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晨起来,瞧见咱们村新学校的围墙贴上了红色的条幅,写着明天就要揭牌了。坐在门口拿着旧蒲扇的张大爷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晓得不?这学校是老宋媳妇捐的。”
早晨起来,瞧见咱们村新学校的围墙贴上了红色的条幅,写着明天就要揭牌了。坐在门口拿着旧蒲扇的张大爷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晓得不?这学校是老宋媳妇捐的。”
我手里端着的茶碗停在半空。老宋媳妇?那个二十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的女人?
老宋家就在村口进来第三个岔路口右转,一排歪脖子枣树后面的那栋房子,现在住的是他儿子一家。老宋本人早在十年前就走了,听说是突发的脑溢血,没挺过来。这些年,村里人提起老宋,大多会摇头,嗓子里挤出意味深长的”唉”声。
“老宋那个人吧,命是真苦。”村里卖豆腐的李婶子一边切着豆腐一边跟我念叨,“你是后来搬来的,不晓得当年那事。他媳妇生了孩子没几个月就跑了,把刚出生的娃都不要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递给李婶,接过切好的豆腐装进塑料袋。“是啥原因走的?”
李婶手上的刀顿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堆得更紧了。“那谁晓得呢?当时村里人都说老宋对她不好,可我那时候住他家隔壁,从来没听见他们吵架啊。老宋那人闷,但不凶。”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新学校门前站着几个穿西装的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村支书站在中间,脸上笑得跟开了花似的。这所学校是村里这些年最大的工程,砖红色的外墙,崭新的操场,连教室里的桌椅都是从县城最好的家具厂订的。
老宋的儿子小宋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我隔三差五在村口的小卖部能见到他。他长得像老宋,高高瘦瘦的,说话声音很轻,好像总怕打搅了谁。
昨天傍晚,我在小卖部买盐,碰见小宋在买烟。他手里拿着一包中华,这在咱们村算是高档货了。老板娘笑着问他:“啥好事啊,买这么好的烟?”
小宋低着头说:“明天学校揭牌,我妈回来了。”
小卖部突然静了一下,然后老板娘赶紧找零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我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好。村子里的事,外人最好别多嘴。
回家路上,看见村口的大槐树下坐着几个老人,他们手里拿着蒲扇,断断续续地聊着。
“听说了没?老宋媳妇回来了,还捐了学校。”
“哎呀,真的假的?当年她走得那个绝情啊,孩子都不要了。”
“听说是去了深圳,做生意发了财。”
“发了财也不应该丢下自己的娃娃啊。”
“你们晓得不,当年她得了那个…那个什么病…产后的…”
“产后抑郁?”
“对对对,就是那个。老宋当时也不懂,以为她是懒,整天催她干活。”
我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那也不能走啊,再说了,她走了老宋多惨,又当爹又当妈的。”
“谁晓得呢,人家现在有钱了,想起来要尽孝了。”
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响,盖住了他们后面的话。
我爱人以前在县医院妇产科上班,对产后抑郁有些了解。吃晚饭的时候,我提起这事。
“产后抑郁可不是小事,严重的会有自杀倾向。”她说着,把一块排骨夹到我碗里,“现在城里人都重视,农村二十年前哪有人懂这个?八成是被说成’娇气’、’矫情’了。”
我嚼着排骨,突然想起老宋家后院那口废弃的老井。村里有传言说,老宋媳妇走前曾经半夜站在井边发呆,被巡夜的老刘发现才没出事。但没人知道真相如何。
“她能走也是好事。”爱人叹了口气,“留下来,不是害了孩子,就是害了自己。”
饭后,我和爱人沿着村子里的小路散步。经过新学校的时候,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站在学校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那就是老宋媳妇吧?”爱人小声问。
我点点头,虽然我也是猜的。
第二天一早,全村的人都来了。学校门口支了彩虹门,拉着大红横幅。县里的领导也来了,西装革履,脸上带着官方的微笑。
我和爱人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个素衣女人走上台。她看起来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跟村支书握手的时候有些生硬。
“这位是我们的捐赠人秦女士,也是我们本村人…”村支书激动地介绍着。
秦女士,原来这是她的名字。据说老宋这些年从不提她,村里人也就渐渐忘了她叫什么。
轮到她讲话时,全场安静下来。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感谢大家来参加揭牌仪式。这所学校,我希望能给村里的孩子们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也希望能有专业的心理辅导老师…”
她说到”心理辅导”时,眼睛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小宋。小宋低着头,手指捏着衣角,看不清表情。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我看见秦女士和小宋站在一棵老树下说话。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微妙,既不远也不近,仿佛中间隔着看不见的二十年光阴。
“宋师傅在那边卖瓜,你要不要去买点?”爱人拽了拽我的袖子,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向村口的瓜摊。卖瓜的宋师傅是老宋的堂弟,平时话不多,但今天异常健谈。
“你们晓得吗?当年她走的时候,给老宋留了信的。”宋师傅帮我们挑了个西瓜,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汗,“老宋从来没给人看过那信,但他告诉我,他媳妇写了,‘我病了,我害怕自己会伤害孩子’。”
我手里的钱差点掉到地上。
“那后来呢?”爱人问。
“后来啊…”宋师傅犹豫了一下,“后来她寄过两次钱回来,都被老宋退回去了。老宋那人倔,宁愿自己辛苦,也不肯花她的钱养孩子。”
我们提着西瓜往回走,路过村委会的时候,看见秦女士正在和村支书说话。村支书笑得合不拢嘴,手里拿着一沓文件。
“你看,这下村里有钱了,又要吹牛了。”爱人小声嘀咕。
我点点头,这种小村子里,钱就是最硬的话语权。
晚上,村里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说是请大家去村委会广场看露天电影。这在咱们村是稀罕事,平时村里人晚上不是打牌就是看电视,难得有这种集体活动。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广场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一块白布挂在村委会的墙上,投影仪嗡嗡地响着。电影还没开始,放的是一段宣传片,介绍产后抑郁症的知识。
