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微短剧《家里家外》全程使用四川方言，电视剧《蛮好的人生》带着浓浓上海腔调……在最近的一些热播剧中，承载着一方乡愁的方言成为“点睛之笔”。站在观众视角听乡音，也让不少人感慨，“孩子已经不会说方言了”。

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潘文 梅玲玲

微短剧《家里家外》全程使用四川方言，电视剧《蛮好的人生》带着浓浓上海腔调……在最近的一些热播剧中，承载着一方乡愁的方言成为“点睛之笔”。站在观众视角听乡音，也让不少人感慨，“孩子已经不会说方言了”。

在浙江温州市苍南县和龙港市等地，有一种名为“蛮话”的小众方言，被称为“中国最难懂的方言”之一。据当地抽样调查显示，在蛮话方言区，2000年后出生的青少年中，不仅有许多人不会讲蛮话，还有14%的人已经听不懂蛮话。

方言是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地域文化研究的“活化石”。不久前，“首届蛮话文化传承与发展学术研讨会”在复旦大学举行。偏居于浙南山海的蛮话，再次吸引了语言学、历史学、民俗学、文化传播及温州学研究等多领域专家学者的目光。

首届蛮话文化传承与发展学术研讨会。拍友 吕正义 摄

有一种不计较叫“大眼过”，有一种劳动成果来之不易叫“乌鳞鲳好食橹难摇”……浙南山海的小腔调大魅力

方言承载着乡愁，也刻录着这片土地沧海桑田的变化。目前，中国有官话、吴语、湘语、赣语、闽语、粤语、客家话、晋语、徽语和平话等十大汉语方言分区。由于地理阻隔、人口迁移和文化传承等原因，部分地区还有着“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之说。蛮话正是在地理、历史等多重因素交织下，生长得愈发独特。

走进苍南县钱库镇项东村，宛若走进一幅布满蛮话元素的水乡画卷。村里的人多以蛮话为母语，村道旁的文化宣传栏上展示着“传承蛮话方言、弘扬传统文化”的资料和照片。由民间自发成立的方言文化保护机构——苍南县蛮话文化研究发展中心也坐落于村内。

“目前会讲蛮话者约有40万人。”苍南县蛮话文化研究发展中心会长颜逸昌介绍，在苍南县东北部一带，即鳌江下游南岸及其支流横阳支江以东的水网平原，因江河山海的阻隔，形成一个自然区域，被称为“江南垟”，该地方言以蛮话为主。

在蛮话中，有一种不计较叫“大眼过”，有一种烦恼叫“心肝沸完”，有一种兴高采烈叫“头跳尾跳”，有一种劳动成果来之不易叫“乌鳞鲳好食橹难摇”……

蛮话是个什么话？对此，方言学界有着不小的争论。有研究学者从蛮话的语音角度提出“吴语说”，认为蛮话应该是吴语的一种；也有研究学者认为，蛮话的语音和底层词汇有着与闽东语非常相近的特征，属于闽东方言，即“闽语说”；还有研究者提出“土语说”，认为“江南垟”历史悠久，当地本来就有这种方言。

争论声中，不断有专家学者前来调研。去年7月，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庄初升带着多名学生来到苍南，对蛮话的传承保护情况进行社会调查。“濒危方言其实非常多，像浙江很多地方也说客家话，但这些客家话和福建本土的客家话差别不大。所以从语言学角度来说，蛮话的研究价值更高。”庄初升说，蛮话成长于非常复杂的语言环境，既有闽东方言、温州话等痕迹，也受到明朝卫所制度下产生的金乡话的影响，这些都为蛮话增添了神秘色彩和魅力。他计划，今年夏天再去一趟苍南，开展蛮话保护传承问卷调查。

研究蛮话的不仅有专家学者，更有土生土长的本地民间人士。苍南金乡高级中学语文老师杨勇编著了《蛮话方言史》；退休教师章岳棠写出了《蛮话俗语解读》一书；经商为业的王斌专注于蛮话民间诗、蛮话歌谣、蛮话童谣的搜集整理，编著了《蛮话童谣》……

