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修复对美关系,南非总统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率团造访白宫,不料遭遇美国总统特朗普当面质问南非白人人身与财产安全问题,播放南非黑人政客在国会和大规模群众集会上煽动杀害白人等内容的视频,甚至宣称考虑指控南非对其本国白人实施“种族灭绝”,……如
特朗普“伏击”拉马福萨再次暴露南非治理失败
梅新育
(本文收录于《梅观世界》专栏,内容仅在今日头条发布。)
为修复对美关系,南非总统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率团造访白宫,不料遭遇美国总统特朗普当面质问南非白人人身与财产安全问题,播放南非黑人政客在国会和大规模群众集会上煽动杀害白人等内容的视频,甚至宣称考虑指控南非对其本国白人实施“种族灭绝”,……如此外交史上罕见的交锋,通过电视直播和网络传播,理所当然在全世界许多国家引发了舆论的广泛关注与热议,也将今年2月以来的美国-南非外交争端推向了新高峰。
在我看来,这场“伏击”再次暴露了南非的多方面治理失败;我们不干涉包括南非在内的外国内政,但要实事求是正视其它国家、包括发展中国家治国理政中存在的问题。我们要反抗美国的霸权主义,但不能盲目粉饰与美国发生争执、摩擦的国家和势力;也不能一厢情愿以为这些国家和势力同美国发生争执、摩擦之后就一定会成为美国死敌,而不是会努力寻求与美国改善关系;更不可忽视这些国家和势力招致美国、西方反对的政策主张同样可能严重损害我国经济权益与国民人身安全。只有在这样实事求是的基础之上,我们才能制订符合客观现实、可持续的政策。
特朗普与拉马福萨白宫争论
南非与本届特朗普政府的矛盾冲突始于今年2月7日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全面停止对南非的援助,主要理由是南非颁布《征用法案》“歧视白人”、“没收白人土地”,“公然漠视公民权利”。由于1994年南非黑人执掌政权以来对外援依赖度总体较高,而美国一直是该国最大援助国,此举对南非冲击相当大。
3月14日,南非驻美国大使易卜拉欣·拉苏尔(Ebrahim Rasool)在南非智库“马蓬古布韦战略反思研究所”(Mapungubwe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Reflection)举办的外交政策研讨会上发表长篇发言,猛烈抨击特朗普及其“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运动、马斯克等等,给特朗普及其MAGA运动扣上“白人至上主义”帽子,大骂其搞全球煽动,……美国政府当天晚上便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persona non grata),要求其72小时内回国,美国-南非争端大幅度升级。
鲁比奥宣布驱逐南非大使
4月2日,特朗普政府发动全覆盖关税战,所有国家和地区至少被加征10%的“基准关税”,南非被征收30%税率,美国与南非摩擦进一步加剧。
由于美国在现行国际经济和政治体系中的地位,由于美国是南非长期以来的最大援助国、第二大出口市场、第三大进口来源地和仅次于欧洲的第二大外资来源国,南非政府和社会总体希望与美国缓和冲突,改善关系,南非总统拉马福萨此次率团访美,便是希望达成这一目的。而从这次白宫交锋来看,拉马福萨此次访美目标应该是落空了。
在三个多月来的摩擦冲突中,美国、南非双方都有违背通常外交礼仪之处, 特朗普在直播现场播放视频、出示剪报质问南非白人人身与财产安全问题的做法固然罕见,但两个月前南非驻美国大使易卜拉欣·拉苏尔直白赤裸裸猛烈攻击东道国政府及国家元首,同样相当不可思议。如果是哪个外国驻华大使发表这样攻击中国的言论,我也肯定坚决支持、甚至呼吁驱逐这个大使。从南非自身利益出发,他们不仅需要检讨审视这个大使的做法,而且需要审视在特朗普已经胜选、正式就职之前一周派遣此人出任驻美大使的决策是否失误。
南非在特朗普已经胜选、正式就职之前一周派遣激烈反特朗普的易卜拉欣·拉苏尔出任驻美大使
南非这一轮与美国冲突的焦点——南非《征用法案》及其土改更充分暴露了该国治理的失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1994年结束种族隔离制度以来南非经济社会发展发生了全面大幅度倒退,世人有目共睹。我曾经对曼德拉执政的南非充满种族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粉红色想象,因此初次从国际组织统计中发现南非结束种族隔离制度后婴儿死亡率和出生时预期寿命指标大幅度恶化时深感惊骇:
在白人统治时期的1990年,南非婴儿死亡率为45.0‰,出生时预期寿命分别为61.9岁;1994年结束白人统治后的2000、2006年,南非婴儿死亡率分别为上升到50.0‰、56.0‰,出生时预期寿命分别锐减至48.5岁和50.7岁(世界银行数据库,引自国家统计局《国际统计年鉴-2009》第108页)。直到2011年,南非出生时预期寿命仍然只有52.8岁(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11年人类发展报告》第127—130页)。
