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口老井,四四方方的石砌井台,上面覆着一层青苔,边角处斑驳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井台一角缺了块石头,据说是六十年代拉煤的牛车撞的。我爷爷在世时经常坐在这井台上纳凉,抽着烟袋锅子,跟其他老头子吹牛打屁。这地方算是村里的”茶馆”,只是没茶,只有烟和闲话。
村口那口老井,四四方方的石砌井台,上面覆着一层青苔,边角处斑驳得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井台一角缺了块石头,据说是六十年代拉煤的牛车撞的。我爷爷在世时经常坐在这井台上纳凉,抽着烟袋锅子,跟其他老头子吹牛打屁。这地方算是村里的”茶馆”,只是没茶,只有烟和闲话。
老井干涸已经有三十来年了。村里年轻一点的,像我儿子那辈的,连井里有水的样子都没见过。他们连老井盖子上那个”福”字都分不清正着倒着。那块井盖是我爹亲手打的水泥板,后来又让村里识字的老书记写了个福字,说是”福镇井底”,保佑水源不断。
现在想来也是笑话,老井还是干了。
跟城里不一样,村里这些老物件没那么容易清理掉。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文物。就像村支书儿子在县里上班,说他们政府现在最愁的就是拆迁遇到老房子,动不动就被拍照发网上,说是破坏文化遗产。
真要说起来,我还是记得老井有水的样子。
那时候,井还不算老。水面离井口大概有三四米深,水很清,掉个东西下去都看得见。夏天中午,家家户户女人们挑水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蹲在井台边往里面看自己的倒影,看水里的虫子,偶尔往里扔石子,然后被大人们骂个狗血喷头。
村里的张大婶曾经掉过一只金耳环进去,急得直哭。后来还是我二舅跑去弄了根钩子钓上来的。那耳环是她结婚时的嫁妆,张大婶说掉了一个,另一个也不能戴了,闲置着怪可惜,不如都送给我二舅。二舅却连连摆手说不要,说打捞东西是份内事。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张大婶和我二舅有了点什么。二舅后来成了张大婶的二婚丈夫,虽然晚了快二十年。
那个时候取水还用一个木桶,绑着麻绳慢慢放下去。后来村里富起来,改成辘轳了,铁皮的桶,哗啦哗啦的,打水的声音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直到开始干旱。
先是水位一年比一年低,再后来需要放绳子放得很久,桶才能碰到水面。到我十五六岁那年,老井彻底没水了。碰上旱季,家家户户都要靠拖拉机拉水过日子。县里后来通了自来水,老井也就慢慢被遗忘了。
井台倒是没拆,因为拆了也是麻烦事,不如留着,权当村里地标了。井盖上那个”福”字早就被磨得只剩半边了,“一点横折钩”变成了”一点横”,剩下的看不出是个啥。村里老人经常说笑,这是”干”字不是”福”字,难怪井会干。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年还是会在过年的时候,带着全家人来井边上香,她说是感谢老井曾经养活了几代人。奶奶去世后,这习惯也就跟着断了。
直到前天那事儿。
那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起床,刚推开门准备去地里看看,就听见村口有人在喊:“老井有水了!老井出水了!”
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娃娃在闹着玩,后来见王婶子一瘸一拐地急匆匆往村口跑,我才觉得不对劲。王婶子年纪比我大,膝盖不好,平常走路都慢悠悠的,今天这架势,怕是真有什么事。
我也跟着去了村口。远远看见老井周围站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那场面跟二十年前村里通电视广播似的。
人群中间站着我儿子小东。他大学毕业没去城里,说是要在村里搞什么农业振兴,种有机蔬菜卖给城里人。他手上拿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水,正兴奋地比划着什么。
“爸,你快来看,老井里有水了,而且很清澈!”小东一见我就喊。
我挤进人群,凑到井边往下看。还真别说,井底确实有水,不多,也就没过脚踝那么点,但着实是水无疑。水面上漂着几片不知从哪飘来的树叶,偶尔还有几个小气泡冒上来。
“这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今天早上我路过这儿,看见井盖边上湿漉漉的,就好奇掀开看了一眼,”小东说,“一看不得了,井底有水,我就赶紧下去看看。”
“你下去了?”我惊讶道,“那么危险,你怎么下去的?”
