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子朝南,大概二十平方米左右,一眼望到底。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一个沙发,孤单单地立在斑驳的地板上。沙发倒是好沙发,黄铜管构架,包着暗红色的天鹅绒,可惜里面的弹簧已经露出来了,垂在地上像是露在身体外的一节肚肠。
贺家丽淡淡地扫了眼地上,转过头,楼道里空荡荡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她捏了捏手中的钥匙,打开门。
屋子朝南,大概二十平方米左右,一眼望到底。屋子里的家具都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一个沙发,孤单单地立在斑驳的地板上。沙发倒是好沙发,黄铜管构架,包着暗红色的天鹅绒,可惜里面的弹簧已经露出来了,垂在地上像是露在身体外的一节肚肠。
屋子没有阳台,靠南边的窗户外是一株法国梧桐树,遒劲的枝丫几乎要伸进屋子里。要是夏天的时候,肯定枝叶繁茂,把整个屋子映成碧绿。不过现在树干上只剩下两三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荡,那不甘不愿的样子,像极了绍兴戏里找替代的吊死鬼。
也不知道为啥,一进门她就觉得里头阴湿鬼冷,贺家丽摸了摸胳膊肘上根根竖起的汗毛,拉下电灯拉索。好在水电都能用,贺家丽打开窗户通气,从行李袋里拿出洗漱用品,决定合衣睡一晚。
就在她端着洗脸盆准备到楼下厨房里接点水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天花板正中央那盏颇有年代感的兰花顶灯先是忽闪忽闪两下,接着发出“啪”地一声,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贺家丽再拉绳子,“咯哒咯哒”几下都没有反应。
她在门边矗立良久,重新走回屋内,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前脚走出房间,那沉重的房门突然无风自动,“吱吱嘎嘎”地晃荡两下后,悄然关上。与此同时,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在走廊中回荡,带着几分怨怼,几分留恋,几分不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家丽迟迟没有回屋。又过了几分钟,走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窸窸窣窣,一步一挪。突然间,只听“哐当”一声,黑暗中响起女人短促的尖叫。接着一团亮光乍现,小小的光圈里映出了一张惨白的面孔,硕大眼眶里不见眼珠子,一根血红的舌头长长地垂着,晃荡晃荡。
“啊啊啊!”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鬼听到了都得退避三舍。走廊电灯亮起,贺家丽看到一个满头黄发的中年妇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鬼叫死喊。她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触电似的弹了一下,双手合十对着贺家丽的方向蒙头作揖。贺家丽又拍了她两下。
“有怪莫怪,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女人抖得跟摇筛子一样。
“阿姐,你看看我呗?”贺家丽蹲下来,哭笑不得。
“不看不看,我晓得的,不看还好,看了就一脚去了(沪语:死了)。”女人双眼死死闭着,把脑袋别到一旁,手上八个戒指熠熠生辉。她心想不是说了“黄货压邪”的么,怎么没用。
“阿姐,是我。”贺家丽抓住她的肩膀前后晃了两下。大约是感到垂在自己脸上的气息热乎乎的,女人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只眼皮。贺家丽用手电筒指指自己。
“你……是你!”黄毛女人跳将起来,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一撑,碰着翻掉的饭碗,粘了一手灰黑色的饭米粟。
“你为啥装鬼吓我啊,舌头拉那么长!”
