病房。"
他的声音放低了,"再说你不是快退伍了吗?回来我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我盯着窗外漫天黄沙,想着躺在土炕上的娘,又想起表弟眼巴巴的神情,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老张显然看出了我的挣扎,又添了一把火:"明远啊,你爹当年是个好兵,要不是为了救…唉,老天爷咋这么不公平啊!"
这话像是戳中了我的软肋,我爹的事是我心里最深的痛。
晚上十一点,通讯班长敲开了我的门:"李排,你家里电报!"
我一把抓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娘病危速归——三叔"
短短六个字,像是一柄重锤砸在我心口。
那一夜,我站在操场上抽了一整盒烟,任凭戈壁的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
天亮时,我把那张珍贵的入伍通知书,交到了老张手里。
"明远,你放心,我这就托人给你娘找最好的医生!"老张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你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回想到这里,我对着连长苦笑一声:"大山,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那种贪图好处的人。"
连长没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那拍肩的力道里,我感受到的不是理解,而是失望。
表弟的信是一周后到的,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急匆匆写的。
"表哥,我听说了,你把名额让给了别人,"信中写道,"我懂,家里还有活路,当兵有啥了不起,建设祖国有的是门路。我已经在县砖厂找了活儿,一个月六十多块钱呢!你别担心,大姨的病有我照应。"
我看着信笑了,这小子,嘴上说得轻巧,字迹里却透着失落。
砖厂那活儿,是县里最苦最累的,夏天烈日当头,冬天寒风刺骨,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干。
谁料到,县医院竟然真给我娘开了绿色通道,不光免了手术费,还给安排了疗养。
村里人都说我娘祖坟冒了青烟,我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王小军来报到那天,我傻了眼。
这小子瘦得跟竹竿似的,戴副眼镜,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风一吹就摇晃,怎么拿得动枪?
战士们私下里嘀咕:"这就是走后门的主任侄子?瞧那样儿,连把枪都端不稳吧?连队要完。"
"小军,你打过枪吗?"我故意问他。
"没有,李排长。"他低着头,声音细得像是蚊子哼哼,"但我会学。"
他的眼神倒是坚定,但在这戈壁滩上,光有眼神可不够,这儿的风能把人的骨头都吹酥了。
头一个月,王小军经常被罚跑圈。
俗话说得好,新兵三怕:怕站岗、怕值班、怕跑步。
可这小子从不叫苦,每次罚跑完还主动打水给班里战友擦脚。
班长老徐笑话他:"你小子是不是傻?擦脚这活儿哪有新兵干的?"
他憨憨地笑:"我在家就给我爷爷擦脚,习惯了。"
战士们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的怀疑并没有减少。
我注意到,每天晚上查铺的时候,王小军的被子总是叠得方方正正,像块豆腐一样,而他的双手却总是红肿的。
"怎么弄的?"我问他,指着他的手。
"洗衣服,"他低着头,"不太会洗,搓多了。"
我一看他晾在外面的军装,洗得干干净净,而其他新兵的衣服上还有褐色的戈壁滩泥印子。
这小子,是真心想当好这个兵啊。
腊月的一天夜里,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多度,连队的水管都冻裂了,战士们围着火炉烤火聊天。
我巡查营房,发现王小军的床铺空了。
循着风声,我在靶场边找到了他。
月光下,这小子抱着步枪,一遍遍练习着瞄准动作,手指冻得通红还不肯停。
风吹过靶场,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为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伴奏。
"你这是干啥?"我走过去问。
他吓一跳:"李排长!我……我就是想多练练。"
"练也不能这么练啊,手冻坏了咋办?"
"我不能给您丢脸。"他搓着发紫的手指,"我知道您为了让我来,放弃了您表弟的名额。"
我一愣:"谁跟你说的?"
