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老五，原名叫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大家习惯叫他老五，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五。自打我记事起，老五就爱喝酒，而且是那种不要命的喝法。

我们村的老五，原名叫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大家习惯叫他老五，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五。自打我记事起，老五就爱喝酒，而且是那种不要命的喝法。

村里的酒馆老板娘常说：“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老五清醒的样子。”

那年夏天特别热，我骑着三轮车经过村口的大榕树，看见老五躺在树下石桌上呼呼大睡。他穿着一件发黄的背心，右肩膀上有个补丁，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脚上的解放鞋鞋底都快掉了。酒瓶歪倒在一旁，酒渍在石桌上晕开了一小片暗色。

大家都知道老五酒品不好。他喝醉了就骂街，偶尔还动手打人。村里人见他醉醺醺地走来，都绕道走，连平常嘴上不饶人的张大娘都不敢招惹他。

“这酒鬼，没救了。”村支书叹气说过。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老五能戒酒。

老五的儿子老五毛，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高高瘦瘦，眼睛却特别有神。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有人说村里长得最好看的两个人，一个是刘寡妇家的闺女，一个就是老五家的儿子。

老五媳妇十年前就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儿，有人说跟南方做生意的跑了，也有人说是受不了老五的酒疯回了娘家。老五一个人拉扯老五毛，靠着平时给人家干点零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但奇怪的是，没人见过老五打骂老五毛。即使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老五也能记得给儿子留一碗饭。

村里的王老师告诉我，老五毛读书特别用功。那年冬天，老五毛高三，住校回来一趟，忘了带语文课本。天黑了，老五拄着根木棍，带着酒气走了十多里山路，把书送到学校。

“老五，你歇会儿再回吧。”王老师说。

“不了，家里还有点活。”老五抹了把鼻子，扭头就走。

王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摞试卷，老五毛的名字旁边写着99分。那天晚上下雨，王老师帮老五叫了辆摩的，付了十块钱车费。老五没拒绝，掏了掏口袋，递给王老师一包烟，说是打猎的朋友从市里带回来的。

“挺贵的，送你。”老五难得嘴上客气一回。

王老师收下了，那烟他从来没抽过，就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一直忘了拿回家。

高考那天，老五没去送儿子。老五毛背着书包出门时，老五坐在堂屋里喝闷酒，看都没看儿子一眼。

“爸，我走了。”老五毛站在门口说。

老五只是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等老五毛走远了，老五才起身，跟在后面一路远远地送，一直送到村口的大巴站。他躲在一棵树后面，直到儿子上了车，才转身回家，又开始喝酒。

李奶奶家养的鸡跑到老五家院子里，被老五一脚踢出去，鸡扑棱着翅膀叫了几声。李奶奶隔着篱笆骂他：“你个老酒鬼，伤天害理的东西！”

老五充耳不闻，继续喝他的酒。院子里晒着老五毛的一件校服，洗得发白了，袖口磨了个洞。老五借着酒劲骂了几句脏话，不知道是在骂谁。

高考完的第二天，老五毛回家了，老五照样喝得烂醉，连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村口的小卖部门口支了个破桌子，几个老头在打牌，老五买了瓶二锅头，倚在墙角喝，一边看他们打牌。阳光透过房檐的裂缝照在老五的脸上，他眯起了眼睛。

“老五毛考得咋样？”小卖部老板问。

“谁知道呢，反正也就那样。”老五含混地应付着。

小卖部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吹得挂在门口的塑料布一晃一晃的。老板借着墙上的便利贴，记下老五今天又赊的两块七毛钱，那便利贴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有些都看不清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刚好是村里的集市。村口热闹得很，卖菜的、卖水果的、卖日用品的，挤满了一条街。老五照例在村口的小店喝酒，半斤二锅头下肚，觉得不过瘾，又要了一瓶。