“阿姐讲讲道理,你先扮鬼吓我的好吧?”贺家丽看她狼狈的样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这装神弄鬼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跳水池那位豪爽霸气的“母豹子”鲍大姐。
贺家丽和鲍大姐分别坐在沙发的一头,鲍大姐双手扶住膝盖,平日里宛如草原雄鹰般彪悍的苏北女人,此刻乖得像个小学生。
“你一早就知道是我在……在捣乱啊?”鲍大姐讪笑。
“爷叔给我地址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眼熟。进了房间就完全确定了。”屋子外头除了梧桐树,不远处复兴公园欣然在望。这是贺家丽做成功的第一笔房产交易,虽然没亲自到场看房,但也跟着爷叔跑了房产局,房本上的地址牢牢印在她的脑子里。鲍大姐就住在这层楼,和卖给牛女士房子的那家人是贴隔壁的邻居。
“门口的饭碗是你摆的吧。你看到我进来,就到一楼把电闸拉掉了。”贺家丽去后楼道看了眼配电箱,确认电闸被人动了手脚。她按兵不动,等在楼梯后面。进门的时候踢翻了饭碗,贺家丽故意把它往门中间踢了踢。就是为了等那装神弄鬼的人自投罗网——要知道鬼是没有脚的,会踢到饭碗的只有人。
“还有阿姐,下次装赤佬就不要喷香水了。”这香味霸气十足,就跟《动物世界》里东非大草原上狮子用来标记地盘的气味一样,贺家丽一上楼梯就闻到了。
“啊呀,你早就认出是我,干嘛还要吓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你还说我,这段时间你吓走多少人啊?牛女士的哥哥他们不都是你吓跑的么?”人家牛女士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大家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阿嫲,一天到晚烧香拜佛,疑神疑鬼。牛女士发现屋子有些不对劲后,就找阿哥过来帮忙看。牛先生和大舅哥两个男人自以为阳气十足,神鬼莫近,结果都被鲍大姐吓跑了。鲍大姐低头不语。
“让我猜猜……阿姐是看中这间房子,想要把这里也买下来,和你隔壁的房子打通,这样面积就扩大一倍了。”贺家丽笑嘻嘻地看着鲍大姐,后者的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红。
“但是原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你们两边没谈拢,他把房子换给了牛女士。本来你也已经死心了,刚好那么巧,过年前头那家老太太过世了。然后你就想出了‘闹鬼’这个办法,想把牛女士吓退,让他们换不成房子。”贺家丽挑了挑眉毛,“阿姐,我说得没错吧?”
“嘿……嘿嘿,小姑娘真厉害。佩服,佩服。”鲍大姐心悦诚服,讪讪道,“早知道今天来的是你,我也不搞这些事情了。”贺家丽心想老法师果然不是无的放矢,胡乱让她接任务。
“哎,你不回家么?”这一闹已经过了十二点,鲍大姐打着哈欠准备回家睡觉,看到贺家丽收拾收拾竟然在沙发上躺下了。
“我答应过牛女士,要在房间里睡一晚的,好让她安心。”
“可是……你不害怕么?”鲍大姐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北面墙壁上一块黄色的水渍白天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半眯着眼睛,正死样怪气地望着她们呢。只是这么一想,后背上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阿姐出去的时候麻烦帮我关一下灯。”贺家丽把枕头往沙发上一放,冲着鲍大姐眨眨眼睛。
“模子(沪语:牛人),真的模子。”鲍大姐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道:“等老娘赚了大钱,一定要找你买房子,买大房子。全上海滩我就认准贺小姐你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两人相视而笑。
翌日一早,贺家丽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路过隔壁门的时候顿了顿脚步。鲍女士中气十足,大喊着“小把戏再睡懒觉打烂屁股。”她笑了笑,快步下楼。
一出门,就看到老法师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一副过来走亲眷的样子。身边跟着牛女士和一个陌生男人,她本来猜测是牛女士的丈夫,但是年纪似乎有些不对,太面嫩了点,应该是外甥或者侄子之类的人物。
牛女士看贺家丽没缺胳膊没少腿顿时松了口气。身旁的男人嘴快,问贺家丽是不是真的在里面睡了一晚,不会半夜里回家去了吧。贺家丽嗤笑一声,男人顿时涨红了脸,退到牛女士身后不说话。
“牛女士你放心吧,屋子里没有鬼。疑心才会生暗鬼。我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昨天是第一天,今天晚上我还会再来的。”牛女士干笑两声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贺家丽把房间钥匙还给老爷叔,在他耳畔把事情长话短说了一遍。黄生点点头,表情淡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牛女士无话可说,顺利交房。
贺家丽自以为通过了老法师的测试,如今已经算是他的“入门弟子”了,前前后后,一口一个“师父”地喊。黄生不搭腔,沿着淮海中路一路往前走。贺家丽见状也只好闭上嘴巴,在他三步之后默默跟着。就这样,两人走过向明中学,路过气功研究所,行过思南路科学会堂,来到了复兴公园。
光秃秃的玫瑰园里游人稀少,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不喷水的喷泉前头打太极拳。黄生在长凳上坐下,贺家丽走到他身后。
“你下定决心了,要跟我学做生意?”