"我舅舅。"他低着头,"他还告诉我,您爹是为了救他,在那场边境执行任务时牺牲的。"
这话如同一记闷棍,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老爹牺牲那年我才八岁,娘从没提过详情,只说是为国捐躯。
我总以为是在某次对敌作战中牺牲的,没想到竟然和老张有关。
"你舅舅,还说啥了?"我强装镇定地问。
王小军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睛亮亮的:"舅舅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救下您父亲,所以这些年一直在默默照顾您家,只是不敢相认。"
我的心猛地一颤,这些年,每逢过年过节,家里总会收到一些不知名的包裹,里面是米面油盐,有时还有几张钱。
娘总说是村里好心人的接济,我也就没多想。
"李排长,我来当兵不是走后门,"王小军认真地说,"我是想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军装,不辜负您的信任,也不辜负我舅舅的期望。"
那一刻,我看着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心里的石头突然轻了许多。
春节还没过,连队接到年终拉练任务。
那天,戈壁滩上白茫茫一片,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跟刀割似的。
天空低沉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乌云密布,像是要压垮这片荒凉的土地。
突然,暴风雪来了,能见度不到三米,部队被迫分散隐蔽。
我带着一个班的人躲在一个山坳里,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
"报告!新兵小杨不见了!"通讯员慌慌张张跑来报告。
小杨是今年新来的战士,身体不太好,家里条件也差,这次拉练明显吃力。
"大雪封山,能见度这么低,等天亮再找吧。"连长劝道,"这鬼天气,出去就是找死!"
"不行!"王小军一反常态地大声说,"小杨身体弱,冻一夜非出事不可!我去找!"
不等我们反应,他抓起干粮和急救包就冲进了风雪中。
"这小子疯了!"连长骂道,"明远,你带几个老兵去找,千万别出事!"
那一夜,我带着三个战士在风雪中摸索前行。
风雪呼啸,像是无数把利剑向我们袭来,每走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力气。
我的脸被风雪割得生疼,眉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李排,要不咱们回去吧,这天气找人跟大海捞针似的!"一个老兵喊道。
我摇摇头:"再找找,他们走不远!"
凌晨两点,我们在一个山坳里找到了小杨——王小军用自己的棉衣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穿着单衣,蜷缩在一块石头旁,早已失去知觉。
"小军!小军!"我拍打着他冰冷的脸。
月光下,他的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他微弱地睁开眼睛:"李排……小杨没事吧?"
我二话没说,脱下棉衣给他穿上,然后把他背在背上。
"坚持住,小军,咱们很快就到!"我在呼啸的风雪中艰难前行。
十公里的雪地,走得我两腿发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我的汗水浸透了内衣,又被寒风一吹,冻得皮肤生疼,但我始终不敢停下。
到达医疗点时,我的双脚已经冻伤,可我顾不上疼,守在他病床前一整夜。
"李排,您回去休息吧,"医护兵劝我,"您的脚也需要处理。"
我摇头:"没事,我想等他醒来。"
第二天一早,王小军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就是问小杨。
"小杨没事,多亏了你。"我握着他的手,"你小子命大啊!"
他虚弱地笑了笑:"我就知道您会来找我。"
第二天,老张主任赶到医院,看着病床上的侄子,老泪纵横:"明远啊,对不住,都是我的错!当年你爹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
"老首长,事情都过去了。"我扶住他的肩膀,"您这些年暗中照顾我娘,我都知道。"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咋知道的?"
"县医院的李院长是我战友的叔叔。"我笑了笑,"这世上的事,兜兜转转,最后都会水落石出。"
老张长叹一口气,目光里满是愧疚:"当年边境巡逻,我一时大意踩了地雷,你爹二话没说就把我推开了……"
他说着,眼泪滚落下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敢去看你娘,怕她恨我。"
"娘不是那种人,"我低声说,"她常说,爹是做了该做的事。"
窗外,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在老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等小军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娘,行吗?"老张期待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王小军住院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去陪他,给他削苹果,讲连队的趣事。
有一次,我无意中翻到了他的日记本,上面写着:"我从小就立志当兵,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弥补舅舅心中的愧疚。李排长的父亲是英雄,我要向他学习。"
看着这些稚嫩而真挚的文字,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传承。
当年,我爹救了老张;现在,老张的侄子救了我连队的战士。
这就像是一个轮回,一种精神的延续。
转年春天,戈壁滩上开始冒出零星的绿芽,我也到了退伍的年纪。
临走前,我推荐王小军当了班长,全班战士无一人反对。
小伙子在这一年里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的书生,而是成了一名能打硬仗的好兵。
老张主任亲自到连队接我,给我带来了县粮库的工作调令。
"李明远,你小子有福气!"战士们都羡慕地说,"县粮库啊,那可是个肥差!"
