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换作一身简单衣裙,仇珩一身漆黑的夜行衣,提着元宝袍的团糕,三人出现在渝州城大街上。
夜深,窗外红纱宫灯影影绰绰。
我换作一身简单衣裙,仇珩一身漆黑的夜行衣,提着元宝袍的团糕,三人出现在渝州城大街上。
街道灯火通明,商贩陆陆续续撤了,只有几家馄饨面摊。
「老板,两个肉包,三碗馄饨。」我递出银钱。
仇珩牵着啊吧啊吧的团糕,一脸洋溢着新婚丈夫的粉泡泡。
【夫妻二人,牵着崽子,这就是和韫画的婚后生活么?呜呜呜好幸福!】
【幸好我在裴氏二人饭菜里添了蒙汗药,睡得跟猪似的,没法打扰我和韫画咯!】
……
难怪两兄弟吃完便睡了。
我将肉包递给团糕,他捧着乖乖去桌椅处等馄饨。
仇珩靠近我:「娘子,不可以厚此薄彼,只给孩子买包子吃吧?」
摊主瞟我俩,嘿嘿奉承:「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仇珩听得欢喜,掏兜要赏,却听团糕在黑暗中一声惊呼。
一个黑影抢了他的肉包,飞奔跑进巷道。
「老子的崽都敢抢?!」
仇珩冷笑一声,顷刻从团糕身侧闪过,追了过去。
我赶紧牵住团糕,跟着进巷道。
巷内堆满杂物,纵横交错。仇珩追了几步,便将贼人扣在杂草丛中。
那是个极其瘦弱的女孩子,蓬头垢面,蜷缩在地,怀里还紧紧抱着肉包。
团糕一见,立刻去扯仇珩的手。
「皇姐夫,算了,团糕不爱吃的,给她就是。」
仇珩松手,这孩子立刻跌跌撞撞爬起,要钻进黑暗里。
「喂,妹妹,这个也给你。」
团糕喊住她。
我低头,见团糕从腰上驱蚊的香囊里,掏出枚金子造的精巧小猪,伸手递了过去。
仇珩沉默。
【这小东西,跟他娘倒是截然相反。】
小女孩立在黑暗里,连影子也小得可怜,仿佛一阵风便吹过去了。
「我不能拿,我奶奶说,不拿陌生人的东西。」
仇珩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容:「那怎么还拿这个胖哥哥的肉包?」
小女孩被吓得缩缩身体,带着哭腔。
「饿。奶奶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想她死。」
我和仇珩对视一眼。
渝州城是最靠近皇城的地域,合该富庶安定,怎么会发生城内百姓饿死之事?
跟着女孩兜兜转转,来到了一户偏僻破庙。庙门一开,里面竟全是饿得骨瘦嶙峋的百姓,他们恐惧地看着我们,仿佛在看索命的罗刹。
然而,女孩的奶奶已经躺在一方破布上,再无鼻息。
我返回馄饨摊,将摊主所有的吃食买下,指挥他将车子推到庙门前,起锅下馄饨。
难民正向仇珩哭诉。博亲王执政后,每城的各税上涨了整整两倍,县令官员为凑这钱,狼狈为奸,压迫百姓,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户家破人亡。
摊主烧锅,瞧见眼前排起的乞丐长龙,轻叹。
「别看我这营生小,一年要上缴的税银要三十两呐。我每天起早贪黑推车,我妻子在家做绣活补贴家用,两口人才能勉强糊口。」
团糕依偎在我身侧,沉默地攥着衣袍,不知在想什么。
回船路上,月光依稀,我竟看到他圆滚的脸上挂满泪水。
「我是不是个坏皇帝?」他声音颤颤地问我。
我拢袖替他擦泪,柔声安抚:「团糕,这些不是你的……」
「你是坏皇帝。」仇珩打断我的话。
他蹲下,将哭得一塌糊涂的团糕扳正脸,一字一句严肃道:「因为你身为皇帝,却从来没从你母妃那里拿到一点权力,甚至连奏折都没批过,连国家大事都不曾了解!」
仇珩眼神郑重。
「陛下,但你体恤爱民,感怀苦痛。未来,会是个好皇帝。」
他咧嘴一笑,露出尖锐的虎牙,冷眉中漾出一抹柔情。
【小子,皇姐夫不是白叫的。】
【我会替天下,将皇权夺过来,给你。】
