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暮春四月。北京,这座古老而雍容的帝国都城,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与不祥所笼罩。朝鲜,这个数百年来对大明王朝屏息恭顺、岁岁来朝的东方藩属,雪片般的告急文书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封接一封地冲破宫城的宁静,直抵中枢。驿卒们形容枯槁,马蹄
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暮春四月。北京,这座古老而雍容的帝国都城,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与不祥所笼罩。朝鲜,这个数百年来对大明王朝屏息恭顺、岁岁来朝的东方藩属,雪片般的告急文书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封接一封地冲破宫城的宁静,直抵中枢。驿卒们形容枯槁,马蹄踏碎了紫禁城的黎明,他们带来的,是朝鲜国王李昖用血泪写就的奏疏。字字泣血,声声哀鸣:倭寇倾举国之兵,自釜山登陆,如猛虎出林,如饿狼扑食,其势不可阻挡。月余之间,朝鲜三都(汉城、开城、平壤)次第陷落,八道疆土几乎沦丧殆尽,宗庙社稷危在旦夕,恳请天朝速发天兵,救朝鲜君民于水火,存亡续绝!
消息传开,整个北京朝野为之震动。日本国“太阁”丰臣秀吉,这个出身微末、却以雷霆手段统一了纷乱百年的日本战国的枭雄,其隐藏在“征明假道朝鲜”借口之下的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他那句“山河万朵,尽在我掌握之中”,以及更为露骨的“直捣大明,席卷中华”的狂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向来自诩为“天朝上国”、四夷宾服的大明君臣脸上。朝鲜若亡,则大明辽东边境将直接暴露于倭寇的利爪之下,国门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切,对朝鲜而言,来得太过突然。当倭寇的大舰队遮天蔽日般出现在釜山外海时,朝鲜承平日久、武备松弛的恶果瞬间暴露无遗。那些装备着简陋弓箭、缺乏训练的朝鲜官军,在日军犀利的三段击铁炮(火绳枪)阵列和锋利无比的武士刀面前,几乎是一触即溃。日军的先锋部队,多为从日本战国时代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精锐,他们身材虽普遍矮小——许多倭兵的头盔顶端,尚不及明军中一个寻常北方大汉的肩膀高——但个个动作矫健,凶悍异常,战术配合娴熟。釜山守将郑拔几乎是象征性抵抗后便城破殉国,随后,朝鲜的防线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崩塌。东莱、尚州、忠州……一座座城池望风而降,或稍作抵抗便被攻破。朝鲜国王李昖仓皇辞庙,一路向北奔逃,其狼狈之状,令人不忍卒睹。许多地方官员弃城而逃,军队溃散,百姓流离失所,日军所过之处,烧杀淫掠,朝鲜大地,一时哀鸿遍野,恍如末世。
紫禁城内,文华殿、武英殿的灯火彻夜不熄。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位早已对日复一日的繁琐朝政感到厌倦、深居后宫十数年的君主,也不得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情警讯从他个人的逸乐世界中惊醒。廷议之上,群臣激辩,气氛凝重。
“国库空虚,岁入不敷,北有鞑靼时扰,西南亦有播州土司杨应龙反侧未平,若再轻启东亚战端,三线掣肘,恐民力难支,社稷不安!”户部尚书等主张谨慎的官员,手捧着日益亏空的财政账簿,痛陈利害。他们并非怯懦畏战,而是深知帝国这部庞大机器,虽看似光鲜,实则已有多处锈蚀,禁不起大的折腾。
然而,以兵部尚书石星为首的一众主战派官员,则义愤填膺,慷慨陈词:“朝鲜为我大明东方之藩篱,唇亡则齿寒之理,浅显易见!倭寇狼子野心,今日敢鲸吞朝鲜,明日其兵锋必指辽阳,觊觎中原!我朝抚育朝鲜二百余载,彼国君臣百姓翘首以盼王师久矣,若坐视其亡国灭种,天朝威仪何在?大国担当何在?将来何以号令四夷,维持东亚之安宁?”正义的激情与对国家安全的深谋远虑,使得主战的声音在朝堂之上渐渐压倒了犹豫与观望。
御座之上,万历皇帝在反复权衡与重臣的力促之下,内心深处那份沉睡已久的太祖、成祖的雄主血脉似乎被唤醒。他想起了大明开国之君的赫赫武功,想起了作为“天下共主”的荣耀与责任。最终,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沉沉的怒吼:“倭寇如此欺我太甚,真当我大明无人耶?朝鲜之急,宗社之危,朕不能不救!着即发兵,膺惩凶逆,以彰天讨!”为支撑这场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战争,面对户部确实捉襟见肘的窘境,万历皇帝甚至打破了常规,在战争初期,下旨从自己的内帑中拨出数十万两白银,充作首批军饷,以示与国共克时艰、破釜沉舟的决心。当然,这笔“天子自掏腰包”的款项,对于后续漫长而残酷的战争而言,终究只是杯水车薪,沉重的财政负担,最终还是要通过史称“万历三大饷”(辽饷、练饷、剿饷)的全国性赋税加派,转嫁到帝国本已疲惫不堪的百姓肩上,也为其后数十年的社会动荡与王朝衰败,埋下了难以拔除的祸根。
圣旨既下,帝国庞大的军事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兵部尚书石星总揽全局,夙夜匪懈,策划调度。而挂帅出征的重任,则落在了时任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左都督、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李如松的肩上。李如松,字子茂,年富力强,乃是将门虎子,其父李成梁一手打造的辽东铁骑,是大明北方边防线上最为精锐的核心野战力量。李如松自幼在军旅中长大,耳濡目染,弓马娴熟,深谙兵法,更兼性格勇猛果敢,作战悍不畏死,在与蒙古部落的交锋中屡立战功,威名早著。他在京师校场拜将受命,从万历皇帝手中接过象征无上权力的尚方宝剑,面对校场上旌旗招展、铁甲森然的数万即将出征的将士,意气风发,声若洪钟,誓言必将踏破倭寇巢穴,救朝鲜于水火,扬大明国威于海外。
