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3月21日是国际森林日，今年的主题是“森林：食物的宝贵来源”。但在地球另一端，巴西牛肉产业正以摧毁森林、破坏生物多样性为代价继续扩张。面对国际社会要求停止毁林的呼声，大型肉企长期否认其责任，并推脱给供应链下游的牧场。然而一群来自巴西的调查者揭开了这些企业系统性

食通社说

3月21日是国际森林日，今年的主题是“森林：食物的宝贵来源”。但在地球另一端，巴西牛肉产业正以摧毁森林、破坏生物多样性为代价继续扩张。面对国际社会要求停止毁林的呼声，大型肉企长期否认其责任，并推脱给供应链下游的牧场。然而一群来自巴西的调查者揭开了这些企业系统性毁林的真相。

这也呼应了食通社资助的热文《“假肉”驱逐真肉：餐桌，牧民，亚马逊「链接」》所揭示的跨国产业链：冲击青藏牧民的生计的进口冻肉中，就包括产生严重环境代价的毁林牛肉。我们也借机呼吁读者反思，什么才是真正对环境友好的食物生产方式。

●从巴西到欧美的牛肉罐头供应链。图源：Repórter Brasil报告

巴西农业部的检查印鉴，和一串长达20多位的出口追踪码，表明眼前这个牛肉罐头从巴西进口。

这个在英国森宝利（Sainsbury's）、荷兰Albert Heijin等廉价连锁超市就能买到的普通罐头，竟成了环保机构“巴西报道者”（Repórter Brasil）调研巴西最大肉商JBS贩卖非法毁林牛肉的关键证据。

作为世界第一大牛肉出口国，巴西有2亿多头存栏牲畜，其中四成来自生物多样性丰富的亚马逊地区。

在巴西政府鼓励农牧业开发的政策主导下，这个被称为“地球之肺”的巨大碳汇不断遭到毁林破坏，成了牧场和种植饲料大豆的农田。21世纪头20年，巴西亚马逊地区毁林面积高达4400万公顷。毁林烧荒为牲畜生长提供了低成本的牧草和饲料资源，奠定了巴西牛肉产业的廉价优势。

●毁林牧场上的牲畜。

面对巨大的环境代价，巴西政府于2009年针对肉类供应链颁布了《行为调整条款》（TAC da Carne），明令禁止销售非法毁林产品。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非法毁林牧场的牛羊被偷偷转移到合法牧场登记，就成了合法产品，这个现象被称为“洗牛”（cattle laundering）。

过去十几年间，“巴西报道者”发展出了一套追溯“洗牛”的调研手法，机构负责人马赛尔·戈姆斯（Marcel Gomes）也因此获得了2024年高盛环境奖，拨开了巴西毁林争议的迷雾一角。

●马塞尔接受高盛环境奖采访。

巴西肉类供应链可细分为繁殖、饲养、育肥、直接供应商、屠宰、加工等六个环节——复杂的上下游关系，为“洗牛”提供了天然温床。

●巴西牛肉供应链分级示意图。图源：GEI

以JBS、玛弗里格（Maifrig）和美丽华（Minerva）为首的垄断企业牢牢掌控位于供应链上游的屠宰场和肉类加工厂，并通过下级供应商采购肉牛。

但许多牧场不直接供应企业，只负责牛犊出栏后在草地上“拉架子”（牛犊主要生长骨骼而非增肥），架子牛（skinny cattle）被送到育肥场育肥后，才最终出栏，“洗牛”往往就在转运途中发生。

“有亲属关系的牧场主之间无需正式文件就可以随意转让牲畜。”马塞尔接受「耶鲁环境360」采访时举例，“牧场主还可以玩数字游戏，通过调整土地边界，将同一牧场划为‘合法’和‘非法’两个片区，通过合法身份洗白非法牧场上的牲畜。”

尽管巴西《动物运输指南》规定，牲畜转运途中必须提供包括原产地信息在内的动物运输许可证（Guia de Trânsito Animal , GTA），但此类数据并不公开。

