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也去了,帮着端茶倒水,看到老支书被围在中间,满脸通红。他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天却喝得东倒西歪,嘴角挂着从没见过的笑。
陈德明退休那天,全村人都来了。
我也去了,帮着端茶倒水,看到老支书被围在中间,满脸通红。他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天却喝得东倒西歪,嘴角挂着从没见过的笑。
“老陈啊,你可算是解放了!”刘四叔拍着他的肩膀。
老支书摆摆手,“别这么说,这么多年,没给村里办什么大事,愧对大家。”
村里人纷纷摇头,“你这人就是太实在,整天为村里操心,家里地都荒了。”
我给他倒酒时,发现他的手在抖。那双常年风吹日晒的手,指甲缝里还有黑土,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小李,你也喝一个。”他突然叫我。
我受宠若惊,举起杯子。老支书看着我,眼神有些恍惚,“你爸当年欠我家的钱,不用还了。”
我一愣,“什么钱?”
“那都是老黄历了,不说了不说了,今天高兴。”他摆摆手,一口闷了杯中酒。
回家路上,我问我爸这事。爸爸沉默半晌,说:“当年你爷爷生病,家里揭不开锅,是陈支书借了五百块给咱家。那时候五百块可不少啊。”
“那现在…”
“早还了。”爸爸突然不耐烦起来,“你管那么多干啥?”
我不再问,但总觉得爸爸有事瞒着我。
老支书退休后,每天晨练,下棋,逗鸟,看起来比在任时还精神。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半个月,他就病倒了。
那天早上,村口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是老支书的儿子陈建国,说他爸突发脑溢血,送到了县医院。
我骑着电动车去了医院。病房外挤满了人,村里人几乎全来了,大家都神色凝重,窃窃私语。
“听说是高血压引起的。”
“那可不,这么多年积劳成疾啊。”
“唉,就是太操心了。”
我找到陈建国,问老支书的情况。他满脸疲惫,“没事,就是突然血压高,现在稳定了。”
他的妻子王秀梅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睛红肿,看到我,勉强笑了笑。
“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一下?”我问她。
王秀梅摇摇头,“丽丽还在里面陪着呢,我得守在这。”
丽丽是老支书的女儿,在县城教书,平时很少回村里。去年过年我见过她一次,斯斯文文的样子,和乡下人大不相同。
这时,病房门开了,丽丽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皮包。
“建国哥,这是爸的包,里面有些东西…”她欲言又止。
陈建国接过包,随手放在了长椅下面,“行了,回去吧,这里有我。”
丽丽却摇摇头,指了指包,“里面有很多欠条,我看了一下…”
“什么欠条不欠条的,爸那人就喜欢记这记那。”陈建国不以为然。
丽丽坚持道:“建国哥,真的,里面有很多村里人欠爸的钱,数额还不小。”
我站在一旁,想起老支书对我说的话,心里咯噔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包里有厚厚一摞欠条,大多是十年前甚至更久的事了。每一张都写得很清楚:日期、金额、用途,最后是借款人的手印或签字。
陈建国不信,翻了几张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这得有几十万吧?”他声音发抖。
王秀梅凑过去看,突然捂着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指着其中一张,“这是我爸的字迹…”
那张欠条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借陈德明现金八千元,用于儿子上大学学费。落款是王长富,王秀梅的父亲。
王秀梅痛哭起来,“妈的嫁妆首饰都当了,还说是亲戚借的钱…原来是爸爸找了陈叔…”
陈建国翻着那些欠条,脸色越来越难看。里面有我们村一半人家的名字,甚至包括村里现在最有钱的刘老板,当年也借过老支书两千块开他的第一个小卖部。
我想起老支书家的房子,几十年没修过,院子里的水泥地都裂了,长出杂草。他儿子常抱怨老爷子太抠,有钱不知道改善生活。
原来钱都借给了村里人。
晚上,医院走廊上只剩下丽丽和王秀梅。陈建国回村里处理事情去了。我买了些水果来看望老支书。
推开门,老人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头上缠着绷带。看到我,他想坐起来,我连忙去扶他。
“小李来了啊。”他的声音沙哑,“不用麻烦的。”
我帮他倒了杯水,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叔,您怎么不早说那些欠条的事?”