这是一支成分极为复杂的远征大军。不仅有李如松麾下那些人高马大、久经战阵的辽东子弟兵,他们骑乘着神骏的蒙古马或辽东健马,身高动辄一米八开外,俯瞰倭兵时,常有明军戏称其“尚未及我马腹高”,然而这些“矮脚虎”的凶悍却不容小觑。这支大军中,还有从蓟镇、宣府、大同等地抽调的边防精锐骑兵与步兵,他们常年与北方游牧民族作战,经验丰富;更有远从福建、浙江、广东、四川等地征募而来、各具地方特色的“南兵”;擅长使用藤牌、短刀,身形灵活的福建兵,以及精于山地复杂地形作战的川军。士兵们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带着各自部队惯用的兵器,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如百川归海一般,向着预定的集结地——鸭绿江畔,日夜兼程,迤逦而来。军容之壮盛,军械之精良,在东亚亦属罕见。
然而,大军的行进,尤其是后勤保障,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朝鲜半岛多山,地形崎岖复杂,道路状况远逊于中原地区。数十万大军,包括后续增援及数量更为庞大的随军民夫,每日所消耗的粮秣、马料、箭矢、火药、医药等军需物资,是一个足以压垮任何国家财政的天文数字。负责转运粮草的民夫队伍,推着吱嘎作响的独轮车,赶着瘦骨嶙峋、疲惫不堪的骡马,在泥泞没膝、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艰难跋涉。雨季的暴雨使得道路变成一片泽国,车轮深陷其中,动弹不得;冬季的严寒则让许多衣衫单薄的民夫活活冻毙于途中。沿途,他们不仅要忍受饥饿、疲惫和各种疾病的侵袭,痢疾、伤寒、疟疾在潮湿艰苦的转运环境中大肆流行,造成大量非战斗减员,还要时刻提防小股倭寇的袭扰或朝鲜本地因战乱而蜂起的盗匪的抢劫。许多被征发的运粮民夫,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倒在了通往朝鲜前线的漫漫长路上,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成为了这场残酷战争最早、也最无声的牺牲品。
为了确保前线供给,户部的官员们急得焦头烂额,四处搜刮粮米,甚至动用了漕运的战略储备。而明军赖以攻坚克敌的佛朗机炮、虎蹲炮、大将军炮等重型火器,以及大量的炮弹、火药,其运输更是千难万难,每过一道险峻的山岭,每渡一条湍急的溪流,都要付出巨大的体力和时间代价。火药的防潮、炮弹的铸造与安全配给,每一个环节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不容有丝毫的疏忽。
正是在这种看似混乱无序、实则依靠帝国强大惯性与无数个体坚韧付出而勉力维持的国家总动员之下,一支肩负着帝国尊严与宗主国使命的远征大军,克服了后人难以想象的重重困难,终于在公元1592年的深秋初冬之际,主力部队陆续抵达了鸭绿江边。江风凛冽,卷起漫天枯叶,江水呜咽东流,仿佛在诉说着对岸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无边苦难。隔江望去,朝鲜境内,烽火连天,哀鸿遍野。
平壤雷声:帝国利剑的初试与倭寇的凶顽
公元1593年(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李如松亲率四万余明军主力,冒着朝鲜半岛的酷寒,渡过冰封雪冻的鸭绿江,正式向已被日军第一军团小西行长部占据数月之久的朝鲜故都——平壤,发起了决定性的攻击。
平壤城,不仅是朝鲜北部的政治经济中心,更是日军侵朝北线的核心据点。小西行长此人,不仅是身经百战的沙场悍将,亦颇有智谋和筑城经验。他占据平壤后,深知此地战略意义重大,必为明军首攻目标,遂征发朝鲜民夫,日夜赶工,加固城防,挖掘深壕,广布鹿角,储存了大量军需粮草,并在城内各要点修筑了坚固的土木堡垒和多层防御工事,扬言可凭此坚城固守数年,等待日本国内援军。
李如松兵临城下,并未因初入异国、敌情未明而急于强攻。他先是派遣少量精锐斥候部队进行威力侦察,仔细观察日军的兵力部署、火器配置(尤其是铁炮的分布)以及城防的薄弱环节。同时,他积极联络在平壤外围坚持抗战的朝鲜将领如西山大师休静所率领的僧兵和各地蜂起的朝鲜义军,约定在总攻发起时,从外围袭扰日军,策应明军主力攻城。在掌握了相对充分的情报后,李如松与麾下诸将经过周密商议,制定了详细的攻城计划:首先,集中明军的绝对优势炮火,对平壤城墙及城内日军主要防御据点,实施长时间、高强度的毁灭性炮击,以摧毁其防御工事,震撼其军心;待炮火准备充分,城墙被打开足够多的缺口后,明军步兵主力再分为数路,同时从不同方向发起总攻,突入城内,与日军展开巷战,力求将其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正月初八日凌晨,天色尚未破晓,平壤城外,数百门早已进入预设阵地的明军火炮——包括从葡萄牙引进并仿制的、威力巨大的“佛朗机”铜炮,可发射散弹、用以杀伤集团步兵的“虎蹲炮”,以及专门用于攻坚的、炮身沉重的“大将军炮”——突然同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密集的炮弹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如冰雹般、又如流星雨般,铺天盖地地倾泻在平壤的城墙、城楼、箭塔以及城内日军的主要防御据点之上。这是日本军队在其漫长的征战历史上,从未遭遇过的、如此恐怖的炮火覆盖。坚固的城墙在持续不断的猛烈轰击下,开始剧烈地颤抖、开裂、崩塌,用夯土和巨石筑成的墙体被炸得土石横飞,木石结构的箭楼、角楼纷纷中弹起火,在浓烟与烈焰中化为一片废墟。城内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炮击打得人仰马翻,死伤枕藉,许多人在睡梦中就被呼啸而来的炮弹炸得粉身骨碎,尸骨无存。他们引以为傲的火绳枪,虽然单兵射击精准,但在明军重炮的绝对射程、威力和精准度面前,几乎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和反击,反而成了明军炮火的重点清除目标。