07
仇珩将团糕送回皇船,宴船上还灯火飘摇,歌舞升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望着河面花花绿绿的倒影道,「你不奇怪,我一个只知享乐的公主,还能做出买下馄饨摊这样的义举?」
他斜靠船舷,对我轻声一笑。
「韫画,你以为我为何不杀裴氏兄弟?」
「他们俩本是户部晏侍郎的儿子,为求保命,改的名讳,对吗?」
「你觉得,为什么名字这么好改?」
我微微张唇,难抑心中的讶然。
这些年,摄政王珍妃把持朝政,多少忠臣直言进谏,纷纷惨死。仇宰相却一直持中立之态,背负无数辱骂。
原以为他是为了保全自身,难道——
「韫画,我爹救的人,不比你少。」仇珩笑道,「你幼时偷偷施粥,疏通官员救人,我跟在我爹身侧,都知道。」
「我自幼被我爹逼着习武,喊苦喊累。但看见你那样小,便孤身乔装前去赈灾施粥,我便什么苦都无法抱怨了。」
「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宫灯缥缈的光影熠熠映在他明亮的双眸中,那一刻,我的心跳竟从未有过地乱了。
原来,他的心意早在许久前生根发芽。
「多谢你。」指尖紧攥拦沿,我淡淡一笑,竭力扯开话题,「方才那小姑娘实在可怜,我想把她收去府里养。裴延他们睡了,我不方便打点,烦请仇公子今夜趁船只泊停,上岸帮我打点一下?」
【多谢?韫画,是在拒绝我?】
仇珩垂下眼睫,失望得像是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也是,于她而言,我只是相处几天的陌生人罢了。】
「好,我立刻去办。」
他开口,音调带着颤抖的哑然。
皇船寅时末便要开,他立时疾步要离开公主船,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一眼。
我冲他淡淡一笑。
仇珩登时亮起眼眸,唇角扬起,露出尖锐的虎牙。
这一笑仿佛是扁鹊良药,一下子让他晃起尾巴。
可我连短暂的安定也不能拥有。
仇珩,在尘埃落定之前,我注定不能回应任何人的爱意。
眼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河岸边,我回到船舱,淡然盯着门边屹立不动的影子,袖口的刀悄无声息地滑出。
风声瞬息,一枚利箭梭划过我微侧的脸颊,血痕隐隐渗血。
「果然,五公主有点功夫。」
珍妃拨来的婢女,从暗处现身,手中银刃透出冰冷的杀意。
半个时辰后,背对着火光滔天的河岸,我拢紧脸上的黑纱,毅然潜入黑夜。
「不好了!公主船着火了!来人呐!」
08
「据说,那仇公子抱着焦黑不全的尸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活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呵,那五公主荒淫无度,死得也不冤枉!」
我翻身上马,离开喧闹的茶摊。
自渝州出走,已经过去一月有余。我连夜征程,终于赶到了边疆大漠相连之处。此处商贸繁盛,行人皆红脸绿眸,是异乡人的活动场地。
南巡以公主被暗杀而中止。在运送被烧得漆黑焦烂的尸体回城后,小皇帝第一次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力争皇权。然而,孤立无援的幼帝遭到软禁,再无讯息。
当夜,皇城火光剑影。仇府假借祭祀公主的名义逼宫,博亲王守株待兔,捕获谋反的仇阜新及其党羽。
然仇氏势力遍及全国,他们拥立仇珩为伏龙将军,于乱世拔剑而起,撬动江南一带官兵率先挣脱王朝控制,与王城军交战江北。战火熊熊燃烧,天下动荡。
我骑马抵达此处最大的赌场。