另外，GTA仅记录牛只的单次运输信息，不覆盖整个供应链，也无法判断牛只是否来自不同牧场，更无法追踪牛只是否来自非法毁林区域。

●牲畜转运。

牲畜的层层转手和监管漏洞，成了企业拒绝溯源“洗牛”的挡箭牌。

在绿色和平等环保组织的推动下，以JBS为首的肉类加工企业先后签署了《零毁林协定》（Zero Deforestation Agreements）、《G4协定》（G4 Cattle Agreement）自愿性协议，承诺不采购非法毁林牧的牲畜。

然而，JBS却不断回避企业的尽职调查（due diligence）义务。他们不只一次宣称“只能追溯到直接供货商”，对“洗牛”现象束手无策。

“巴西报道者”决定亲自上阵，补足毁林证据链的最后一公里，证明溯源的可能性。他们结合卫星数据、环境罚款、溯源记录等公开信息定位涉事牧场和企业，联合工会和原住民群体展开采访和实地调查，揭穿了这套托辞。

2019年7月，一辆印有JBS标识的卡车载着250头牲畜整装待发，司机Ale无意中拍下了牧场F的名字，并将照片上传社交媒体。

来自“巴西报道者”、新闻调查局（the Bureau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TBIJ）和《卫报》的调查人员按图索骥，发现F牧场位于亚马逊雨林最南端，所占的1455公顷土地因毁林被政府勒令禁牧（embargo），还被罚款220万雷亚尔（约合278万人民币）。卡车的目的地S育肥场，正是JBS的直接供货商。

●司机Ale拍到的JBS卡车与毁林牧场同框。原始图源：Facebook

不仅如此，调查还发现，JBS并非“无力溯源”，反而在主动从毁林牧场招揽运牛生意。

首先，司机Ale和同事都是JBS雇员。其次，运载路线先从F牧场运架子牛到S育肥场，再装载育肥后的牛只去JBS自有屠宰场——这个俗称的“三站式路线”（three-legged journeys）早就是行业不宣的秘密，调查发现，JBS持续推广用自有卡车在这条路线上运输牛只的做法。

据估算，2018-2019年，A牧场至少有7000头牲畜沿同样的路线被“洗白”，进入了JBS供应链，相当于一年之内就有数千吨非法毁林牛肉流向市场。

●“洗牛”路线图：Repórter Brasil报告。

这并不是个例。2022年，面对“巴西报道者”等机构联合发起的另一调研，JBS不得不承认曾从“巴西最大的毁林者之一”查尔斯·波兹邦（Charles Pozzebon）处购得9000头牲畜。被判处99年刑期的波兹邦和家族成员在亚马逊地区毁林2844公顷，再通过合法牧场“洗牛”为JBS供货。

马塞尔表示：“如果这些肉类企业决定切割供应链上的灰色地带，就会丢失一大部分市场份额，这也是他们主动选择不监测完整供应链的原因。”可以说，没有“洗牛”，JBS的年营收额就不会高达780亿美元。

“洗牛”占JBS肉类生产的比例，目前尚未有明确估算。据研究机构Trase的卫星数据分析，2016-2020年，巴西养殖业驱动的毁林和土地转换面积高达29.2万公顷，超过我国太湖水域面积。其中JBS毁林面积居首，从2016年的20.6万公顷增加到2020年的23.1万公顷，其相应的出口牛肉总量也已超百万吨。

●毁林后的土地除了放牧，也有一部分用于土地投机。除了亚马逊雨林，塞拉多地区的稀树草原也是巴西毁林的热点地区。图源：Trase

这个庞大的数字意味着，“洗牛”恰恰是JBS商业模式的核心组成部分。如果没有“巴西报道者”等环保机构的努力，大部分“洗牛”案件只能石沉大海，非法毁林也成了无主之祸。

