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都有穿着制服的人来回走动,拉起了红白相间的警戒线。村里人不习惯,总是偷偷站在远处看。
村东头那片鱼塘,去年夏天还是一汪死水,现在成了县里的热点。
每天都有穿着制服的人来回走动,拉起了红白相间的警戒线。村里人不习惯,总是偷偷站在远处看。
李叔倒是很淡定,就坐在自家院子里掰玉米,大褂前襟搭在膝盖上盛着一堆玉米须,手里抓着半截烟,烟灰长长的,也不见他抖一抖。
“你说这事,真他娘的邪门。”
李叔姓李名福,今年64,鱼塘是他家祖辈传下来的。村里人管这片水叫”龙潭”,说是以前有村民在这里见过龙。当然,这话只有小孩子信。
李叔年轻时在县城钢铁厂当工人,下岗后回村里承包了这片水。那年他刚43岁,正是壮年,对未来还有憧憬。村里人劝他:“老李啊,你这是何必呢?这水多少年没人管了,野得很,能有啥收成?”
李叔不听,签了20年合同,交了钱,正式成了这片死水的主人。
当时我在县广播电台实习,报道过这事。
“你当时为啥想到要承包鱼塘?”
李叔眯着眼睛想了想,手里的玉米棒子停住了:“那会儿不懂事,看着水多,就想能养些鱼,也不至于没收入。”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当年那片水域年久失修,周围全是芦苇杂草,水也很浅,根本不适合养鱼。
李婶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手上残留着切西瓜的汁水,她顺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你就别瞎问了,他那会儿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李婶随手把西瓜塞给我一块,“他那个车间主任,眼看厂子要不行了,偷偷把他顶替下岗,给自己儿子留了工作。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就想找点事做。”
李叔假装生气:“你懂什么!”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李叔当年承包这片水,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清静。那段时间,他每天早出晚归,带着铁锹和锄头,一个人在水边忙活。
刚开始,他确实试过养鱼。买了鱼苗,撒了饲料,还弄了些水草。但鱼总是养不活,一场大雨过后全都翻了白肚皮。后来他索性不养了,只是把周围整理得平整些,偶尔请村里人来钓鱼,收点钓鱼的小钱。
“你当时就没想过放弃?”我问。
李叔的手终于抖了抖烟灰:“合同都签了,钱也交了,能咋办?再说了,总得有个地方去。”
李婶忍不住插嘴:“要不是那破水,咱家早就跟儿子去县城了,也不用每天看你一身泥回来。”
李叔笑笑不说话,眼神却瞟向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孙子刚上小学,穿着红色背心,笑得没了眼睛。照片旁边放着一个旧收音机,天线已经断了一节,用胶带缠着。
李叔的儿子李小军早就搬到县城,在一家物流公司开叉车。每个月回来一两次,带些县城里的东西,罐头啊饼干啊,还有一些过期的杂志,封面都是光鲜亮丽的明星。
“爸,要不你跟妈也搬过来吧,这破塘有啥好看的。”
李叔总是摇头:“我习惯了,城里住不惯。”
实际上,他放不下这片水。这二十年,鱼塘周围长满了他种的树,柳树、杨树、桑树,还有几棵梨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光秃秃的,但到了来年又是一片生机。
去年夏天,县里规划修一条高速公路,线路正好经过村东头,也就是李叔的鱼塘。
消息传来那天,李叔难得去了村委会,在大门口坐了整整一下午,抽了半盒烟。回来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鱼塘发呆。
李婶偷偷跟我说:“他呀,心里不是不舍得赔偿款,而是舍不得那片地。这些年,放心的话都跟那水说了。”
征地的事定下来后,李叔的合同刚好也到期了。政府给了补偿款,数目不少,李叔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是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出门,带着一把已经掉了漆的旧椅子,坐在鱼塘边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你干嘛老往那跑啊?再过几天就要挖了。”李婶问他。
“习惯了,这么些年,不去浑身不自在。”李叔说。
挖掘机进场那天,李叔破天荒地穿了件干净衬衫,站在远处看着。
本来只是平常的征地施工,没想到挖到第三天,事情突然变了。
“听说了吗?李叔那破塘底下挖出古墓了!”
