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的晨雾里,高新区体育公园的塑胶跑道上,总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披着褪了色的红色运动服,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他叫李四,今年六十二岁,县城自来水厂退休职工。
县城的晨雾里,高新区体育公园的塑胶跑道上,总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披着褪了色的红色运动服,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他叫李四,今年六十二岁,县城自来水厂退休职工。
我和李四熟起来是因为我家老爷子。那时我刚从城里回来接手县城的小诊所,老爷子每天早起非要去公园走路,说是认识了个”神人”,能跑能跳不吃药,癌症都能治好。我半信半疑,直到有天清早陪老爷子去了公园。
李四正在做他那套奇怪的动作,像是太极拳和广播体操的混合物。脚边放着个塑料饭盒,盛着泡了枸杞的茶,茶色浓得发黑,泡在一个磕了边的玻璃杯里。
“小陈医生,这是老李,我给你说过的。”老爷子介绍道。
李四停下动作,擦了把汗,脸上露出笑容。那是种很奇特的笑,眼角的皱纹堆成山谷,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生气。
“又来吹牛了?”李四朝老爷子嚷嚷,“我可没说自己治好了癌症!”
老爷子不服气:“那医生不是说你——”
“医生说我情况稳定。”李四纠正他,然后转向我,“你是陈老的儿子?在县医院上班?”
“开了个小诊所,就在明珠路那边。”
李四点点头,继续他的运动。动作虽然缓慢,但每一步都很坚决,像是在和什么较劲。
李四的故事是从县医院的一张CT片开始的。
八年前,李四因为持续腹痛去县医院检查,院长老张亲自看了片子,脸色就变了。胰腺上有个肿块,三公分多,位置很糟糕。老张和李四是发小,放下片子后,递给李四一根烟。
“老李啊,咱们明天去省医院,我托人联系了肿瘤科的王主任。”
李四接过烟,没点,只是搓着烟身,问:“多大概率?”
老张叹口气:“胰腺癌…五年生存率不高,但现在医疗条件好了,省里能做手术,再配合化疗,能多活几年。”
李四点点头,把烟塞回老张兜里:“谢谢,不用麻烦省医院了。”
老张急了:“你这人怎么——”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李四起身,“明天还是我自己安排吧。”
消息很快在县城传开——李四得了癌症,还是最凶的那种。更让人议论的是,李四拒绝了治疗,只去了一趟省城,回来后就开始天天晨跑。
人们都说李四傻,在自杀。县医院的小护士路过他家,看到院子里晾着两件新买的运动服,摇头叹气:“癌症晚期了还在自欺欺人。”
退休前,李四在自来水厂当维修工,他的工作台一直放在厂房后面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一干就是三十年,腰椎盘突出,肩膀疼,整个人像个进了水的钟,零件都锈住了。
他媳妇走得早,膀大腰圆的女人忽然就倒在了菜市场,脑溢血,送医院时已经不行了。那时儿子刚上初中,李四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做饭、辅导功课。他笨手笨脚,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儿子的作业本被油渍染透了好几页。
前年,儿子终于在省城定居,买了房子,还娶了媳妇,是个医院里的护士。春节回来,看着父亲晨练的身影,一脸忧虑。
“爸,你这样不是办法。”
李四擦着汗,接过儿子递来的毛巾:“什么办法不办法的?这么多年不也挺好。”
“你知道胰腺癌有多凶吗?我问了医院的专家,说你这情况,光靠跑步,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李四笑了笑:“那不就得了,是奇迹。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儿子叹气:“爸,别固执了,去上海检查吧,那边技术好。我托人联系了专家。”
李四摇头:“不去。”
儿子火了:“为什么?!”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李四拍拍儿子肩膀,“再说那么远,花那么多钱,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添什么麻烦!你这是在乎钱吗?”
李四没再说话,只是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给儿子:“这是攒的钱,你拿着,给小孙子买点好吃的。”
儿子不接,眼圈发红。
李四忽然话锋一转:“那个肿瘤医院旁边是不是有家羊肉馆?听说很有名。”
儿子一愣:“啊?是有一家,怎么了?”