这些说不清辨不明的巴西牛肉，通过海运集装箱源源不断地销往世界各地。其中，亚洲、中东和非洲是主要进口地区。

2019年，欧盟从JBS、玛弗里格和美丽华进口了价值30亿美元的牛肉，仅占巴西出口总量的6.3%，抵制非法毁林牛肉的浪潮却是先从这里刮起来的。

2020年，国际倡导组织Mighty Earth找到“巴西报道者”，就出口欧洲的巴西牛肉展开了“生产消费两手抓”的跨洋国际倡导。

●零售巨头家乐福肉类产品供应链溯源。红蓝橙三色标记分别为JBS、玛弗里格和美丽华旗下屠宰场。

两家机构合作招募了一支来自欧洲四国的调研小组，他们遍访各大连锁超市，寻找JBS的肉类产品，拍下包装上的巴西农业部印鉴和出口追踪号。

尽管巴西政府和肉类行业已有追溯系统，如农村环境登记（Cadastro Ambiental Rural , CAR）和动物运输许可，但整体而言，追溯系统的数据并不完整，自行申报信息也难以核查。马塞尔和团队花了大力气，将碎片化的公开数据整合出了数据库Cattle Tracker，每年更新一次。

●“巴西报道者”研发的Cattle Tracker数据库。

在这个系统中，“巴西报道者”利用出口追踪号层层追溯肉类产品的包装厂商、加工厂、屠宰场，最终卫星定位到养牛牧场。如果涉事牧场曾因毁林受到制裁和罚款，他们便与当地农业工人和原住民合作展开实地核查。

雨林危险重重，是非法团伙盘踞的区域。2022年6月，长期为《卫报》供稿的英国环境记者菲利普斯在亚马逊地区被谋杀，一同遇难的还有菲利普斯的原住民向导佩雷拉，两人都致力于保护原住民权益和雨林环境。

这一事件后，马塞尔和团队很久都没有再去实地调查。因此 “巴西报道者”在很多场合都会致谢农业工人和原住民。他们不仅指引调研团队辨认牧场、标记运货车行驶路线、帮忙联络愿意揭露强迫劳动真相的工人，还经常保护团队不受暴力攻击。

●Mighty Earth公开抗议JBS纵容毁林。

与此同时，Mighty Earth则在欧洲发动了广泛的消费者倡导。他们公开抗议JBS的环境恶行，提升消费者的环保意识。

2021年，“巴西报道者”发布了一份调研报告，题为《牛群吞噬了世界上最大的雨林》（Cattle eating up the world's largest rainforest），揭露欧美大型零售企业正在销售巴西毁林牧场生产的牛肉。

报告引用市场调研机构YouGov和Mighty Earth的一项研究指出，英国87%的受访消费者不希望超市和破坏亚马逊雨林的公司做生意，56%消费者有意愿购买“零毁林”产品。

●“巴西报道者”2021年的重磅报告：《牛群吞噬了世界上最大的雨林》。图源：Repórter Brasil官网

事实证明，通过消费端给零售商施压，是行之有效的策略。

2021年中，马塞尔将报告初稿发给了供应链的所有利益相关方—— JBS、连锁超市、贸易商和公共卫生部门等，要求他们做出回应。Mighty Earth则直接与超市进行沟通。

不出所料，JBS仍然拒不承认与报告披露的“洗牛”牧场的关系，他们计划通过区块链技术创新更好地实现可追溯性，并声称有望在2025年前从亚马逊地区的牛肉供应链中消除非法毁林，在2030年前从巴西所有其他生态系统中消除非法毁林。玛弗里格和美丽华也做出了类似承诺。

“巴西报道者”指出，如果以JBS为代表的三巨头继续使用很容易作假的溯源数据来监控直接供应商，这些承诺不过是一纸空谈。

专攻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技术的专家Felipe Nunes也表示，巴西不必再创建新机制，而是应充分利用现有公共数据，建立广泛透明的交叉核查系统，以更有效地绘制和监测巴西牲畜供应链。