小东笑了笑:“这几年村里不是修废弃的粮仓做展览馆吗,我找工人借了梯子。我还拿了瓶子装了点水上来。”
他把塑料瓶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水很清澈,透明得几乎看不出来瓶子里有东西。我把瓶子打开,试着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气味,就是普通的水。
“怎么突然就有水了呢?”王婶子嘀咕着,“三十年都干着,突然就冒水,不会是……”
她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农村有句老话,说井无故发水,怕是有不吉利的事。
我爹从人群另一边挤过来,他腿脚不好,走得慢,这会儿才到。他接过瓶子看了看,又尝了一口,眯着眼想了想说:“这水味道,跟以前老井的一样。”
“爹,你别喝,万一有问题呢。”我赶紧说。
“能有啥问题,”我爹不屑道,“我喝了一辈子这井水,有问题早就问题了。”
这时候,有人嚷嚷着要去叫我奶奶——其实是我哥的奶奶,算我爹的后妈。她今年九十八了,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见过的事也最多。
我奶奶前脚刚进棺材,后脚我爷爷就把村里寡居多年的李婆子娶进了门。那年我五岁,只记得李婆子——也就是现在的奶奶——总给我塞麦芽糖吃,说是”封嘴”,怕我到处嚷嚷她的坏话。其实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啥是坏话。
我刚想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别折腾她,就看见我哥背着奶奶从胡同那头走过来了。奶奶看上去瘦小得像个孩子,整个人趴在我哥背上,只露出一个布满皱纹的脑袋。
“奶奶说啥也要来看看,”我哥解释道,“说这是大事。”
奶奶被安顿在井台上坐好,她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不停地摸着石头,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口井。然后她猛地一握拳,敲了敲井台:
“这就是祖宗显灵了!”
村里人听了都面面相觑。现在谁还信这个啊,尤其是年轻人,早就不信这一套了。我看见小东悄悄翻了个白眼。
“奶奶,”小东耐着性子问,“您说的是啥意思啊?”
奶奶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昨天,是你太爷爷的忌日。”
我一愣,这事我倒是不记得了。自从奶奶过世后,家里就没人记这些了。爷爷的忌日,年年过,可总是无声无息的。
“按理说,应该上坟的,可这些年,谁还记得啊。”奶奶叹了口气,“我昨晚上做梦,梦见你太爷爷穿着白大褂——他当年是赤脚医生——站在这井边上,跟我说,‘老井底下,放着个罐子’。”
奶奶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围观的人群:“你们可别不信,你太爷爷临终前就念叨过这口井,说是他年轻时在井底下藏了东西。我那时候以为他说胡话,也没在意。现在看来,是真的。”
我觉得奶奶可能是老糊涂了,不过碍于面子也没说破。倒是小东来了精神:
“奶奶,到底藏了啥啊?”
奶奶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太爷爷说,是个宝贝。”
这下,村里人更来劲了。有说是金银财宝的,有说是什么传家宝的,甚至有人说可能是什么古董文物。我爹在一旁听着,突然说道:
“我小时候,爹倒是跟我说过,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功。不过他从来没拿出过什么勋章或者证书啥的。”
村支书这时候也挤上前,严肃地说:“如果真有什么文物,那可是国家的,得上报。”
我看着这群兴奋的村民,心想这怕不是一场闹剧。井底突然有水,多半是地下水位回升,或者哪里的管道漏水了。至于什么宝贝,那多半是奶奶的臆想。
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感兴趣,不如探个究竟。
于是,在村支书的组织下,我和几个壮年男人决定下井看看。小东坚持要一起去,说他年轻力壮,我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我们找来长梯,系好安全绳,小心翼翼地往井里下。井不算深,四五米的样子。底下的泥很软,应该是长年累月的淤泥,水没过脚踝,冰凉冰凉的。
小东拿着手机开了闪光灯,照亮了井底。圆圆的井底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一些,直径大概两米多。井壁上全是黑乎乎的苔藓,近距离看还挺吓人的。
“罐子,罐子,”小东嘀咕着,“会在哪呢?”