王老师骑着自行车过来，衣服上沾着粉笔灰，脚上还穿着拖鞋，一看就是匆忙赶来的。他在小店门口停下，扶了扶眼镜，大声喊：“老五！老五！”

老五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王老师：“干啥？”

“老五毛，你儿子考上大学了！”王老师喘着粗气，“考了628分，能上重点大学呢！”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阵惊叹。

“真的假的？”

“老五家的娃考上大学了？”

“哎呀，了不得啊！”

老五盯着王老师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小店里的收音机正播着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但太阳一直火辣辣地照着，热得人直冒汗。

老五站起来，灌了最后一口酒，突然抬手把酒瓶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店里人都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发酒疯了。

谁知道老五却没有吼叫，而是蹲下身子，把手捂在脸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有人偷偷说：“老五哭了？”

小店老板赶紧过来拍老五的肩膀：“哎呀，老五，这是好事啊，你儿子争气，考上大学了！”

老五毛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看着他爹。

老五慢慢站起来，眼睛红红的，扯了扯发皱的衬衫，朝儿子走去。村里人都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老五走到儿子面前，抬起手，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拍儿子肩膀，没想到老五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爸！”老五毛慌了，赶紧去扶他。

老五抓住儿子的手，声音哽咽：“对不起…爸爸没用…”

村里人都惊呆了，从没见过这么多愁善感的老五。

老五毛红着眼圈，拉着老五的手：“爸，你起来，大家都看着呢。”

老五慢慢站起来，对着天发誓：“从今天起，我老五这辈子再不喝一滴酒！”

“真的假的？”小店老板将信将疑。

“我老五说话算话，不信你们等着瞧！”老五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店里的柜台上，“这些钱，结了我所有的酒债。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欠你一分钱。”

村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酒疯子是认真的还是一时冲动。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老五真的戒酒了。

那天之后，再也没人看见老五喝酒。村口的酒馆老板娘说，老五再没去买过酒。小卖部老板说，老五连装酒的塑料杯都不碰了。

刚开始戒酒那几天，老五浑身发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把院子里的几坛老酒全倒了，弄得一地酒味，引来一群蚂蚁。

村里人起初不信，偷偷拿酒试探他，老五都一口不沾。

“真戒了？”李奶奶问他。

“戒了。”老五的声音低沉。

“为啥突然戒了？”

老五不回答，只是看了眼院子里晾着的校服。

老五渐渐变了个人。他开始早起干活，一天能干别人两天的活，工钱也涨了。他把赚来的钱全部存起来，说是给儿子读大学用。

村里人都说，老五戒了酒，整个人像变了个样，连背都挺直了。

八月底，老五毛要去上大学了。老五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后院那头老黄牛，又跟村里人借了点钱，给儿子张罗上学的东西。

“爸，我不想去了，学费太贵了。”老五毛站在堂屋里，看着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眼圈红红的。

“放屁！”老五难得骂了儿子一句，“你不去谁去？你不上谁上？你爸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完大学！”

村里人都来帮忙，给老五毛送米送油的，还有人给他塞了红包。老五一一记下，说等有钱了一定还。

临走那天，老五毛背着行李站在村口等车。老五一大早就起来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还特意去集市买了两斤猪肉，炖了肉丸子。

“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老五叮嘱儿子。

老五毛点点头，欲言又止。

“要是想家了就打电话，村口小卖部有公用电话。”老五又说。

“爸，你…真的不会再喝酒了吧？”老五毛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老五拍拍儿子的肩膀，难得笑了：“爸说到做到。你在学校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

大巴车来了，老五把准备好的零食和一个信封塞给儿子：“车上饿了就吃点，信封里是路费和一点生活费，到了学校再打开。”

老五毛上了车，透过车窗看着站在路边的老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五对他挥挥手，目送大巴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

回到家，老五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墙上贴着老五毛小时候得的奖状，已经发黄了。厨房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菜，老五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吃完。

晚上，村口的饭店老板来找老五：“今天有人请客，缺个帮工，给二十块钱，去不去？”