门口小厮见我亮出一方玉牌,立刻鞠躬引入室内。四面八方充斥着歌姬调笑、酒肉豪赌的声响。
推开楼阁上房,一群商贩模样的老者青年齐刷刷地向我下跪。
「恭迎……公主。」
见他们语塞我一身红黑男装,高束马尾,我淡然一笑。
「一路凶险,男装可免去很多祸事。想必裴延早已转告诸位,往后的生死荣辱,全然由不得各位了。」
老者为首之人,拢袖行礼,抬起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眸,充满坚定与忠心:「公主言重,若无公主,我们早死珍妃手下。我们已按延大人密信,召集所有军兵,候于城北!」
「只是——」他略略惭愧,「答应联手的胡人首领不日前死了,新上位的王子拒绝谈和,他说,他说……」
「说什么?」
「一个前朝余孽,就算翻天覆地,也坐不稳皇位,他不想浪费兵马在不长久的赌注上。」
「嗳,老头,怎么不早说,你们的主子是个如此讨人喜欢的蛇蝎美人?」
窗边屋檐,传来青年充满蛊惑的轻笑。
众人一惊。来者翻窗而入,一头卷金发耀眼得连阳光都比之逊色,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是个极其艳美的男人。
他靠在窗沿,向我扬了扬下颌:「我族的粮仓,是你找人烧的吧?」
我微微侧目,笑意谦逊,眼神却是冷的:「若非如此,您怎会和本宫合作?即便是如此乱世,本宫依旧能保证,只要是麾下军队,皆无兵器粮草之忧。」
「你是新王,想必更能察觉周边部落的虎视眈眈,若无粮草,你的部落能否保住,不必本宫提醒了吧?」
男子久久凝视我,半晌,露出俊美的笑容。
他从窗边站起,指尖点了点额际,又捂住心脏处,微低头。
「阿克勒,愿臣服于汉。」
半月后,自西南边境一带,又崛起一支秩序有条不紊的反叛新军,一路攻陷城池,直指皇城。
无数人都曾在军中看到多年前闻名天下的忠臣良将的身影,他们瑟缩在废墟角落,见昔日剥削压榨的县令官员,皆被血杀在地。
紧接着是一车车的赈灾粮,随处可见救死扶伤的军医。
百姓们捧着温热的粥和面饼,热泪盈眶地送军队出城时,才望见领头白马上坐着的年轻「男」将领。
那是一张戴着面纱的脸,露出的眼眸宛如星辰,长发高束,身姿纤巧,一如兰陵王在世。
09
「殿下,前去柳城的两个斥候,死了。」
属下来报时,我正和都尉、阿克勒在烛下商议攻城。
地图上,柳城背靠险峻山脉,护城河宽阔汹涌。我们沿岸勘测,渡舟船只竟一艘也无。我派两名斥候竹筏偷渡,前去城中观测,可现下,却得到他们浮尸过江的消息。
「今晚,我亲自去一趟柳城。」阿克勒道。
「我和你去。」我道,「再从军中选两名身手好的,两支队伍抵达城门后兵分两路。」
「不可。」军帐帘一掀,露出一双熟悉的狭长美眸。
「我绕路而来,听到柳城附近山上樵夫说,城中百姓已经被军兵控制。前半月伏龙将军攻至城下,城内官竟咬死不降,倘若攻打城门,便要将其中百姓活活……乱箭射死……呜——呜哇画姐姐!」
裴绵风尘仆仆,望着我忍不住大哭起来,扑倒在我怀里。
我惊喜不已,怜惜地捧起他挂满泪痕的疲倦小脸:「不是让你和你哥哥留在皇城吗?有我的府邸在,还有那些死后赏赐,够你和延儿一生安定——」
「兄长需要给你传递消息,所以只能留在皇城。如今天下战乱,讨伐妖妃昏王,我怎能安于享乐呢?」他摇头恳切道。
「绵儿受苦了……」我抱着他安抚,见阿克勒撩帘出去,气冲冲回来。
「他不苦!外头放哨的胡兵被他毒晕了!你,拿解药来!」
裴绵哼哼唧唧,被阿克勒扯去解毒。
我微笑着,忽觉眼眶含泪。
几月过去,仿佛过去了几年一般。
团糕被困在红墙高阁中,仇宰相深陷牢狱,仇珩亦在战场拼死杀敌。阔别数月,竟已物是人非。
但唯一相同的是,我们依旧在为心中的太平人世、万户安乐,殊死抗争。
我们商议一番,还是决定次日夜入城,摸清城中县令底细,伺机而动。
