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气闷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了。我坐在县中医院的门诊大厅里,用报纸扇着风。扇子被我落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跟一盒过期两年的藿香正气水放在一起。
天气闷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了。我坐在县中医院的门诊大厅里,用报纸扇着风。扇子被我落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跟一盒过期两年的藿香正气水放在一起。
远处的喇叭里正播着什么健康讲座,我听见了”高血压”三个字,余下的被挂号处大妈的吵闹盖过去了。
“陈主任,有个应聘的姑娘来了,就在你办公室门口等着呢。”科室里的小李探头过来说。
我摆摆手,“知道了,这就去。”
起身时膝盖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去年体检,医生说我的膝盖软骨有点磨损,让我少爬楼梯。可我这辈子爬了四十多年的楼梯了,现在才让我改?老楼没电梯,我住四楼,每天上下班两趟,怎么也得爬八回。
我走回科室,看见我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像是刚毕业不久。站姿倒是挺端正的,捏着一份简历,看上去有点紧张。
“你好,请进。”我拿钥匙开了门。
这姑娘的眼睛有点眼熟,但我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陈主任您好,我叫李小花,是来应聘行政助理的。”女孩声音很轻,带着点南方口音。
我接过简历看了看。
县一中毕业,南方某医学院药学专业本科,实习经历有点少,但成绩不错。
“你不是本地人?”我问。
“我是这里的,小时候跟父母搬走了,后来在南方上的学。”她抿了抿嘴,“其实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爸以前在村口开小卖部,叫李记百货。”
李记百货?
我的记忆忽然被拉回了十五年前。那家小卖部就在村口的转角处,门口有棵老槐树,夏天是孩子们的乘凉地。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总穿着背心短裤,脖子上挂着毛巾。墙上贴着各种饮料海报,有几张已经泛黄卷边了,但店主舍不得换。
“你是李老板的女儿?”我有些惊讶。
女孩点点头,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我爸说您一定记得他,因为…因为他欠您钱。”
这下我彻底想起来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刚从医院下班回村里的老家看望母亲。路过李记百货时,我进去买了两瓶汽水和几包饼干。结账时发现忘带钱包了,李老板说没关系,下次来再给。
我记得那天特别热,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把衬衫后背都浸湿了。小卖部的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勉强吹出一点风来。李老板从冰柜里拿出冰棍,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我,一半给了门口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应该就是眼前这位李小花了。
“那两百块……”李小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爸爸一直记着。后来我们家因为一些事情突然搬走了,他没来得及还您钱。”
“小事,不用挂在心上。”那笔钱我早就忘了。
“不,爸爸说欠钱就是欠人情,一定要还。”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是两百块,还有利息。”
我没接,“都十几年了,别提这事了。”
“爸爸说您人很好,那天他记得很清楚,您是去看望您母亲,还特意买了她喜欢的饼干。”李小花的眼睛亮晶晶的,“后来您还帮过我们家……”
“帮过?”我皱了皱眉,对这段往事没什么印象。
“您不记得了?”李小花看着我,“我十二岁那年,爸爸发高烧住院,您正好值夜班,看我们家拿不出住院费,给我们垫上了。”
这事我隐约有点印象。当时的县医院还没合并,我在内科上班。有天夜里急诊送来个高烧不退的病人,家里只有十来岁的女儿陪着,交不起住院费,我就先垫上了三百多块。
“那是你爸爸?”
李小花点点头,“爸爸总说他欠您两笔钱,一笔是小卖部的两百块,一笔是医院的三百多。”
我摆摆手,“行了,别提这些了。说说你为什么要来县医院应聘?以你的条件,去市里的大医院不是更好吗?”
李小花坐直了身子,“其实……”
门突然被推开,小李探头进来,“陈主任,急诊有个肠梗阻的病人要会诊,让您过去看看。”
“知道了。”我站起来,对李小花说,“你先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女孩。她的身后是办公室的窗户,窗台上有盆吊兰,是去年冬天护士长送的,说能净化空气。我老忘记浇水,叶子都有点发黄了。
我回来时,李小花正站在窗前给那盆吊兰浇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水,可能是我桌上那瓶开了盖的矿泉水。
“你倒是会自来熟。”我笑了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杯子,“对不起,我看它叶子有点干…”
“没事,谢谢你照顾它。”我坐下来,“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为什么想来县医院?”
