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为肖钰在日记本里写：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阵风，那样就没人能看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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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上，肖钰姗姗来迟。
他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低着头，走路的动作很慢。
同学们的闲聊声停了一下，各种迥异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随之而来的窃窃私语算不上友好，无人在意他会不会听到。
肖钰大概已经习惯了，毕竟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年。
不过滋味应该还是不好受。
因为肖钰在日记本里写：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阵风，那样就没人能看到我了。
然而宽大的校服套住了他阴郁的灵魂，逼着他飘向人群。
他个子很高，是躲在后排边角都藏不住的醒目。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把他叫出来：「怎么还不去换运动鞋？不知道这堂课要体测？」
肖钰穿着一双明显不太合脚的胶鞋，听了这话，脚趾好像在鞋子里缩了缩。
他还没开口，校霸蒋旭就阴阳怪气起来
「老师，他肯定又要说自己忘了。」
我看不到肖钰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身体僵了僵，然后头垂的更低了。
对不起……
我忘了……
我没事……
诸如此类的话肖钰的确说了很多回，他试图掩饰着因为贫穷带来的困窘。
尽管人人都看得懂他局促的真相，但他从没有放弃过拯救自己的自尊。
02
班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肖钰的情况。
他是以市第一的成绩进来的。
那时的肖钰性格开朗，人缘也不错，一入学就作为新生代表，在全校师生的仰视下演讲。
有人偷拍了当时的场景发到学校论坛上，照片里的少年高大帅气，连被风吹起的发丝都带着年轻人的鲜活。
这个帖子飘在首页长达半学期之久。
学霸校草之类的话题更是多到无法计数。
他本该一直这样灿烂下去。
直到那年冬天。
据说肖钰的爸爸撞到个老人，他没积极施救，耽误抢救时间致人死亡。死者家属找到家里，他慌不择路，从楼上掉下去摔死。
肖钰的妈妈闻讯当场晕厥，摔倒时又磕伤了头，送进医院后一直没有醒过来。
出事时肖钰正好在外地参加竞赛，等得到消息赶回来，一切都已太迟太迟……
为了救活唯一的亲人。
肖钰卖了房子，又借了不少钱，在医院守了两个月。
可他倾尽所有，最终还是没能把人救回来。
如果只是单纯的家庭变故，肖钰之后的生活还不至于那么难熬。
偏偏死者的孙子蒋旭与他同校，家里很有钱，是学校里有名的校霸。
在肖钰衣不解带照顾妈妈的那些日子，他将肖家的事弄的人尽皆知。
等瘦脱了相的肖钰回到学校时，一切都变了。
他们叫他：杀人凶手的儿子。
03
刚开始只是那一个小团伙。
肖钰和他们吵架，闹得最凶时还动过手。
但渐渐的，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高中生活紧绷，一开始同学们也只是当做疏解沉闷的乐子听一听，可口口相传之下，事情的走向逐渐扭曲颠倒。
流言说肖钰的爸爸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又说他木讷，撞人逃逸的主意或许是脑子灵活的肖钰出的。
毕竟杀人凶手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人？他都把蒋旭鼻子打出血了呢。
就算是吧，可他爸爸背了人命，他受几句闲话又能怎么？
况且他们只是闲聊而已，也没说什么过分的。
越来越多人参与了这场不见血的凌迟，传谣的人披着玩笑的外衣，肆意散播内心的恶意。
毕竟把从前人人敬仰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似乎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这样天真的残忍，让追究都失去了正确性。
就算告到老师家长那里也无济于事，他们会道歉，做保证，转头又会释放新一轮嘲讽和排挤。
正义的天平似乎只会倒向声音大的一方。
肖钰渐渐学会了沉默，可孤僻没能为他隔出一堵安全墙。
欺凌从校内蔓延到校外。