从前的老五肯定是去的，为了酒钱什么活都干。现在的老五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饭店里热闹非凡，一桌子的酒。帮完工，饭店老板递给老五一瓶啤酒：“辛苦了，喝一口吧。”

老五摇摇头：“不喝了。”

“一口都不喝？”老板很惊讶。

“说了不喝就是不喝。”老五声音坚定。

老板换了瓶汽水给他：“那喝这个吧。”

老五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苦笑着说：“这玩意儿，还不如喝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老五毛在大学里学习很用功，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说考试成绩不错。老五听了，嘴上不说什么，但村里人都看见他嘴角上扬的样子。

王老师有时路过老五家，会带些报纸给他看。老五识字不多，但他喜欢看报纸上的大学新闻，还让王老师教他认字。

“老五毛是个好学生，”王老师说，“他在大学里当了班干部，老师都夸他呢。”

老五听了，憨厚地笑笑，说：“随他妈，他妈读过高中。”

村里人这才知道，老五的媳妇不是没文化的农村妇女，而是读过高中的知识分子。

“那她怎么会嫁给你这种酒鬼呢？”有人忍不住问。

老五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看错人了。”

老五毛大一暑假回来，发现家里多了台电视机，虽然是二手的，但看得很清楚。

“爸，你哪来的钱买电视？”老五毛惊讶地问。

“我不喝酒了，钱就多了。”老五笑着说，“再说了，我在建筑队干活，一个月能挣不少呢。”

老五毛环顾四周，发现家里焕然一新。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种了几盆花。厨房里的灶台换成了新的，还添了个小冰箱。

“爸，这些年你受苦了。”老五毛哽咽道。

老五摇摇头：“不苦，看见你有出息，我心里高兴着呢。”

那个暑假，老五毛留在家里帮老五干活。他发现父亲完全变了个人，不仅戒了酒，还开始帮村里的孩子补课。老五虽然文化不高，但他会修东西，很多村里孩子的自行车、收音机都是他修好的。

一天，老五毛在收拾房间时，发现床底下藏着一个铁盒子。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摞照片和信件。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母，母亲穿着高中校服，笑得很甜；父亲则穿着工装，站在建筑工地上，看起来精神抖擞。

信件大多是母亲写给父亲的，字迹工整。老五毛随手翻开一封，上面写道：

“五哥，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酒只是暂时的解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真正的力量…”

老五毛愣住了，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些。

晚上，老五毛鼓起勇气问父亲：“爸，妈她…为什么会离开？”

老五正在修理一盏煤油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我对不起她。当年我在城里工地干活，认识了你妈。她是镇上高中的学生，每天路过工地。那时候我年轻力壮，干活特别卖力，就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谈了恋爱。你妈家里人不同意，说我是农村人，没文化。但你妈很倔，非要嫁给我。我答应她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让她失望。”

老五拿起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机油，目光飘向远方。

“我们结婚后，我本来在县里一个建筑队干得不错，有一天工地上出了意外，我的工友被钢筋砸中了腿。那天晚上我很自责，觉得如果我提前发现问题，他就不会受伤。我第一次喝醉了酒。”

“后来你妈怀孕了，我更有压力了，觉得自己没本事，挣不了多少钱。慢慢地…我就离不开酒了。你出生后，情况更糟，我成天喝得烂醉，经常对你妈发脾气。”

老五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有一天，我喝醉了，和你妈大吵一架，差点…差点动手打她。第二天醒来，她就带着你离开了，去了她姐姐家。我找了一个月，最后在她姐姐家门口守了三天三夜，她才答应跟我回来，但条件是我必须戒酒。”

“我答应了，可是…我没做到。你三岁那年，我又喝醉了，摔碎了她最喜欢的花瓶，还骂了她。第二天她就真的走了，只留下了你。”

老五毛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脆弱的一面，他轻声问：“那后来呢？妈妈去哪儿了？”