消息像长了腿,一下子传遍全村。村里人都去围观,但已经被拉起了警戒线,只能远远地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里面忙活。
“真的假的?下面有啥宝贝吗?”
“听说是汉代的墓,里面有青铜器!”
李叔站在人群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远处的挖掘现场。
第二天,县电视台来了,报社也来了。“砀山县东李村发现汉代古墓群,出土文物价值连城”的新闻很快就上了县电视台的头条。
我特意请了假回村里,想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村委会主任老张告诉我,那片地下确实发现了一处汉代墓葬群,出土了不少青铜器和陶器,还有几件玉器,已经被送到了省文物局。
“李叔呢?他知道这事吗?”
老张笑了笑:“他能不知道?那天考古队的人专门找他谈话呢,说是感谢他这些年没有深挖鱼塘,要不然墓葬早就被破坏了。”
我去李叔家时,他正在收拾东西,几个大纸箱子摞在一起,李婶在旁边帮忙。
“要搬家?”
李叔点点头:“儿子那边早就准备好了房子,这回总算能去县城住了。”
院子角落里,有个小板凳上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盒子盖已经歪了,露出里面一些泛黄的纸片。李叔见我看过去,笑了笑:“那是我这些年收集的东西,在水边捡的。”
我好奇地走过去,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些碎瓷片、石子,还有几块形状奇特的黑色金属片。
“这些东西都是你在鱼塘边捡的?”
李叔点点头:“嗯,一开始不觉得有啥,就是闲着没事捡着玩。后来发现这些东西好像都是旧物件,就留下来了。”
傍晚时分,李叔说要再去鱼塘看一眼,我便跟着他一起去了。
警戒线已经扩大了范围,远远地还能看到帐篷和照明设备。夕阳下,整个挖掘现场像是另一个世界。
“你早就知道下面有古墓?”我突然问。
李叔沉默了一会儿,点了根烟:“不全知道。”
“什么意思?”
“我刚承包那会儿,想把塘底挖深些,好养鱼。挖着挖着,发现土里有些古怪的东西,瓦片啊,铜锈啊。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地方不简单,让我们不要乱挖。”
“所以你就停了?”
“嗯。”李叔吸了口烟,“后来我就只在表面弄弄,不往深处挖了。这么多年,我就把这当个秘密。”
“你就没想过告诉别人?那可能是值钱的文物啊。”
李叔笑了笑:“值啥钱?我这辈子也没图过那些。再说了,我要是告诉别人,这地方早就被挖烂了,哪还能保存到现在?”
夕阳下,李叔的脸上布满皱纹,却格外平静。
“其实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这地方会被发现,只是没想到会是因为修高速。”
回村的路上,偶然碰到了考古队的一个年轻人,姓王,是省博物馆的研究员。我跟他聊起李叔的事。
“哦,李大爷啊!”王研究员一脸敬佩,“如果不是他这二十年的守护,这片墓葬群可能早就被破坏殆尽了。我们从他收集的那些碎片上发现了重要线索,确定了这是一处完整的汉代中期贵族墓葬群。”
“那他会得到什么奖励吗?”
王研究员笑了笑:“上面已经在讨论了,准备授予他’文物保护模范’的称号,还有一笔不小的奖金。但说实话,李大爷好像对这些不太在意。”
我点点头,想起李叔看着鱼塘时那平静的眼神。对他来说,那片水的意义,远不止是养鱼或者赚钱那么简单。
“对了,”王研究员突然想起什么,“李大爷告诉我们,当年他刚承包鱼塘不久,曾经在一个雨后的早晨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个青铜器,形状像龙。他把它捞起来后,发现上面有细密的花纹。后来那东西被他放在家里的柜子底下,一放就是十几年。”
“那东西还在吗?”我急忙问。
“在,而且很完整。是一件汉代的龙形佩,非常珍贵。李大爷把它交给我们时,还专门用红布包着呢。”
回到李叔家,已经是晚上了。院子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李叔和李婶坐在台阶上,头顶星空浩瀚。
“考古队的人说,你早就发现了那些古物。”
李叔笑而不答,只是抬头看着星星。
李婶在旁边说:“他呀,这些年天天往那跑,风里雨里的。我一开始以为他是躲清净,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看着那片地方呢。”
“那你们这次搬到县城去,不舍得吗?”