肖钰每一个打工的地方都因为校霸的挑事干不长久，赚到的只够勉强活着。
横死的爸，病故的妈，沉重的负债，孤立无援的他。
肖钰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没办法一边扛起生活的苦难，一边照顾好自己。
他左支右绌，可学习生活还是越来越糟糕。
曾经天之骄子，死在了那个凛冬里。
苦难和流言一点点杀死了他。
他在日记里写：没关系，他们只是在闹着玩，他们不知道，没关系。
他把无处言说的痛苦咽下，然后对自己说，没关系。
04
我是从外市转来的。
我来得太晚，没见过肖钰意气风发的样子。
印象里他成绩很差，性子也闷，总是低着头，很害怕和人接触似的。
体育老师把他叫到身边，他也知道肖钰家的事情，叹了口气：「你上学期的体测已经不达标了，这次要努力一点。等其他同学考完，你找他们借一下鞋子。」
一中是有助学款发给肖钰这样的学生的，但最低要求也得全科及格。
我记得上辈子那场体测，他跑到一半，唯一的运动鞋就掉了底。
蒋旭叫人做的手脚。他和他的小团伙笑的很大声。
而肖钰抱着那双鞋，拖着长长的影子，跑到了终点。
成绩当然是不合格的，班主任知道他家的情况，跑去找校长好说歹说，才替他争取到一次机会。
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爸爸妈妈，活着有一点难，但有很多好心人帮我，以后我也会更努力。
肖钰局促地扯着衣角，甚至都没往人群里看一眼，只是很小声的说：「不用了老师，我这样也可以跑。」
他不是不需要，而是知道没人会借给他。
我举手：「老师，我有点头晕……」
话还没说完，我就踉跄着往肖钰身边倒。
肖钰吓了一跳，他身体微微一闪，似乎想躲开，但我知道他会接住我。
毕竟他可是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都没有退让的小英雄。
05
体育老师让肖钰先送我去校医务室。
躺到病床上，我悠悠转醒。
肖钰把一个玻璃杯往我面前推了推，声音很轻：「医生说你可能是低血糖，你……」
他顿住了，因为我忽然抬手，拨开他挡在眼睛的刘海。
现在的肖钰苍白、瘦弱，我很难将他跟那晚，满脸凶狠死抱住歹徒的人联系在一起。
入殓时丧葬师说他轻的就剩一把骨头，一米八几的人，只有一百一十斤。
营养不良到了连照顾自己都费劲的地步。
我忍不住想，如果之前有人帮帮他，他是不是也能跟我一起跑掉，一起活下来。
我放下手，装得若无其事。
「谢谢你送我来医务室，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肖钰下意识拒绝我，他太害怕给人造成负担了：「不不，一点小事，没关系的。」
他的日记本大半都拿来记了账，各种零零碎碎的账单，有些是同情，有些近乎施舍。
但在肖钰笔下，全都是必须报偿的恩情。
他写道：爸爸妈妈，今天又遇到很好的人了，是不是你们在天上保佑我？你们别担心，我已经长大啦，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你别跟我客气了，主要我还是有点不舒服，怕路上晕倒，你帮帮我，可以么？」
「……嗯，可以的。」
肖钰总是没办法拒绝别人的示弱，哪怕他才是最弱势的那个。
06
我们学校中午不许出门，午休时段大半的人都在食堂里。
肖钰原本走在我后面，进门时我故意慢了两步，跟他并肩走到一起。
一路上都有人打量我们。
不怪他们好奇。
我家境优渥，成绩优异，性格也不错，虽然转到这里没多久，但和同学们的关系都还算融洽。
怎么看怎么都和肖钰这种「边缘人」不是一路。
平常跟我相熟的朋友偷偷对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带肖钰来到本校食堂最受欢迎的窗口。
「阿姨，两份咖喱牛肉饭，两份口蘑鱼丸汤。」
肖钰立刻说：「我不用！」
肖钰很少会花钱来食堂吃午饭，他总是在大家吃完以后，才拿着自己带的馒头来食堂打一份免费的汤。
他每个月生活费很少，日常开支仅保证自己不被冻死饿死。
唯一算是大额的开支就是在学习上。
在他的遗物里，包含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教辅书。我一一看过，正确率很高，有些解法比参考答案还简单，不像是个次次考试都吊车尾的人能做出来的。
我不由分说：「说了要谢谢你的，别客气，下午你不是还要找时间去体测，吃饱了才有力气。」
肖钰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拉着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大部分人对肖钰没有直接的恶意，可投到他身上的目光又实在算不上多友善。
审视、打量、探究……像是在期待一场新鲜的热闹，我不喜欢这种目光。
避开人群，肖钰明显松了口气，他吃相很好，换作我有一顿没一顿捱了两年，可能会连盘子一起吃了。
可能是我看的太专注了，肖钰摸了摸脸颊：「怎、怎么了？