沿着裴绵一路摸索而来的山路,在太阳落下之时,我们抵达山脉与城墙的交界处。
趁夜色浓重,躲开哨兵,翻墙吊绳入城。
这是一座漆黑毫无人烟的城,一眼望去,院落重重,竟只有几家人点着微弱的烛光。
阿克勒想去询问情况,我一把拦住他。
「里面的未必是百姓。」
勘测一圈,点灯院户里竟全是健硕的男人,并无老少妇孺。
「画画,你多疑的样子像是真正的皇帝。若你有朝一日称帝,我愿做你的异域妃。」阿克勒扬眉,轻佻地凑近我呢喃。
我习以为常,并不理他。
见其中一户院落偏僻,我轻跃而下,悄然将刀刃逼上院中磨面男子的脖颈。
「别出声。」
那男子惊恐得五官扭曲,小声讨饶:「别别别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据他交代,城内护卫军和县令沆瀣一气,将全城的妇女老小都锁在地牢中,逼迫男子从军抵抗反叛军。县令的居所无人能知。
「我老婆孩子,都在牢里……」男人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您,无论您是哪支军队,杀了我也无妨,求您救救她们,看管她们的是一群畜生啊……」
我将腰间剑横至他脖颈,男人视死如归,安静闭上眼睛。
收剑入鞘,我转身潜入夜色。
10
「那县令很狡诈,行踪隐蔽,且百姓都在暗处,不可贸然攻城。」回到军营,我对都尉等人道,「路上我想到了一计,需要绵儿、阿克勒你俩的帮忙。」
次日,裴绵、阿克勒身着女装,坐在竹筏上,大眼瞪小眼。
「画画,就绵羊这模样,能勾引几个兵?」
「你瞪大眼睛看清楚!这可是老子老本行!」
我扶额听他们争执。
都尉撑着船蒿,朝城墙之上鞠躬。
「各位官爷!我们打南边逃难而来,求官爷给条活路!」
阿克勒向上抛了个媚眼,城门立刻开了。
一行四人:……
那官兵并不出来,躲在门缝间,鬼鬼祟祟问道:「有你们这么搭伙逃难的?一老头三个女人?」
「我们原是一班青楼客,如今兵荒马乱,谁还顾惜娇花……」裴绵娇怯怯夹着嗓子,「那老头原是给我们赶车的,官爷们不要他,难道就不要我们了吗~」
那官兵听得浑身酥软,连忙道:「老头你滚罢!你们三人,进来!」
待都尉远远上了岸,我们方才入内。
这官兵将我们一路引上城楼,引荐给了下令开门的哨兵头领。
三人一撒娇,那大腹便便的头领立刻大手一挥,大笑着全部留在房里,让士兵退出了。
只是他美滋滋揽上阿克勒的腰时,三把匕首同时抵上了他周身要害。
裴绵将随身的毒药哐哐往酒里倒,阿克勒掐着头领的嘴,逼他喝下。
「县令在哪儿?」我问道。
「我,我不知道……」
「你刚喝下去的那个,足量的牵机药,三个时辰后毒发,死时浑身如同万虫噬咬,五脏六腑先烂肠、再烂胃,反正统统给你烂完,只剩心脏还跳着,让你尝遍痛苦……」
那头领吓得涕泪横流:「我说!我说!在城内首富的家中,府内府外驻兵一千,只怕你们进不去啊!」
阿克勒问:「我美吗?」
头领:……美,美的。
阿克勒:把我们献给他不就行了?
头领:对哦。
片刻后,我们三人抵达首富门前。
驻兵很多,可见这县令十分谨慎。我们被引入内宅,由一个妇人前来搜身。我默默掏了块金子塞给她。
「若我们姐妹三人得了县令的青眼,婶婶你可就也平步青云,咱们逃难少不了待你走!」我故作谄媚。
那妇人眼睛都直了,连连称好,将我们欢天喜地送去厅堂。
厅堂席位上坐着三人,妇人将他们一一介绍。县令坐于高堂,剩下两人正是守军统领和县丞。他们怀里皆是瑟瑟发抖的良家女,不住地抬头瞧我,还有几个端酒小厮,立在官员背后。
我被那老县令看中,迎着他色迷迷的老眼,笑吟吟地漫步上前。
指尖摸上腰带,转瞬间,暗藏的匕首被我悄然拔出,刀刃银光一闪,直直杀向县令!
那县令喝醉了,恍恍惚惚依旧坐在原地嘿嘿笑。
身后的小厮却猛地掀翻酒壶,抽出腰剑,两道银刃剧烈相接。
四面八方传来尖叫声。
侍卫?