炮击持续了数个时辰,直打得平壤城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片狼藉,昔日坚城已是千疮百孔。待城墙多处被轰开宽大的缺口,李如松观察到日军的火力明显减弱,遂拔出腰间的天子赐剑,厉声下令:“总攻开始!生擒小西行长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早已蓄势待发的明军步兵,如猛虎下山,从数个方向同时发起了潮水般的冲锋。他们头顶着特制的防箭盾牌,手持长矛、腰刀、朴刀等各式兵刃,扛着数十尺长的云梯,冒着城头日军残余部队零星却依旧致命的箭矢、铅弹以及滚木礌石,呐喊着冲向烟雾弥漫、血肉模糊的城墙缺口。
李如松身先士卒,他的帅旗始终飘扬在战斗最为激烈的前沿阵地。他亲自擂鼓助威,有部将作战稍显迟疑或畏缩不前者,他便立斩之以正军法。三军将士见主帅如此,无不感奋,个个奋勇争先,死不旋踵。最先攻上城头的是来自浙江的戚家军旧部和以悍不畏死著称的广西“狼兵”,他们攀援能力极强,与据守城头、同样凶悍的日军武士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格杀。城墙上下,喊杀声、兵刃撞击声、火铳的爆鸣声、伤兵的惨叫声响成一片。
在这里,明军将士高大的身材和强壮的体魄,与普遍矮小的日本兵丁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名剽悍的辽东骑士,即便失去了战马,手持长柄大刀,在近战中也往往能以力破巧,压制数名倭寇。有明军老兵私下戏谑,说那倭兵戴着头盔,还没自家兄弟的战靴高,打起来像是大人欺负顽童。然而,这些玩笑话很快就被战场上的残酷现实所击碎。这些自日本战国尸山血海中百炼而出的日军,其单兵作战能力着实不容小觑。他们虽然身材不高,却个个动作矫健如猿,刀法狠辣刁钻,其武士刀以锋利坚韧闻名天下,且战术配合默契,往往三五成群,结成小阵,利用狭窄的地形与高大的明军周旋。尤其是日军的火枪手,在短暂的慌乱后,也开始在废墟中寻找掩护,对攻城的明军进行精准而致命的射击。他们那种悍不畏死、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疯狂的“武士道”精神,使得每一个轻视他们的对手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城破之后,更为血腥残酷的巷战在平壤城内全面展开。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院落,每一间房屋,都成了反复争夺、寸土必争的战场。小西行长指挥日军残部,利用其对城市地形的熟悉,据守街垒、高墙、以及坚固的民房,进行着绝望而顽固的抵抗。日军武士的个人勇武在近身肉搏中给明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们甚至在民房中挖掘暗道、设置陷阱,伺机偷袭落单的明军小队。明军则以营哨为单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火铳手、弓箭手负责提供火力掩护,压制日军的火力点;长矛兵、刀盾手则负责正面突击和清剿房屋内的残敌。鲜血染红了平壤的每一条街巷,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排水的沟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以及焚烧房屋的焦臭味。
在一些胶着的攻防点,守城的日军甚至使用了极其残酷的守城武器。据侥幸生还的朝鲜兵回忆,他们随明军攻打一处日军据守的堡垒时,城头突然倾泻下滚烫的“金汁”(煮沸的粪尿与毒汁的混合物)。那褐黄色的滚烫液体,带着难以名状的恶臭,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中者无不皮开肉烂,惨叫连连,其状之恐怖,远胜于刀剑加身。许多朝鲜士兵,哪里见过这等“从天而降”的污秽毒物,当场便心理崩溃,阵型大乱。明军将士虽也对此感到恶心与愤怒,但久经战阵的他们,尚能强忍不适,继续组织进攻。
激战至傍晚时分,日军主力已基本被歼,残余部队被压缩在城内牡丹峰等最后几个据点。小西行长眼见大势已去,再战下去只有全军覆没,遂趁着夜色和混乱,在少量亲兵的护卫下,凿开冰封的大同江面,率领残余的数千败兵(多为轻伤员和尚能行动者)狼狈不堪地向南方仓皇突围逃窜。逃跑途中,日军丢弃了大量的辎重、军械以及无法带走的重伤兵和朝鲜俘虏。
明军浴血奋战,终于成功光复平壤。此役,据明军战报,斩获日军首级一千二百余级,另有大量日军在炮击、巷战和混乱中死伤,或在渡江逃跑时溺毙,实际歼敌人数远超此数,缴获战马、军械、粮草无数,解救被日军掳掠和奴役的朝鲜百姓数以万计。平壤大捷,是明军入朝作战以来取得的第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重大战略性胜利,它不仅彻底粉碎了日军迅速吞并朝鲜北部的企图,也沉重打击了侵朝日军的嚣张气焰,极大地振奋了朝鲜军民的抗战信心,为后续整个朝鲜战局的扭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然而,这场辉煌胜利的背后,明军自身也付出了近八百名将士阵亡、一千五百余名将士受伤的惨重代价(据《宣宗实录》等史料记载,李如松上报的战功与伤亡数字或有出入,但其代价之沉重,毋庸置疑)。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攻城血战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明军将士的英勇与牺牲,也永远镌刻在了平壤城的每一寸土地之上。
平壤之胜,如同在漆黑的朝鲜夜空中点燃的一把火炬,照亮了朝鲜军民反抗侵略的道路。然而,战争的阴云远未散去,更为艰苦卓绝的战斗,尚在前方。李如松在平壤短暂休整、补充兵员之后,不给日军太多喘息之机,亲率以辽东铁骑为主的精锐轻骑部队,疾驰南下,意图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一举光复已被日军占据的朝鲜旧都汉城。他麾下的辽东骑士,平均身高远超日本兵,骑乘着神骏高大的蒙古马或辽东健马,身披铁甲,手持三眼铳、重型骑枪和锋利的马刀,其集团冲锋时所产生的威势,足以令任何步兵胆寒。