我摇头，飞快又分了一半牛肉过去：「我还没动筷子，你帮我吃点，我胃口不太好，吃不下。」
我没有撒谎。
一中在午餐份量方面有着严格的规定，从来只多不少，就是担心正在长身体又用脑过度的学生们吃不饱。
肖钰也知道这个情况，没有推辞：「好。」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司机给我打了电话，说我要的运动鞋他送来了。
我想给肖钰一个惊喜，借口上厕所跑了出来。
我动作很快，可就这么短短十来分钟，食堂里居然又出了乱子。
蒋旭带着他的小团伙故意走到肖钰身边，撞翻了他的餐盘。
鱼丸汤撒了一桌，淋在我放在桌子边的书包上。
我还没走近，就听见蒋旭的声音。
「老子就是故意的怎么样？撞你一下而已，比起你那个杀人凶手的爹，老子够客气的了！」
「不想牵扯到别人就别跟别人走这么近，你不知道你们家都是什么货色么？害人精！」
「你这样人，只配一辈子烂在淤泥里！」
07
垃圾、害人精、杀人凶手的儿子……
这样恶毒的诅咒肖钰不知道听了多少回。
蒋旭像是追魂索命的恶鬼，追着撵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肖钰钉死在耻辱柱上。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反抗、争辩、沉默、放弃……
蒋旭两眼通红，好像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他声嘶力竭的质问：「你怎么不去死！」
肖钰曾在日记本里写：我也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这句话很快被黑笔划去。
他在下面重新记录日常。
「今天店长让我带了临期的饭团回来，一共五个，可以吃两天。
店长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可惜蒋旭他们总去闹事了，没办法继续在那里打工了，明天再找新的兼职好了。
还有四个月就高考了，考试完我就成年了，是个大人啦，可以多打几份工，等上了大学还能做家教，到时候生活会轻松一点吧。
真希望那一天快点到。」
肖钰总是轻描淡写地揭过生活中的苦难，那大抵是一种自我保护——表现出不在意，就可以催眠自己不难过。
可伤害和痛苦并不是不存在。它们潜伏在肖钰心底，汹涌，沸腾，等一个理智崩塌后，将他彻底淹没的机会。
高考的最后一场肖钰没能参加。
眼睁睁看着希望之门被关闭的痛苦，彻底击垮了他。
为他入殓时，我看到他手臂上有深深浅浅的刀疤，那是他难以支撑的证明。
即便没有救我，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因为抑郁死去。
在那个无人看顾的世界里，肖钰没有机会长大。
08
我走到人群中间，随便拿起什么就砸在蒋旭面前。
「吵什么吵？有病就去治，别在公共场合乱咬人！」
蒋旭欺负人欺负惯了，抬手就要拿东西砸回来。
「我跟他的事轮得到你管？滚一边去！」
肖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概是忍得太辛苦，连嗓音都透着沙哑：「不关她的事，你有不痛快冲我来。」
我推开肖钰，指着蒋旭的脸：「我今天就管了！你敢动我一下，明天你爸就得打断你的腿给我赔罪，有种就来啊！」
「喜欢仗势欺人是吧？我奉陪到底！」
有人在蒋旭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蒋旭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敢动手。
蒋旭家里的确小有资产，但不巧，我这个宋氏企业大小姐比他还要豪横。
惹恼我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只敢绕开我去恐吓无父无母的肖钰。
「你跟我等着，我们的事没完。」
「我让你走了么？」我指着身上一片狼藉，头发也乱了的肖钰：「跟他道歉。」
蒋旭一开口居然笑了：「我和他道歉？」
「谁对谁错食堂监控拍的清清楚楚，非要我拿着证据把事情往大了闹？」
蒋旭一抬手快要指到肖钰额头：「你问问他爸干了什么好事，一条人命！他欠我家的！我敢道歉，他有脸接么？」
陡然拔高的音量响彻整个食堂，穿透死寂，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些细细密密的目光再一次刺过来。
肖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绕开围观的人，快步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以后我才重新开口，声音足够让每个人听见。
「冤有头债有主，何况当年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是你家的一面之词，就算真是他爸爸造的孽，也有法律来管，轮得到你们家一次两次的跑来升堂？