那县令傻笑的眼里刀光剑影,他愣了愣,猛地清醒过来,嘶吼着往厅后逃去。
我和那小厮同时望向那县令。
我甩袖,一枚暗器精准扎入县令的脖颈。
县令抽搐一瞬,小厮拔起靴后的飞镖,猛然掷穿了他的胸腔。
甩袖之间,我脸上的面纱飘飘脱落。
拔镖之间,小厮唇上的假胡子摇摇欲坠。
一双熟悉的、布满血丝的眼望向我,刹那间山海崩塌。
「……韫画?」
那是极其沙哑、颤抖的哭腔。
仇珩瘦了。短短几月,翩翩公子养尊处优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他消瘦沉默,像是孤独的狼。
沉重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愣愣瞧着他。
「给我死死死死死死!」阿克勒厉喝,一刀劈向拔剑小厮。
「吃我毒针!」裴绵梭梭飞针,追着另一个小厮到处跑。
「你们别打了!」我和仇珩烦躁地低吼。
厅堂上登时安静了。
「将军!」小厮喊道。
「画姐姐!」裴绵叫道。
……
两队人马面面相觑,裴绵一脚踩到县丞尸体,摔了个跟头。
11
县令人头被我一脚踢出厅堂,柳城军投降。
信号烟火嗖得窜上夜空,千军万马燃起焰火,自江岸另一头、柳城山脉,冲向城内。
两军杀至城门,严峻对峙,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直到我和仇珩出现在城墙之上。
众人默默看着骁勇冷漠的伏龙将军嚎啕大哭,挂在「二世兰陵王」身上喊韫画你个骗人的坏蛋。
「原来是亲家,哈哈,失敬失敬!」
双方都尉拱手认亲,其乐融融进城施救百姓去了。
「没和团糕相处之前,我哪知他是个仁善小孩?我自然是要杀他的!」没等我解释完假死,仇珩呜咽哭着,拱在我脖颈边乱蹭,「看他是关心百姓之人,我自然不再起杀心,你怎么还怀疑我呐!」
【呜呜呜呜呜漂亮女人果然最狠心了!!】
「几个月,丢给我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我心里好像,好像被撕开来一样,彻夜彻夜睡不着,只想把刀割在珍妃、博亲王身上!」
【都给我死死死!】
话语间,他握着虚空的刀,向空气狠狠扎去。
月光下,紧攥的拳头上竟全是青紫瘀痕。
我的心一揪,卷上他的衣袖,手臂上贯穿一道狰狞的伤疤。
伸手要扯开衣襟,仇珩揪住不肯,摇着头脸颊通红。
「还在外面呢……」
我久久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自会对你负责的。」
仇珩不挣扎了。
不但不挣扎,还假装无意实则有意地抖落了盔甲,露出结实的腰肌。
我哭笑不得,检查他身上的伤疤。紧实腰腹上、宽阔背脊上,皆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伤叠上旧伤,他犹自满不在乎地絮叨:
「想着你,就不疼了。刚打仗那会,需要士气,我得首当其冲,冲锋陷阵,将士们才敢跟着我,百姓们才敢相信我。」
「我也庆幸先打了那些难攻的城池,不然你从西南攻来,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好在现下看着康健……你,韫画,别哭,别哭呀……」
滚烫的泪自颊边滑落,我竟不知自己落泪,立刻抬手要擦。
仇珩轻轻握住我的手,按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有一次刀口好深,割到我的心脏附近了。」
隔着温暖的皮肤,我能感受到他咚咚跳动的心脏。那样鲜活、热忱。
「我瞧那索命的阎王爷,竟然还觉得,也不错,眼睛一闭,也许我就能和你地府相见了。幸而,老天可怜我——」
他靠得很近,长且密的睫毛轻颤,映在久经沙场却依旧明亮的双眸里,亦倒映着一个火光边小小的我。
「把我的神女重新归还人间。」
那一刻,心中的负担仿佛一下子被抽空。
原来人世间,还有人不畏生死,只盼与我相见。
我微微侧脸,轻轻吻住仇珩颤抖的双唇。
「谢谢你,仇珩。」
【……】
【我原谅她了,阿弥陀佛。】
……不要随便想奇怪的台词啊!