然而,在汉城以北的碧蹄馆地区,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却让一度骄傲轻敌的明军骑兵,尤其是李如松本人,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涩与凶险。正月二十七日,李如松率领的数千先头骑兵,多为最精锐的辽东铁骑,在搜索前进中,与刚刚从汉城出动、意图北上反扑的日军主力数万人,其中包括第六军团总大将小早川隆景、第三军团总大将黑田长政以及勇将立花宗茂等日本战国名将所率领的精锐之师不期而遇。
碧蹄馆一带地形复杂,多为丘陵、狭窄的谷地、茂密的林地以及泥泞湿滑的稻田,极为不利于大规模骑兵部队的展开和冲击。日军指挥官经验老到,抓住战机,迅速利用有利地形,将人数远少于己方的明军先锋骑兵诱入一处名为砺石岭的狭窄山口,然后以数倍兵力将其分割包围。一时间,山谷间杀声震天,日军的铁炮(火绳枪)从两侧高地如雨点般射向被困在谷底的明军,身着各色具足的日本武士们则手持雪亮的长枪和太刀,结成密集的步兵阵型;枪衾、圆阵,利用地形优势,从四面八方不断压缩着明军骑兵的活动空间。
辽东铁骑虽然个个骁勇善战,马术精湛,但在这种泥泞湿滑、空间受限的战场环境下,战马难以发力冲刺,骑兵们引以为傲的集团冲击力和机动性大打折扣,反而因为目标较大,成了日军铁炮和长弓的绝好靶子。许多平日里纵横驰骋的明军骑士,连人带马被密集的弹丸射翻在地,或被隐藏在暗处的日军长枪手刺落马下。
李如松亲率中军主力赶到战场时,见先锋部队已陷入重围,形势危急,大惊失色,立刻下令全军投入战斗,试图冲破日军的包围圈,解救被困部队。他本人也一度身陷重围,座下心爱的战马被日军火枪击毙,险些丧命。其部将李有昇、祖承训以及其弟李如梅、李如柏等,皆奋死力战,前仆后继,围绕在李如松身边,与潮水般涌来的日军展开殊死搏斗。尤其是忠勇的部将李有昇,为救主帅,身中数创,血染战袍,仍死战不退,最终力竭阵亡,其状惨烈。
明军骑兵们虽然在单兵的体格和马匹的冲击力上,普遍优于身材相对矮小、以步兵为主的日军,但在日军精妙的步兵战术,严密的阵型、以及层层叠叠、训练有素的铁炮手和长枪兵的协同攻击面前,伤亡极其惨重。日军武士那种在长达百年的日本战国乱世中磨砺出来的悍不畏死、精于格斗的精神,以及他们手中锋利无比的太刀,也给明军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他们往往三五成群,互相配合,动作迅捷,专门攻击明军战马的马腿和防护相对薄弱的骑兵的腿部、腋下等部位。
这场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的血战,是明军入朝以来遭遇的最为艰苦、也最为凶险的一场战斗。若非后续由杨元率领的明军步兵主力及神机营的火器部队(携带虎蹲炮等轻型火炮)及时赶到战场,从外围以猛烈的火炮和火箭轰击日军阵线,对日军后队造成重大压力,迫使其不得不后退重整,李如松所部恐怕真的难逃全军覆没的厄运。
碧蹄馆一役,明军虽最终凭借后续部队的支援,成功逼退了日军,解了李如松之围,但自身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战死及重伤者数以千计,许多英勇善战的辽东子弟兵,就这样永远地埋骨在了异国他乡的这片无名山谷之中。这场名义上的“险胜”,更像是一场苦涩的、代价高昂的平局,它让一度有些轻敌冒进的李如松和明军将士们,对日军的真实战斗力和战术素养有了更为清醒和深刻的认识。那些来自东瀛的“倭人”,虽然在明军眼中体型普遍“矮小”,但其久经战阵的凶悍、严密的组织纪律以及精良的单兵武器,绝非可以轻易战胜的乌合之众。光复朝鲜旧都汉城的计划,也因此役的重大损失,被迫暂时推迟。战争的长期性、艰巨性和残酷性,如同沉重的阴云,开始笼罩在每一位援朝明军将士的心头。
在血与火的洗礼之后,朝鲜战局逐渐陷入了相持阶段。明军与日军在朝鲜中南部地区展开了漫长而艰苦的拉锯战。胜利的天平,开始在双方的坚韧、智谋以及国力消耗的较量中,缓慢地摆动。而在这场决定东亚格局的世纪之战中,明朝与朝鲜之间的同盟关系,也经历了复杂而微妙的考验。朝鲜虽有李舜臣这样的水师统帅,在海上屡屡创造以少胜多的海战奇迹,极大地牵制了日军的海上补给和兵力调动。但在陆地上,朝鲜官军在战争初期因久疏战阵、军备废弛而屡战屡败,战斗力相对有限,更多的是依靠各地风起云涌的“义兵”武装,在日军占领区后方进行广泛而英勇的游击骚扰作战,给日军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因此,在正面战场上,明军作为绝对主力,承担了几乎所有的攻坚拔寨、与日军主力决战的艰巨任务。粮草军械的消耗如同无底洞一般,而朝鲜本身因国土大半沦陷、生产遭受严重破坏,其能够提供的后勤支持微乎其微,几乎所有的军需物资,都必须依靠大明王朝从遥远的本土,通过漫长而艰险的陆路和海路,千里迢迢地转运而来。这种沉重的后勤压力,时刻考验着明朝的国力与决心。
在这种特殊的同盟背景下,明军将领与朝鲜官员、将领之间,虽然总体上保持着并肩作战、共同抗敌的友好态势,但也因战略目标的不完全一致、军事指挥体系的差异、物资分配的矛盾,乃至文化习俗、语言沟通上的障碍,时常产生一些摩擦和误解。例如,朝鲜官员往往急于收复失地,光复京城,其催促进军的呼声甚高;而明军将领则需要从整个朝鲜半岛乃至东北亚的战略全局出发,更加注重稳扎稳打,确保后勤线的稳固和主力部队的万全,不愿轻易冒险。在物资分配上,明军将士浴血奋战,自然希望得到优先保障,而朝鲜军民饱受战乱之苦,也亟需救援,僧多粥少,矛盾在所难免。