我却知道,这不是福气,是用命换来的情分。
是我爹用命换的,也是我用这些年在戈壁滩上的坚守换的。
离开连队那天,我特意去看了那片靶场,那是我站了十二年的地方。
戈壁的风依旧呼啸,沙砾依旧刮得人睁不开眼,但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到县城,娘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见到我和老张一起回来,先是一愣,随即笑了:"你们俩,可算是见面了。"
原来,娘早就知道这些年的匿名接济是老张的心意,只是不说破罢了。
娘拉着老张的手:"老张啊,这些年苦了你了,明远他爹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的。"
老张红了眼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宽容与大爱。
我在粮库工作得顺风顺水,家里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
表弟从砖厂调到了县建筑公司,成了技术员,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我和娘。
"表哥,我这辈子不当兵也成,看你当得这么出色,我就知足了。"他常这么说,没有半点怨言。
五年后的一个春天,我接到消息,王小军因为在演习中表现突出,被授予三等功,转业回到了县城。
我请假去火车站接他,没想到这小子已经长成了一米八几的壮小伙,皮肤黝黑,目光坚定,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瘦弱书生的影子。
"李排长!"他一见我就敬了个标准军礼。
"別闹了,我都当上粮库主任啦,叫我明远就行。"我接过他的行李,"走,去我家吃饭,我娘可念叨你好几年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片荒地,他突然停下脚步,眺望着远处。
这片荒地位于县城郊外,是一块常年无人问津的戈壁滩,寸草不生,风一吹就是漫天黄沙。
"明远哥,咱们在这儿搞个农场怎么样?带着退伍军人一起干!"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你这是咋想的?"我有些惊讶,"这地方连草都长不出来,能种啥?"
"我在部队学了不少农业技术,这片地虽然是戈壁滩,但有地下水,适合种果树和花卉。"他兴奋地说,"咱们可以叫它'军民鱼水情农场'!"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刚入伍时的样子,也是这么满腔热血,想要改变点什么。
"行,"我拍板决定,"我这些年攒了点钱,咱们一起干!不过你得当场长,我来当你的副手。"
他惊喜地看着我:"真的?您不怕赔钱?"
"钱算啥,"我笑着说,"咱又不是奔着发财去的。"
第二天,我们就去县里申请了土地使用权,又联系了十几个退伍老兵,开始了艰苦的开垦工作。
戈壁的土地硬得像石头,我们用铁锹刚一下去就崩出火星子。
"这地方,怕是神仙也种不出东西来!"有老兵抱怨道。
王小军不信邪,带着大家挖水井,引水灌溉,改良土壤。
三个月后,我们种下了第一批迎春花的种子。
老张得知后,二话不说,从县财政挤出一笔专项资金支持我们。
"这叫'退伍不褪色'!"他拍着我的肩膀自豪地说,"你们这帮小子,比我们那会儿强多了!"
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第二年春天,荒地上的第一批迎春花奇迹般地开了。
金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像是给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带来了希望。
我和王小军站在花丛中,看着远处正在劳作的二十多名退伍军人,心里满是自豪。
"明远哥,当年你为啥把名额让给我?"他突然问道,"你明明可以让给你表弟的。"
风吹过花丛,带来阵阵清香。
"可能是命吧。"我望着远方,想起了这些年的种种,"我爹救了你舅舅,你舅舅照顾了我娘,我帮了你,你又救了战友……咱们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一茬接一茬地走过来的吗?"
农场渐渐有了名气,县里的学校经常组织学生来参观,我和王小军也会给他们讲我们的故事。
1999年,汶川地震后,我和王小军带领农场的退伍军人,第一时间组成了志愿队奔赴灾区。
在废墟中救人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当年在戈壁滩的那场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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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间隙,我收到家里来信,说我儿子和王小军的儿子一起参军了,还被分到了同一个连队。
"这娃娃们,跟咱们一个样。"王小军笑着说。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山坡上新种下的迎春花,花苞儿刚刚冒出来,在春风中轻轻摇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们这一生所做的一切抉择,就像播下的种子,总会在某个春天,结出最美的花。
而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些战场上的勇士,而是那些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坚守,用爱与责任浇灌希望的普通人。
就像这戈壁滩上的迎春花,不畏风霜,只为那一刻的绽放。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