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都说是十年同事,你才出二百块?"我妻子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几分责备。
《赠礼》
"都说是十年同事,你才出二百块?"我妻子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几分责备。
"那葬礼上几乎没什么人,就老王送了个花圈,真是冷清得吓人。"她摇了摇头,手指敲打着膝盖。
我沉默着握紧方向盘,汽车驶过厂区旁那条熟悉的柏油路,两旁的梧桐树影斑驳。
九十年代末的冬天格外萧瑟,就像刘师傅葬礼上的冷清场面,让人心里发寒。
一个与工厂共度三十年光阴的老师傅,退休不到两年就悄悄离世,却只有寥寥几人来送行。
我们厂里一千多号人,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只是从工资里抽出一点钱,并不打算亲自到场。
"五里不出门,七里不进省,死道友不死贫道,"妻子继续说着,"可这么多年的同事情分,难道就值这么点钱?"
车窗外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外面的世界》,那歌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冷。
刘师傅是我1989年进厂后的第一个师父,那时厂里还是国企,一个工位就是一辈子的饭碗。
他五十多岁,脸庞被岁月和机油磨得黝黑坚硬,说话不多,却总是认真负责。
十年同事,我们之间除了工作交接,几乎没有过多交流。
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戴着褪了色的军绿色工帽,像车间里那台老旧却可靠的"一号车床",日复一日,存在于每个平凡工作日的背景中。
"咱们和刘师傅也不是很熟,平时连句家常都没聊过。"我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手指不自觉地敲打方向盘。
妻子叹了口气:"但老王怎么会那么上心?听说花圈都是上好的纸扎的,还特意找人写了挽联,他俩平时也没见多亲近啊。"
进厂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老王是出了名的抠门,连食堂买馒头都要掰成两半吃,怎么会对刘师傅这么破费?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头。
第二天,车间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屑的气味,几台老式车床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
我特意等到午休时间,找到正在角落里用搪瓷缸热饭的老王。
"来一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他一支烟。
老王点点头接过,我们坐在厂区后的矮墙上,远处是几栋灰白色的宿舍楼。
"你和刘师傅很熟?"我试探着问,"看你那么上心,连花圈都送了。"
老王沉默着吸了口烟,烟雾在冬日的阳光下缓缓升腾。
"当年下岗分流,厂里开始推倒重来那会儿,我差点被辞退,厂里卡着不给转正。"老王的手指有些颤抖。
那是1997年,国企改革风暴席卷全国,我们厂也裁掉了近一半的工人。
"我儿子刚考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一下子要五千多,家里东拼西凑也只有一半,我正发愁着。"老王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迟疑片刻才继续说:"是刘师傅偷偷塞给我一万块,连借条都没要,就说'先拿去用,等以后有钱再还'。"
我有些惊讶,这可是九十年代末,一万块相当于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
"最奇怪的是,"老王弹了弹烟灰,"他让我保密,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托他转交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钱。"
"你怎么知道是他自己的?"我问。
老王苦笑一声:"刘师傅退休那天,我去他家送行,看见他柜子上放着我儿子寄回来的感谢信,那是我儿子考上研究生后写给'恩人'的。"
冬日的阳光透过工厂老旧的玻璃窗,照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明亮的光斑。
我想起刘师傅那双粗糙的手,总是能把最复杂的零件加工得分毫不差。
后来厂里按程序清理了刘师傅的工位,那个角落他一坐就是三十年。
作为车间主任,我负责整理他留下的东西,准备交给他的家属。
操作台下方的抽屉里放着几把扳手,一个旧暖瓶,还有几本发黄的技术手册。
在抽屉深处,我发现了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破旧记事本,墨绿色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
封面内页写着"日常备忘,1988-2002",那是刘师傅的字迹,方正有力,像老一辈工人常有的书写风格。
翻开第一页,我愣住了。
那是一个密密麻麻的名单,工厂里几乎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旁边标注着生日、家庭情况和特别爱好。
"张根强,1965年生,爱人带病,喜欢下象棋";"李成芳,单身母亲,儿子上初中,爱喝菊花茶";"王德林,独子,父母年迈,常加夜班补贴家用"。
我的名字旁边写着:"王立新,1971年生,安静认真,缺乏关怀,常加班至深夜,妻子在纺织厂,有一女儿。"