朝鲜一代名将李舜臣,以其卓越非凡的军事才能和在闲山岛、鸣梁等海战中创造的辉煌战绩,赢得了包括明朝水师提督陈璘在内的许多明军将领的由衷敬佩与尊重。然而,李舜臣刚直不阿、不善逢迎的性格,以及其在朝鲜内部复杂而险恶的党争倾轧中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甚至一度被谗言罢黜,几乎身死囹圄,也让明朝将领在尝试与之进行更深层次的军事协同作战时,时常感到有心无力,甚至不得不分出精力来调和朝鲜内部的矛盾,这无疑也对联军的整体作战效能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这些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不和谐”的音符,并非是要刻意贬损任何一方,反而使得这场跨国联盟的战争,显得更加真实、复杂,也更具有人性的深度。
旷日持久的血战,使得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也逐渐感到难以支撑,而明朝方面,巨大的战争消耗也使其国内矛盾日益加剧。双方都有了暂时休战、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的意愿。于是,一场充斥着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与无尽欺瞒的议和,在幕后悄然展开,并持续了数年之久。
明朝方面,负责与日方进行谈判的主要代表是兵部右侍郎沈惟敬。此人并非传统的封疆大吏或沙场宿将,而是一个以口舌便给、随机应变、深谙官场权术与市井诈术著称的人物。他在谈判中,为了急于达成“和平”的表面功绩,以向上邀功请赏,不惜采取种种弄险的手段,甚至对上阳奉阴违,向万历皇帝和朝廷虚报军情、粉饰太平,声称日方已“诚心纳款,俯首称臣”;对下则又对日方代表私自许下许多大明朝廷根本不可能兑现的苛刻条件。
而日方的主要谈判代表,则是侵朝日军第一军团的统帅小西行长。此人不仅是丰臣秀吉麾下的重要将领,亦是当时日本少数通晓中国语言文化、且具有一定外交手腕的人物。他在谈判桌上,同样表现得各怀鬼胎,与沈惟敬你来我往,虚与委蛇,大玩外交辞令与文字游戏,极尽欺瞒拖延之能事。小西行长深知丰臣秀吉的野心与日军在朝的困境,他一方面要设法为日军争取喘息和重整旗鼓的时间,另一方面也要尽量在谈判中为日本攫取实际利益,同时还要避免彻底激怒明朝,引来更大规模的军事打击。
双方的核心诉求与底线,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几乎无法调和的巨大鸿沟。“封贡”的名称与具体形式、朝鲜王国的领土完整与主权归属、日本军队的撤兵范围与时限、乃至战俘的交换等问题,都成为了双方在谈判桌上反复拉锯、寸土不让的焦点。丰臣秀吉的胃口极大,他依然妄图通过谈判,来实现其在战场上未能完全达成的战略目标——至少要以“大明皇帝正式册封日本国王,并承认日本对朝鲜南部数道的永久占领”为前提,甚至还荒唐地提出要大明王朝将一位公主嫁给日本天皇等诸多侮辱性的要求。这些条件,对于视自身为“天朝上国”、拥有“华夷秩序”最终解释权的大明王朝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是断然不可能接受的。
谈判时断时续,充满了变数与戏剧性。前线的将士们,时而接到命令要求严格遵守停战协定,不得主动发起军事行动,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时而又要紧急应对日军利用谈判作为掩护,进行军事挑衅、袭扰后方补给线、甚至有预谋地发动小规模突袭等背信弃义的行为。这种打打谈谈、谈谈打打的局面,持续了数年之久。虚假的和平,不仅让许多明军将士在思想上有所松懈,也使得一些部队因长期驻扎异国、军纪涣散而战斗力有所下降。更有甚者,一些负责谈判的官员,为了个人私利,甚至不惜出卖国家利益,与敌方暗通款曲。
这场迷雾重重、暗流涌动的谈判,最终因为双方在核心利益上的巨大分歧根本无法调和,以及丰臣秀吉的侵略野心在其生命最后阶段再度极度膨胀(他误以为明朝已经屈服,或试图通过再次发动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巩固自身权力)而彻底宣告破裂。所谓和平,不过是更大规模、也更为惨烈的战争再次来临之前,一段短暂而虚妄的喘息与序曲。
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当丰臣秀吉确认无法通过谈判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之后,这位已近暮年的日本枭雄,终于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不顾国内日益加剧的厌战情绪和财政困境,悍然调集了总数高达十四万余人的庞大军队,发动了第二次更大规模的入侵朝鲜战争,史称“丁酉再乱”。这一次,日军汲取了第一次战争后期失利的教训,在战略部署、兵力构成和后勤准备上都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其攻势更为猛烈,手段也更为残忍,目标也更为明确——不仅要彻底占领并吞并朝鲜,更要以此为跳板和基地,为未来某个时刻再次“问鼎中原”创造条件。
朝鲜半岛的土地上,战火重燃,刚刚得以喘息的朝鲜人民,再度陷入了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大明王朝,再一次面临着严峻的军事和财政双重考验。国库本已因数年援朝征战而几乎被掏空,国内的民生也因“三饷”的持续征派而日益凋敝。然而,唇亡齿寒的战略态势,以及宗主国不可推卸的责任,使得大明王朝在国家核心利益面前,依然没有退路。
万历皇帝虽然此时已不复当年刚刚听闻倭乱爆发时那股“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锐气与决断,更多地沉湎于深宫的逸乐与对朝政的倦怠之中,但在内阁首辅和兵部重臣的力谏与坚持之下,他还是下令再度大规模增兵援朝。经略宋应昌因第一次战争后期指挥不力及参与欺罔谈判而被罢黜,朝廷重新任命了能臣邢玠总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军务,并节制朝鲜境内所有明军。麻贵、杨镐、陈璘、刘綎、董一元等一批在第一次援朝战争中表现出色或经验丰富的老将、宿将,再次披挂上阵,率领数万明军精锐,分批渡过鸭绿江,投入到这场更为艰苦、也更为关键的第二次援朝战争中。
