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家的小卖部就在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旁边,小时候放学的路上,我和小伙伴们都会在这里停留。冰柜上蒙着一层薄灰,但每次掀开盖子,总能掏出凉丝丝的汽水冰棍。一根冰棍五毛,从我读小学到现在儿子上初中,这价格一直没变过。
老李家的小卖部就在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旁边,小时候放学的路上,我和小伙伴们都会在这里停留。冰柜上蒙着一层薄灰,但每次掀开盖子,总能掏出凉丝丝的汽水冰棍。一根冰棍五毛,从我读小学到现在儿子上初中,这价格一直没变过。
“便宜点,乡里乡亲的。”李婶总是这么说,她不爱多话,脸上的皱纹像是地图一样复杂。每天早上五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雷打不动。她的身后墙上贴着2012年的福字,边角已经泛黄卷起,但她从来没换过。
李婶的小卖部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不太齐全。有人想买牙膏,她拿出三四种不同品牌的,但每种只有一两支。有时你想买一包特定的烟,她会摇头,然后从柜台下面翻出一包别的牌子,“这个差不多,试试?”
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挂着一个破喇叭,村里有什么事就从那里播出来。昨天喇叭响了,说李婶要关店了,要去城里照顾她儿子。
李婶的儿子小文,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是个传奇。当年考上了省城大学,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小卖部的墙上还贴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旁边是小文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照片因为日晒有点发白。
“要买啥?”李婶见我站在门口,头也不抬地问。
“听说您要走了?”我走进小卖部,木地板发出吱呀声。
李婶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才继续整理货架上的方便面。“嗯,小文出事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手拿了两包槟榔,递过去一张十块钱。李婶找钱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
“摔了一跤,医生说是高位截瘫。”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城里医院说可以治,但得有人照顾。”
柜台上放着一个旧收音机,正播着戏曲,但声音很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爸走得早,就我一个人。”李婶放下手里的活,看向窗外。“小卖部不开了,反正这些年也攒了点钱。”
窗外,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笑声清脆。李婶的目光跟着他们,却不知道看向了什么地方。
李婶的丈夫,我们都叫他老李,十年前去世了。那时我刚上高中,记得他是村里最早买了摩托车的人,黑色的雅马哈,锃亮锃亮的。每天早上,他骑着摩托去镇上的建材市场干活,晚上回来时总会在后座上绑着一袋零食糖果,说是给小卖部进的货,但其实大部分都进了村里孩子的肚子。
老李的葬礼那天下着小雨,李婶撑着一把褪了色的红伞站在坟前,雨水顺着伞檐滴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小文穿着西装从省城赶回来,站在母亲身边,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是城里人了。
葬礼后第二天,李婶就重新开了小卖部。那时候村里人背后议论,说她太狠心,丈夫刚走就想着做生意。后来才知道,老李生病那几年,家里几乎花光了积蓄,小卖部是李婶维持生计的唯一方式。
“小文学费不能耽误。”李婶总是这么说。
“车祸?”我小心翼翼地问。
李婶摇摇头,拿出一条已经开封的烟,自己抽出一支点上。这是老李的烟,他走后李婶开始抽烟,一天就那么一两支。
“不是,他在装修房子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李婶吐出一口烟,“才买的房子,首付都是我这些年攒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买了两瓶可乐。
“给钱做什么,拿去喝吧。”李婶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小卖部门口的风铃响了,进来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怯生生地看着李婶。“李奶奶,我妈说,要两瓶酱油,记账。”
李婶点点头,转身去拿酱油。我注意到她背影有些佝偻,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站柜台站的。
“你妈还好吗?”李婶一边包装一边问小女孩。
“还好,就是经常咳嗽。”小女孩回答。
李婶点点头,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小袋东西塞给小女孩。“给你妈带回去,是我自己晒的梨干,润肺的。”