“下定决心了。”贺家丽点头。
“不怕苦?”
“一不怕苦,二不怕累。”
“好,你跟我来。”黄生用拐杖在地上“笃笃笃”敲了几下,定了定心,站了起来。贺家丽继续跟在身后,两人走到车站,登上公交车。贺家丽上车的时候往站牌上望了一眼。车子开往一个对当时的上海人还略显陌生的地方——仙霞古北。
……
“外贸商品房大厦,位于上海古北地区,毗邻虹桥机场。中央空调,车位充足,24小时物业服务。于上海和香港两地同时发售,由东亚银行提供贷款。”
午后阳光正好,郑小芳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郑翔蹲在墙角边,手里拿着把铲子正在卖力铲土,预备开春后把带来的那些花花草草全部改成地栽。李婉仪坐在藤椅上,正在念报纸,她的普通话特别标准,郑家姐弟夸李老师的声音比广播里电台女主持人的声音还要好听。
几天前李婉仪在二楼晾衣服,棉毛衫被风刮下来落到天井里。她敲开102室的大门,没想到看到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郑翔认出她就是贺家丽的好朋友,热情地帮她捡回衣服,还邀请她到家里来坐坐。郑小芳坐在轮椅上,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中间看来看去。
第二天,李婉仪准备烧饭的时候发现家里液化钢瓶里的气用光了。她手足无措,只好下去楼下求助。郑翔听说之后,主动要求帮她换钢瓶。问她拿了煤气卡,把旧钢瓶栓到自行车后座上往最近的煤气站去了。回来之后,又帮她重新装好,确定安全无误了才离开。
李婉仪过意不去,郑翔却不好意思地说听讲你是小学老师。现在放寒假,应该不用去学校对吧?李婉仪说偶尔还是要去值班的,问他要做什么。郑翔说开年单位事情多,周末要加班,晚上可能也要迟一点回来,能不能让她帮忙给姐姐烧顿饭。他说新房子样样都好,就是邻居都是陌生人。不像过去在同福里,一家有事八方支援。
李婉仪听贺家丽说过郑小芳的故事,晓得她挺惨的,没多想就答应了。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李婉仪和郑小芳处成了朋友。不过有一点让李婉仪很不好意思,郑小芳的床头堆满了言情小说,其中还有不少“琼瑶新作”,没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的读者。李婉仪决定守口如瓶,绝对不让他们晓得自己是盗版枪手作者。
“那么好的房子,要多少钱?”郑小芳听得津津有味。
“我看看……每单位面积一百五十到二百二十平方米,最低售价只需二十万美金。”
“‘只需’二十万,还是美金?我的乖乖。”郑小芳咋舌,“上海人现在那么有钱了?”
“都说了是外贸商品房了,上海人想买也买不了。”郑翔转过头,李婉仪看着他脸上蹭到泥巴,给他递了条毛巾。郑翔接过毛巾说谢谢,李婉仪笑着摇摇头,坐了回去。郑小芳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阿翔,昨天厂里发的红富士苹果呢?快点削一个来。”郑翔点了点头去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出来。
“阿姐吃。”他用牙签戳了一块果肉递到郑小芳面前。
“给我吃干嘛?给李老师尝尝呀。李老师,这个是日本来的新品种,和国光的味道不一样的。”郑翔捻着牙签,把苹果递到李婉仪面前。李婉仪伸手接过。两人的小拇指碰到一起,跟触电似的刹那间分开。李婉仪脸色通红。郑翔干咳一声,为了掩饰尴尬,转过身把果盘放到郑小芳的膝盖上。
“阿姐,你晓得现在上海滩那些最时髦的小姑娘最想去哪里干活,赚大钱不?”