第二次援朝战争的惨烈程度,丝毫不逊于第一次。其中,蔚山之战,便是明军在朝鲜东南沿海地区,与日军主力进行的一场极其艰难、也极具悲剧色彩的攻坚与反围困之役。隆冬时节,朝鲜东南部沿海的蔚山地区,日军猛将加藤清正,此人不仅作战勇猛,更以擅长修筑坚固城防工事而闻名日本战国,率领其麾下最为精锐的主力部队,占据了蔚山城外地势险要的岛山,并依山势修筑起了一座坚固异常的倭式城堡。这座城堡,工事复杂,火力点密布,储备了大量粮草和军械,成为了日军在朝鲜东南部地区一个重要的战略支撑点。
明将杨镐与麻贵,时任明军左协大将,决心拔掉这颗深入朝鲜腹地的毒牙,遂集结了明军主力与部分朝鲜军,总兵力达数万人,将岛山倭城团团围住,并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战役初期,明军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和部分重型火炮的支援,攻势一度非常凌厉,曾成功攻破了岛山倭城的外围栅栏和部分土木工事,甚至有勇猛的明军将士一度攀上了城楼,与守城的日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城内的日军,在统帅加藤清正的严令督战和亲自指挥下,拼死抵抗。他们利用坚固的城防工事和居高临下的地利,以及密集的铁炮和弓箭火力,不断射杀那些冒死攻城的明军将士。明军则以猛烈的炮火还击,并采用填壕、掘地道、云梯强攻等多种传统的攻城手段,试图尽快瓦解日军的防御。
然而,战事很快就陷入了残酷的僵局。岛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日军的防御工事又修筑得异常坚固。更为致命的是,战役期间,正值朝鲜半岛的严冬季节,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围城的明军将士,许多来自气候相对温暖的中国南方或北方平原地区,对这种朝鲜沿海地区的酷寒湿冷气候极不适应,冬衣预备不足,普遍衣衫单薄。加之粮草补给线又因大雪封路和日军小股部队的不断袭扰而时断时续,供应极不稳定。围城的明军将士,在冰天雪地之中,不仅要冒着日军的枪林弹雨发动进攻,还要忍受着难以想象的饥饿与严寒的折磨。许多士兵甚至连过冬的鞋履都已破烂不堪,不得不赤脚站在冰冷的雪地中坚持作战,手脚多被严重冻伤、冻裂,甚至坏死,非战斗减员的情况日益严重。夜晚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刮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也刺透了他们单薄的衣甲。
而被重重包围在岛山城内的日军,日子也同样艰难到了极点。他们虽然占据坚城,但毕竟是孤军深入,与后方主力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城中的粮草在明军的长期围困下,也早已消耗殆尽,水源也被明军设法切断或污染。为了活命,饥饿的日军不得不杀死并分食他们心爱的战马充饥,到后来,连马肉也吃光了,就开始搜寻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甚至有记载称他们开始饮用马尿解渴,煮食战死同伴的尸体。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之中,加藤清正展现出了其作为日本战国名将惊人的顽固意志和残酷的统御能力。他下令将城中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都组织起来,日夜轮番防守,严密监视明军的动向,凡有任何懈怠、动摇军心或私自言退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立斩不赦。日军的凶残与坚韧,不仅体现在他们对待敌人的冷酷无情上,也体现在他们对待自己人的严酷纪律与非人压榨上。
明军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数次发动了猛烈的强攻,但皆因日军的顽强抵抗、恶劣到极点的天气条件以及自身攻坚能力的某些不足(如缺乏攻克此类坚固城堡的特种装备和战术经验)而功亏一篑,未能取得决定性突破。高耸的岛山城墙上下,尸积如山,流淌的鲜血在极低的温度下,迅速凝固成了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冰块。攻城的明军士兵,一批批地倒在冲锋的路上,后续的部队又踏着同伴冻僵的尸体,继续向上发起绝望的冲击。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去填平日本人的火枪射击口,用宝贵的血肉去消耗敌人无穷尽的箭矢和锋利的刀剑。而城内的日军,也同样在疯狂地进行着最后的抵抗,他们甚至将被俘的朝鲜民夫和平民,驱赶到城头之上,作为抵挡明军炮火和箭矢的“肉盾”,或者在明军进攻最为猛烈的时候,将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从高高的城墙上推下,以阻碍和迟滞明军的攻势,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就在岛山倭城内日军粮尽水绝、几乎陷入绝境,明军也已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的关键时刻,驻守在朝鲜南部沿海西生浦等地的日军援军,在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将领的率领下,不顾一切代价,突破了明军外围的警戒线,冒死前来救援被围困的加藤清正部。
负责指挥整个蔚山战役的明将杨镐(其人素有才名,也颇得万历皇帝的信任,但缺乏大规模独立指挥战役的经验,且性格上有些刚愎自用、临阵处置失当),在得知日军大规模援军逼近的消息后,未能有效地组织兵力进行层层阻击和内外夹击,反而因担心自身腹背受敌、陷入日军的内外合围,在战场形势尚有可为、并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便仓促下令全军解除对岛山倭城的包围,向后方撤退。