小女孩接过去,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风铃又响了一下。
“那是刘寡妇家的闺女,”李婶看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她爸前年喝醉了掉进河里,留下娘俩。我这卖的东西,她家一直记账,也不知道还得清不。”
我这才明白,村里的许多人都在李婶这里记账买东西,有些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上了。但李婶从来不催,也不提。
小时候,我曾经偷过李婶家的东西。那时大概七八岁,贪嘴,看见柜台上摆的巧克力,趁李婶转身的时候,顺手牵羊。结果被老李看见了,他没声张,等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拦住我。
“偷东西不好。”老李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他没有训斥我,也没有告诉我父母,只是给了我一包瓜子,然后说:“想吃什么,直接跟叔叔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偷过东西,但每次路过小卖部,老李都会叫住我,塞给我一些零食。
“叔叔,我不偷了,真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说。
老李哈哈大笑:“知道你不偷了,这是你上次帮叔叔搬货的工钱。”
可我明明没有帮他搬过货。
这事我一直记着,直到许多年后,我自己当了父亲,才明白老李是什么意思。
李婶要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下午的时候,小卖部里挤满了人,有来买东西的,有来还账的,也有来道别的。
“李婶,这些年我家欠的账,都在这里了。”王二麻子把一个布袋放在柜台上,袋子鼓鼓的,应该是钱。
李婶看都没看那袋子,只是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不着急这一时。”
“不行,你要走了,这账不能不清。”王二麻子坚持。
李婶叹了口气,接过布袋,随手放在身后的抽屉里。
“李婶,小文那边需要什么?我姐夫在市医院上班,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又有人说。
李婶的眼圈红了,但她很快转过身去,假装整理货架:“没事,医院都安排好了。”
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几个闲着没事的老人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这长凳是老李生前钉的,木头都有些朽了,但还结实。
“李婶家那小子真是命苦,好不容易熬出头,又出这事。”
“可不是,听说那房子首付就花了二十多万,还是李婶东拼西凑的。”
“这些年小卖部不挣钱,李婶硬是攒出来了。”
“她那冰棍还是五毛钱一根,镇上都涨到两块了。”
老人们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黄昏里传得很远。
夜深了,小卖部还亮着灯。我借口买烟,又去了一趟。
李婶正在清点货物,面前摊着一本发黄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家的欠账。见我进来,她合上账本。
“都这么晚了,还买烟?”李婶抬头看我,灯光下她的皱纹更深了。
“睡不着。”我随口说,“李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李婶指了指角落里堆着的纸箱:“那些都是卖不完的货,你帮我搬到刘寡妇家去。”
我拿过几个纸箱,发现里面装满了方便面、饼干、洗衣粉这些日常用品。
“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用得完吗?”我问。
李婶微微一笑:“她会分给村里其他需要的人。我走了,总得有人照应着点。”
我这才明白,李婶这些年一直在默默帮助村里的困难户。而现在她要走了,她把这个担子交给了刘寡妇。
“李婶,您儿子那边…”我欲言又止。
李婶的眼神暗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大夫说,有希望站起来,但得看护得好,还得有钱。”
她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沓存折和几张房产证。“这些年攒的,应该够用一阵子。”
铁盒子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照片,是小文小时候的样子,大概四五岁,骑在老李的脖子上,笑得灿烂。
第二天一早,李婶就要走了。她站在小卖部门口,身后是锁着的卷帘门。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得这么”正式”。平时她总是穿着褪了色的格子衫和宽松的裤子。
村里的人都来送行,有人拎着鸡蛋,有人提着自家种的菜。李婶一一婉拒:“带不了那么多,城里住的地方小。”
一辆出租车停在村口,司机按了两下喇叭。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李婶提起早已准备好的两个行李袋。
刘寡妇上前接过一个袋子,送到车旁。小女孩抱着一个纸袋子跟在后面,里面装着一些糖果和点心。
“李奶奶,这是我妈妈做的,你带着路上吃。”小女孩怯生生地说。