现在他爹妈已经因为这件事死了，你非要赶尽杀绝才甘心？」
蒋旭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快要压不住心里的恶意，他的小跟班不住低声安抚他。
我挑衅地盯住他的脸。
可最终蒋旭也没敢吼出那个字。
心里想是一回事，众目睽睽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蒋旭比谁都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积毁销骨。
我冷笑：「孬种。」
09
我追着肖钰去了天台，这是肖钰的日记里，少有能让他喘口气的地方。
肖钰蹲在水池边，很小心地用纸巾擦我书包上的油渍。
我的影子罩住他时，他下意识做了个挡头的姿势，我装作没看到，笑着说：「可算找到你了。」
肖钰有点不安，他把书包递给我：「抱歉，你让我帮你看着，我没能看好。」
「又不怪你，是蒋旭没事找事，别管这些了，你衣服也弄脏了，我书包里有香皂片，我拿给你用。」
肖钰没接：「刚才蒋旭的话……」
我打断，把香皂片拍到他掌心里：「我不喜欢从别人嘴里了解自己的朋友。」
肖钰愣了愣：「……朋友？」
我毫不犹豫道：「对呀，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么？」
肖钰嘴唇动了动：「跟我做朋友会给你惹麻烦。」
我笑起来：「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除非你不愿意。」
肖钰看起来还是有点困惑：「为什么？」
如果我需要朋友，可以有许许多多选择，为什么是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肖钰，在那个我以为必死的夜晚，他为我做过什么。
其实遇到他之前，我试过向其他人求救。
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看到了，可他只是飞快转过头，装作在打电话，任由歹徒把我推搡进一个巷子里。
一个出租车司机也看到了，可歹徒一句「我教训我媳妇儿，你少管闲事」，他也不再多言。
我无意审判任何人，世道艰难，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直到肖钰出现——他瘦弱、阴郁，冷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一个好的求救对象。
可我别无选择。
我甚至没办法喊出救命，只是在他路过我身边时扯住了他衣角。
歹徒骂骂咧咧拉开我的手，又警告肖钰别管他的家务事。
肖钰一概不理会，只盯着我的脸，无比笃定地说：「她不愿意跟你走。」
歹徒抽出了刀。
但恐吓没能赶走他，暴力也没有。
我不记得肖钰是怎么把我推开，又怎么抱住了歹徒嘶吼着让我快跑的。
那时深入骨髓的恐惧，是我至今都不敢回忆的噩梦。
我只知道肖钰在自己崩溃的前夜义无反顾地救下了我。
现在换我为他照亮前路了。
我说：「看不惯他们欺负人，拉帮结派的，搞得自己很厉害的样子。」
肖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很温柔。
「谢谢你，但你不用同情我，没几个月就高考了，不要为了我浪费时间，我自己可以的。」
我只当没听见，肖钰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固执。
比如他觉得爸爸亏欠了蒋家，便以近乎逆来顺受的态度默许蒋旭的霸凌。
比如他觉得女孩子不愿意，哪怕是夫妻，哪怕被利刃相逼，也绝不肯妥协。
「对了，还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以后中午你陪我一起吃饭吧，用我的卡。我妈怕我减肥，每个学期都要查我饭卡余额。」
肖钰立刻拒绝：「那怎么行，我不能用你的钱！」
我不由分说：「就这么定了！你不知道我妈有多凶，我吃不完她真的会骂我。你如果实在过意不去，饭后陪我来这里练英语口语吧，我听说你高一就参加过省英语辩论赛。」
10
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肖钰最终还是答应了。至于那双鞋子，他死活不肯收，只借来参加体测补考。
我目送他离去，然后紧急往饭卡里充了一万块钱。
之后的日子没有太大改变。
虽然我说了是帮忙，但在肖钰那里，大概还是当做恩情来看待。
他竭尽所能地照顾我，却又方方面面保持着距离，免得给我惹麻烦。
上辈子这个时间点，肖钰因为体测不合格，失去了助学金，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多打了一份工。
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又贡献给了学习。