撤退过程中,由于命令传达不清、组织协调混乱,明军一度失去了统一指挥,秩序大乱。日军守军与援军抓住机会,联合从后方和侧翼对撤退中的明军发起了猛烈的追击。明军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才勉强摆脱了日军的追击,撤回了安全地带。许多在之前攻城战中英勇奋战、九死一生的将士,未能战死在攻城的疆场之上,却在这次混乱不堪的撤退途中,或因体力不支被日军追上杀死,或因伤病严重无法及时撤离而被俘后遭到日军的残酷虐杀,或最终在冰天雪地中力竭倒下,冻毙于返回营地的途中,其情状之凄惨,令人扼腕。
蔚山之战,明军虽然也给日军造成了极为惨重的消耗,迫使其主力一度陷入粮尽水绝、几乎崩溃的绝境,但最终却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未能成功攻克岛山要塞,反而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士气也受到了一定的打击。这场战役,充分暴露了明军在异国他乡进行大规模、高强度攻坚作战时,在后勤保障体系的脆弱性、冬季作战的适应与准备能力、以及高级将领之间的指挥协同与临阵决断等诸多方面,依然存在着不容忽视的严重问题。它也让大明朝廷上下,对这场第二次援朝战争的长期性、残酷性和复杂性,有了更为清醒和沉重的认识。战争,远非庙堂之上的书生们在舆图上指点江山、纸上谈兵那般轻松惬意和一厢情愿。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凝聚着无数将士的鲜血与生命;而每一次失利,则都可能意味着国家战略的重大挫折和更多无辜生命的凋零。
在陆地战场陷入胶着与苦斗、胜负难分的同时,海上的形势却因为一位传奇英雄的复出和明朝水师主力的全面介入,而悄然发生了有利于中朝联军的重大改变。朝鲜水师统制李舜臣,在经历了谗言陷害、酷刑折磨、几乎身死的无边磨难之后,再度被危难之中的朝鲜朝廷启用。他临危受命,收拾起几乎被打残的朝鲜水师残部,以其非凡的军事天才、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卓越的领导才能,在朝鲜半岛南部的鸣梁海峡,创造了以区区十二艘板屋战船,巧妙利用险要地势和潮汐规律,一举击退并重创了拥有三百余艘战舰的日本庞大舰队的战争奇迹。鸣梁海战的胜利,不仅极大地鼓舞了朝鲜军民的抗战信心和士气,也有效地迟滞和打击了日军从海上获得兵员补充和物资补给的企图,为后续整个战局的扭转,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终于,公元1598年(万历二十六年)秋,一代枭雄、也是这场侵略战争的始作俑者——日本太阁丰臣秀吉,在经历了统一日本的辉煌与入侵朝鲜的惨痛失败之后,于日本国内病逝。其死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至朝鲜战场,日军高层顿时人心浮动,士气大落,内部也因争权夺利而矛盾重重。在失去了最高统帅和精神支柱之后,久战疲惫、伤亡惨重的侵朝日军,终于再也无力支撑下去,遂决定秘密组织在朝各部全线从朝鲜半岛撤兵回国,以保存日本国内仅存的有生力量。
明朝与朝鲜联合指挥部敏锐地察觉到了日军的撤退意图,决心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在日军撤退的必经之路——露梁海峡,给予这些双手沾满了朝鲜和中国人民鲜血的侵略者以毁灭性的最后一击。
十一月的朝鲜南海,寒风刺骨,海面上弥漫着浓重的夜雾和萧杀的寒气。明朝水师提督陈璘,与刚刚在鸣梁海战中创造奇迹、官复原职不久的朝鲜水师统制李舜臣,率领着由数百艘各式战船,包括明军的福船、沙船、苍山船以及朝鲜的板屋船、龟船等,组成的庞大联合舰队,悄然埋伏在露梁海峡的险要之处,张开了复仇与决战的天罗地网,等待着试图从海上逃窜的日军舰队的到来。这是一支承载着两国人民深仇大恨、志在彻底消灭侵略者的正义之师,每一名水兵的眼中,都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必胜的信念。
当规模庞大的日军船队,主要以侵朝日军第一军团统帅小西行长部和第四军团统帅岛津义弘部为主力,在夜色的掩护和对马岛宗氏水军的接应下,试图偷偷摸摸地穿越狭窄而水流湍急的露梁海峡,逃回日本本土时,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的明朝与朝鲜联合舰队,突然从四面八方擂鼓呐喊,炮声齐鸣,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般,向着惊慌失措的日军船队猛扑过去。
一时间,露梁海峡之内,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将漆黑如墨的海面映照得如同白昼。明军的佛朗机炮、虎蹲炮、碗口铳等各式火炮,与朝鲜水师的“天字铳”、“地字铳”等火炮,同时发出怒吼,无数烧得通红的铁弹、石弹以及带着硫磺火焰的火箭、火毬,如雨点般密集地射向拥挤在一起、动弹不得的日军船只。许多日军的木质战船当即中弹起火,浓烟滚滚,火光熊熊,船上的日军士兵在烈火的炙烤和浓烟的熏呛下,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跳海逃生,但在冰冷的海水中,他们很快就被冻僵或溺毙。
明军老将邓子龙,此时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却依旧老当益壮,勇猛不减当年。他亲率三千福建水兵,驾着数艘经过改装的快船,一马当先,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敌阵核心。不幸的是,他的旗舰在混战之中,因过于深入,被数艘体型较大的日军安宅船包围,并被日军用铁钩搭住,无法脱身。邓子龙毫无惧色,手持平日里练武用的沉重铁鞭,与那些蜂拥跳上甲板的日本武士展开了殊死肉搏。他身先士卒,左右冲突,铁鞭挥舞如风,手刃数名凶悍的倭寇。但终因寡不敌众,且年事已高,力渐不支,身中数创,血染征袍,最终力竭而亡,壮烈殉国。其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的忠勇之名,与日月同辉,永垂不朽。