李婶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谢谢,替我谢谢你妈妈。”
上车前,李婶突然转身面对着村里的人群,眼睛湿润了:“这些年,谢谢大家照顾。”
然后,她迅速钻进出租车,让司机关上了车门。车子启动时,我注意到后座上李婶的肩膀微微颤抖,但她没有回头。
李婶走后,村里仿佛少了点什么。孩子们放学后不知道该去哪里买零食,老人们也少了个聊天的地方。小卖部的门紧锁着,门前的长凳空荡荡的。
一个月后,我去城里办事,顺便去医院看望李婶和小文。医院的走廊又长又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病房里,小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李婶坐在床边,正在削苹果。
“来了?”李婶看见我,微微一笑,“坐吧,刚烧的水,还热着。”
病房里的水壶是从小卖部带来的,壶嘴有些缺口。茶几上摆着一张全家福,是小文大学毕业时照的,老李已经不在了,只有李婶和小文两个人,但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妈,刚才物理治疗师说,我的手指有反应了。”小文突然出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婶的手停在半空,苹果和水果刀都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我注意到她的后背在颤抖。
“太好了,太好了。”李婶的声音哽咽,“你爸说得对,咱们家的命硬,这点事算什么。”
“李婶,村里人都很想您。”我坐下来,递给她一条手帕。
“我也想念小卖部,想念那些孩子。”李婶擦了擦眼角,“等小文好些了,我就回去,把小卖部重新开起来。”
窗外,一只小鸟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着我们,然后又飞走了。
“听说刘寡妇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出来一间,当成了临时小卖部。”我告诉李婶,“她说,等您回来再还给您。”
李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个刘寡妇,我就知道她靠得住。”
小文的病床上放着一个小收音机,正播放着戏曲,是李婶爱听的那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照在小文和李婶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医生说,只要坚持治疗和康复训练,小文以后有希望下地走路。”李婶低声说,“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病房,李婶正在给小文喂饭,动作轻柔而耐心,就像二十多年前,她在小卖部里给年幼的小文喂饭一样。
半年后的一个雨天,村口的喇叭又响了,说李婶要回来重开小卖部了。
这一次,全村的人都去迎接。小卖部的卷帘门重新拉起,里面的货架早已被村里人清扫干净。门口的长凳也换成了新的,据说是村里几个木匠一起做的。
出租车缓缓停在小卖部门前,李婶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坐在轮椅上的小文。小文的脸色比之前好多了,虽然还不能站立,但双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李婶回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人群沸腾了。
李婶的脸上有了笑容,她推着小文的轮椅,慢慢走向小卖部。门口,刘寡妇和她的小女儿等着,手里捧着一束野花。
“欢迎回家。”刘寡妇说。
小文接过野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真好闻,是槐花的味道。”
李婶站在小卖部门口,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树下,几个孩子正在玩耍,笑声清脆。
“我回来了。”李婶轻声说,仿佛是对自己说的。
第二天,小卖部重新开张了。冰柜里的冰棍还是五毛钱一根,柜台后面还是那个发黄的日历。唯一不同的是,柜台旁多了一个轮椅,小文坐在那里,帮着母亲招呼客人。
门口的风铃响了,第一个客人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李奶奶,”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我要一根冰棍。”
李婶笑了,从冰柜里拿出一根冰棍递给小女孩:“拿去吧,不要钱。”
小女孩接过冰棍,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风铃又响了一下,阳光透过门缝洒进来,照在李婶和小文的脸上。
“妈,”小文突然说,“咱们这冰棍是不是该涨价了?三十年了,什么东西不涨价?”
李婶摇摇头,目光追随着那个跑远的小女孩:“不涨,就这个价。”
小文笑了:“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风又起来了,村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讲述着这个小山村的故事,讲述着那个三十年不涨价的小卖部,讲述着那个固执而温暖的老板娘。
而故事还在继续,就像永远五毛钱一根的冰棍,就像永远不会腐朽的爱与希望。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