在吃不好睡不好的高压状态撑了太久，也难怪他失去了高考这唯一的盼头就一蹶不振。
但现在的肖钰吃的饱，睡得也不错。
我还把他介绍给家里司机的小孩做补习老师，补初中英语，课时费我出。
有了这笔钱，肖钰得以辞掉便利店繁重的工作，还不用担心再被人找茬丢了生计。
他整个人松弛了很多，有时我跟他一起做题，被他的解题思路惊艳到，他还会流露出一点曾经有过的意气风发的神情。
转天班主任带来一个消息，这次月考进步最大的人，能拿到学校新设立的进步奖学金，让同学们打好十二分精神。
那天放学，肖钰在宣传栏下站了很久。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欠医院的钱太多了，不是我给他省下的餐费和交到他手里的补课费能填上的。
上辈子肖钰的遗物里有很多信封，每个上面都写了一位债主的名字。
有帮他交了学费的老师，也有在他生病时送他去医院的好心邻居……
而这辈子，我在他书包里发现了写着我名字的信封。
我想他大概是猜到了我那些善意谎言的真相。
肖钰在给予这件事毫无觉察力，哪怕有些事已经近乎是欺负：早自习后上下六层楼帮同学去很远的食堂买早餐；因为某天替一个同学做值日，随后的日子被其他人要求也帮帮忙；好不容易赶到打工的地方，还要因为同伴工作出纰漏而陪他加班到深夜……
肖钰不记得自己付出多少，却对「亏欠」有着异乎寻常的恐惧。
那个冬天极尽恶毒的谩骂，和没完没了的指责，让孤立无援的肖钰生不出半点亏欠别人的勇气。
我轻声道：「这次考试拿出自己的真实水平来吧。」
这阵子相处下来，我比谁都清楚他有多优秀，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藏拙，但我不想再见明月蒙尘。
肖钰终于下定了决心：「……好。」
我松了口气，不然这奖学金我可就白让老爸设立了。
11
一中是按成绩划分考场，考试当天我们隔了一栋教学楼。
前三场肖钰应该发挥的挺不错，午饭时蒋旭坐在他身后冷笑都没影响到他的心情，还抓住空档背单词。
可最后一场考完，我却迟迟等不到肖钰出来，幸好我眼尖，发现了一个跟肖钰同考场的人。
「你说肖钰？他下午没去考试呀，老师也说要找他呢。」
我是在体育器材室找到肖钰的。
现在的天气还很冷，他被人泼了水关在体育器材室里，此时脸色发白，嘴唇乌紫。
听见声音，他艰难地抬起头，水滴从他睫毛上落下来。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上辈子肖钰错过的最后一场考试和今天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我的心脏不自觉拧了起来。
司机帮着我把肖钰送进医院。
好在被困得时间也不算久，肖钰人又年轻，打了一晚上点滴就退烧了，学校那边我替他请了半天假——本来是一天，但肖钰不同意。
「一次考试而已，没关系的，很快就要高考了，我不能放松。」
「是蒋旭干的？」我问的无比笃定。
肖钰没有直视我的目光：「不是的，不是他，是我自己不小心锁上了门。」
我简直要气笑了：「门是你不小心锁的，水也是你自己淋到自己身上的？他做这种缺德事你还包庇他做什么？你就不怕他在你高考的时候也这样？」
肖钰猛然抬头，眼睛里满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小孩被恶意欺骗后的震惊与惶然。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忍到高中结束，只要离开了这个地方，一切就翻篇了？可蒋旭那种人怎么可能让这么轻易放过你？」
肖钰搭在被子上的手攥紧了，声音沙哑的快要听不清：「……就算我说出来也没用，没有证据。」
十七岁的肖钰对待苦难的唯一解法就是忍耐。
他擅长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劝导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就像小动物，受了伤，只会找个无人的角落蜷缩着舔舐伤口。
可我不一样，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我看着肖钰的眼睛，向他保证：「交给我，我来帮你。」
12
解决的办法有很多。
让我爸妈去和蒋家人谈，让他们收敛，甚至可以让他们给蒋旭转学。
宋家的权势和无条件爱我的父母，足够让我简单粗暴的解决麻烦。
但高压逼迫下，蒋旭这种嚣张惯了的人，如果一时愤懑干出更过分的怎么办？我不敢赌。
给肖钰转学也是办法，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无辜的人要为一桩没凭无证的往事搭上一辈子的前途？
两年前出意外的那条路的监控恰好坏了，是蒋家单方面把撞人逃逸嚷嚷的人尽皆知，肖钰父母走得突然，连一声回应都没能发出。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能教养出蒋旭这样混不吝性格的家庭，难保不会干出颠倒黑白的勾当。
