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村支书老王来我家,我正在院子里给排骨抹盐。排骨是我从集市上买的,看着肉多,回来一切才发现全是骨头缝。
那天村支书老王来我家,我正在院子里给排骨抹盐。排骨是我从集市上买的,看着肉多,回来一切才发现全是骨头缝。
“老李啊,有人举报你们家猪场污染河水,我得去看看。”
我手上的盐没擦干净,顺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留下两道白印子。
“哪个不长眼的乱举报?我家猪场在山那边,离河起码三里地,咋可能污染?再说了,现在猪价那么低,我那点猪粪还不够自家菜地施肥的。”
村支书摇了摇头,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举报信。纸角已经有点发黄了,像是在哪个口袋里放了很久。举报信是匿名的,字迹歪歪扭扭,连我这小学毕业的都看得出是故意写丑的。
“走,带我去看看。”村支书说。
我换了双鞋,一脚踩在家门口那只趴着的老黄狗尾巴上,它”汪”地叫了一声,没精打采地挪了挪。
猪场在村子西边的一片矮坡上,修在那主要是避开村里人嫌臭。平常除了我,几乎没人会往那走。一路上,村支书问起我家的情况。
“听说你二儿子下个月结婚?”
“对,跟镇上食品厂统计员谈了两年,总算定下来了。彩礼都备好了,啥都挺好,就是——”我踢开路上一个空塑料瓶,“就是房子没地方买,县城太贵,镇上的又不怎么样。”
村支书点点头,不说话了。他拧开手里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眼神飘向远处。那个保温杯已经很旧了,杯身有几道凹痕,杯盖上的按钮都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金属色。我记得那是十年前村里评”五好家庭”发的奖品。
“你二儿咋样?”
“挺好,在县城电信上班。你孙子呢?上大学了吧?”
“嗯,北京。”村支书语气平淡,但脸上那点骄傲藏不住,“学医,说是毕业得十来年才能独当一面。”
我们说话间已经到了猪场。十几头猪懒洋洋地趴在圈里,有两头在拱食槽里的剩饲料。猪圈后面有个大水池,是专门处理粪便的。按规定建的,虽然多花了点钱,但至少没人说闲话。
“老王,你自己看,我这水处理得多干净,哪能污染河水?”
村支书蹲下来,用一根树枝搅了搅那池水,确实挺清的。
“是没问题。”村支书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不过举报信都来了,我得认真查。”
我送村支书出猪场,看到山下河边有几个孩子在玩水。河水浑浊,表面浮着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孩子们都在河里玩,水不会有问题吧?”我问。
村支书叹了口气:“前两天张家那个小孙子在河里玩完,起了一身疹子。”
我和村支书一起往回走,路过我家的菜地。架豆角正开花,我摘了两根嫩的递给村支书。他接过来,对折两下就啃。那动作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偷菜吃的样子。
“有个事我得跟你说,”村支书一口嚼着豆角,含糊不清地说,“不是光冲你来的。这个月已经有三封举报信了,都说是你家猪场污染河水。上面要求彻查。”
“三封?”我愣住了,“谁这么恨我啊?”
“谁知道呢,”村支书咬了一口豆角,“不过河水确实不对劲,我看着都浑。”
回到家,我媳妇正坐在院子里择菜,听我说起这事,她放下菜,擦了擦手。
“肯定是孙麻子,上次你没借他钱修拖拉机,他当场就骂骂咧咧的。”
“借钱的事都过去半年了,他不至于记这么久的仇。”我坐下来帮她择菜,“再说了,他自己也养猪,举报我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
媳妇不说话了,只顾低头择菜。她的手因为常年干活已经粗糙变形,指甲剪得很短,有一个指甲盖还发黑,像是前段时间被什么东西砸过。
吃完晚饭,我坐在门口抽烟。2018年的挂历还钉在墙上,那一页停在了儿子考上大学那个月。媳妇舍不得扔,说是留个念想。我透过烟雾看那挂历,上面印着一幅山水画,颜色已经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支书就来了,说是要去河边看看。我放下手里的馒头,跟他一起去了。路上碰到赶着鸭子去河边的张大爷。
“老张,河水最近怎么样?”村支书问。
张大爷摇头:“浑得很,我那鸭子都不敢让它们下水,怕有毒。”
到了河边,我这才看清河水的情况。确实不对劲,水面漂浮着一层乳白色的泡沫,河岸边的石头上结了一层灰白色的东西。
“这不像是猪粪的问题啊,”村支书皱着眉头说,“倒像是什么化学物质。”
我们顺着河往上游走,想找找污染源。走了大概一里地,河水开始变清,又走了半里多,村支书突然停下来。
“你看那个。”他指向河对岸一个被树林半掩着的建筑。
那是一个不大的厂房,围着铁丝网,大门紧锁,看上去像是已经废弃了。但仔细看,从厂房背后有一根细细的管子伸到河里。
“那是什么厂?”我问。
“不知道,这地方应该是镇里的地界了。”村支书眯着眼看那厂房,“我得去问问。”
第三天下午,村支书来我家,脸色很不好看。
“查清楚了,”他坐在我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声音很低,“那是个小型制革厂,镇长儿子的。”
“镇长儿子?”我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嘘,”村支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办厂没手续,偷排污水。这事儿不好办。”
我握紧了拳头:“那我家猪场被冤枉,这口气我咽不下。”
村支书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但人家是镇长儿子啊。”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也醒着,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很清脆。
“要不算了吧,”媳妇突然说,“二儿子快结婚了,别惹事。”
我没吭声,心里憋着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镇政府。镇长不在,秘书说他去县里开会了。我在镇政府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上午,一直到中午。
回村的路上,我碰到了村支书,他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两袋化肥。看见我,他停下来。
“去哪了?”