而朝鲜民族的伟大英雄李舜臣,在战斗最为激烈、也最为关键的时刻,亲自立于旗舰“大将船”的船头,擂鼓督战,指挥舰队变换阵型,分割包围日军船只。不幸的是,一颗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日军火绳枪的流弹,击中了他的左胸,深入数寸,鲜血立时染红了他的铠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强撑着对身边的儿子李荟和侄儿李莞说道:“战方急,慎勿言我死!穿上我的铠甲,继续挥舞我的令旗,代我指挥,直到彻底消灭敌人为止!”直到整个战斗取得决定性胜利,日军舰队几乎被全歼之后,这位为保卫祖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朝鲜统帅,才在部下和亲人的环绕与恸哭声中,溘然长逝。
露梁海战,从漆黑的深夜一直激烈厮杀到次日天明。整个露梁海峡,都几乎被无数船只的残骸、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以及被两国将士的鲜血染红的海水所覆盖,其状惨烈,触目惊心。最终,明朝与朝鲜联合舰队以相对较小的代价(但亦有邓子龙这样的高级将领阵亡),取得了空前辉煌的决定性胜利。据战后统计,此役共击沉、焚毁日军大型战船二百余艘,小型船只更是不计其数,斩杀、溺毙日军数以万计,几乎全歼了试图从海上逃窜的日军主力舰队。侵朝日军仅有小西行长、岛津义弘等少数将领,在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后,率领残余的数十艘破船,侥幸逃回了日本。
这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海上大决战,不仅彻底粉碎了日本侵略军安全撤退回国的企图,也为长达七年之久的壬辰倭乱,朝鲜方面称之为“壬辰祖国战争”,划上了一个浸满鲜血,却也无比悲壮与荣耀的句号。
残余的日军,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回了本土,丰臣秀吉一手策划的“大陆攻略”的黄粱美梦,至此彻底破灭。朝鲜全境光复,其宗庙社稷得以保全。大明王朝以巨大的民族牺牲和难以估量的财力损耗,最终成功地捍卫了作为东亚宗主国的尊严与地位,也有效地保全了藩属国的独立与生存,更是彻底打退了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其赫赫武功,在十七世纪初的东亚国际舞台上,无疑起到了巨大的震慑作用,也为整个地区赢得了数十年的宝贵和平时间。
然而,这场来之不易的、堪称惨烈的胜利,其所付出的代价,亦是沉重到让庞大的大明帝国在随后的岁月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步履蹒跚。长达七年的援朝战争,明朝先后投入的总兵力,累计高达数十万之众;所耗费的军饷白银,更是高达数千万两之巨,这几乎相当于当时国库数年之财政总收入。更为致命的是,数十万能征善战的精锐将士(其中包含了大量经验丰富、久经战阵的辽东边防军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勇悍之卒),或血染沙场,马革裹尸,或因伤病折损于异国他乡,永远地留在了朝鲜的土地上。
国库的极度空虚与财政的极端困难,使得大明朝廷在万历中后期,不得不持续加派“辽饷”、“剿饷”和“练饷”等额外赋税。这些史称“三饷”的苛捐杂税,层层摊派,最终都沉重地压在了本已不堪重负的普通百姓身上,无疑进一步激化了本已日趋尖锐的国内社会矛盾,为后来此起彼伏、最终葬送了整个大明王朝的农民大起义,埋下了深深的、难以拔除的祸根。
而辽东边防力量因其主力精锐长期被抽调援朝作战,以及战后因财政困难而导致的军备废弛、兵员补充不足等问题,也造成了边防的严重削弱。这为关外正在悄然积蓄力量、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女真部落的迅速崛起与扩张,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可乘之机。历史的伏线,往往就埋藏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之中,并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爆发出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惊人能量。
凯旋归来的明军将士,带着满身的伤疤与不灭的荣耀回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故土。他们的英雄事迹,被受其护佑的朝鲜人民谱写成壮丽感人的诗篇,也在大明国内的茶馆酒肆、乡野市井之间,被说书人绘声绘色地广为传唱。然而,战争留下的深深创痛,无论是对那些亲身经历了战场上血腥与残酷的个体士兵而言,还是对整个国家在经济、军事、社会等各个层面所造成的深远而持久的影响,都难以在短时间之内得到真正的抚平与治愈。
万历三大征之抗日援朝,是晚明帝国在夕阳的余晖之中,一次倾尽国力、竭尽全力的悲壮燃烧与慷慨绽放。它无可辩驳地展现了老大帝国在面临核心国家利益受到严重威胁、传统国际秩序受到严重挑战的危急历史关头,依然拥有的强大战争动员潜力和作为区域领导者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与担当。它如同一根在连天烽烟之中,用无数将士的鲜血与生命反复锻打而成的“帝国脊梁”,在内忧外患日益加剧的艰难时世之中,支撑着庞大而古老的大明王朝,又摇摇晃晃地延续了数十年的国祚。
然而,这场代价高昂到几乎令帝国窒息的惨烈胜利,也像一场席卷全国的高烧之后的极度虚弱与深度疲惫,极大地透支了帝国的元气与潜在的活力,在某种程度上,也无可挽回地加速了其走向最终衰落的历史步伐。回望这场波澜壮阔、影响深远的七年远征,它既是大明王朝堪称最后的辉煌篇章之一,也是其沉重而蹒跚的历史步履中,一声无奈而又无比悲壮的叹息,长久地回荡在历史的深处,引人深思。——“丈夫许国,不必相送”抗日援朝420周年!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