思索良久，我给妈妈打去电话。
「妈妈，帮我查点事情呗。」
13
肖钰因为无故缺考，被班主任勒令写检查。
进步奖学金是肯定拿不到了，就算设置新的助学款也够呛能按常规流程批下来。
祸不单行，第二天中午去食堂吃饭时，我们又遇到了蒋旭。
他故意让我们看到他发给自己跟班的表情包。
帮着陌生女生把重物送到器材室后，肖钰面对忽然锁上的门，一脸无措的神情……
被冷水兜头浇下来时的慌乱颤抖……
蒋旭一口咬定那些恶意满满的表情包是网图。
「缺德事干多了，遭报应不是早晚的事么？」
肖钰原本是要装作看不见的，我也无意于现在就收拾他。妈妈派出去的人很能干，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查到了不少东西。
真相比我猜到的还要让人惊心。
我正在思考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当年的事揭开，蒋旭忽然又摸出个护身符。
这东西边缘磨损的很厉害，像是被人拿在手里抚摸过许多次。
肖钰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了焦急愤怒的神情，他朝着蒋旭走近一步：「这是我的护身符，还给我！」
蒋旭眼里的恶意不加掩饰，逗狗似的晃了晃：「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这明明是我在器材室外面捡的。」
肖钰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愤怒：「你打开，里面有我父母的照片！」
蒋旭当着他面打开束口，倒出一堆被撕得粉碎的纸片：「你是说这些么？」
肖钰一拳砸到蒋旭脸上。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蒋旭那边人多，又都在拉偏架，肖钰眼看就落了下风。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别打了，老师来了！」
拉扯肖钰的那帮人下意识松了手，扭头朝门口看。唯有打红眼的蒋旭，抓起一个凳子就朝肖钰脑袋砸去。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爸害死我爷爷，你还有脸跟我动手！」
肖钰躲闪的动作僵住了，即便是愤怒到了极点，往事于他而言仍有非比寻常的束缚力。
他的孤僻与沉默既是自我保护，也是自我惩罚。
他似乎想用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卑微方式，替他至死也没有机会开口分辩的父母赎罪。
可真相并非如此！
「砰。」
一声巨响。
蒋旭摸了摸后脑勺，一手的鲜红，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对上我冷冰冰的面孔。
我把玻璃饮料瓶砸到他脚下。
「装什么赛博孝子，你这么针对肖钰，到底是在恨他，还是为了方便转移你自己的内疚？」
蒋旭父母白手起家，他是被爷爷一手带大的。
那天蒋旭爷爷原本要去医院做检查，是蒋旭玩心大，非要支使家里的司机先送他和他那群朋友去滑冰场，老爷子等不及才自己一个人出的门。
蒋旭双眼赤红，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痛。
「所以呢？说我假孝顺，那他们就真无辜？如果不是他爸撞人在先，我爷爷根本不会出事！」
「他爸就是杀人凶手！」
「他就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周遭一片死寂。
肖钰头垂的很低，他牙根咬得太紧，有水滴落在他脸颊边。
良久，有人轻声道：「这次老师是真的来了。」
14
这件事闹出了很大的风波。
上午蒋旭被救护车带走，下午他父母就带人闹到学校来。
欺软怕硬的家风算是被蒋家贯彻到骨子里了。
他们不敢对把蒋旭砸进医院的宋家千金开火，只把目标对准了先动手的肖钰。
毕竟蒋旭只是轻伤，拿住人情和宋氏谈合作才是上上策，至于这个闷亏，就靠收拾那个父母双亡、孤立无援的孩子发泄发泄得了。
办公室里，他们把「小杀人犯」、「没爹妈教的」之类的恶毒字眼说个没完。
肖钰的班主任脸色也不大好：「两位家长，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毕竟是你家孩子挑衅在前，平时他就处处找茬，肖钰一直忍着，这次实在是气狠了才……」
蒋父一瞪眼，打断老师：「我不管原因，全校这么多人，为什么我儿子就偏找那小子的茬？还不是那小子自己有问题！你今天说破大天也没用，我跟那小兔崽子没完！」
「那你们想怎么解决？」
「我要告他！我要让那个那兔崽子蹲大狱！」
「这不可能。」肖钰的班主任斩钉截铁：「肖钰还没成年，而且双方都动了手，如果闹大了也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