12
半月后,两军结盟,一路攻至皇城脚下。
由于团糕被软禁,仇宰相狱中生死不明,我和仇珩不敢轻举妄动。裴延在城中的信鸽传讯,也彻底断得了无声息。
整座皇城被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唯有奉命送粮的运输队断断续续进城。
我们拦截一车军粮,伪装成伙夫,终于得以进城。
宫门守卫森严,我们趁夜色翻墙入内,去珍妃大太监福贵住的直方抓他。
珍妃自身难保,御林军尽数被调取她居住的储秀宫。福贵亦嗅到不安,在直房边安排了十来个小太监值班放哨。
然而太监哪里比得上禁军,我淡然抹掉窗边驻守的宦官脖颈,悄无声息进入房内,将锋利的刀刃逼上福贵熟睡的肥脸。
仇珩取他腰际令牌,更衣成太监,匆匆往地牢赶去。
「好久不见?」我对着福贵缓缓睁开的眼缝微笑。
「鬼啊」的惨叫被我用破布一堵,只剩惊悚的呜嚎。
「想来你也快变成珍妃娘娘的弃子了吧?」我将他五花大绑,捆在桌边,轻声冷笑道,「瞧我这位前弃子的下场,暗杀火烧,竟留不得一个全尸呢——」
他满头大汗,瑟缩不已。
「你也是聪明人,我把这布拿开,如实回答问题,便饶你不死。」
他颤颤点头。
「团糕在哪儿?」
嘴里的破布被拿掉,他抖着交代:「在断宫……」
断宫,皇子公主被软禁之所,一般只有彻底断绝继承权、被皇帝厌恶才会被关押的地方。
里面狭小偏僻,虫蛇常常出没。
「为何会去那儿?」我疑道,「寻个宫舍便好……」
心中的念头突然浮现。
「你们对他……动刑了?!」
「他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我难抑低声地怒意,「只有八岁!」
「是珍妃!」福贵哀嚎,「珍妃娘娘下的旨意,陛下把传国玉玺藏起来了,没人找得到,把他饿了几天也不肯吐露,只能用刑啊!」
直房的窗打开,随从和我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去断宫。」我打开房门,看着满地的太监尸体,淡然道,「里面的那个,别让他死得太容易。」
随从和我擦肩而过,点头应下。
然而,待我们赶到断宫,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了无声息的漆黑的宫殿。
翻遍楼阁,竟全然无人影。
没想到,走到这步,珍妃连身边的亲信都不再说实话了。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只要手里有皇帝在,便不怕没有活路。
「韫画。」夜色中,仇珩在宫城角落与我接应,「我见到我爹了,已经将匕首留给他自保。珍妃已经将军队全带在身边,地牢的守卫不算严,明日攻城只许派一队人马去救我爹便是。」
「断宫没有人。」我疲惫地告诉他,「珍妃带走了团糕。」
仇珩愣住了:「她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威胁我们?」
我点头。
死寂的宫城,吞没着飞檐斗拱琉璃砖瓦,一眼望去,像是囚禁在影布上的皮影戏。
虎毒不食子。人却能在滔天的权势下,丢失连野兽亦具备的人性。
「明日暂缓攻城,先将珍妃下落打探清楚……」
「不。」我打断仇珩的话,「一日不攻,博亲王和珍妃便有可能重新联络外军,待援兵一到,我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数月的战争,战士们早已倦怠,眼下只差一步之遥,不能让他们一下子松懈。」
「珍妃既然将团糕囚在身边,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死了。」
我安静地凝视漆黑的皇城。
【韫画,累吗?】
「还不是累的时候。」我下意识道。
仇珩望向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我故作发呆。
【韫画,裴绵被子里的假蛇是我放的。】
【韫画,阿克勒的裤腰带是我给那断袖士兵的。】
我一动不动。
【韫画,昨晚是我偷偷亲的你,原来你睡觉还要捏着牡丹小粉褥……】
我:「你给我适可而止!」