老支书摆摆手,“都是老邻居了,谁家不有个难处?”
“可那可是几十万啊!”我忍不住说。
他咳嗽几声,“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你爷爷生病,全村人都来帮忙,我这点钱算什么?”
我眼眶发热,想起爷爷去世前,院子里挤满了送行的村民,有人带来自家的白菜,有人送来刚捞的鱼,老支书站在角落里,默默递了个信封给我爸。
老支书指了指床头柜,“帮我拿瓶药。”
我打开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瓶药,有张纸条掉了出来。拿起来一看,是医院的收费单,住院押金两万元。
“您的医药费…”
“丽丽垫的,等我好了就还她。”老支书叹口气,“我这辈子就没跟孩子们伸过手。”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轻声问:“叔,您是不是从来没告诉家里人那些欠条的事?”
老支书沉默了,半晌才道:“那都是人家有困难,我不能看着不管。告诉家里人干啥?让他们去要账啊?”
我心头一酸,“那您这些年的退休金呢?”
老支书眼神躲闪,“有剩的就借给需要的人了。”
难怪他家里一直那么简朴,老伴去世后,他连个保姆都没请,省吃俭用。
医院走廊上,王秀梅还在抽泣。丽丽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嫂子,别哭了,爸这个人就这样,太实在了。”
王秀梅抬起头,眼睛红肿,“我刚才给我爸打电话了,他说当年确实借了钱,一直想还,但每次去找陈叔,他都说不急。后来我爸攒够了钱,又怕陈叔嫌钱少,就…就一直没还。”
丽丽苦笑,“我爸就是这样,从来不在乎钱。”
“可他自己住那么破的房子,吃那么差的饭…”王秀梅哽咽道,“我还总在建国面前抱怨他爸小气,不肯出钱装修房子…”
我想起老支书退休那天,村里人送了他一块金表,他偷偷换成了现金,第二天就借给了村口开小卖部的张婶,说是给她孙子交学费。
医院的白炽灯很亮,照得走廊明晃晃的。丽丽从包里拿出一本旧账本,摊开给我们看。
那是老支书几十年来的支出记录,密密麻麻,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刘四舅家盖房子,借5000元。” “李大爷买化肥,借800元。” “赵家孙子上学,借3000元。” “王寡妇家修屋顶,借1200元。”
记账本最后几页已经没什么空白了,老支书把金额写在了页边的空隙里,有些都看不清了。
王秀梅翻到一页,突然放声大哭。那页上写着:“建国结婚,准备12000元。”下面划了一道,又写:“实际用了8000元,剩4000元借给王长富,用于儿子上学。”
“他把给儿子结婚的钱都借出去了…”王秀梅泣不成声。
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发出嗡嗡声,我站起身,“要喝点什么吗?”
丽丽点点头,“给嫂子买瓶水吧。”
我走到售货机前,发现了一台旧电视,正播放着医院公益广告。屏幕上跳动着”无私奉献”几个大字,好像在嘲笑什么。
回来时,看见陈建国匆匆赶到,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
“我去了刘四叔家,他听说爸住院了,非要给钱。”陈建国把袋子放在椅子上,里面是一叠现金,“还有李大爷、张婶,都说欠了爸的钱,这次必须还。”
王秀梅看着那些钱,眼泪又下来了,“这么多年,他们都记得…”
陈建国点点头,声音哽咽,“刘四叔说,当年要不是爸借钱给他,他儿子就上不了大学,现在在深圳买房子了,他一直想还,爸就是不肯收。”
丽丽擦擦眼泪,“爸就这样,宁可自己受苦也要帮别人。”
我突然想起我爸那天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一动,“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叔。”
夜里,我回到家,敲开了爸爸的房门。他正在看电视,见我进来,摘下老花镜,“这么晚回来?”
“爸,我想问您一件事。”我犹豫着开口,“您当年到底借了陈叔多少钱?”