蒋父不屑道：「老子有的是钱，我会请最好的律师帮我打官司，就算没办法送他坐牢，我拖上一年，他的前途也毁了。」
班主任脸色铁青，对上这种无赖家长似乎也很无奈。
年级主任忽然开口：「如果你们非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那学校不会偏袒任何人，我们会把当时的监控录像交出去。」
蒋父忽然哑了声。
如果事情摊开，这把火势必会烧到宋氏，到时不仅人情拿不到，到手的利润没准也要吐出来。
他气闷了一会儿：「那你的意思，就让我们这么算了？」
年级主任立刻道：「该做出的赔偿一定会有，肖钰本人也会写检讨、道歉。」
「检讨我找人来写，你让那个兔崽子在全校师生面前大声念出来，给我儿子道歉，不然我决不罢休！」
「可……」肖钰的班主任猜到他用心不良，想要阻拦。
年级主任拦住了他：「行。」
15
我是在操场找到肖钰的。蒋旭也在。
他脑袋上那圈可笑的白色绷带此时被他晃得像什么荣誉徽章，就见他极其嚣张的把那张恶意满满的检讨丢到肖钰面前。
“拿好了，下周一给我大声念出来。”
“有一个字听不清你就得给我重念！”
他们大笑着离去，而我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
肖钰的脸上满是苍白的死寂，他慢慢弯下腰，而我抢先一步，捡起那张写满侮辱性字眼的纸，三两下撕了个干净。
我对上他那双震惊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不用和任何人道歉，该道歉的是他们。”
“我说过，我会帮你。”
这辈子，那些不该落下的骤雨，一点都不会再落到你身上。
16
转眼就是周一。
按照惯例，校长会在国旗下做动员发言。
不过今天演讲台后多了一块巨大的电子幕布，那是我找人连夜安装的。
蒋旭的父母也来了，在听到校长念到肖钰名字时，他们脸上那副倨傲刻薄的神情简直要让人作呕。
电子幕布就在此刻亮起来。
视频的开头正是两年前。
年迈的老人在行走时身体晃了晃，然后毫无征兆地倒下。过了近二十分钟，肖钰的爸爸骑车路过，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掏出手机叫救护车。
演讲台下学生们低声议论。
“这是蒋旭说的那个事吧？他们家不是说肖钰爸爸撞人逃逸么？怎么情况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就是，这老爷子像是自己生病了吧。”
蒋父蒋母满脸涨红，蹭的站起来：“你们从哪找到的？那条路的监控我早就……”
我挑眉。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这件。
道路监控的确已经没有了，可附近有个商户家的摄像头却拍到了这场意外。出于谨慎考虑，他把这段监控保存下来，只是迟迟无人来问。
直到我的人找了过去。
蒋父蒋母着急忙慌的要去拔电源：“这是我们的隐私，谁让你们播的？不许播了！”
我早有准备，两名保镖一左一右按住他们的肩膀，让他们老老实实坐回位置上。
他们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
倒是蒋旭，他脸色煞白，眼睛里都是震惊，像是刚知道似的。
画面一转到了医院，蒋父揪着人就问“撞人的王八蛋在哪”，尽管医生一再解释病人是死于心源性猝死。
可蒋父根本不听。
“肯定是被那王八蛋撞出来的毛病！”
“不是他撞的他怎么会这么好心送我爸来医院？”
“什么年代了？还有雷锋呢？”
画面再次跳转，这一次是肖钰家里。
这段录像是听见动静的邻居悄悄拍下的。为了自保，也为不给空有血性但无依无靠的肖钰惹麻烦，一直没有拿出来。
出事那天，蒋父带着五六个彪形大汉找上门，揪住肖钰爸爸要带他去谈谈赔偿的事。
肖钰爸爸一再表示——“我不会跑，我们去警察那里说，你们别嚷嚷，楼里老人孩子多，别吓到他们。”
蒋父一脚踹上他腿弯：“老子用的着你教我怎么做事……”
后面的谩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肖钰的爸爸被他踹下楼，撞在楼道边沿一截凸起的台阶上。
有人上去探了探：“大哥，这人没气了……”
蒋父一怔，很快冷静下来：“慌什么，就说他是畏罪逃跑自己摔死的，你们几个嘴严实点，没人知道！”
然而急急忙忙跟过来的肖母看清了丈夫的惨状，她嚎啕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他们的人生就此落幕。
可属于肖钰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17
演讲台下响起一阵尖叫，胆小的女孩子已经被吓哭了。
有人惊呼：“卧槽，这才是杀人吧！”
肖钰冲过来死死掐住蒋父的脖子，他牙根咬得铁紧，下颌线刚毅如刀。
“为什么……为什么……”
肖钰脸上满是泪水。