“去学校当老师?”郑小芳吃了一口苹果,心想阿弟读书不错,谈恋爱不行,有点笨。
“不是。”
“外资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那是之前,现在也过时啦。”
李婉仪好奇问,“难道是空中小姐?”
郑翔用毛巾擦了擦汗,笑着说,“你们说的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她们都去当涉外楼盘的售楼小姐了!”
贺家丽拿着本小册子坐在床边念念有词,贺杰放下铅笔,一脸痛苦地回望她。贺杰所有科目里英语最差,上学期期末更是考了个可怜兮兮的39分,天天被英文老师留堂背课文。没想到回到家还要听姑姑背单词,贺杰的小脸仿佛吃了十斤苦瓜似的扭成一团。
“姑姑,怎么你也要英语考试呀?”
“上班的地方接待外国客人,我这也是在临时抱佛脚。”在老法师的安排下,贺家丽进入某家港资背景的涉外售楼处工作,担任房屋销售员。新单位里有好几个大学生,还有外国语大学毕业的。和她们一比,贺家丽在百货公司自学的英语水平就太不够看了,每天下班后都暗暗用功。
“看看,我跟你说什么?在上海,学不好英文将来讨饭也讨不到。你还不努努力?”魏华端着水果走进来,用力戳了戳贺杰的脑袋,贺杰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掏出英文课本。
“家丽,麻烦你啦。”
“说什么麻烦,本来每年都要修的,偏我哥……”说到这里贺家丽讪讪地笑了笑,她放下本子,接过果盘,“我给他送上去吧。”
魏华看着她手脚麻利地爬出窗户,踩着屋檐往上走,心下怆然。贺健迟迟不见踪迹,报警许久也没有结果。没有了丈夫和婆婆的屋子,让魏华感到陌生和不安。夜里醒来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隔壁婆婆屋里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仔细一听,分明是隔壁吴会计家发出的声响。再默默地摸摸身侧冷冰冰的那半张床,眼泪不知不觉浸湿了脸颊。
嫁进贺家十多年,魏华打心眼儿里厌恶这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的屋子。鞋柜上叠着衣柜,衣柜上叠着箱子,就连头顶上都挂着菜篮子和咸肉,几乎无处下脚。她十多年的青春也化成了一口箱子,一个饼干听,一个针线盒,被摆在五斗橱上,夜壶箱上,落满经年累月的灰尘。
随着贺健和婆婆先后离开,魏华每天下班往家里走,明明仍旧是原来的楼梯,原来的走廊,一开门却像是走进了别人家,熟悉的一切竟都变得陌生起来,让人手足无措。敏感的小姑子也看出了她的无所适从,贺家丽提议她带着杰杰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换换心情。
然而娘家也不是那么好呆的。打了将近四十年光棍的哥哥魏光最近终于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江西来的女孩子才二十出头,泼辣能干,虽然还没有打证,却已经住进了魏家。魏华带着儿子周末回家住了两天,被那姑娘话里话外排挤,说嫁出去的小姑子没事跑回来住像什么样子,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魏光也附和说难怪妹夫离家出走,还不都是因为妹妹不会做人。魏华放下碗看向自家父母,老两口都装没听到,继续扒饭。
魏华想起下午去楼顶收晒台衣服,发现自己和杰杰的衣服都被扔在地上,明显被人踩过。她回到楼下预备重洗,就看到那姑娘一身水汽,踩着红色的塑料水晶拖鞋,衣冠不整地从魏光房间里出来。魏华从门缝里瞄了一眼,看到红色的澡盆和一地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石楠花的味道。