李小花重新坐回椅子上,“其实是因为爸爸。”
她的父亲在搬走后开了个小餐馆,勉强维持生计。去年查出肺癌晚期,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没多久就去世了。临终前一直惦记着欠我的钱,嘱咐她一定要还上。
“所以您看到的简历上有段空白期,那是我在照顾爸爸…”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看着眼前这个坚强的女孩,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主任,我想来县医院工作,一方面是想报答您的恩情,另一方面…我想留在家乡。我妈妈一个人在老家,我想离她近一点。”
有人敲门,一个老太太探头进来,手里提着个蓝白格子的菜兜。
“小陈,吃饭没?我给你带了点番茄炒蛋,你最爱吃的。”是我妈。
“妈,你怎么来了?”我起身接过菜兜。
“昨天你说今天加班,肯定又不吃饭,我给你送点吃的来。”母亲的目光落在李小花身上,“这姑娘是……”
“李记百货老板的女儿,记得不?村口那家。”
母亲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哎呀,是小花啊!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来了。你爸妈还好吗?”
“奶奶好。我爸爸去年走了,妈妈还在老家。”李小花礼貌地站起来。
“哎,人生无常啊。”母亲叹了口气,转向我,“小陈,你记得李老板不?以前我腿脚不好,他总给我送东西上门,分文不取。”
我愣了一下。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李小花接着说,“陈主任可能不记得了,那时他在医院值夜班,爸爸住院那次,他不仅垫了钱,还专门照顾,给找了最好的病房。”
“那是应该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拍了拍我的肩,“好了,我不打扰你们工作了。小花,有空来家里坐坐。”
母亲走后,办公室里一时沉默下来。
“你爸爸经常给我母亲送东西?”我问。
李小花点点头,“每次您母亲来小卖部,爸爸都记下她买什么,后来她腿脚不便了,爸爸就主动送货上门。”
“我怎么不知道……”
“您那时工作忙,常常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李小花笑了笑,“爸爸说,您帮了他,他就帮您照顾母亲,这样大家就两清了。”
我沉默了。原来这些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一直在默默帮我照顾母亲。
窗外传来一阵蝉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我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找出一张表格,“行政助理的工资不高,工作也琐碎,你确定要来?”
“确定。”她点点头,眼神坚定。
“那填一下这个表格吧,下周一来报到。”
李小花接过表格,认真地填写起来。我看着她低头的样子,忽然想起了那个夏天,小卖部门口的小女孩吃着冰棍的场景。
“对了,”她边填表边问,“您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一点点。”我笑着说。
“其实我一直记得您。”她抬起头,“那年爸爸住院,半夜我一个人在走廊的椅子上睡着了,您给我盖了件白大褂。”
“有这事?”我挠挠头,“我怎么不记得了……”
“您可能觉得是小事,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重要。”她微笑着,“那时我就想,长大后要像您一样,做个医生,救死扶伤。”
“可你学的是药学?”
“嗯,没考上临床医学,就选了相关的专业。”她低下头继续填表。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突然觉得有些感慨。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在不经意间影响了别人,而别人也在不经意间帮助了我们。那笔微不足道的两百块钱,在她心里却记了十五年。
李小花在我们医院工作了半年多。她认真负责,从不迟到早退,药房的账目在她手上变得井井有条。同事们都喜欢她,连院长见了都要夸两句。
这天下班,我发现李小花还在药房整理药品。
“还不走?都快七点了。”我问。
“再过会儿,这批新药我想入完库再走。”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年轻人别太拼了,小心猝死。”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笑了笑,“不会的,我这不是有陈主任看着吗?”
“我今天也加班,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随口问道。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好啊,我请您。”
“你请什么,我这个做长辈的请你。”
我们去了医院对面的小面馆。这家店开了十多年了,老板娘是四川人,做的面有家乡味道。店里的桌椅已经有些陈旧,木头上有刀刻的痕迹,应该是些调皮的孩子留下的。
面上来了,热气腾腾的,上面飘着几片香菜和葱花。
李小花突然问,“陈主任,您还记得我父亲欠您的钱吗?”
“都说了不用还了。”我夹起一筷子面。
“不是这个意思。”她摇摇头,“我是想说,我爸临走前,还惦记着这件事,他说人这辈子,欠钱可以还,欠人情难还。”
“他没欠我什么。”
“他说,如果有机会,让我一定要报答您。”她顿了顿,“所以我才来县医院工作。我想…履行父亲的心愿。”
我放下筷子,“小花,你不需要为你父亲的事情负责。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你应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但这也是我想要的。”她微笑着,“能回来工作,照顾母亲,还能认识您这样的好领导,我很开心。”
晚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可能是厨房的油烟,也可能是不远处小河的水腥味。
又过了几个月,医院要派人去市里参加培训,院长点了李小花的名。
“这是个好机会,”我对她说,“市医院条件好,人才多,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她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了?不想去?”