为什么善良的人就该被欺负？为什么在做了坏事之后毫无悔意，甚至为掩盖罪行，还要一再欺凌唯一幸存者？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想到上辈子，在没有我帮助的世界里，蒋旭背负着自己的痛苦和父母的冤屈，在这艰难岁月里踽踽独行的日子。
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往上攀爬，可往事的阴霾拖住了他，要拉他入深渊，不断下坠、下坠，坠入无处寻觅的时光深处，直至与那些不见天日的真相一同埋葬。
这场闹剧以蒋父蒋母被警察带走而收尾，所有证据我都已提交，等待他们的会是法律的审判。
蒋家的公司很快跟着破产，没多久，蒋旭就悄悄退了学。他离开的那天，我和肖钰遇到了他。
他遥遥看着肖钰，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对不起。
但已经无人在意。
学校里议论肖钰的人更多了，这一次大家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同情和歉疚。
肖钰还是不喜欢被人议论，不过他终于能坦荡平静地面对任何一个人。
闻讯赶来的记者也有很多，大部分都被我的人挡在打扰不到肖钰的地方。
但肖钰说了一个名字。
两年前，就职于这家媒体的一位实习记者曾觉察到端倪，她写了一篇分析事件疑点的报道，试图在蒋家一手操控的舆论风暴里挖开一个角，寻出背后的真相。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这篇报道最终没能发布出去。
如今我们再次找到她，借她的笔，将这桩尘封两年无人知晓的冤案真相公之于众，并彻底画上句点。
18
高考前的一个月，我请爸爸妈妈出面，把肖钰接到家里。
我不知道蒋家还有没有记恨他的漏网之鱼，但上辈子的意外不能再重演。
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寻着记忆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上辈子那个杀人犯在落网后交代的藏身地。
没多久，我如愿看到这个人落网的消息。
考试前一晚，我和肖钰决定放松一下。
我们坐在花园的摇椅上仰望星空。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志愿，他说了一个北方的院校，而我的目标在南边。
在一片寂静中，肖钰忽然开口：“皎皎，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他了：“因为你曾经救过我。”
在你早早死去的那个世界里。
肖钰眼里满是惊讶：“什么时候？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微笑：“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肖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真的不用有负担，我之所以现在会跟你坐在一起，是因为曾经的你帮助了我，所以现在我想要帮你，我们都做了别人需要帮助时，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你真要感谢谁，就谢谢你的父母吧。”
“或许是他们在天堂保佑着你。”
上辈子，我枕着肖钰那本满是辛酸的日记入眠，眼泪滴落在最后那篇他于高考前夜写下的日记上。
“爸爸妈妈，明天就要考试了，保佑我吧，我只要这一次就够了。”
很难说我的重生是不是他父母的愿力使然。
他们想要借我的手为肖钰披上了盔甲，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再忍受欺凌伤害。
想要帮他冲破流言蜚语铸成的监牢，让月亮回到本该去往的高天之上。
他们也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不用再做雨夜中独自逃跑的胆小鬼。
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那次劫后余生带给我的不是庆幸，而是无穷无尽的自我审判。
尽管肖钰本人并不在乎。
可只要一想到我踩着无辜之人以血肉铺就的生路独自逃走，内疚便涌上心头。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日复一日的愧疚中支离破碎，日夜与这样的煎熬作伴，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好在这一世我们都好好活着。
肖钰得见天光。
而我的青春与未来，亦可热烈明朗。
来源：泉水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