水晶拖鞋路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鞋印。魏华拿起自己的衬衫一比,一个个黑色的大小圈圈,和地上的鞋印一模一样。
似乎感觉到了魏华的视线,姑娘回头冲她笑了笑,满眼挑衅。魏华气不过,收拾东西回家。临走拉着她妈妈的手,说这个弟媳妇不好相处。要是他们真结婚,爸妈将来恐怕要吃苦头。而且自家又不是什么有钱人,那姑娘那么年轻,为啥要倒贴上门?还不是图一个上海户口。要是他们真结了婚,十五年后拿到上海户口,她还不到四十岁,哥哥却已经六十多,成个半老头子了。到时候人家一脚把魏光蹬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妈妈长叹一口气说,她哪能看不出来,可儿子喜欢有啥办法?难道真要眼睁睁看魏光打一辈子光棍?十五年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要是过两年有了小孩,想离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顿了一会儿,又说贺健其实人不错,要是他回来,能过还是继续过吧。
魏华哪能听不出来,这是怕她回娘家抢房子。魏华带着一肚子气回家,一进门就见一片水乡泽国。家具、米面都泡在漫过脚背的水里,衣柜也被泡坏了,放在低处的衣服全都遭了殃。看着水漫金山的房间,魏华忍不住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伺候婆婆、照顾小姑、拉扯孩子、满足丈夫、孝顺父母,桩桩件件她都做到了。可到头来她得到了啥?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魏华的哭声惊动了现在三楼唯一的邻居吴会计,吴会计忙叫杰杰去对面饭店找他姑父来。
贺家丽下班回来,听说家里被水淹了,自责都是自己不好,忘记隔三岔五去看看。又让他们安安心心在小阁楼住下来,住到屋顶修好为止。看看如今通情达理的小姑子,再想想家里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嫂子,魏华觉得人生无常。
听天气预报接下来几天都是大晴天,趁着小饭店下午休息,江忍东去附近的建材店买了水泥瓦片,扛着梯子爬上楼修屋顶去了。
“哎呦,江师傅架势很足嘛。”贺家丽走平衡木似的沿着屋脊走到江忍东身边蹲下,看他拿着两把水泥刀左右翻飞,发出“擦擦”的清脆声响。
“那是,我以前在工地干过,熟练工了。”江忍东说着,有板有眼地把匀好的水泥涂在梁架上。
“明天我去好婆家看看,她那个亭子间的窗户也坏了一段时间了。”好婆在家没住几天,苏州的弟弟亲自赶到上海又把她接了回去。这回不在老家呆着,说要去江都旅游。弟媳妇是江都人,家里新盖了房子要办酒席。
好婆大半辈子都耗在江家,一辈子都没享受过天伦之乐,如今总算老来有福,江忍东开心得不得了。临走的时候塞给老太两百块钱,让她想买啥就买啥,想吃啥就吃啥。好婆笑嘻嘻拉住江忍东的手,说:“我就出去玩这段时间,等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江忍东问她为啥,好婆说:“你傻呀,当然是帮你和家丽带小孩呀。你们岁数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要孩子了。”江忍东摸了摸耳朵,不好意思跟好婆说,他至今连贺家丽的床都没爬上去。
“想啥呢?”贺家丽用牙签戳了块苹果递到江忍东嘴边,江忍东用牙齿叼住。贺家丽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后者装模作样冲她瞪眼睛。
