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去老蒋家是因为他家的烟囱几天没冒烟了。村里人都习惯了看到那根烟囱的动静,烟少了、多了,大家心里都有数。
那天天气有点闷,不冷不热的,像是老蒋的心情一样,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我去老蒋家是因为他家的烟囱几天没冒烟了。村里人都习惯了看到那根烟囱的动静,烟少了、多了,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家的大门是旧式的那种,木头做的,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了一大片,露出发灰的木头纹路。我敲了敲门,声音在这个初春的下午显得格外清脆。
“谁啊?”老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蒋老师,我,老李家的小王。”
门开了,老蒋站在那里,头发全白了,比我上次见他时又多了几道皱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毛衣,领口处有个不太明显的补丁。
“哦,进来坐。”他侧身让我进屋,“家里乱,别介意。”
乱倒是谈不上,就是显得特别空。厨房里的灶台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有段时间没生火了。客厅的桌子上摊着几本书,一支铅笔插在书页中间,像是被突然打断的思绪。
“蒋老师,听说您感冒了?”我问道,眼睛却忍不住看向墙角那个半开的包裹,里面露出一些药盒的边角。
“没事,小毛病。”他摆摆手,走向厨房,“喝水不?家里只有凉的。”
“不用麻烦。”
他还是倒了杯水给我,杯子是那种绿色搪瓷杯,边缘已经缺了一块。我注意到杯底还有一小截铅笔芯,不知怎么掉进去的。
“我来看看有啥需要帮忙的。”我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老蒋笑了,那种不动声色的笑,“没事,都是小事。那个…你们现在农活忙吧?”
我知道他是在岔开话题。厨房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空碗,看着像是泡面吃剩的。
“不忙,机械化了,比您那会儿轻松多了。”
他点点头,似乎在回忆什么。书架上放着一个旧式收音机,上面的旋钮有一个已经松动了,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旁边是一叠发黄的作业本,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1998年春季学期”。
“您退休多久了?”我突然问道。
“十五年了吧,记不太清了。”他说着,走到窗前,推开一点窗户。一阵风吹进来,带起桌上的一张纸,那是一张老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一群学生和老蒋的合影。
我弯腰捡起照片,递给他,“这是您带的哪届学生?”
他接过照片,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年轻的面孔,“85级的,我教了他们三年。”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自豪,又像是遗憾。
“都是咱本地的孩子?”
“嗯,都是村里的。这个后来考上了师范,这个去当兵了…”他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个面孔,声音越来越低。
老蒋的卧室门半开着,我能看到里面的单人床上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屏幕朝下,下面垫着一本翻开的书,好像是为了让电视机保持一个角度。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老式闹钟,指针停在7点20分,不知道是不是没电了。
“您看电视吗?”我指了指那台电视机。
他摇摇头,“坏了,修了两次,不值得再修了。”
突然,他咳嗽起来,一阵接一阵,我赶紧拍他的背。等他平静下来,我才注意到他手里紧握着那张照片,像是怕它会飞走似的。
“您…最近有没有学生来看您?”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都有自己的事,哪有时间想起我这个老头子。”
窗外,邻居家的鸡在叫,打破了屋内的寂静。老蒋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一排小花盆上,里面种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有几株已经枯萎了。
“这是学生送的,”他指着一株还算精神的绿植,“说是能净化空气。”
“哪个学生?”
“忘了,”他笑了笑,“都一样。”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去年十二月。日子一格一格地划着,到月底就没再继续了。
“蒋老师,您…”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老了,没什么可说的。当年带过那么多学生,现在都有出息了。我就是个退休的老教师,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我在他家呆了大约一个小时,临走时,我提出明天再来看他,帮他打扫一下房子。他没拒绝,只是点点头,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
走到村口,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房子。那是一栋普通的农村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小块地方被清理过。屋顶上有几片瓦翻起来了,也不知道下雨会不会漏。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老蒋的样子。他教过我们村几代人,严厉却公正,从不偏心。退休后,他选择留在村里,说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可是渐渐地,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去看他的人越来越少。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些蔬菜和水果,又买了一些药,去了老蒋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有点担心,正想去找村长拿备用钥匙,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村口,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不一会儿,十几辆车排成了长龙。车上下来一群人,西装革履的,提着礼品盒的,还有抱着花束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家办喜事。
“请问,蒋老师家怎么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问我。
“蒋老师?”我愣了一下,“就在前面那栋房子。”
那人道了声谢,招呼后面的人跟上。我好奇地跟在后面,看到越来越多的车停在村口,最后数了一下,足足有二十多辆,有奔驰、宝马,还有几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豪车。
我看到老蒋站在自家门口,似乎也被这阵仗吓到了。他穿着那件旧毛衣,头发有点乱,像是刚起床。
“蒋老师!”那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老蒋先是一愣,然后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他们,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是你们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为首的那个男人走上前,单膝跪下,“蒋老师,我们是85级的学生,您还记得我们吗?”