苍南蛮话2017年正式取得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专项任务立项通知书，成为国家100种地方方言保护语种之一，苍南县社科联副主席王孝稽表示，为了研究蛮话，寻找材料，蛮话民间研究者与相关部门、学者走遍了蛮话人集居的大街小巷、村居、田间、山区和海边，为古老的蛮话留下音、像、图、文，让散落民间的文化碎片重焕新机。接下来，相关部门将把专家学者对蛮话的研究成果汇编成册。

小朋友们在学习蛮话童谣。受访者 供图

童言传乡音，留住声波中的“土味文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诗中描绘的“乡音无改”场景，或许有一天会消失。和许多方言一样，蛮话正面临着“代际断层”。据当地抽样调查显示，在蛮话方言区，完全掌握蛮话方言的90后约18%，2000年后出生的青少年中，听不懂蛮话方言的人口达14%。

“75后”方伟群，从小“浸”在蛮话里长大。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身边能听到的蛮话，变少变淡了——有的人不会说，有的人说不好，有的人不想说，身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常说家乡方言了。

作为当地县融媒体中心的广播员以及蛮话文化研究发展中心理事，方伟群联合相关艺校举办蛮话童谣培训班，为当地孩子免费上课。“我接触过几百位小朋友，刚来上课时，平均10个人里有9个不会讲蛮话。”她还发现，经过培训本已学会吟诵蛮话童谣的孩子，因不在蛮话语境中生活，经过一段时间，本已学会的内容又会忘记。

在颜逸昌看来，真正能传承好方言的最佳阵地，在小学、幼儿园，在每一个家庭。“要保护好蛮话，要从娃娃抓起，让蛮话进校园，给孩子创造更多学讲蛮话的语境。”

蛮话进校园。受访者 供图

事实上，在苍南县和龙港市，已有部分学校通过开发《蛮话方言教学课本》的形式，让蛮话走进中小学。如，龙港市第一小学在本学期为一年级小学生开设了蛮话童谣拓展课，龙港市姜立夫小学也将《蛮话童谣》和《蛮话方言史》中的童谣章节搬进课本，并且通过数字化手段制作为视频、音频、互动游戏等，激发学生学习蛮话的热情。在钱库二小，音乐老师郑莉莉通过音乐串烧这种年轻人喜欢的现代表达方式，重新赋予蛮话童谣生命力。

“《蛮话童谣》很有趣，现在我们全家都会经常念。”钱库二小五年级学生董佳林已经学会了五六首童谣，他回家哼唱时，发现父母和奶奶都能跟上一起念唱，齐念《蛮话童谣》也成为一家三代最欢快的时光。

“从教学来看，在方言教学课本中，蛮话童谣最受学生的欢迎。学生将自己喜欢的童谣制作成绘本小册子，可以随时翻阅与念诵，爱不释手。”郑莉莉表示，培养孩子热爱方言，最有趣的教材是童谣。童谣的本色源于生活而反映生活，在口头吟诵传承的同时，也在促进他们了解童谣背后的传统文化与习俗。

让蛮话走进校园，让更多孩子学讲蛮话，说起来简单，但落实起来并不容易。教学首先要有教材，由谁来编写《蛮话方言教学课本》？

“我们非常支持蛮话方言进课堂，多元拓展蛮话传播阵地。”颜逸昌透露，今年3月在复旦举行的首届蛮话文化传承与发展学术研讨会上，就成立了《蛮话方言教学课本》学术顾问团，聘请赵日新、陶寰、李旭平、聂志平、徐丽丽五位语言学专业教授担任顾问。