“哎呦,小夫妻感情这么好。房顶上还不忘记亲热呀。”吴会计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家丽,让你爱人帮忙阿姨看看我这边的屋顶。前几天下雨大,墙壁感觉有点潮,像是要发霉。”
“没问题。”江忍东大口嚼着苹果,冲着吴会计点点头。吴会计笑眯眯地冲贺家丽招手,让她进屋喝茶。贺家丽不好意思地放下果盘,爬进吴会计家窗户里。
“哎呀,小姑娘这么大胆,那么高的窗台说跳就跳,不危险么?”吴会计正准备拿个凳子让贺家丽踏脚,谁知道她已经跳下来了。
“没事,才这点高度。阿姨忘记我以前是篮球队的啦,身体素质好得很。”贺家丽整理好裙子下摆坐下来,瞪大眼睛观察吴会计家里的装潢。
吴会计和她的丈夫都是国企老干部。尤其是吴伯伯,一张国字脸,看着很严肃,小孩子见了不免有点害怕。比起隔壁随时能进出,像公共客厅的张师母家,贺家丽很少来这个房间。只有逢年过节,会跟着妈妈进来拜年、送月饼、粽子,感觉有点陌生。
和到处摆满小物件、布置得华丽细巧的张师母家截然不同,吴家没什么过多装饰,只有几件原木家具。正因如此,倒显露出了这间屋子本来的样子——奶白色的墙壁,法式落地长窗,保养得宜、透着迷人棕色的地板。
她转头望向露台,幻想了一下江忍东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坐在她现在这个位子上。夏天的风吹起白色的窗帘,墙外的爬山虎把窗帘映出透明的绿,将江幼怡纤细的身体也笼入其中。她手中拿一把杭州的绸面扇子,轻轻摇晃。身旁的摇篮里,还是小婴儿的江忍东雪白粉嫩,紧紧地攒着两只小手,蹬着胖胖的小腿。走廊里,年富力强的好婆端着银耳莲子羹朝她们走来……
“家丽,我听说你现在帮人家卖房子。”吴会计端来两杯红茶和一碟饼干,打断了贺家丽的幻想。别看老太太一个人住,生活却很有品味。她不怎么打麻将,喜欢和一帮高知老干部去看话剧、听音乐会、看画展。贺家丽不止一次想过,等自己老了,也要活成吴会计的样子。
“是的,在香港老板手下做事。”贺家丽告诉吴会计,现在自己有外国名字了,叫赛琳娜,是他们销售总监取的。还说香港老板很讲究,每个员工入职前都要请大师看八字、测姓名。哪怕她是熟人介绍来的也不例外。
吴会计问她都卖哪种房子。贺家丽刚经过培训没多久,脑子里的东西都还新鲜,现学现卖地给吴会计介绍了一番。面积、朝向、物业服务还有未来发展,听得老太太心动了。
“只有外国人可以买么?”
“香港、台湾、澳门人也可以买。”
“上海人呢?”
“现在还不行,将来也许……怎么,吴阿姨要买房子么?”贺家丽有些意外,吴会计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还嫌不够?
“老实跟你讲,我老头子去世的时候,我就想搬走了,觉得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害怕。但是又舍不得你妈妈这些老邻居,大家都相处一辈子了。现在呢,张师父一家去杭州,你妈妈也走了,这层楼总共就我和你嫂子、侄子三个老弱妇孺……我想换个小点的房子,把最后的日子混过去算了。”
橙色的太阳像高邮咸蛋的蛋黄挂在紫红色的天幕上,江忍东和贺家丽背靠背坐在一起,看着漫天的彩霞。贺家丽把要帮吴会计找房子的事情跟江忍东说了,江忍东感觉她话里有话,问她要干啥。
“我想把这栋房子买下来。”贺家丽转过头,兴奋地说,“把它买下来,还原成你妈妈年轻时候住的样子。”
售楼小姐 下
“为啥?”江忍东不解。
“你不想回到你妈妈的房子里住么?”江忍东的反应异常冷淡,贺家丽觉得奇怪。
“又不是没住过。”贺家妈妈过世,江忍东作为女婿要守夜,熬不住了就去床上打个盹。
“不是我家,我是说吴会计那间……”贺家丽两只手把江忍东歪过去的脑袋掰回来,正色道,“你到现在还没原谅你爸妈,对吧?”
