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11月24日,“诗词的女儿”叶嘉莹逝世。叶先生对于古典诗词在当代传播的意义不言而喻,她的去世也让很多人想到了她的老师顾随(字羡季,1897-1960)。正如1956年叶嘉莹在台湾发表《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从义山〈嫦娥〉诗谈起》两篇文章后,偶遇台大中
去年11月24日,“诗词的女儿”叶嘉莹逝世。叶先生对于古典诗词在当代传播的意义不言而喻,她的去世也让很多人想到了她的老师顾随(字羡季,1897-1960)。正如1956年叶嘉莹在台湾发表《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从义山〈嫦娥〉诗谈起》两篇文章后,偶遇台大中文系郑骞教授(1906-1991,中国古典诗词曲研究家),郑骞对叶嘉莹说:“你所走的是顾羡季先生的路子”,后来叶嘉莹在南开大学设立的“叶氏驼庵奖学金”中的“驼庵”,也是顾随的号。
国文水平好,对学外语也充满兴趣
顾随,别号苦水,河北清河县人。其父为前清秀才,顾随自幼跟其学习四书五经、唐宋诗文以及先秦诸子文章。顾随十八岁先入北洋大学学习英文,后转入北京大学的英文系。据说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还是源于1915年顾随投考北京大学国文系,蔡元培亲自审阅学生的试卷,看到顾随的试卷,认为其国文水平非常好,如果再学四年也不一定有更大的提升,反倒不如学习西洋文学能够开拓眼界。此种说法的真实性存疑,顾随本人对学习英文却的确有浓厚的兴趣。
1920年顾随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河北、山东等地的中学任教员,直到1929年10月进入燕京大学国文系任教职。此后,1939年顾随进入辅仁大学任教,叶嘉莹则是在两年后的1941年考入辅仁大学,她大二的时候开始上顾随的课,一直追随顾随学习,直到她毕业已经工作了,还经常回学校去听顾先生的课。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顾随依然担任辅仁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53年因身体原因前往天津师范学院(河北大学前身)中文系任教授,一直到1960年去世。
若跟随叶嘉莹的笔记和视角看顾随,感受最强烈的当然是顾随关于诗词独特高妙的讲课艺术。顾随的另外一位弟子周汝昌1998年在《燕京学报》上发表的《燕园名师顾随先生》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先生首先是一位‘课堂讲授’这门专业的超常的典范……是这门艺术的一位特异天才艺术家——凡亲聆他讲课的人,永难忘记那一番精彩与境界。”可惜没有课程录像,我们只能通过叶嘉莹的笔记去感受当年课程的精彩了。
张中行《负暄琐话》中的顾随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顾随这样一位有些陌生的学者,我们首先可以借助叶嘉莹等其学生的引荐,同时,还可以把视角放开一些,看看当年顾随周边的其他学者对他的评价。
说起来,顾随有这样一位故交,虽然比他年轻,却并不是顾随的学生,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其主办杂志过程中多次向顾随约稿,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成就顾随一本专门谈“禅”的书——《揣籥(yuè)录》,他就是被称为“燕园三老”之一的张中行。
张中行1986年出版的《负暄琐话》也算是当时的畅销书,其中有一篇专门介绍顾随的文章《顾羡季》。年轻的时候,会觉得学者的子女、学生对于自己的父母、恩师会有很深的了解,人至中年才发现,人是复杂的,了解人往往需要共事才能看到真实,就算是面对父母、师长,由于年龄的差距,阅历、专业的不同,真正理解起来也是有难度的。《顾羡季》一文中,张中行谈到了因为约稿第一次见顾随的印象是“顾先生身材较高,秀而雅,虽然年已半百,却一点没有老练世故的样子。我说明来意,他客气接待。稍微谈一会话,我深受感动。他待人,几乎是意外的厚,处处为别人设想,还唯恐别人不满足,受到委屈。关于写稿的事,他谦虚,却完全照请求地答应下来。这之后连续一年多,他写了十二章,成为谈禅的大著《揣籥录》。”
张中行认为,中国的子部中,禅宗的著作是最难读的,有关禅的种种也是最难索解的,“就说《庄子》《荀子》等等吧,像是四大名旦演出,虽然高不可及,却都有个规矩;禅就不然,像是变戏法(新称呼是魔术),看了也觉得高不可及,却莫明其妙。莫明要使之明,先要自己能明,然后是用文字来表明。在这方面,顾先生的笔下真是神乎技矣,他是用散文,用杂文,用谈家常的形式说了难明之理,难见之境。”
刊登文章的《世间解》杂志的唯一编辑就是张中行,办这本杂志对于张中行来说是通过对人生的思考从而来解决心灵的问题,虽以佛为出发点,却不仅仅谈佛。这期间,他邀请了很多优秀的作者撰写稿件,包括朱自清、熊十力、俞平伯、赵景深等人。但说到由十二篇文章构成的顾随《揣籥录》,张中行表示“但由分量重、反响多这方面说,列第一位的是顾先生这一篇”。虽然顾随的文章获得极大的好评,但依然有很多的抱怨——就是“难懂”。顾随在当时也和张中行提出让张写一些关于“禅”的好懂的文章。上世纪九十年代曾阅读过张中行《禅外说禅》的读者应该恍然大悟,张中行这本书的缘起就是顾随的《揣籥录》,两本书比较来读,或许还能在张中行的文笔中看见顾随的影子。
随后,张中行还谈到了顾随文稿的字迹:“稿用红格纸,毛笔写,二王风格的小楷,连标点也一笔不苟。十二章,六七万字,一次笔误也没有发现。我有时想,像这样的文稿,可以双料利用之:一是给写字不负责的年轻人甚至有些作家看看,使他们知所取法;二是装裱后悬在壁间,当作艺术品欣赏。”正如前文所言,也许只有共过事的人,彼此才能够从细节中对对方有更深入的了解和认识。顾随一直身体不太好,但依然如此认真地完成书稿,加之其艺术品般的书法,谁面对这样的文稿不会由衷地佩服、赞叹呢?