“镇政府。”
村支书脸色一变:“你傻啊?这事不能这么莽撞。”
“那怎么办?我家猪场背黑锅,我儿子还要结婚,万一传出去说我家污染环境,他媳妇家不得反悔?”
村支书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我们蹲在路边抽烟,谁都没说话。一辆拖拉机从我们身边经过,扬起一路灰尘。
“我有个主意,”村支书突然说,“咱们去找记者。”
“记者?”
“县电视台有个记者,是我侄女同学,前段时间刚做了个环保专题。我让她来暗访。”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行!这主意好。”
三天后,县电视台的记者真来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看起来挺精明。她带着摄像师,先去了我家猪场,又去河边采样,最后顺着河走到了那个小制革厂。
当天晚上,村支书、记者和我坐在我家院子里商量。摄像师在一旁摆弄设备,屏幕上放着他们拍的画面。河水样本已经送去检测了,但不用检测也知道,那家制革厂绝对是主要污染源。
“这个事我们可以做成专题报道,”记者说,“但你们得有思想准备,镇长不是好惹的。”
村支书点点头:“知道,但总不能冤枉老李一家吧?”
记者看着我:“李叔,你真想把这事闹大?”
我犹豫了。想起二儿子马上要结婚,想起媳妇说的话,又想起那被冤枉的猪场。
“闹。”我最后说。
一周后,县电视台播出了《谁在污染我们的家园》专题报道。画面上清清楚楚地拍到了那家小制革厂偷排污水的情况,还有水质检测报告,证明河水中含有大量铬、硫化物等有害物质,这些都是制革过程中产生的。
报道播出当天晚上,我家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是镇长。他没下车,隔着车窗对我说:“老李,你这是何必呢?”
我站在原地没动:“镇长,我家猪场被冤枉,您说我该怎么办?”
镇长沉默了一会儿:“我儿子那厂子确实有不规范的地方,我已经让他停产整顿了。这事就这么算了,行吗?”
我没说话。
“听说你儿子要结婚了?在县城买房子了吗?”镇长突然问。
“没有,太贵了。”
“这样吧,镇里有几套安置房,我给你儿子安排一套,就当是补偿。你看行吗?”
我愣住了。二儿子结婚最发愁的就是房子,县城的房子少说也得五六十万,我们家哪拿得出这么多钱?如果能有一套安置房…
“老李,考虑考虑吧。”镇长说完,车窗摇上去,黑色轿车缓缓开走了。
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媳妇,她先是惊讶,然后沉默了。
“你觉得呢?”我问她。
媳妇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事你得问问支书。”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村支书家。他正在喂鸡,院子里一只公鸡扑腾着翅膀,把鸡食撒得到处都是。
我把镇长的提议告诉了他。
村支书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说:“你自己决定吧。”
“老王,你说实话,这房子我能要吗?”
“你觉得你要了这房子,下一个举报信会冲着谁来?”村支书反问我。
我沉默了。
“再说了,”村支书继续喂鸡,头也不抬,“那厂子真停产了吗?你信?”
我坐在村支书家门口的石凳上,看着他家墙上贴的”五好家庭”奖状,已经发黄了,边缘还贴着一圈透明胶带加固。奖状旁边挂着他孙子的照片,穿着白大褂,站在北京某医院门口。
“老王,你说我们这些普通人,到底该怎么活?”
村支书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站直了身子:“就这么活呗,不亏心,不贪婪,问心无愧就行。”
中午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河边站着几个人,走近一看,是县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在取水样。一辆写着”环境监测”的车停在不远处。
两天后,那个小制革厂被查封了,厂门上贴了封条。再过了几天,镇长被调离了。这事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说是上面批下来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村支书来我家,说镇里要重新规划水源保护区,我家猪场可能要搬迁。
“搬迁?补偿多少?”我问。
“不多,但镇里新规划了一片养殖区,有扶持政策,你可以去看看。”
我犹豫了:“那我猪场岂不是白建了?”
村支书拍拍我肩膀:“你不是一直想扩大规模吗?这是机会。”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新镇长是你老战友?”
村支书笑而不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新养殖区的规划图,你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媳妇研究那张规划图。新养殖区离镇中心更近,交通便利,而且政府承诺提供技术支持和低息贷款。
“要不咱扩大点规模?”我试探着问。
媳妇点点头:“试试吧,反正二儿子结婚的钱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天,我在猪圈里忙活的时候,一辆摩托车停在了猪场外面。骑车的人是镇长儿子,他站在外面没进来。
“李叔,”他喊了一声,“对不起。”
我看着他,没说话。
“那厂子确实是我开的,也确实没有处理好污水,”他低着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嫌麻烦。”
我擦了擦手上的泥:“你爸现在怎么样?”
“调到县里了,是平调。他让我来给你道歉。”
我点点头:“行了,道歉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上了摩托车离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喊道:“等等!”
他停下车。
“那三封举报信,是你写的吗?”
他摇摇头:“不是我。”
我皱眉:“那会是谁?”
他沉默了一会儿:“听说是村支书写的。他早就发现我那厂子了,但一直没证据,就想引起注意。”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骑着摩托车离开,扬起一路尘土。
晚上,我坐在院子里抽烟,想起村支书说过的话:“就这么活呗,不亏心,不贪婪,问心无愧就行。”
天上星星很多,我家老黄狗趴在我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远处,河水的声音很清晰,像是在诉说什么。
来源:时刻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