“她回老家了，嫁给了她父母给她安排的人，据说是个中学老师。”老五苦笑一下，“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她的书和衣服，其他的都留给了你。临走前她说，她不会带走你，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醒过来，会成为你真正的父亲。”

老五毛眼眶湿润了：“所以…你是为了妈妈才戒酒的？”

老五摇摇头：“不全是。我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那天当我知道你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我辜负了太多人，尤其是你和你妈。我想要改变，想要做一个配得上你们的人。”

老五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儿子：“这是你妈妈的地址。我一直知道她在哪里，但从来没有勇气去见她。如果…如果你想见她，可以去找她。”

老五毛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问：“爸，你还爱妈妈吗？”

老五望向窗外，窗台上有一盆含苞待放的茉莉花，那是他媳妇最喜欢的花。

“爱。”老五轻声说，“一直都爱。”

第二年夏天，老五毛带着一个中年女人回到了村里。女人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头发有些花白，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老五正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车，看见他们进来，整个人愣在原地，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妈…”老五毛轻声叫道。

女人看着老五，眼里含着泪水：“老五，好久不见。”

老五喉结动了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爸已经戒酒一年多了，”老五毛说，“他现在是村里最勤快的人，大家都很敬重他。”

女人点点头，眼睛一直看着老五：“我听说了。”

“你…还好吗？”老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很好。”女人说，“我在镇上的小学教书，生活还算安稳。”

老五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丈夫呢？”

“去年走了，肺病。”女人低声说，“我一个人住。”

院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老五毛识趣地说：“我去邻居家看看，你们聊。”

等儿子走后，老五和女人面对面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茉莉花开得真好。”女人看着窗台上的花，打破了沉默。

“是啊，这些年我一直种着，想着有一天你可能会回来看看。”老五说。

女人眼睛红了：“老五，你真的不喝酒了？”

“嗯，一滴都不沾了。”老五认真地说，“我答应过儿子，也答应过自己。”

“为什么突然能做到？以前我求了你那么多次…”

老五叹了口气：“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当我看到儿子考上大学，我才意识到，我浪费了多少时间，错过了多少本该珍惜的东西。”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次来，是想看看老五毛，也是想看看你。这些年，我经常梦见这个院子。”

“那…你还会走吗？”老五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女人诚实地说，“我需要时间。”

老五点点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如果…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用余生证明，我值得你的信任。”

老五毛大学毕业那年，他的父母重新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婚礼就在村里的祠堂办的，简简单单，来的都是村里人。老五穿着一件新买的西装，紧张得手心冒汗；他的妻子穿着朴素的白色连衣裙，手里捧着一束茉莉花。

村口的大榕树下，人们支起了几张桌子，摆上了丰盛的饭菜。小酒馆的老板送来了几箱饮料和啤酒，但老五一口酒都没沾，只是举着橙汁和大家碰杯。

有人开玩笑问：“老五，今天重新成亲，不喝点酒庆祝啊？”

老五摇摇头，看了眼身边的妻子：“我答应过她，这辈子不会再喝一滴酒。”

他的妻子握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柔情。

老五毛作为证婚人，站在父母面前，声音哽咽：“今天，我见证父母重新走到一起。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但只要有勇气改变，就永远不会太晚。”

村里人都鼓起掌来，有人抹眼泪，有人吹口哨，老五不好意思地笑了，像个害羞的毛头小子。

入夜，星星格外明亮。老五和妻子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

“你知道吗？”老五说，“儿子考上大学那天，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妻子问。

“我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活得有多风光，而是心里装着什么。我心里装着你和儿子，这就够了。”

老五握住妻子的手，眼中闪烁着星光的温柔。

“我们回家吧。”妻子轻声说。

老五点点头：“嗯，回家。”

村口的大榕树下，灯笼还亮着，远远望去，像是夜空中的另一颗星星，照亮了回家的路。

来源：樱桃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