“这个秦女士,有心了。”爱人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看向人群另一边站着的秦女士。她穿着同一件素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包,目光平静地看着屏幕。小宋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手足无措的样子。
电影开始了,是部国产片,讲的是一个得了产后抑郁的母亲如何与家人一起克服困难的故事。剧情有些煽情,但制作还不错。我注意到,当片中的母亲状态最糟糕、几乎要放弃自己的时候,秦女士微微低下了头,手紧紧攥着包带。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村民们纷纷撑起雨伞或者披上雨衣。秦女士却站在原地,任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小宋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但在雨声中依然清晰。
我注意到,小宋的眼睛红了。
第二天早上,村里的氛围有些不一样了。村口卖早点的大婶不再说老宋媳妇的坏话,而是感叹:“那个秦女士,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不像传说中那么恶毒。”
我买了两个包子,没接话茬。人心就是这样,昨天还骂得要死,今天就改口了。
路过老宋家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停着那辆黑色轿车。门口站着小宋和秦女士,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应该是秦女士现在的丈夫。他们看起来像是在告别。
我放慢脚步,听见秦女士说:“学校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专项基金,每年都有钱运转。”
小宋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谢谢…妈。”
这声”妈”喊得很生涩,像是第一次尝试一个陌生的词汇。秦女士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我知道这二十年,对你来说很难。”她轻声说,“对我也是。”
小宋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你爸爸…他还好吗?”秦女士问,声音更轻了。
小宋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他十年前就走了,脑溢血。”
秦女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
那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伸手去开车门。秦女士却没有马上上车,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递给小宋。
“这是当年你爸爸给我写的信,他从来没寄出去。”她说,“我前几天整理东西的时候在老房子地基下找到的。应该是他想寄又怕我不要,就藏在那里了。”
小宋接过信封,手微微发抖。
秦女士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小宋的头,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我会常来看你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小宋点点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赶紧走开,不想打扰他们的告别。回到家,爱人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听说老宋媳妇要走了?”她问。
我点点头,把早餐放在桌上:“嗯,好像是要走了。”
“唉,二十年啊。”爱人叹了口气,“你说她这一走一回,值得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人生哪有值不值得,不过是在当时做了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情罢了。
一个月后,村里的新学校正式开学了。操场上多了一个心理咨询室,听说每周都有县城来的专业心理医生坐诊。小宋成了学校的门卫,每天早上准时打开校门,晚上关好门窗才回家。
有一天放学后,我在校门口遇见小宋,他手里拿着扫把,正在清扫落叶。
“听说你妈妈下周又要来?”我随口问道。
小宋点点头,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说要来看心理咨询室的运行情况。”
我们聊了几句,他忽然说:“其实我爸爸一直没有怪我妈妈。”
我有些意外:“哦?”
“他那封信里写着,他知道她病了,但他不懂怎么帮她。”小宋的声音很轻,“他说,如果她能好起来,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会替她高兴。”
夕阳照在小宋脸上,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阳光的反射。
“你爸爸是个好人。”我说。
小宋点点头:“我妈妈也是。”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路过那棵大槐树的时候,看见几个老人还坐在那里乘凉。
“你们听说了吗?老宋媳妇还要再来。”
“是啊,这次好像要待一个星期呢。”
“唉,要是当年村里有人懂那个病,老宋一家也不会散了。”
“谁说不是呢,这世道,懂得多一点,心宽一点,少多少苦啊。”
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他们的感叹。我抬头看向远处的山,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是怎样一个人呢?她独自一人背井离乡,带着病痛和愧疚,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些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像那口废弃的老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只有它自己清楚。但至少,那些伤痛和遗憾,终于在时间的长河里,找到了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归宿。
学校的铃声响了起来,那是放学的钟声。一群孩子从教学楼里涌出来,笑闹着奔向校门。小宋站在门口,弯腰帮一个小女孩系好鞋带。
“谢谢宋叔叔!”小女孩甜甜地说。
小宋笑了,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
而在村口的公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来,车里坐着一个二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女人,她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