“没什么,”李四继续套上褪色的运动服,“就是听小区王大爷说的,他儿子前年在那治疗,天天吃那家羊肉汤。”
儿子没再提检查的事。餐桌上,李四夹了一筷子白菜,嘴里嚼着,眼睛却盯着窗外,仿佛在看什么很远的地方。
县医院老张退休那天,特意来找李四。两人坐在小区的石凳上,一人捧着枸杞茶,一人抱着保温杯。
“李四,你这混蛋,”老张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医学还厉害?”
李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哪有那本事。”
“那你解释解释,为啥不治疗?”
李四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枝头抽芽的小叶子:“你还记得咱爹那一辈吗?”
老张点点头。
“我爹得了肝癌,去省医院折腾了半年,化疗吐得不行,最后还是走了。全家积蓄都花光了,我弟弟上学的钱都没了。”李四叹了口气,“我媳妇走得那么突然,要是我也这样,拖上几年,儿子怎么办?”
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医疗条件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更贵了。”李四半开玩笑地说,“再说了,我这么一折腾,不也活到现在了?”
老张摇摇头:“你这是侥幸。”
“也可能是我这运动起了作用呢?”李四指了指晾在窗台上的运动鞋,鞋底已经磨平了,“我这一双鞋能穿三年,比那化疗药省钱多了。”
老张没再说什么,只是临走时,悄悄在李四家门口放了一袋保健品和一本关于癌症康复的书。书是崭新的,但李四的茶几上已经摞着七八本类似的了,全是退休的同事们送的。
县城的春天来得突然,一夜之间,体育公园的梧桐树全冒了嫩芽。
那天,我正在公园长椅上看报纸,李四拎着他那个装茶的饭盒过来了。他比去年更瘦了,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陈医生,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
“老爷子感冒了,在家休息。”
李四点点头,拿出他的茶杯,是个滑稽的海绵宝宝杯子,看起来是孙子用剩下的。他小心翼翼倒了茶,递给我一杯。
“尝尝,我自己配的,枸杞、黄芪、灵芝片,还有点西洋参。都是便宜货,但泡着喝管用。”
我接过茶,闻了闻,有股淡淡的中药味,但并不难闻。
“李叔,你真的八年没去复查了?”我忍不住问。
李四笑了笑:“怎么,你也觉得我不对?”
“不是,就是…专业上很好奇。你这情况在医学上很少见。”
李四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去过一次,诊断完以后。”
“去哪了?”
“上海,儿子不知道。我自己偷偷去的,找了个私立医院,花了两千多。”李四喝了口茶,“医生说我这情况,就算做了手术,最多也就多活一两年,还得受化疗的罪。”
我默默点头。胰腺癌确实很凶险,发现时往往已经晚了。
“那天检查完,我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李四继续说,“忽然想起我爹临终前跟我说的话。”
“说什么了?”
“他说,‘小四啊,人这辈子,死不可怕,怕的是没活明白’。”李四笑了,“我爹那会儿都糊涂了,平时从来不说这种话,可这句我一直记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喝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跑步吗?”李四突然问。
“强身健体?”
李四摇摇头:“我刚得病那会儿,整夜整夜睡不着,就想着自己还能活多久。有天半夜,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和我爹去赶集,那时没有公交车,要走十多里山路。”
李四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天天刚亮,雾蒙蒙的,山路上只有我们爷俩。我走不动了,爹就背我,一直走到集市。后来我问他累不累,他说,‘只要一直走,总能到的’。”
李四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我就想,与其躺在病床上等死,不如试试能不能一直走下去。”
他说完,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又开始他的晨跑。背影瘦弱却坚定,像一张拉满的弓。
夏天的时候,李四住院了,不是因为癌症,而是骑电动车摔断了腿。
县医院骨科病房里,我去看他,他正靠在病床上看报纸,电视开着,播放着一档广场舞比赛。
“这下可完了,”李四叹气,“大半个月不能跑步了。”
“好好休养,”我说,“对了,他们给你做检查了吗?”
李四点点头:“张院长不放心,顺便给我做了全套检查。”
“结果怎么样?”