记事本里还夹着各种收据:一把雨伞35元,一副保暖手套22元,一顶毛线帽15元,几袋铁观音茶叶,每一项都对应着名单上的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去年那个特别冷的冬夜,我加班到凌晨,车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断断续续的机器声。
回家时突然下起大雪,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在厂门口发现门卫室旁放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门卫老张说是有人特意留给加班晚的同事。
"还有人暖水壶里放了姜茶,你喝一口暖暖身子再回去。"老张递给我一个搪瓷杯。
我一直以为是厂里的什么福利,从没想过会是刘师傅的安排。
那把伞我用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来放在了办公室的柜子里,打算留给其他需要的同事。
回忆的海洋中,我似乎看到了刘师傅的身影,那个总是默默站在角落,很少参与厂里热闹活动的老人。
我开始带着记事本,寻访那些在刘师傅记录本上的同事。
小李是九七年入厂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是车间技术骨干,他告诉我,去年他儿子满月时收到一个包装朴素的包裹,里面是一套暖和的婴儿衣服。
"没有署名,包装纸上写着'贺喜得贵子',我还以为是哪个亲戚不好意思当面送呢!"小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配电房的张阿姨说她每年生日那天总会收到一袋她爱喝的菊花茶,包装袋上还贴着手写的"菊花茶降火气"的小纸条。
"我一直以为是我女儿托人送的,她在外地工作,每次问她都说不是她。"张阿姨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保温杯,眼神恍惚。
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保安老孙,也承认在他老伴住院期间,有人在他值夜班时悄悄送来暖水壶和姜茶。
"零下十几度的天,值班室里的小炉子总是烧得旺旺的,还有人送来切好的炉子煤。"老孙搓着长满老茧的手,"那时候我心里头暖和得很,就想着等老伴好了,一定好好谢谢这个人,可一直不知道是谁。"
听着这些故事,我想起那些加班夜晚桌上总会出现的热茶,冬天炉子上不知何时添加的煤球,以及多次收到的工具"借用"便条——那些不起眼的温暖,原来都来自于刘师傅。
一个个小故事串联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刘师傅就像厂里一个无声的守护者,记录着每个人的喜怒哀乐,用最朴实的方式传递着温暖。
休息日,我带着记事本去了刘师傅的家,那是厂区东边老职工宿舍的一套两居室,门口种着几盆长寿花,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他的女儿接待了我,一个朴素的中年女子,身上穿着普通的灰色毛衣,眼睛有些红肿。
"爸爸很少提起工厂的事,"她递给我一杯热茶,杯子是那种老式的带盖瓷杯,上面印着红色牡丹花,"只说他有很多徒弟,都很出色。"
屋子里摆设简单,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九十年代初拍的,刘师傅站在中间,黝黑的脸上带着少有的笑容。
"刘师傅他......"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他常常帮助工厂里的人,却从不居功。"
女儿苦笑:"他就是这样,退休金大部分都用来给别人买东西了。我们劝他,他总说'自己一个老头子花不了多少钱,攒着干嘛,又带不走'。"
她看我一眼,继续道:"前几年厂里不景气,有段时间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他还偷偷拿出积蓄帮助那些困难的同事。"
我想起那段艰难的岁月,很多人为了几百块钱的工资,天天盯着厂门发愁。
"他留了个笔记本,记录着工厂里每个人的情况,还会偷偷送些小礼物。"我轻声说道。
女儿点点头:"他说这是他的'人情账'。每次发了退休金,他都会列个清单,安排好这个月要帮助谁。"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这是他留下的,说是等他走了,让我交给你。"
盒子上落了一层薄灰,显然已经放了很久。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测量工具,闪着金属的冷光,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小王做事认真,就是太拘谨,这套工具给你,希望你放开手脚,大胆创新。刘明志留。"
那瞬间,我眼眶发热,鼻子一阵酸涩。
刘师傅去世前几个月,我一直在申请技术改进项目,希望能改良车间里那台老旧的磨床,提高生产效率。
但因为缺乏自信,我一直举棋不定,怕万一改进失败会影响生产。
他竟然一直在关注着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徒弟。
"爸爸说你是他带过的最认真的徒弟,只是太不相信自己了。"女儿轻声说,"他经常说,工厂就是一个大家庭,大家都是一家人。"
回到厂里,冬日的阳光透过车间的玻璃窗,厂房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
我召集了车间会议,分享了刘师傅的故事和他的记事本。
会议室出奇地安静,墙上的挂钟嘀嗒声格外清晰,很多人眼中含着泪水。
"记得上次我家老母亲摔伤,有人送来一瓶活络油,原来是刘师傅啊。"维修班的老马抹了把眼睛,"那瓶油可管用了,我娘到现在还念叨着呢。"
"我孩子高考那年,桌上总有人放营养品,小小的纸条上写着'高考加油',字迹拙劣,我还以为是厂里哪个领导关心职工呢。"质检科的赵科长声音有些哽咽。
"下雨天总有人帮我把晾在外面的工作服收进来,晒得好好的,叠得方方正正......"