中国土改是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成就,奠定了中国工业化启动的经济社会基础;但特朗普政府指责的南非土改在经济和社会两个方面都是彻底失败,尽管失败程度尚未达到津巴布韦的地步。在一系列文章和2015年出版的《大象之殇:从印度低烈度内战看新兴市场发展道路之争》一书中,我对此作过较为详细深入的分析:
南非在白人统治时期建立了非洲最发达的现代化农业,其农业科技和管理水平位居当时世界较先进水平,农产品品种丰富,自给率甚高,是非洲农产品出口大国,是南部非洲农产品、食品重要供给来源。从1994年结束白人统治到2010年,全南非有590万公顷农地通过土改从白人农场主手里转给黑人,其中90%以上荒废,导致南非从结束白人统治13年后的2007年起转为粮食净进口国,约1/5的家庭有饥馑之虞,原来在转手前农场工作的数十万农业工人失业,获得土地的黑人由于经营不善而重新沦为贫困人口,政府也失去了原本可以从白人农场主那里获得的税收。许多黑人权贵假借“土改”之名肆意攫取土地,令情况更加糟糕。
21世纪头十年是世界经济史上罕见的初级产品牛市,南非这个矿业生产和出口大国却从2003年起就陷入持续的经常项目收支逆差,给其宏观经济稳定性埋下重大隐患,农产品贸易地位逆转难辞其咎。[①]
更糟糕的是,南非把土改搞成了种族仇杀和低烈度游击战。在2015年出版的《大象之殇:从印度低烈度内战看新兴市场发展道路之争》一书中,我引用的统计数据是1991—2010年间,被杀白人农场主多达1500余名,活着的农场主们大批出走至非洲其它国家耕种。现在这十几年来,白人农场主被杀情况越发恶化,有些资料称被杀白人农场主已逾三千。鉴于南非2002年农业经营单位总共45818个,[②]差不多1/10的农场主被杀,而且是掌握资金、技术和管理知识、国内外市场销售网络的群体,这对南非农业的损害可想而知。
特朗普向拉马福萨展示白人在南非被谋杀的报道剪报
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土改时明确规定实行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近代化农场不实行分地的土改,南非和津巴布韦等非洲国家的土改恰恰与此背道而驰,失败理所当然。
而且,中国土改发生于一个农业国,奠定了中国工业化启动的经济社会基础;南非土改则完全没有这样的意义,因为1994年黑人接手的南非早已是一个工商等非农产业发达、高度城镇化的国家,1995年农业占南非国内生产总值比重只有4.1%,占就业总人数只有13%。[③]在此情况下,劳动年龄人口更向往的是城市生活,而不是乡村务农;即使留在乡村务农,作为现代化大农场雇工的收入也高于自耕小农。南非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先立后破”,稳定农业生产方式,依靠本国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压倒优势的工商等产业吸纳就业,而不是土改。
至于宣称南非白人占人口不足8%而占有大多数农业土地,这种话术在南非经济社会现实下并不合理。中国土改时全国绝大多数人口务农,必须通过分地来解决绝大多数人口、家庭生计与劳动积极性问题,黑人接手的南非并非如此,白人占农场大多数与今日中国资溪人统治烘焙产业、青海人占兰州拉面馆多数等等并无本质区别,难道我们能够以此为由强制要求将鲍师傅、泸溪河、詹记和兰州拉面馆等等交给其它地方居民?
同时,尽管中国国民目前在南非拥有的农地为数甚少,但我们不能忽视,南非强烈主张无偿收回所有土地并重新分配的政治势力同样主张对矿业等其它产业国有化,这对于我国在南非的经济权益和国民人身安全难道不是风险?
特朗普播放视频中南非经济自由斗士党主席朱利叶斯·马莱马举行大规模集会叫嚣杀死白人农民
至迟从1990年后半期以来,中国已经快速成长为世界对外投资大国,中国侨民散居世界各国,人数以千万计;从尼日尔到莫桑比克等非洲国家,到一些拉美国家,他们高调没收、驱逐西方企业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中资下手,这样的沉痛教训我们已经经历许多,这两个月震动中国社会的尼日尔掠夺中石油就是突出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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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5.23,仅代表个人意见)
[①] 梅新育:《大象之殇:从印度低烈度内战看新兴市场发展道路之争》,第一章“贫困和两极分化——印度低烈度内战的根源”第三节“耕者有其田——亚洲国家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先决条件”第(四)小节“土改启动后发国家和地区经济起飞机制之三:激发生产积极性”,第57—60页,中国发展出版社,2015年。
[②] 中国社会科学院《列国志》编辑委员会、杨立华主编:《列国志:南非》,第24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
[③] 中国社会科学院《列国志》编辑委员会、杨立华主编:《列国志:南非》,第24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
来源:梅新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