仇珩大惊:「果然!你能听见我心里说的话!那岂不是……」
他的脸可疑地红了,别扭地掩过脸。
「赐婚那日我假装不认识你,心里的话你全听见了……」
我:嗯。全听见了。
仇珩:……
仇珩://///
我扑哧笑了。
他熠熠的眼眸静静望着我,温柔地弯起唇角。
【韫画,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希望你日日开心,余生顺遂】
13
次日,兵临城下。
博亲王提出和谈,被仇珩一箭射死,驻城军军心溃散。浩浩荡荡的大军涌入城门,一路兵戎相接,攻至宫门前。
几千御林军见势不妙,纷纷投降。
我们来到储秀宫时,宫门大开。
珍妃坐在厅堂的黄花梨木雕凤椅上,抱着团糕,正低头绣花。
她依旧画着艳丽的妆容,厚厚的脂粉凝在脸上,薄唇血红。
影子照在她专注的花样上,她睫毛丝毫不颤。
几月不见,团糕原本浑圆的小身体,硬生生小了几圈。那件渝州的元宝袍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闭着眼,脸色苍白,仿佛周遭的兵荒马乱,都惊不醒他。
「珍娘娘,几年前,你和博亲王一起,将我皇兄们一一逼死时,可否想过今天?」
我挥手,示意弓箭手暂停。
「想过。」珍妃妩媚一笑,潋滟的眼凝在我眉宇间,吐出的字却格外冰冷,「可每每看到你顺服谄媚的蠢样,便格外的舒心。」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一出卧薪尝胆的戏码,真是有趣。」
我淡然一笑,不卑不亢:「谬赞了。」
「韫画,耗了多年心血,如今你站在这儿,我也知道,你想救你的弟弟,我的亲儿子。」珍妃放下花样,轻轻抚摸团糕的脸,「我只有一个条件,在我面前——」
她阴柔一笑:「把仇珩杀了。」
众兵一惊。仇珩站在我身后,冷冷地凝视她。
我道:「珍妃,弓箭手预备在侧,你早已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了。」
「资格?我在这宫里浸淫多年,十五岁做家人子,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我不明白资格吗?」
她亲吻团糕的发旋,说出的话字字诛心。
一把匕首自她身侧亮出,锋利的刀面倒映团糕昏迷的小脸。
「及笄之年,我和你现在一样得岁数。家境虽贫寒,但父母疼爱,我也有我心爱的情郎,他挑担撑船,一文钱一文钱攒着聘礼娶我。」
「可那州官见我年轻貌美,抓捕了我的爹娘,逼迫我做妾。我四处奔走求助,可谁敢触怒高高在上的官员?爹娘怜我,活活撞死在囚牢里,我心爱的男人为我上门讨公道,惨死棍棒!」
「我变卖家产,买了选秀的名额,好不容易进了宫。宫里的人也一样,讽刺我的出身,都瞧不起我是个平民出身。我就这样熬啊熬啊,看尽了白眼,受尽了凌辱,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你说我没有资格?!」
「你这样只知道撒泼爱痴的贱种!怎么配和我谈资格?!」
珍妃愈说愈狰狞,眼珠几乎要瞪出来。我恍然发觉,她也老了。
鬓角细细掩盖在黑发下的白丝,浮起的脂粉,眼角的皱纹,和她绝望怨恨的眼。
她也曾年轻娇媚,风光无限过。
「可这一切,和那些死去的无辜的人有何关系!我的几位皇兄从未谋求过皇位,只知书画琴棋!皇姐们性格温柔,压根和朝廷无半点瓜葛!那些进谏的、被满门抄斩的大臣!何其无辜!他们!亦有父母!亦有心属!」
「他们都挡了我的道!」珍妃厉声喝道,「我要让所有人!都尝尝我当年肝肠寸断的滋味!尤其是你!仇珩是你的心上人吧?杀了他!杀了他,你疼爱数年的弟弟才能活下去!」
她癫狂的尖叫下,忽然有孩童困惑、虚弱地呼唤声。
「……渴……」
团糕年幼的声音油尽灯枯,听得我眼眶登时红了。
珍妃下意识低头,慌忙得要将匕首藏起:「玖儿,好孩子,忍一忍好吗,一会儿母妃就给你茶水喝。」
团糕艰难地转过头来,他瘦得颧骨隆起,眼眶深深凹陷。我瞧见他黯淡的眼忽然亮了,又因气力虚空,如流星般消逝了。
「皇姐,果然皇姐没有死,母妃没有骗朕。」
珍妃眼底的温柔倏然消散,她死死攥住他的手,怒不可遏:「到底是我养的你!还是那贱种养的你!竟全帮着外人说话!」