爸爸叹了口气,关掉电视,“五百块,是真的。”
“那您还了吗?”
爸爸沉默片刻,“还了,但不是钱。你爷爷去世那年,陈支书的地被征用了,赔偿款被村里一个干部卡着不发。我当时在镇政府工作,帮他跑了关系,把钱要了出来。”
“多少钱?”
“十六万八。”爸爸苦笑,“他连声谢都没说,只是拍拍我肩膀,说咱俩两清了。后来我才知道,那笔钱他没花一分,全借给了村里盖新房的几户人家。”
我心头一震,十六万在十几年前,足够在县城买套不错的房子了。
“那他为什么退休那天跟我说不用还了?”
爸爸摇摇头,“可能是老糊涂了吧。”
我知道不是这样。老支书记性很好,他只是不想让人记得那些恩情,宁愿自己忘记。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赶到医院。
远远看见王秀梅蹲在走廊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走近才发现,她在整理那一摞欠条,把它们按照年份排好,用夹子夹起来。
“嫂子,吃早饭了吗?”我问。
她抬头,眼睛红肿,“吃过了,建国在里面陪爸爸。”
我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那些欠条…”
“我和建国商量了,不要了。”王秀梅擦擦眼泪,“陈叔一辈子替别人着想,我们不能毁了他的心愿。”
我有些意外,“可那可是几十万啊。”
王秀梅摇摇头,“钱哪有心意重要?昨天那么多人来还钱,比钱重要的是他们记得陈叔的好。”
这时,病房门开了,陈建国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
“爸醒了,精神还不错。”他看着我们,“他让我帮他记账,说是还有笔钱要借出去。”
王秀梅一怔,“谁又找他借钱?”
“医院隔壁床那个老头,说孙子要上大学了,差两万块学费。”陈建国苦笑,“我爸说他退休金还有两万多,让我明天去取。”
我们面面相觑,都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丽丽从电梯口走来,手里拿着几份早餐,“爸怎么样了?”
“挺好的,还惦记着借钱给人家。”陈建国摇摇头。
丽丽眼睛红了,“我昨晚翻了翻爸的日记本,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借钱给那么多人吗?”
我们都看着她。
“因为爷爷。”丽丽声音哽咽,“爷爷当年是村里的大队长,收过很多人的’关系费’,爸爸一直觉得心里过不去,想用这种方式还给村里人。”
王秀梅愣住了,“陈叔从没说过这事啊。”
“他不会说的。”丽丽擦擦眼泪,“爸爸写道,‘人这辈子,做错了事就要还,不能让下一代背着。’”
陈建国站在原地,许久没动,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难怪他老说对不起村里人,我还以为他太较真…”
走廊上的广播响起来,是医院例行的健康宣传。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地面上是一道道明亮的格子。
王秀梅突然捂着嘴哭出声:“我昨晚打电话回家,我爸说当年陈叔借钱给他,他后来想还,陈叔总说不急。结果我爸攒够了钱,又去找陈叔,陈叔说那钱已经还了,因为…因为我爸在我和建国结婚那年,帮他家收了两个月的稻谷…”
陈建国也哭了,“爸总说他这辈子没做什么大事,其实他做的都是大事啊…”
我想起老支书家那间简陋的屋子,墙角的电视机还是黑白的,院子里种着几棵蔬菜,够一个人吃的。他从来不买新衣服,过年时村里人送他的礼品,他都转手送给了更需要的人。
丽丽从包里拿出一个红本本,是老支书的退休证,上面赫然写着四十年党龄,获得过”优秀共产党员”、“模范村干部”等多项荣誉。
“我问爸为什么不把这些挂在家里,他说那都是村里人的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丽丽轻声说。
我们都沉默了。走廊的尽头,一位护士推着药车经过,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中午时分,老支书醒了,精神比昨天好多了。他坐在床上,执意要我们去吃饭。
“别围着我转了,我没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建国,你让小李陪你去吃点,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馒头就行。”
陈建国摇摇头,“爸,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不饿。”
老支书看了看窗外,“今天天气不错,我这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就回家。”
我们谁都没接话。医生说他这次脑溢血不轻,需要长期住院观察。
“对了,”老支书突然想起什么,对陈建国说,“李大妈家孙子考上大学了,你有空去看看他们缺不缺钱。”
陈建国眼圈红了,“知道了,爸。”
老支书又转向丽丽,“你妈那块地,现在征地了,补偿款到了吗?”