“陈主任,我……”她犹豫了一下,“我在想,要不要调去市医院工作。”
“哦?有人给你介绍了?”
“嗯,上次去开会,市医院的张主任说他们药剂科缺人,问我有没有兴趣。”
“这是好事啊,市医院待遇比我们这好多了。”
“可是……”她抬起头,“我妈一个人在老家,我不想离得太远。而且,县医院的工作我也很喜欢。”
我笑了,“年轻人要有闯劲,别被家乡束缚了。你这么优秀,应该去更大的平台。”
她沉默了一会儿,“陈主任,您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记得那两百块钱吗?”
我摇摇头。
“因为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爸爸生意不好,妈妈又生病,家里揭不开锅。那天您来买东西,爸爸见您是熟人,又是大夫,才敢赊账。后来您借钱给爸爸住院,救了他一命。”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时我才知道,人活着,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情。”她的眼里有泪光,“爸爸常说,陈大夫救了他,他这辈子都记着。”
“你爸爸太客气了。”
“不,他是认真的。”她擦了擦眼角,“所以我想留在县医院,希望能像您一样,在平凡的岗位上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办公室里有点闷,我起身想开窗户,发现窗台上的吊兰长出了新叶,绿油油的,很是精神。
“你总给它浇水?”我指着吊兰问。
李小花点点头,“是啊,每天都浇一点。”
“难怪它长得这么好。”我感叹道。
“植物和人一样,需要有人关心才能茁壮成长。”她微笑着说。
我看着这个年轻姑娘,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她身上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理想主义,而我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变得世故圆滑。
“你决定好了?真的不去市医院?”
“嗯,我想留下来。”她坚定地说。
时光匆匆,一晃又是半年。
今天是星期天,我去老家看望母亲。路过村口,不由自主地看向当年李记百货的位置。小卖部早已不在,变成了一家水果店。
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我很高兴。
“小陈,听说小花要结婚了?”她突然问。
“是吗?我不知道啊。”我有些意外。
“前两天她来看我,说找了个市医院的小伙子,人挺好的。”
我点点头,“嗯,是个好消息。”
“小花这孩子真不错,隔三差五就来看我,还给我买药,陪我聊天。”母亲笑着说,“比你这个做儿子的都贴心。”
我苦笑,“我工作忙嘛。”
“知道了知道了,大忙人。”母亲摆摆手,“对了,小花说她爸爸当年欠你钱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她入职那天就说了。”
“其实啊,”母亲神秘地笑了,“李老板当年根本没欠你钱。”
“什么意思?”
“那两百块,我后来还给他了。他不肯收,说要亲自还给你,结果一直没机会。”
我愣住了,“那为什么小花说……”
“可能是她爸爸觉得这样说,你更容易接受她吧。”母亲叹了口气,“李老板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
我沉默了。原来这一切都是李老板的一片心意,他用这种方式,让女儿有机会回到家乡,照顾妻子,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对了,这是小花让我转交给你的。”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请柬,请我参加她下个月的婚礼。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
“陈主任,欠您的两百块,我终于可以还了。这些年您对我的照顾和栽培,是我一生的财富。婚后我会和丈夫一起回县医院工作,继续为家乡的医疗事业贡献力量。爸爸在天上一定会很高兴。”
纸条下面附了一张照片,是李小花和一个年轻男子的合影,背景是县医院的大门。照片背面写着:
“2024年夏,我和小张在县医院相识,就像十五年前您和爸爸在小卖部的那个夏天。生活就是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善举,串起了我们的人生。”
我站在母亲家的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山峦和村庄。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我突然想起李小花说过的话:植物和人一样,需要有人关心才能茁壮成长。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别人不经意的关怀中成长,又在不经意间温暖了他人。那笔早已还清的两百块钱,成了连接我们的纽带,见证了这个小县城里平凡人的温情故事。
人生路上,我们总会遇到很多人,有的匆匆而过,有的却在心里留下印记。李老板一家,就是我生命中那抹难以忘怀的色彩。
而现在,李小花将继续这个故事,用她的方式,传递着那份朴素而真挚的情感。
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意义吧——在平凡中创造温暖,在细微处传递爱意。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