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老槐树立在村口已经有七八十年了,据说是解放前老支书亲手栽的。那树干粗得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开得老大,夏天树阴能遮住半个村口的晒谷场。
那年夏天,大旱,三个月没下一滴像样的雨。
我们村的老槐树立在村口已经有七八十年了,据说是解放前老支书亲手栽的。那树干粗得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开得老大,夏天树阴能遮住半个村口的晒谷场。
打我记事起,村里人乘凉纳话,都喜欢在老槐树底下。
那天下午,天气闷得慌,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正在院子里收晒的辣椒,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把院里的老母鸡都惊得扑棱乱飞。我媳妇喊了一嗓子:“下雨啦!”
可等了半天,天上连个水星子都没掉下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村里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喊道:“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村口老槐树被雷劈了,起火了,请村民们速去救火!”
我拿起门后的铁锹就往外跑,刚出门,就看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到了现场,村民们已经拎着水桶、提着扫帚,有的甚至抱着棉被过来救火。村里那辆破三轮车也载着几桶水,在土路上颠簸着开过来。
老槐树被劈成了两半,一边完好,一边着了火,火苗顺着干裂的树皮往上窜。
村长指挥着:“快点儿,都泼水,别让火烧到别的地方去!”
我仰头看着那棵熟悉的老树,树干上被雷劈开的口子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心里一阵难受。
二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叔今年六十八了,耳朵有点聋,人还精神,是村里出了名的倔脾气。
火灭了之后,村长召集大家开了个小会,说这老槐树被劈了,已经算是废了,而且树干中空,要是哪天刮大风倒了,砸到人就不好了,准备明天找人把它锯了。
“不行!”
二叔突然开口,声音洪亮,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树不能锯。”
村长皱了皱眉:“二叔,树都劈成这样了,留着也是个危险。”
“我不管,这树就是不能锯。”二叔固执地说。
村长还想说什么,旁边几个年轻人已经不耐烦了:“二爷,您这是啥意思啊?树都这样了,还不如锯了当柴火烧了。”
二叔瞪了那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村长找了镇上的林业站来人看了看,确认这树已经受损严重,最好是砍掉。村长派人去叫来了开拖拉机的刘师傅,还有两个懂木工的年轻人,准备把树锯了。
刘师傅带着电锯刚走到树跟前,就看见二叔已经坐在那儿了,手里还拿着他那把祖传的老镰刀。
“二叔,您这是……”
“我说了,这树不能锯。”二叔说着,站起来,靠在树上,“谁要锯,先把我锯了。”
村长闻讯赶来,好说歹说,二叔就是不肯离开。
“二叔,您到底为啥非要保这棵树啊?”村长问。
二叔不吱声,只是固执地守在树旁。
没办法,村长只好先让大家散了。
接下来的日子,二叔天天守在老槐树旁边。他搬了个小板凳,带着水壶,有时候还拿本老年报看看。
我媳妇纳闷:“二叔这是怎么了?为一棵树至于这样吗?”
我也不明白,就去问我爹。
我爹抽着烟,想了想说:“你二叔年轻时候的事,你不知道。”
“啥事啊?”
“这事说来话长……等会儿,你家水缸漏了是吧?我去看看。”
我爹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叔守树的事在村里传开了。大家开始还议论纷纷,后来也就习惯了。
二叔每天去,风雨无阻。有时候下大雨,他就打把大黑伞,坐在树下。村里人路过,喊他:“二叔,回去吧,这雨天的。”
他就摆摆手:“没事,我这伞挺大的。”
那把伞确实大,还是八十年代的那种,油纸做的,黑乎乎的,上面还沾着泥点子,看样子用了有些年头了。
秋去冬来,地里的活也少了,我有时间就去看看二叔,给他送点热水,聊聊天。
有一天,我问他:“二叔,您为啥非要守着这棵树啊?”
二叔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树还活着呢。”
我抬头看了看,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一半已经焦黑,树皮脱落,看上去确实是死了。但另一半,还保留着些许生机,只是叶子都黄了,落光了。
“这都入冬了,树叶落了很正常。”二叔又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点点头。
那个冬天特别冷,下了几场大雪。我担心二叔,经常去看他。有一次大雪封路,我费了好大劲才走到村口,就看见二叔坐在树下,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
“二叔!您这是要冻坏自己啊!”我赶紧把他扶起来。
二叔的手冰凉,脸也冻得通红,但他执意不肯回家。
“您告诉我,为啥非要守着这树?”我有些生气了。
二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你二婶埋在这下面。”
我愣住了:“啥?”
二叔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是文革时候的事了。你二婶被批斗,受不了羞辱,上吊了。按规矩,自缢的人不能进祖坟。那时候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就把她埋在了这棵槐树下。后来村里重新规划,这里成了村口,也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二叔和二婶的事,我只知道二婶早年病故,没想到竟是这样。
“这树根连着她呢。”二叔轻声说,“活了这么多年,就这么被雷给劈了,可树根还在地下,没准儿还能活过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叔这么固执了。
过完年,村里开会讨论新年的规划,有人又提起了老槐树的事。
“这都快半年了,树也没倒,看来是真没事。”村长说,“再说了,二叔这么坚持,咱也不能太为难老人家。”
有人不同意:“那树挡在村口,万一倒了怎么办?再说了,村里不是要修新路吗,树在那碍事。”
村长为难地看着大家:“那你们去说服二叔?”