丽丽摇摇头,“还没有。”
“到了的话记得分一半给你大伯,当年是他让的地。”老支书叮嘱道。
丽丽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那块地是老支书和大伯的共有地,后来大伯家盖房子缺钱,老支书把自己那份也给了大伯,只是对外说是”让”的。
“爸,您就别操心这些了。”陈建国按住老支书的手,“您养病要紧。”
老支书叹口气,“我这辈子没干什么大事,就这点小事还操不好心啊?”
我站在病床前,突然觉得老支书比前几天苍老了许多。他头发全白了,额头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手上的青筋暴起,皮肤松弛得能看到骨头。
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像是燃烧的火焰。
下午,阳光透过窗帘,在病房里投下一道暖黄色的光。老支书睡着了,呼吸均匀。
王秀梅和丽丽去医院食堂买饭,走廊上只剩我和陈建国。他靠在墙上,点了根烟,却没吸,任由它在指间燃烧。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爸小气,”他声音低沉,“家里条件那么差,他又是村支书,应该有些油水才对。小时候我羡慕村长家的彩电,羡慕会计家的摩托车,总觉得爸爸没本事。”
我没接话,静静听着。
“长大后我在外面做生意,赚了点钱,想给家里盖房子,他死活不同意。说老房子住着挺好,何必浪费钱。”陈建国苦笑,“我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花钱,现在才知道…”
烟灰掉在地上,他也没注意。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能看清眼角的皱纹。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急着回村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我想看看那些欠条上的人,都是谁。”陈建国眼中闪着泪光,“我想知道我爸这辈子到底帮了多少人。”
走廊尽头,电梯门开了,王秀梅和丽丽提着饭盒回来了。她们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很坚定。
“吃饭吧。”王秀梅轻声说,“我们分头吃,病房里不能有味道。”
丽丽点点头,看了眼病房,“爸睡了?”
“嗯,刚睡。”陈建国掐灭烟头。
四个人默默地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打开饭盒。简单的米饭和几个小菜,在医院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朴素。
就像老支书的一生。
尾声
半个月后,老支书出院了。
村里人自发组织了一个欢迎仪式,把他家门口的小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挂上了彩带。
老支书拄着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家,看到这阵仗,又好气又好笑,“搞什么名堂?我又不是当官的。”
刘四叔笑呵呵地上前,“老陈,你可是我们村的大功臣啊!”
老支书摆摆手,“别胡说八道,我就是个普通人。”
李大爷拿出一个红包,塞到老支书手里,“这是我家欠你的钱,利息我也算好了。”
老支书连连推辞,“什么欠不欠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们记得啊!”村里人齐声说。
老支书站在那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圈红了。陈建国扶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激动得又犯病。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老支书苍老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慈祥。他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仿佛在确认他们都好好的,都过得不错。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大事”。
不是轰轰烈烈的丰功伟绩,不是名垂青史的辉煌业绩,而是这样一点一滴的付出,这样默默无闻的关怀,这样心甘情愿的牺牲。
老支书说他一辈子没做什么大事,但他的一生,就是最大的事。
当晚,月亮很亮,照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我去老支书家送些水果,远远就听见屋里传来欢声笑语。
推开门,看见陈建国和王秀梅正在收拾房间,丽丽在厨房忙活,老支书坐在椅子上指手画脚。
“爸,您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陈建国劝道。
老支书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看到我进来,他招招手,“小李来了啊,坐坐坐。”
我把水果放在桌上,在他身边坐下。老支书看着满屋子忙碌的子女,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叔,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轻声问。
老支书看了看窗外的月亮,轻声说:“挺好的。这辈子,值了。”
窗外,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鼓掌。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