老蒋的眼睛湿润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个男人的脸,“小张?是你吗?你…你都有白头发了。”
“是我,蒋老师。我是张明,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一一报出自己的名字和当年的座位。有人说自己当年数学考了全班第一,有人说记得老蒋罚他抄课文一百遍,还有人说当年偷偷在课桌下面看小说被抓了个正着…
老蒋站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却还是笑着,一个个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有时还能说出一些当年的小事。
“你们…你们怎么想起来看我了?”老蒋问道,声音哽咽。
张明上前一步,“蒋老师,我们一直想来看您,但是各自工作忙,聚在一起不容易。这次是我们35周年同学会,大家一致决定,要来看望您。”
“35年…”老蒋喃喃道,仿佛不敢相信时间过得这么快。
“蒋老师,您还记得您教我们时说过的话吗?‘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踏实’。这句话,我们一直记在心里。”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说道。
老蒋点点头,眼睛依旧湿润,“我记得,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他们涌进老蒋的小院子,有人拿出相机开始拍照,有人帮忙清理杂草,还有人已经开始修理屋顶的瓦片。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充满了笑声和交谈声。
我看到有人从车上搬下来一台新电视机,还有电冰箱和洗衣机。张明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老蒋手里,“蒋老师,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您别拒绝。”
老蒋想推辞,但一群学生围着他,说这是他们的孝心,必须收下。
中午时分,有人在院子里支起了锅,开始做饭。香味很快就飘满了整个村子,引来不少村民围观。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开豪车的都是老蒋当年的学生。有当医生的,有做生意的,有当官的,还有在外国工作的…
饭桌上,学生们争相给老蒋夹菜,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感谢老蒋当年的教导。老蒋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蒋老师,我有个请求,”张明站起来说,“我们想邀请您搬到县城去住,我们在那边给您买了一套房子,离医院和公园都很近。”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老蒋。
老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有我的回忆,有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的影子。”
学生们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没有强求。张明又说:“那我们每周都会有人来看您,轮流来,保证您不会孤单。而且,我们已经和村委会商量好了,会派人每天来帮您打扫卫生,送饭。”
晚上,学生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在老蒋家院子里合影留念,承诺很快会再来。张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拉着老蒋的手,说:“蒋老师,您放心,我们不会再让您孤单了。”
老蒋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直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白发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蒋老师,您怎么样?”我轻声问道。
他转过头,脸上有泪痕,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指了指屋内,那里堆满了学生们带来的礼物,新电器正在运行,厨房里摆满了食物,墙上挂着一张新照片,是他和学生们刚才的合影。
“你知道吗,”他说,声音里充满了自豪,“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教书育人,就是希望学生们能有出息,能记得老师的教导。今天,我看到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继续说,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伤感,“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每天看着日历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候会想,如果哪天我走了,会有人知道吗?”
“蒋老师…”
“但是今天,我知道了答案。”他抬起头,目光坚定,“他们没有忘记我,他们一直记得。这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老蒋家,看到他正在院子里浇花。那些枯萎的植物被换成了新的,绿意盎然。他穿着一件新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蒋老师,早上好。”我打招呼。
“小王啊,来得正好,”他笑着说,“帮我把这些书整理一下,我想重新开始写我的教学笔记。”
我帮他整理书架,发现有一本笔记本上写着”教育心得”,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这些年的思考和感悟。最后一页写着昨天的日期,下面只有一句话:
“今天,我终于确信,一个老师的价值,不在于他教了多少学生,而在于有多少学生记得他的教导。”
从那以后,老蒋家常常有车子来访。有时是一辆,有时是几辆。学生们信守承诺,轮流来看望他。村里人也渐渐习惯了这个景象,见到豪车开进村子,就知道是来看老蒋的。
老蒋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重新开始写他的教学笔记,有时还会应邀去县里的学校做讲座,分享他的教育经验。
有一天,我在他家院子里看到他正在指导一个小男孩写作业。我好奇地问那是谁家的孩子。
老蒋笑着说:“是张明的儿子,他每周末都会把孩子送来让我辅导功课。”
“蒋老师,您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享清福了。”我说。
他看了看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花,又看了看桌上那个小男孩认真做作业的样子,笑着说:
“这就是我的清福啊。能看到自己教过的学生有出息,能继续为下一代传授知识,这是一个老师最大的幸福。”
夕阳西下,老蒋站在院子里,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看着远处的村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个好老师,即使退休了,即使被时间暂时遗忘,他播下的种子,终会开花结果,回馈给他最珍贵的礼物——学生们永恒的尊敬和爱戴。
后来的日子,老蒋依然住在那个小院子里,每天早起晚睡,过着简朴而充实的生活。只是院子里多了很多花,屋子里多了很多照片,门前多了很多来访的车辆。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县城住大房子,他总是笑着说:“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学生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这就足够了。”
再后来,村里人发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蒋家的灯总是亮着。有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老蒋指着桌上那堆作业本,笑着说:“习惯了,一辈子都在改作业,改不完的作业。”
作业本上写着各种日期,从几十年前一直到现在。那是几代学生的心血,也是一个老教师的一生。
世界变化太快,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师生之间那份纯粹的情谊,那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牵绊。
而那二十辆豪车,不过是这份情谊的一个小小见证。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