为了更好地保护传承蛮话，当地也不断推陈出新。比如在苍南博物馆开设方言文化馆、童谣馆，并围绕传承蛮话文化等内容拍摄微短剧，让更多人从中了解蛮话文化，为方言注入全新的文化元素。苍南县蛮话文化研究发展中心还计划与高校合作，运用AI语音技术建立蛮话智能语料库，开发方言学习APP；让蛮话对话温州学，从蛮话方言中解码族群的迁徙、民俗信仰的历史密码，成为温州学的重要拼图。

苍南县博物馆内的方言文化馆。记者 梅玲玲 摄

从抢救到共生，守护方言多样性

方言承载着地域文化，也涌动着创新的源泉。

“如果方言消失了，和其有关的地域性传统文化也会被连根拔起。”庄初升说，无论是戏曲、山歌，还是民间故事、俚语等，方言都为其注入了灵魂。方言和方言文化一体两面，表面看到的是方言，背后承载的是地域文化和文化认同。放眼当下，许多文化创意中也有方言元素，比如沪语版电视剧《繁花》、电影《哪吒2》中的四川方言元素、小品中的东北方言等，都让文艺作品更接地气、更具活力，在直击人心的同时也展现出不一样的光彩。推广普通话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在推广好普通话的同时，保护传承方言也很有有必要。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中也提到，“大力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保护传承方言文化”。

在多年走访调研中，庄初升切身感受到汉语方言保护传承的迫切性。从全国来看，有的汉语方言已经“断崖式濒危”，即下一代不再讲方言，比如浙江北部、江苏南部等地的一些吴语区；也有的“极度濒危”，只有几百人甚至几十人会讲；还有一些历来被认为比较强势的方言，也如同冰山融化般，逐渐出现“破损”。

面对不同境遇的方言，该如何做好传承和保护？

“有些方言需要保存，有些方言则需要保护。”庄初升坦言，有的小众方言使用人口非常少，比如在广东北部、湖南南部、广西东部等区域有许多小众方言，甚至一个村一种口音。这些方言使用面窄，当地人一般同时兼通更为大众的周边方言。由于这些方言数量多、高度濒危，在它消亡之前，相关部门和学者要进行抢救性的调查、记录、保存，做好书面记录以及多模态的录音、录像等，使其永久保存。而有的方言使用人口相对较多，方言文化发达，甚至有一定的战略意义，可能当下生了“病”，但要花大力气保护传承。也有许多汉语方言像蛮话一样，介于“保存”和“保护”之间。若不积极干预，可能再过50年就会消失；如果保护得当，便可延长生命力。

在浙江丽水庆元县，既有属于吴方言、被称为“古汉语活化石”的庆元方言，也有江根乡特殊的闽方言“蛮讲”，还有竹口镇十几个人还在使用的客家方言。整体而言，会讲方言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当地县委宣传部联系到了庄初升，对全县方言进行全面调查、录音和录像保存。自2020年开始，他连续4年暑假带着博士后和研究生团队，深入庆元黄田、荷地、江根、隆宫、竹口等地，开展庆元方言文化调查研究。

2022年，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浙江大学庆元工作站成立。相关团队不定期到庆元县开展方言调查和社会实践，为庆元编撰《庆元方言志》《庆元方言与民俗文化》等文史书籍提供学术指导；与此同时，开展问卷调查和访谈，为后续推出保护传承措施提供调研支撑。

在江西赣州老城区，“赣州话”在客家方言的层层包围中存续数百年，如今也面临着“代际传承”问题。2024年，当地将赣州话保护传承纳入全区深化改革工作要点，制定实施方案，并举办了首届中小学、幼儿园宋城文化（赣州话）风采活动、赣州话普及讲座等。当地还出版了第一本记录赣州话常用表达语的释义、语音、声调的《赣州话词汇用语》，将其以文字及录音形式记录下来。

“从80后、90后、00后来看，80后一般都会说方言，到了90后尤其是00后，方言断层现象尤为明显。”庄初升说，当前正是方言保护与传承的关键期，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守护方言多样性，传承好文化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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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