她的匕首立刻逼近团糕,扭过头来,像毒蛇吐信一般,死死盯着我:「贱种,你杀,还是不杀!」
我默默攥紧袖口的暗器,忽然被仇珩按住了。
【他还小,当着他的面把母妃杀了,他会记恨你一辈子。】
他在心里轻声告诉我。
「珍妃。」仇珩拔剑而起,将刀刃夹上脖颈,向我伸出手。
泪水朦胧中,他竟是笑着的。
温润,平静,好像昨夜宫墙角时他望着我眼神坚定又温柔的模样。
【但我永远不会恨你,韫画。】
「母妃,为什么一定要杀皇姐夫?」
团糕努力喘息着,竭尽全力用稚嫩的嗓子挤出话来。
「我们,和皇姐他们,不能开开心心地吃饭过日子吗?」
「冬天打雪仗,夏天吃冰碗,朕还有好多想和你们一起做的事。」
他望着被宫墙框住的,四四方方的天。院内繁树透过日光,落下细碎的叶影,映在他澄澈平静的眼里。
「仇恨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是朕,让大家这样争执不休吗?」
「母妃,您,真的要杀我吗?」
他声声发颤,像是孤独的夜里迷路的孩童。
那一瞬,鲜血忽然飞溅。
我眼睁睁看着团糕,用尽浑身力气,将珍妃手中的匕首,尽数扎进胸膛。
腿一软,我顾不得踉跄,跌跌撞撞扑上前去。
几枚箭矢从我耳边梭过,刺穿了珍妃发颤的身躯。
珍妃的手指颤抖得宛如狂风中的枯叶。她口吐鲜血,却无助地捂住团糕瘦小胸膛上的血窟窿,汩汩鲜血涌出,沾满她璀璨的指环珠翠。
「母妃……怎么会真得害你……」
凄惨的呜咽从她的喉咙迸发而出,她泪流满面,贴着他的额头,低声轻哄。
「我的好孩子,乖乖睡吧,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跪在团糕身边时,母子俩已经回归永远的安宁。
团糕小小一个,被士兵从血泊中扒出,被我安静地搂在怀里。
单薄地、了无生气的,渐渐冷却的小小身体。
日光落在院里,树影婆娑。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仿佛幼时,团糕才五六岁,我俩坐在宫中树荫下,他呆呆伏在我怀里,静静听着蝉鸣悠悠睡去。
「皇姐,母妃说,有我一日皇位,绝不会亏待你。我都记着呢。」
「皇姐,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皇姐……」
皇姐。
14
在那棵树下,我翻到了传国玉玺,和一封笔迹歪扭的信。
皇姐亲启:
母妃说你没死,太好啦!母妃还说,待皇姐回来,就要夺走朕的皇位。皇位有什么了不得的?朕答应皇姐,你喜欢的一定给你,那皇位也给你好啦!
……
皇姐,这个皇位可以用渝州的梅干菜饼换吗?朕想吃那个。
登基后的事,时光荏苒,飞逝而过。
无数的政务堆积如山,我彻夜点灯批阅。下江南督水患,瘟疫赈粥粮,忙得晕晕沉沉。但总在寂静的夜晚,想起许久前的事。
好多年前的合宫庆宴,父皇在,母后在,皇兄皇姐们都在。围着桌炉,琳琅满目的菜肴,我抢清蒸大虾吃,蒙头撞进珍妃清丽出尘的身影里。她抱着襁褓里白胖的团糕,在新年姗姗来迟。
裴延一向体弱,冬日吹风受寒,就此一病不起,房里的古琴搁了灰。我常常过去陪他说话,说绵绵在大漠又治了无数病人,大家都夸他是神医。
说阿克勒回了部落,敕勒川阴山下,有蔚蓝的天无尽的旷野。
说仇珩远征边地,屡立战功,硬是要在君后的位分上再添一词威武。
裴延总是带着病气地微笑着,静静听我说罢。
有一日他不再咳嗽,太医们问脉后,望着我不敢说话。
裴延性子温吞,柔声让他们下去。
他与我坐在阳光下,竟能弹起久远的《凤求凰》来。
他轻声道:「画儿,我怕你孤独。」
悠扬流畅的琴音里,载着逝去的年年岁岁。
我知道我瞒不过他。
大漠寄来的信早已断了,伏膝少年再不会撩开军帘,冲我盈盈望一眼。自由的草原鹰隼,也停在战火纷飞的枯骨之上。而那年轻、傲气的少年心声,终止在血泊沙场里。
琴声骤断。
帝王之一生,终是一场黄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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