李叔终于开口:“有啥舍不得的?该走的总会走。那片地方,现在有人比我更会照顾它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一直知道下面有古墓,这二十年其实是在守着它?”
李叔摆摆手:“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就是个普通老头子,看着那片水习惯了。至于下面有什么,那是祖宗的事,我只是没去破坏而已。”
第二天一早,李叔一家收拾好东西,准备搬到县城去。村里人都来送行,毕竟李叔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是个实在人。
李叔最后看了一眼鱼塘的方向,那里现在拉起了更大的警戒线,考古队的帐篷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老李,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啊!”村委会主任老张说。
李叔点点头:“等他们挖完了,我还想再去看看那片水。”
几天后,省电视台播出了关于砀山县东李村汉代墓葬群的专题报道。镜头里,李叔穿着有些旧的衬衫,站在考古现场旁边,接受记者采访。
“您承包这片鱼塘二十年,却从来没有过度开发,这是为什么呢?”记者问。
李叔看了看远处的挖掘现场,轻声说:“这地方有灵性,我只是个看门人。”
镜头一转,画面上出现了从墓中出土的文物:一个青铜龙佩,形态优美,栩栩如生。解说词介绍说,这件文物被命名为”李氏龙佩”,以纪念这位守护古墓二十年的普通农民。
一个月后,我再次回到村里,发现李叔家的老房子已经被贴上了封条,上面写着”文物保护区域,闲人免进”。
而那片鱼塘,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考古发掘现场,周围建起了围墙,大门口立着”砀山县汉代贵族墓葬群保护区”的牌子。
听村里人说,省文物局决定在这里建一座小型博物馆,专门展示出土文物,而李叔将被聘为博物馆的名誉馆长。
老张告诉我:“李叔这回可出名了,省里的大领导都亲自接见他呢!还说要把他的故事写进教科书,教育下一代保护文化遗产。”
“李叔现在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住在县城里,天天带着孙子逛公园。不过他说了,等博物馆建好了,他还要回来帮忙看着。”
秋天,我再次回村采访,砀山县汉代博物馆已经初具规模。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我看到了李叔的身影。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正在指导工人种树。
“这些树得种在向阳的地方,好长。”他认真地说。
见到我,李叔笑了笑:“你又来啦?”
“来看看博物馆建得怎么样了。听说你成了名誉馆长?”
李叔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那都是虚的,我就是来帮忙种几棵树。”
我们走到博物馆后面,那里有一小片水域,是原来鱼塘的一部分,被特意保留下来。
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李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饲料,撒在水里,几条小鱼立刻游了过来。
“还是养了鱼啊?”
“嗯,小鱼而已,好看。”
我注意到水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李福守护二十载,古墓重见天日”。
“这是领导们的意思,”李叔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用的,他们非要立。”
傍晚时分,李叔要回县城了,我送他到村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博物馆的方向,夕阳把整个建筑映成了金色。
“你说这事,真他娘的邪门。”李叔突然说,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怎么邪门?”
“当年我刚承包那片水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水底下有条龙,对我说’你好好看着这片地方,总有一天会出大事’。我那会儿以为是胡思乱想,也没当回事。”
“后来呢?”
“后来捞上来那个龙形的东西,我才觉得邪门了。这一守,就是二十年。”
“你后悔吗?”
李叔摇摇头:“不后悔。这辈子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挺好。”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辆县城来的小面包车已经等候多时。车窗摇下来,李叔的孙子探出头:“爷爷,快点啦,妈妈做了您最爱吃的红烧肉!”
李叔笑了,摆摆手向我告别,钻进了车里。
车子启动前,他又摇下窗户:“对了,我那些年在水边捡的东西,除了交给考古队的,还有一些在家里。改天你来县城,我给你看看。有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说不定也有故事呢。”
面包车消失在夕阳中,只留下一串尘土,和一个普通农民不平凡的故事。
而那片曾经无人问津的鱼塘,如今成了县里的骄傲,李叔用二十年守护的秘密,终于与世人见面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