我们几个人踩着泥水,小心地摸索着。井底除了泥巴和水,啥也没有。
正当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小东突然大叫一声:“有东西!”
他蹲下身,把手伸进泥水里,好像摸到了什么。我们几个赶紧围上去。只见他用力拔出一个埋在泥里的东西——是个生锈的铁盒子,大概有鞋盒那么大。
“找到了!”小东兴奋地喊道。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但村支书拦住了我们:“先上去再说,这下面又湿又暗的。”
等我们爬上来,村口已经围满了人。看见我们手里的铁盒,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惊叹。
“真的有宝贝啊!”
“是金条吗?”
“说不定是文物!”
我们把铁盒放在井台上。盒子上了锁,但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我爹拿了把老虎钳,三两下就把锁撬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掀开盒盖。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古董文物,而是一摞发黄的纸和一个小布包。
小东失望地叹了口气:“就这?”
我拿起那摞纸,小心地翻开。这是一本手写的笔记本,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第一页写着”赤脚医生手册补充”,下面是我爷爷的名字。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里面记录了各种草药配方,治病的方法,以及一些病例记录。有些地方还贴着干草药样本。这些笔记密密麻麻,看得出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原来太爷爷是想把他的医术传下来,”小东边看边说,“这可比金银财宝值钱多了。”
我爹看着这些记录,眼圈有些发红:“爹生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把医术传下去。他总说,要是我能继承他的衣钵就好了。”
我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枚铜质的奖章。奖章已经有些氧化,但还能看清上面的五星和”光荣”二字。这应该就是爷爷参加抗美援朝时立功的证明。
“看,这就是宝贝,”我爹说,“爹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显摆,怕磨损了,就藏起来了。”
奶奶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我就说是祖宗显灵了吧。你太爷爷在天上看着呢,看着这口井三十年没水,他心疼啊,知道咱们都忘了他的东西,就托梦给我,还让井重新有了水。”
我原本不信这些,但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动容。也许,这世上真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
这时,村支书凑过来看了看那本医书,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可能真有点价值。现在国家不是在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吗?老一辈赤脚医生的经验,说不定能申请上。”
小东立刻来了精神:“对啊!我听说隔壁县一个老爷子的捏面人技艺被列为县级非遗了,每年还有补贴呢!”
“不光是补贴的事,”村支书正色道,“这是咱们村的历史,是文化传承啊。”
我爹捧着那本发黄的笔记,轻声说:“爹要是知道他的心血没白费,应该会高兴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村支书组织人写了个材料,准备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小东更是兴奋,说要在他的有机农场旁边开个小展览室,展示爷爷的医书和奖章,说不定还能吸引城里人来旅游呢。
至于那口老井,我们决定好好修缮一下。村里筹了钱,请了石匠重新修补井台,把缺的那块石头补上了。那块模糊的井盖也换了新的,上面重新刻了个”福”字,不过这次是阳文的,凸起来的,据说这样更显眼。
奇怪的是,自从那天之后,井里的水一直没有干涸,而且越来越多了。村里人有时候还会用这井水泡茶喝,说比自来水好喝多了。
村支书找了个水利专家来看,说这可能是地下水位回升了,是好事。也有人说,这水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被淤泥堵住了,这次刚好疏通了。
但在我奶奶——和村里不少老人——眼里,这就是”祖宗显灵”,是爷爷在天上保佑着这个村子。每年清明,村里人又恢复了到井边上香的习惯。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铁盒子里的东西。那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对我们家、对这个村子来说,却是无价之宝。它让我们重新连接起了过去,连接起了那些我们差点遗忘的历史和亲情。
或许,这就是那口老井重新冒水的真正意义吧。
而至于为什么井水会在那一天突然冒出来,我想,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也罢。正如村子里的很多事情一样,它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就像村口那口老井,它见证了太多故事,承载了太多记忆,即使干涸了三十年,终究还是会重新涌出生命的活水。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