李四神秘地笑了笑:“等张院长来再说吧,他说要亲自来看我。”
没多久,张院长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检查单,表情很古怪。
“老李啊,”张院长坐下,“你这个情况…很特殊。”
我和李四都紧张起来。
“你的胰腺肿瘤还在,但是…没有变大,甚至有点萎缩的迹象。周围没有转移灶,血清指标也比正常癌症患者好得多。”张院长翻着报告,“按理说,不治疗的胰腺癌,早就…”
“就是说,我这病稳住了?”李四问。
张院长点点头:“不仅稳住了,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共存’状态。这在医学上非常罕见。”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李四突然哈哈大笑:“我就说嘛!我这运动有用!”
张院长摇摇头:“也不全是运动的功劳。可能是你的肿瘤本身就是生长缓慢型的,再加上你平时饮食规律,不抽烟不喝酒…”
“反正就是我活得比你预期的长,对吧?”李四打断他。
张院长无奈地笑了:“是啊,你这混蛋,活得比我预期的长多了。”
我看着他们俩,忽然理解了什么叫”个案奇迹”。医学不是万能的,但李四的例子又给了我们这些医生一些思考——病人的生活方式、心态,甚至是对生命的态度,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
春节前,李四的儿子一家回来过年。他外孙都会走路了,胖乎乎的小男孩追着李四满院子跑。
我送了些水果去李四家,刚好碰上他儿子和儿媳在厨房做饭。
“陈医生,我爸真的……靠跑步把癌症控制住了?”儿子小声问我。
我想了想:“不能完全这么说。你父亲的情况很特殊,肿瘤生长缓慢,而且他的生活方式确实很健康。但不是所有病人都适合这样……”
儿子点点头:“我明白。其实,我一直很愧疚,觉得是我不够坚持,没能劝他去正规治疗。”
“他是为了你才决定这么做的,”我说,“他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儿子眼圈红了:“我从来没觉得他是负担……”
这时,院子里传来李四和小孙子的笑声。我们探头看去,李四正教小孙子做他那套奇怪的体操,动作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爷爷,你为什么天天做这个呀?”小孙子奶声奶气地问。
李四蹲下来,揉了揉孙子的头:“因为爷爷想多活几年,看着你长大啊。”
小孙子眨眨眼:“那爷爷会活到一百岁吗?”
李四大笑:“一百岁太久了,爷爷先争取活到八十岁吧。”
“那我得快点长大,”小孙子认真地说,“这样才能看到爷爷变成老爷爷。”
厨房里,李四的儿子默默擦了擦眼睛,转身继续切菜。
前天,我在诊所遇到了李四,他带着外孙来看感冒。
给小孩开完药,我问李四:“最近跑步还坚持吗?”
“当然,”李四笑道,“我可得跑到九十九岁。”
我们都笑了。窗外阳光明媚,李四的影子拉得很长,但一点也不显单薄。
他临走时,回头对我说:“陈医生,我想问你个事。”
“您说。”
“我那个病情,你觉得能写成论文吗?”
我愣了一下:“您是想……”
“我想啊,”李四眨眨眼,“万一我这个例子能帮到其他人呢?”
我点点头:“张院长一直想写您的病例,但需要长期跟踪观察。”
“那行,我配合,”李四痛快地说,“不过论文里得写清楚——是跑步救了我。”
我笑道:“医学论文可不能这么主观。”
李四撇撇嘴:“那你们写你们的,反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牵着外孙的手离开了,身影在阳光下挺拔如松。
县城的故事总是简单而奇特。李四的癌症没有被治愈,但他却找到了与疾病共处的方式。
医学上管这种情况叫”带瘤生存”——肿瘤依然存在,但不再快速扩张,病人的身体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究竟是运动改善了他的免疫系统,还是积极的生活态度延缓了疾病进程,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答案。但李四的选择,却给了我们这些医生一些思考——
有时候,生命力的顽强,超出了医学教科书的预期。
清晨的公园里,李四依然穿着那件褪色的红运动服,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他的步伐不快,但沉稳有力,像是与时间赛跑的人,明知终点就在前方,却依然不肯停下脚步。
每当有人问起他的秘诀,他总是笑着说:“没啥秘诀,就是不服老,不认命。”
他的笑容里,是我们这个县城最朴实也最深刻的生活哲学。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