“都死了,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江忍东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回去开店。”贺家丽不吭声,只是心中突然升起疑惑:婆婆是死了,公公真的也过世了么?
不过贺家丽自己也明白,她胡思乱想,其实都是瞎想。先不提怎么析产的问题,就她如今的收入,别说整栋绿宝石了,就连一楼小裁缝睡的楼梯间都买不起。
入职一个多月,贺家丽到现在的销售业绩还是零。昨天下班前销售总监找她谈话,说这个月要是再卖不出去,不管她是老法师还是魔术师介绍来的,和老板的关系有多好,都得走人。
销售总监姓周,英文名莫妮卡。香港人,瘦高个,三十多岁,长得一脸精明相,是个黑里俏。贺家丽听同事们说闲话,讲她和老板Jason有不清不楚的关系。Jason的妻子孩子都留在香港,只带着周小姐来上海打拼。大家都说莫妮卡白天卖房,晚上卖身,所以眼睛长在头顶上,生怕新来的漂亮小姐抢了她这个“侧福晋”的名头。
对于这些议论,贺家丽置若罔闻。别的不提,就说周小姐平均每周至少能达成一单交易,这一骑绝尘的业务能力就让贺家丽佩服不已。这个楼盘的均价在人民币两百五十万左右,交易成功的话,业务员能拿到百分之零点二的提成。这么一算,周小姐每月的收入在两万块以上。
这是什么概念……江忍东为了拿到那折合成人民币不过七万多的财产,不惜与她假结婚。而这不过只是周小姐四个月的奖金而已。大老板看在黄生的面子上,给贺家丽开了八百块的底薪工资,比普通的售楼小姐多了三百。这个价位放在当下的上海滩,哪怕放在大学生里也算是高收入了。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贺家丽上班第一天就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浓浓敌意。半个月的入职培训结束后,贺家丽正式加入售楼小姐队伍,每天穿着蓝色的制服、足蹬四寸高跟鞋站在沙盘旁等待客人到来。可只要贺家丽准备接待客人,就会有人提前她一步从旁边插进来,把人截胡。
这些售楼小姐们都有各自的小团体,三三两两互相抢生意。那帮大学生更是仗着语言优势,垄断洋人生意。莫妮卡觉得这样的竞争氛围有助于提高销售积极性,也不怎么管。可怜贺家丽遭了殃,她们本来是相互竞争,现在变成了一致对外,打定主意不给她开单的机会。
几次下来,贺家丽也不挣扎了,每天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售楼大厅里。除了偶尔莫妮卡喊她倒咖啡,从早到晚一声不响,也不和客人接触。一来二去,那些小姐们以为贺家丽放弃了,准备怎么来怎么走,也就没那么严防死守了。
可惜她们不是季永红,看不透贺家丽的想法。纸上得来终觉浅,培训课上的那些楼盘知识、销售话术,在贺家丽看来不过只是入门班的课程。她每天看着莫妮卡,观察她怎么打开话题,怎么软硬兼施让客人下单。她听小姐们聊客人的八卦,讨论他们带的女伴是哪位明星,哪个老板是哪个老板介绍来的,他们的太太们之间又有啥关系,还有怎么辨别各种外国名牌,哪种车值多少钱。虽然是个小小的售楼处,能学到的东西可不少。
而且他们这个楼盘只限外国籍人士和港澳台同胞购买,那些“大陆二奶”并不能拥有产证。折腾半天,不过是老板给自己在上海买了个安乐窝。一旦两人关系结束,女方只能黯然收场。像赵小姐这样的女客,虽说不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因此从她第一回踏进售楼大厅,贺家丽就注意到她了。
“赛琳娜不觉得我是同行么?”赵小姐故意笑笑。
“关于赵小姐的身份,我也琢磨了好久,很确定你绝对不是售楼小姐。”
“何以见得?”