一个个故事被分享出来,刘师傅的形象在我们心中逐渐丰满。
他就像一位无声的守护者,三十年如一日地记录着每个人的需要,用最朴实的方式传递着温暖。
我从未想过,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师傅,竟然对厂里的每一个人都如此关注。
"咱们厂经历过风风雨雨,好几次都快撑不下去了,刘师傅从来没有动摇过。"老王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他总说,厂子就是我们的家,家里人再难,也要互相帮衬着。"
会议结束后,老王提议在车间立一个纪念牌,上面写着"良师益友刘明志"。
我们每人写了一张感谢卡片,贴在纪念牌周围,像是一面小小的"心愿墙"。
车间里那个角落渐渐成了大家心中的"刘师傅角落",每逢节日,都会有人放上一杯热茶或是一朵小花。
数九寒冬的某个下午,我加班回来,发现有个年轻工人正在刘师傅的纪念牌前驻足。
"师傅,这个刘师傅是谁啊?怎么大家都这么敬重他?"年轻人好奇地问。
我笑了笑,指着墙上那句刘师傅常说的话:"做好每一个零件,关心每一个同事。"
"他是我们厂的守护者,"我说,"他教会我们,最平凡的温暖可以持续最长的时间。"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工具走向自己的岗位。
冬日的黄昏,车间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那是厂里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
我站在刘师傅的旧工位旁,仿佛看见他那双粗糙的手正熟练地操作着车床,金属碎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回家,我带了几袋上好的铁观音茶叶。
"怎么突然买这么多茶?"妻子好奇地问,手里正摆弄着一件毛衣,那是给女儿准备的新年礼物。
"有些同事加班很辛苦,"我说,摸了摸茶叶包装上印着的红色"福"字,"泡杯热茶暖暖身子。"
妻子似乎有些惊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帮我把茶叶分装到小袋子里。
"你变了,"她轻声说,"以前你从不关心这些。"
我想了想,"我只是在传递一种温暖,就像接力棒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提前到厂,车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台机器散发着金属的凉意。
我在几个常加班同事的桌上各放了一袋茶叶,每个袋子上都贴了一张小纸条:冬日添暖。
然后悄悄回到自己工位,看着他们陆续进来,惊喜地发现桌上的茶叶,脸上露出疑惑又温暖的笑容。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比拿到技术改进奖金还要欣慰。
"谁放的茶叶?"小张一脸困惑地问。
"谁知道呢,可能是咱们厂的'刘师傅'吧。"老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笑意。
春节前夕,我们厂组织了一次小型聚会,车间里摆着几张拼凑起来的长桌,上面铺着红色的桌布,摆满了各种家常菜。
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过去一年的故事,厂子里也难得地热闹起来。
聚会上,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工人好奇地问:"听说咱们厂有个传统,叫'刘师傅精神',是什么意思?"
老王看了看我,我清了清嗓子:"就是记住身边每个人,关心他们的需要,用小善意温暖彼此。"
"就像今天你桌上的那副手套,"老王笑着补充,"不是厂里发的,是有人看你冬天手冻得通红,特意买的。"
年轻人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新手套,环顾四周,不知道该感谢谁。
"咱们厂啊,经历过大风大浪,"老工人李师傅端起杯子,"九七年下岗分流,零三年改制,零八年金融危机,每次都是咬着牙挺过来的。"
"多亏了咱们这个大家庭里互相帮衬,"他继续说道,眼睛有些湿润,"像刘师傅那样,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
我默默微笑,想起刘师傅那本密密麻麻记录着大家情况的笔记本。
这或许就是刘师傅想要的——善意在不知不觉中传递,温暖在平凡日子里延续。
我开始用空余时间整理车间里每个人的生日和特别情况,记在刘师傅留给我的本子新的一页上。
"王立强,1980年生,刚结婚,妻子怀孕三个月,喜欢打篮球";"李小燕,单亲妈妈,儿子上小学,家境困难";"张大勇,父母年迈需要照顾,常请假"......
那本破旧的记事本成了工厂里最珍贵的传承,薄薄的纸页中记录着一个个平凡人的喜怒哀乐。
我开始注意观察每个人的需要,像刘师傅那样默默地送出小小的温暖。
为值夜班的保安送去热水袋,为加班的同事准备方便面,为生病的工友买一副药......
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就像一颗颗种子,在厂里生根发芽。
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自己桌上出现了一个保温杯,里面装着热腾腾的菊花茶。
"是谁放的?"我问身边的小张。
他神秘地笑笑:"谁知道呢,可能是厂里的'刘师傅'吧。"
现在,我是工厂里新的"记忆守护者"。
我记录着每个人的喜怒哀乐,用小小的礼物传递着关怀。
那些无名的赠礼,是刘师傅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
有时我站在车间入口,仿佛能看见刘师傅背着工具包,戴着褪色的军绿色工帽,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他的工位,开始新的一天。
他的身影早已消逝,但他播下的种子,正在这个平凡的工厂里生根发芽,开出朴实而温暖的花。
而我,在无意中成为了这份温暖的传递者,看着更多的人加入这个无声的"接力赛",心中满是感慨。
二十年前,我初入厂门,年轻气盛,只想着如何爬得更高、赚得更多。
如今,我终于明白刘师傅那句话的含义:"工厂就是一个大家庭,每个零件,每个人,都很重要。"
在这个日渐冰冷的世界里,我们需要更多像刘师傅这样的人,用小小的温暖点亮彼此的生活。
那本记录着厂里所有人名字的笔记本,是刘师傅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关注身边的每一个人。
或许多年后,当我退休离开这个工厂,也会把这本笔记本和这份传统传给下一代,让这种温暖永远流传下去。
因为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关怀,是抵抗生活寒冷的最好武器。
这就是刘师傅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课——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