●“巴西报道者”团队正在比对卫星数据。

报告正式发布后，英国的森宝利、比利时的家乐福和法国的欧尚超市（Auchan）等六大连锁超市宣布抵制JBS牛肉进口。对后者来说，这意味着百万美元级的营收下降。

最近，欧盟市场再次提高了巴西牛肉制品的准入门槛。

2024年底，《欧盟零毁林法案》（EU Zero Deforestation Regulation）正式生效，规定所有从事农产品（包括皮革、牛肉和内脏等来自巴西的牛源性产品）贸易的公司均需依法证明其产品不是在新近毁林的土地上生产的。

●2022年10月，“巴西报道者”为全球第一个起诉金融机构的气候诉讼提供搜集玛弗里格采购毁林产品的证据，控告法国巴黎银行（BNP Paribas）为毁林肉企提供融资。图源：“地球之友”网页截图

未来10年，巴西肉类行业会有显著改观吗？马塞尔对此不抱太大希望。

虽然欧洲消费者抵制JBS的行动打样在前，但巴西和美国的消费者并不为所动。讽刺的是，马塞尔去美国加利福尼亚出席高盛环境奖颁奖典礼时，还在超市货架上看到了JBS的产品。

麦当劳、汉堡王等快餐公司也声称他们正在和肉类供应商对话，目前未有实质进展。

屡禁不绝的非法毁林和“洗牛”，只是巴西肉类产业丑闻的一个切面。

就在4个月前，欧盟和英国宣布暂停巴西牛肉进口，理由是巴西进口肉中频频检出欧盟禁用的促生长激素雌二醇（estradiol）。他们要求巴西在12个月内提出替代方案，改进现有的牛肉产品认证体系和追溯系统，确保其符合欧洲食品安全标准。

此外，肉类产业侵害劳工权益也一直是“巴西报道者”的调研焦点。2024年7月，他们与“跨国公司研究中心”（SOMO）联合发布调研报告，起底JBS和玛弗里格旗下屠宰场工人恶劣的劳动待遇。

全巴西有超过13.7万名工人在屠宰场从事包装工作。他们不仅要忍受超长工时，完成高额生产任务，而且80%的工人患有职业病，40%的工人经历过被刀具、机器或吊牲畜胴体的钩子划伤的意外工伤。此外，强制劳动、侵占原住民地权事件也屡屡发生。

●SOMO与“巴西报道者”联合发布的肉类行业劳工权益报告。图源：Repórter Brasil官网

而在中国——巴西牛肉的最大进口国，对进口牛肉的态度也在发生转变。

去年11月，中国各地畜牧业协会联合向商务部递交申请，声称进口牛肉价低量大，已经严重冲击到国内的肉牛产业，要求商务部采取保障措施，保护国内肉牛产业。3月31日，商务部将就是否采取贸易措施采取听证。

据估计，JBS对华牛肉出口占中国进口总量的20-30%，而玛弗里格旗下获准对华出口的加工厂数量为南美最多。据公开资料，JBS还曾先后与京东生鲜、盒马签订合作协议，成为两家零售企业的战略供应商。

●左：北京盒马超市销售的巴西牛腩块，产自玛弗里格旗下工厂。拍摄：食通社。右：青海牧区的肉铺里来自JBS的巴西冻肉。拍摄：魏怡然&普华西日布

2024年上半年，进口巴西牛肉均价为36.81元/斤，而国内牛肉均价66.63元/斤，国内肉牛产业利润率已经降至危险的-11.74%。在巴西肉的低价背后，是否也存在着未被计入价格的各种代价？

如果无人为破坏的森林负责，继续向外转嫁成本，最终引起全球环境的连锁反应恐怕将难以估量。

https://www.dw.com/zh/英记者失踪案嫌犯认谋杀-巴西总统发言惹议/a-62148500

食通社作者 | zeen：常年断网、丢三落四的食通社编辑。

图片如无说明，均来自高盛环境奖采访影片

实习生毛毛对此文亦有贡献

编辑：王昊 天乐

来源：食通社Foodth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