“赵小姐的眼睛里满是野心,是有大志向的人。售楼处这种小地方,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人物。”她和那些年轻漂亮的售楼小姐相处了将近一个月,发现她们基本也分成两类,一种是趁着外贸楼盘这种新鲜事物出现,过来见见世面,顺便赚点快钱的;另一种比起卖房子,更想找段好姻缘。
上海人从来不缺势利眼,改革开放之后,不少女孩一门心思往外走,想嫁给外商、港人、台胞的不计其数。而这里大概是全上海能见到最多有钱外国人和老板的地方了。贺家丽入职当日,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回来发喜糖的售楼小姐。听周围人说她一套房子都没卖出去,反倒把自己“卖”掉了。贺家丽看那些姑娘的眼神,有不屑,更多的是羡慕。
“那赛琳娜觉得我是什么人?”贺家丽这马屁拍得有水平,赵小姐越发和颜悦色起来。
“你是掮客。”贺家丽肯定地说道,“你是受人之托,帮别人来看房子的。只不过对方不是你的老板,而是你的客户。”她从赵小姐身上闻到了跳水池那帮人的味道。
赵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主动伸出右手,“赵霞。”
“贺家丽。”
“黄生的徒弟?”贺家丽歪了歪脑袋,眨了眨大眼睛。
“这个圈子不大,女人更少。”两人相视一笑。
“‘掮客’这个称呼已经过时了,深圳那边比上海早一步发展房地产行业,他们学香港,管干这行的叫‘中介’。”贺家丽点点头,“受教了。”
“我的雇主出于某些原因无法亲自露面,所以委托我来考察一下楼盘。楼盘不错,不过贺小姐人更不错。”贺家丽闻言,藏在文件夹下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
周末,人民公园茶室
贺家丽看着窗户外人来人往,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时不时低头看表。今天是她向老法师汇报这段时间工作成绩的日子。她心想就凭那十套房子,怎么说师父今天也该夸夸自己吧。
10点59分,约定好的时间前一分钟,黄生翩然而至。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戴着帽子,穿长风衣,手里拿着根拐杖。贺家丽连忙迎上去,帮黄生脱掉外套。
“师父怎么脸色不太好,有点发青呢?”贺家丽问,再看他的嘴唇也稍许发紫。
“大概换季的缘故,本来心脏就不太好。”黄生说着,掏出手帕捂在嘴边,重重咳嗽了两声。
“要不要我陪你去趟医院检查一下?”黄生看着她担心的神情全然不似作伪,心头一暖,“没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一会儿经过群力草药房,找大夫搭搭脉。”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法师也不例外。
黄生自认和儿女没什么缘分,发妻所生的一儿一女都和自己关系淡漠。他虽不奢望儿女绕膝,但想着过年期间,他们总归要打个电话来拜年。然而黄生天天盼,从大年三十等到今天,都没等到一个孩子的新年问候。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统统没半点表示。他也是个犟脾气,既然孩子不来电话,这个做爹的自然没有放下身段打过去问安的道理,就这么僵持到现在。
和他们一对比,倒是贺家丽这个自说自话跑上门的徒弟对他还有点孝心。
“可是……”
“还是说正事吧。你一口气卖出去十套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嘿嘿……我这是运气好。”贺家丽以为他要夸自己,先自谦了一下。
“真的是运气好么?”听老法师的口气不对劲,贺家丽嘴角一僵。
“你知道这十套房子的买家是谁么?”
“赵小姐的委托人……一个香港老板,姓董。”贺家丽从小机灵,最会察言观色,被老法师这么一问,有些不确定起来。
签约那天贺家丽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神秘秘的董老板,确实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从衬衣到西服鞋袜,穿得一身华伦天奴。粗粗的手指上戴一只蓝宝石戒指,戒面比冰糖还大。他买下那十套房子,其中六套做办公房,四套做公寓,后续都用来出租,具体事务交给赵霞打理。
十套房,首付百分之五十,剩余走东亚银行的贷款,贷款年限二十年。临走前,那董老板还塞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给贺家丽,说是感谢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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