文中真正令人动容的是张中行谈及顾随时流露出的那份思念:“因为他为人这样好,学术成就这样高,我常常是想减少一些因怀念而生的怅惘,但做不到”,之所以能让张中行如此感伤,是因为顾随“‘像这样一个人’,意思是‘罕见’,是‘好’的方面的罕见。就学问说,他是集庾信与颜之推于一身。古语提到文人,有时说文人无行。顾先生正好相反,是文人而有高尚的品德。他精通诸子百家,可是用‘道’只是待己;待人永远是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加释家的‘发大慈悲心,度一切众生’”。谈及《负暄琐话》中张中行所描绘的人与事,一些学者认为颇有《世说新语》的味道,顾随在张中行笔下应该算一位有着名士风范的可亲、可敬的学者。
如何学习大师的文风
关于顾随,张中行不仅是深深怀念,也在切切实实地学习,1989年其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提出关于顾随的文风有三点需要学习,那就是“一是读书能够深入体会,不在表面滑;二是敢于并惯于说己见,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三是行文敢于并惯于以本来面目见人,没有八股气、讲章气、刺绣气和烟雾气”。
说到第一点“深入体会,不在表面滑”,张中行直接摘录顾随原文,用的是顾随对于辛弃疾《水龙吟》的点评。张中行也认为顾随的讲法很少有人提,但这种讲法才是对读者有启发的,由此引申说道:“我有时甚至想,如果还想走上阳关大道,即主要靠自己的眼力深入体会,最好是不看,至少是少看解析、赏析一类书。要多看顾先生这样的。其中也许有不少或很多偏见,但他有见,不是在浮面上滑,就能够启发读者深思。思的结果也许是觉得顾先生的所见并不都可取,甚至都不可取,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自己已经有了靠自力走上阳关大道的能力。”
这段话对于顾随的解读非常到位,也由此让我想到叶嘉莹毕业不久后顾随给其的信中谈道:“年来足下听不佞(谦辞,称自己)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顾随别号)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禅宗洪州宗的祖师),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不管是对学生还是对读者,顾随都希望能启发对方真正独立思考,而不是仅仅承袭自己的内容。
张中行讲到第二点“敢于并惯于说己见”时举了几则顾随《驼庵诗话》中的例子:“曹子建(曹植)有觉而无情思。《美女篇》虽亦写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而陶(陶渊明)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第九首)。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中国咏梅名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此二句甚有名而实不甚高。此二句似鬼非人,太清太高了便不是人,不是仙便是鬼,人是有血有肉有力有气的。”虽然张中行对于顾随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但他说道:“谁对谁错?难定,也可以不管,因为这里想着重说的,不是‘结论’的对错,而是‘方法’的对错。”张中行认为,所谓方法有两种:“一种,依传统或随时风,人云亦云,是言己之所‘闻’,另一种,不管来源如何,都要用自己的思辨能力衡量一下,然后言己之所‘信’。就个别说,所闻也许是对的,所信也许是错的;但就长远和总体说,都言己之所闻,结果必是停滞和僵化。”
而谈及第三点“行文敢于并惯于以本来面目见人”,张中行则以顾随《揣籥录》中的内容来举例子,其实也是针对当时社会文风中的四种气,即八股气、讲章气(唯我独正确)、刺绣气、烟雾气进行批评,最后言道:“我还是爱读顾先生那样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且把面容和内心都献出来,让你看。”别说张中行看《揣籥录》感受到顾随的真诚面目,当我开始磕磕绊绊地阅读《揣籥录》时,不时也要拍案称好,体会到了在过往的阅读经历中极少体会的畅快之感,顾随语言的灵动、内心的赤诚随处可感。
细细想来,张中行对于顾随文风的总结说是三点,又何尝不是一点呢?深入思考、表达自我,这种文风所体现的又何尝不是五四精神呢?想来甚是有趣,一位看似敦厚的老学究却有着创新的思想和独特的表达,而这一切又在顾随身上融合为一体,甚是和谐。
其实,不管是借助叶嘉莹的视角,还是张中行的视角,对于顾随这样一位诗人、作家、学者来说都仅能看到他的一面而已。顾随一生深受鲁迅影响,希望自己成为一位诗人、作家,在世时并不愿以学者身份名世。上世纪八十年代后,“顾随”的回归似乎更多的是以学者的身份,相信伴随时代的发展,人们对于顾随又会有新的解读。正如张中行所言:“古人说,名者,实之宾也,意思是有名者必有实,所谓名下定无虚士;有实者必有名,所谓乃脱颖而出。其实则不尽然。纵目看古今,可以发现,有不少人是名过其实;还可以推想,必有不少人是实过其名,甚至有实而无名。如顾随先生就是实过其名。”
来源:子清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