没人接话。
春天来了,村里的杏树、桃树都开了花,老槐树那边还是光秃秃的。大家都认定那树是真的死了。
有一天,村里的小孩子跑来喊我:“叔,快去看二叔那棵树,长芽了!”
我不信,跟着去看,果然在那被雷劈过的老槐树上,靠近树根的地方,冒出了几个嫩绿的小芽。虽然只有巴掌大一块地方,但确实是新生的枝芽。
二叔坐在树下,脸上带着笑。
“我就说能活过来吧。树根好着呢。”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村民们纷纷来看,都惊讶不已。
“真神了,都被劈成这样了,还能发芽。”
“这老槐树命硬啊!”
二叔开始精心照料那些新生的嫩芽。他从家里带来了农家肥,小心地撒在树根周围。还找来软布条,把裂开的树干绑了起来,防止大风把树吹裂得更厉害。
渐渐地,嫩芽长成了小枝条,小枝条上又冒出了新叶。虽然只是老树的一小部分复活了,但这已经是个奇迹。
村长看到这情况,也不再提砍树的事了。反而组织村里人在树周围修了个小花坛,栽上了一圈月季。
“这树有灵性,咱得好好护着。”村长说。
我注意到,二叔每天还是会去守着那棵树,只是不再整天坐着了。他会带着水壶,给树浇水,把周围的杂草拔掉。
有时候,我会看见二叔对着树自言自语,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我猜,他是在和二婶说话吧。
五月的一天,老槐树开花了。
槐花雪白雪白的,香气四溢。虽然只开了几枝,却引来了蜜蜂嗡嗡地飞舞。
村里人都来看稀奇,连隔壁村的人也跑来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是个奇迹。
老李头还拿来了手机,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
“这可是稀罕事,得发到抖音上去。”老李头兴奋地说,他儿子前些日子教他用了抖音,现在整天捣鼓着拍这拍那。
二叔坐在树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里泛着光。他看着那些槐花,轻声说:“老婆子,你看见了吗?开花了。”
我莫名地鼻子一酸。
第二天一早,我去地里干活,路过村口,远远地就看见二叔坐在树下,好像睡着了。
我喊了几声,二叔没反应。走近一看,二叔靠着树干,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
我的心猛地一沉,上前摸了摸二叔的手,已经冰凉。
二叔走了,他是笑着走的。
村里人都来了,看着靠在树下的二叔,没有人说话。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二叔的肩上、膝上。
村长拿掉眼镜,擦了擦眼睛:“按二叔的意思办吧,就埋在这树下。”
老槐树的故事在村里传开了,甚至传到了县里。县电视台的记者还专程来采访,说是要做个报道,讲讲”老人守树”的感人故事。
现在,那棵老槐树已经重新长出了不少枝条。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树干上的裂痕也还在,但它活过来了,而且比以前开的花还要多。
村里人说,这是二叔在保佑着呢。
有时候,夏天的傍晚,我会坐在老槐树下乘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好像能听见二叔和二婶的窃窃私语。
前几天,村里开了个会,决定修路的时候绕开老槐树,还要在树边上立个牌子,讲述这个故事。
村长找我商量:“你写得好,这牌子上的文字,你来写吧。”
我想了想说:“就写’守望’两个字就行。”
村长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
等到第二年春天,老槐树竟然全都复苏了,满树的枝条都抽出了新芽,绿油油的,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茂盛。下面的小花坛也开满了各色花朵,成了村里最美的一角。
那天,阳光正好,微风拂过,洁白的槐花如雪般绽放,香气沁人心脾。村里人都来看树,看着看着,不少人眼圈都红了,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
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生命力量触动的泪。
老槐树活过来了,它依然守护着村口,也守护着地下长眠的两位老人。
而我,每每路过,都会看一眼那块小牌子——“守望”。
人走了,树还在;树倒了,根还在;根朽了,爱与记忆永存。
有时候我在想,这世上,什么最珍贵?
可能就是守望吧,像二叔守着那棵老槐树,也守着他的爱情。
这段时间,我常梦见二叔,梦里他还是坐在树下,看着远方,等着什么人似的。我问他:“二叔,你在等啥呢?”
他笑笑说:“等你们都明白。”
等醒来,我总是记不清二叔到底要我们明白什么。
不过,我想我或许已经懂了一些。
昨天,我在院子里栽了棵小槐树苗。媳妇问我为啥栽槐树,我说:“好树嘛,活得长。”
媳妇笑了:“说得好像你要活多久似的。”
我也笑了,心想: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得有意义,像那棵老槐树一样,即使被雷劈了,也要努力活下去。
因为总有人在守望着你,也总有你守望着的人。
完了,今天写得有点多。我得去看看院子里的小槐树苗,刚栽下不久,得多浇点水。
二叔说过,树根要扎得深,才能长得高。
我想,人也是一样的吧。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